
燕淮失笑,面对汪仁到底还是没奈何。
他手里的两块奇石,最后也落到了谢姝宁手里,叫汪仁千叮咛万嘱咐,仔仔细细用细软的绸布裹住搁在红木小匣子中,只等来日谢姝宁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来于小童把玩。
谢姝宁哭笑不得,却还是吩咐青翡几个将东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来,她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终于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时,她的肚子便像是吹气般大了起来,寻常衣衫早已不能穿着。可她的精神气却是愈发得好了起来,初时害喜严重,食难下咽,下巴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却变得圆润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鹿孔每日来请一回脉,众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腊梅开遍的时候,舒砚来见燕淮,准备启程回敦煌。此时,距离年幼的泰帝登基,已近三个月。纪桐樱跟舒砚的婚事,早在皇贵妃还未离世之前便已定下,现下更没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约定进行。
泰帝送别纪桐樱的那一日,鹅毛大雪已接连下了两天一夜,偌大的皇城尽数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入目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着簇新九龙缂金衮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够厚实,可面色却总是发白,唇色也浅淡。翻过年他便又长一岁,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一刻的眼神却是老成而坚决的。
然而饶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眶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红。
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也不愿意落下泪来。皇贵妃触柱而亡的那天夜里,他的泪已经流得够多了。人一旦悲伤到了极致,泪水便不会流淌在面上,胸腔里的那颗心,反倒会像是一团泪做的东西,轻轻一攥就哗哗流泪,止也止不住。
他跟纪桐樱对视着,唇角上扬,唤她:“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离这寂寥人生远远的,远远的……
他还没有习惯自称为朕,但他想,终有一日他会习惯的。
年少的新帝,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触及掌心的温热,霎时便化为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顺流而下,就像那些曾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
他还记得,当他问及皇姐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时候,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日光,碎金一般,将他眼角的泪都照得发亮。
送别了远去敦煌的队伍,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前往御书房,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没有难过不舍的时间,他一定……会做个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隶属白家的书院转眼间亦被剥离,再不许白家子弟入内求学。一来二去,白家的处境渐渐的便变得举步维艰。白老爷子那日虽则安然离宫,但他离宫归家后,没过多久却就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他便再没有起来过。
舒砚一行人,启程离京的第二天,白老爷子便病逝了。
消息传进宫里头时,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着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虽说靖王摄政,但不管是谁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亲政了。
内廷里,亦被汪仁重新整顿了一番,随后他便同泰帝告老离宫,将自己手里的权力转交给了小润子。这些年,小润子断断续续也从他肩上接过了不少的担子,至如今也已是驾轻就熟。
汪仁虽还远没有到告老出宫的年岁,但他提了,年少的泰帝自也不会强留,只转头赏了一大堆的物件下去,送他出宫了。
出得皇城,驾车的小六问汪仁,去何处。
汪仁裹着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遥遥朝白雪皑皑下的皇城看了两眼,叹口气道:“去东城。”
泰帝即位后,靖王摄政,纪鋆便回了南边。至于纪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里也说过两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系?至少靖王活着一日,纪鋆就还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爷,靖王府真正的大权始终都还落在靖王手里,只看他愿不愿意旁落于纪鋆之手。近几年,纪鋆都不可能东山再起。
然而几年之后,泰帝也就长大了。
到时候不管是要削弱南边的势力,还是如何,只要部署得当,都不会是难事。
皇贵妃那天夜里,那一撞,出乎他们的意料,却委实有效。只要泰帝不长成第二个肃方帝,他身下的那张椅子,就不会动摇。那孩子,过往性子绵软,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势稳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复生”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成国公府重新修缮,燕淮亲自出面料理了小万氏几人的后事,娴姐儿的身份,也终于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但没有人知道她生得何样,也没有人见过她,众人只知她身患难疾。
赋闲在家的万几道闻听此事,却十分震惊。他已知道大万氏跟燕景还有个女儿的事,却不知道娴姐儿生来便身患难症,无药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成国公府……
不仅如此,新帝待他,更视若尊长。
京都里的人,议论纷纷,却也理不清个头绪。坊间也只是说,昔年被发现的那具尸体,原不是燕淮的。至于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便没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毕竟,比这更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肃方帝留下的烂摊子,自然也要除奸逆,提忠良。风水轮流转,当初在肃方帝跟前得脸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霉。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肃方帝后来做下的那些事,没几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劝谏的便也罢了,应和着鼓捣着怂恿的,却都不能不收拾。
一时间,京都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势单力薄的人家,便动了心思联姻结盟,想要共同站稳脚跟。
当然,也少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门第高,上头没有长辈,身边已无兄弟妯娌,只有个小姑子却也是个病弱无力,眼瞧着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脸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暂且不提,便是如今,手里还握着虎符呢!
于是,家中还有女儿的都动了心思。
结果谁知这心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头打上几个转,便只得熄了。
成国公燕淮不仅已经娶妻,这娶的还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敦煌离得远,敦煌城主是何许人物,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这一回惠和公主远嫁敦煌少主,天下皆知,京都里的人对敦煌古城的关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众人听闻成国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谁还愿意再在这上头打主意。
但凡在乎点门风脸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没多久便只剩下几家撇了脸面不顾的,一心一意想着要往燕淮身边塞人。
谢姝宁正怀着身子,据悉燕淮身边也没个旁的房里人,眼下不往他身边塞人更待何时?
能攀上成国公府这棵树,可不比旁的,情急之下,一群人连让自家的姑娘与人做妾也不觉丢脸了,上赶着巴结。动静一大,连静心养胎中的谢姝宁都知晓了,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乐了大半天。
青翡着急,“都这样了,夫人您怎么还乐?”
谢姝宁顺手拣了颗蜜饯吃了,笑道:“笑他们胡闹呢。”
青翡无奈,面露忧虑,却到底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谢姝宁看了她两眼,却就看明白了,笑着打发她去给自己沏一盏白水来,嘴里甜得发腻。等到水来,她接过杯子小口喝下,而后才道:“我若对他连这点信心也无,焉会嫁他?”
夫妻之间,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敢肯定,连半点信心也没有,还算什么夫妻?
若他真有别的心思,这些消息根本就不会传进她耳里。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若不想叫她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个真敢说?便是小七几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机会违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传了进来,说明他是怕她闲得发慌,使人说来给她当乐子听的呢。
谢姝宁喝过水,懒洋洋打个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热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她听见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过去,“咦,卓妈妈今日怎么没拦着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伸手贴着她隆起的小腹讶然说了句,而后轻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闲适地道,“我又不做什么坏事。”
谢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个正经!”
“得,我还不正经,还有比我更正经的人?”燕淮侧着身,仔细为她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里烧了地龙烧得暖和,但总叫人不放心她的身子。
谢姝宁往他怀里靠了靠,懒懒道:“都有谁想往你身边塞人的?”
“……”燕淮讪然,“记不清了……”
谢姝宁笑了起来:“靖王妃设宴,给我下了帖子。”
燕淮闻言不由挑眉,“她倒是请的勤。”
靖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众多,但稳坐正妃之位的却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个人,即便她几十年来没有诞下过一儿半女。若以七出之条来论,休她多少回,只怕都不会叫人觉得奇怪。靖王妃的娘家,虽不至没落但离昌隆二字早已极远,靖王妃是不是她,于靖王而言都不算打紧。可靖王留着她,敬着她,也是叫众人艳羡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瞒着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从来没有过表露。
她给谢姝宁下帖子,也只是因为谢姝宁是成国公夫人,理所应当该请。
谢姝宁遂道:“一回不去,两回不去,都说得过但三回四回,可怎么说?就当走个过场,也得应一回。”毕竟就算她回回推拒,这帖子还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况,她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将来是赴还是不赴?
“你怀着身子呢,不去也无人敢胡乱说道。”燕淮道。
谢姝宁搂着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她如今胎象稳定,精神头也足,成日里闲着委实闲得发慌。
燕淮想了想,又让她应下了。
到了靖王妃办赏雪宴的那一日,他亲自送谢姝宁过去。
京里的人虽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但具体姓甚名谁,生得是何模样,众人却都还并不清楚。甚至于有人暗中揣测,怕是模样不佳,这才避着人不见。燕淮娶她,只怕是为的同敦煌联姻云云。
流言蜚语,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是以这一次谢姝宁应了靖王妃的帖子应邀而来,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兴致勃勃地想要一探究竟。
谁知马车停了,先从里头出来的却是燕淮。
众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马车帘子后探出一只手来,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纤纤,被袖口绣着的淡红芍药一衬,愈发显得肌肤赛雪。
周围喧嚣微顿。
而后,里头出来一个人。
长发绾起,堆乌砌云,然而上头却只插着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带着两分寡淡。
临近的那辆马车上正在下车的少妇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声。
可燕淮扶着她,像扶着珍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
众人微讶。
就在这时,被燕淮扶着的人抬起头来。
眉峰淡扫,仿若春月下的悠远山脉,带着两分慵懒闲逸。
她只看着燕淮,勾唇微笑,亲昵地说了句什么,燕淮便也笑了起来。
微风拂过,带起她鬓边碎发。
不远处方才暗暗嗤笑的少妇,在这一瞬间看清楚了她的脸。
呼吸一滞,双腿一软,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身旁的婢女方才站住了脚。
怎么可能会是谢姝宁?
怎么可能?
然而她看了又看,绝不会看错,站在那的人就是谢姝宁。
日光破开厚厚的云层,照了下来,照在谢姝宁身上那件平金绣百蝶斗篷上,上头的蝴蝶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来回翻飞着,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自从她被送去庵堂里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姝宁。
明明上一回谢姝宁出阁的时候,母亲派去打探的人传回的消息说,她嫁给了一样貌鄙陋的商贾……
谢芷若手下用力,指甲陷入婢女的手背,惹得婢女一个不慎惊呼出声,众人顿时循声望了过来。她慌慌张张松开了手,狠狠瞪了身边的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却并不怕她,见她瞪眼看自己似要训斥,还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且仔细着些,莫要失了脸面。”说到脸面二字时,话音陡然加重。
谢芷若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气得哆嗦。
泰帝即位后,天下洗盘。
谢家妄图重新来过,重新站稳脚跟有朝一日再次光耀门楣,于是任何值得利用的都绝不舍弃。她因了先前的事,迟迟不曾婚配,留在家中亦是无用,且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往后就更是不成了。
正巧长平侯林远致的夫人离世,这门原本早就弃了的亲事,如今又被提了起来。
谢芷若想到林远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人人都道林远致前头的夫人是病逝的,可真相如何,外人焉能知晓。
早前她跟林家退亲的时候,因祖母的法子在明面上勉强扳回了一程,以至于林远致的婚事波折重重,最后由林老夫人做主,娶了她的娘家侄女。结果入门许久,却始终没有身孕,林老夫人日日盼孙子,便抬了个大丫鬟给林远致做妾,不曾想没两月便有了喜讯。
然而不等妾的肚子大起来,便出了意外一尸两命。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但凡是在大宅子里长起来的姑娘都能猜出个一两分。
谢芷若想着成亲之日,林远致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是一哆嗦。
他要她安分守己些。
谢芷若心中忿然,抬眼望去,却见被燕淮扶着的谢姝宁小腹隆起,已有四五月的身子,当下瞪大了眼睛。
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成国公府的夫人……
怎么会是这样?
心头憋着一口气,憋得谢芷若只觉胸闷头疼。
明明她哪都不比谢八差,为何她就只能像是货物一般,被父亲拿来四处买卖?林远致只不过是个落魄小侯,便是这样的人家,如今也是谢家结盟的对象,可算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凭什么,她就不能嫁给燕淮这样的人物?
她眼睁睁看着谢姝宁跟燕淮的身影远去,越来越远,蓦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场她盼了许久才收到帖子的冬宴,却最终没能参与其中。
谢姝宁却也只呆了片刻,便被燕淮接走了。
她走后,亭子里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说话的贵妇们皆不由自主谈论起了她来,无外乎说些成国公夫人生得有些眼熟之类的话。说着说着,有个人突然惊讶地道,“是不是像原先谢家三房的那位八小姐?”
众人一琢磨,还真的是,不禁都吃了一惊。
而后便又有人想起谢姝宁的母亲本姓宋,敦煌城主据闻也姓宋。
这般一来,就都对上了!
顿时,一片哗然。
靖王妃却只是笑笑,须臾便将话头转到了别处。
她一次次给谢姝宁下帖子,哪怕对方回回婉拒,她仍锲而不舍。因为她知道而今自家爷们虽称着摄政王,可真正叫泰帝看重的,手中有实权的人,却是燕淮。
经此一回,京中想要给燕淮塞人的,也就都死了心。
既然燕淮夫妻二人和睦恩爱,他们再不知好歹拼命往他跟前凑,没准便惹恼了他,倒不如安安生生的换了法子讨好。
谢姝宁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渐渐的大得有些骇人起来。
娴姐儿瞧过,惊讶不已,唬了一大跳,急巴巴让人去找鹿孔来。鹿孔不知情,还当是娴姐儿出了什么事,背着药箱撒腿就跑,结果到了地方气喘吁吁一看却见娴姐儿在那冲他招手,吃惊地问:“嫂子的肚子怎地这般大?”
鹿孔绷着的那根弦一松,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连连摆手:“我的好小姐,可没您这么吓唬人的……”
可不只娴姐儿吃惊,但凡看过谢姝宁的人都诧异极了。
汪仁都忍不住跟宋氏胡乱琢磨起来,会不会怀的是双生子。
谢姝宁歇了两日,却又缓过神来,只说腰酸,旁的倒没什么难受的。
宋氏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隔几日就来见她一回。
她跟燕淮住在南城的成国公府,宋氏就搬去了东城的宅子去,北城自此便鲜少涉足。
前段日子,谢姝宁肚子还没这般大,便也偶尔出门走动走动,去趟东城见她。
不曾想,她第一次回去,就发现母亲住的宅子边上翻新了。她讶然,这才知道原来汪仁搬到了隔壁。
第二次去,两座宅子相连的那堵墙已经被凿出一个大洞,修了门。
第三次去,她已只剩下无奈,汪仁不知不觉就在她娘的宅子里整了个书房,日日过去蹭饭了……
等到她舅舅宋延昭的信从敦煌寄来时,汪仁脚上穿的鞋子,都已出自她娘的手了……
她猜,就算她舅舅严令母亲不准胡来,只怕母亲也会权当没有听见过。但这信还是顶重要的,拢共三封,一封给她跟燕淮的,一封给母亲的,还有一封最厚,瞧着哪里像是信,分明就是一本书……这是给汪仁的。
他一个人拿了信,战战兢兢躲到角落里仔细看过,看完一声不吭就飞奔去找了鹿孔。
这一去就是两天。
月白吓白了脸,等了两天不见鹿孔回来只得来找了谢姝宁。
谢姝宁也傻了眼,急匆匆打发燕淮去找人。
燕淮却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去。谢姝宁疑惑,抓了人盘问,燕淮这才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舅舅在信中附了几张方子。”
“什么方子?”谢姝宁狐疑问道。
燕淮继续支吾着:“特地寻来给印公用的。”
谢姝宁柳眉微蹙,正要再问突然间醒悟过来,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究竟功效如何,是否得用,就还得看鹿孔是否能治出药来。”燕淮抹汗。他一直知道宋家舅舅不是寻常人,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在汪仁俩人事上的反应是这样的。赞同不赞同不提,只在收到信后便立即派人遍寻奇方,里头有海外传进来的秘方,也有些西域才有的东西,林林总总,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个遍。
谢姝宁红了脸,到底没好意思在背后议论这些事,讪讪然赶了燕淮去拿蜜饯来。
汪仁跟鹿孔却就着方子研究来研究去,还真叫他们给研究出来了东西。
里头有一方子,极为罕见。
小太监初入宫时,每逢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为的就是去的干净。
然而宫闱之内,黑幕重重,远不是事事都按照规矩办的。
只要得了主子高兴,一声“免了”,也就作罢了。
然而饶是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论。内官多喜牛驴不典之物,图以形补形之妙,意欲弥补缺憾。汪仁却甚为厌恶这些,于男女之事上也是兴致寥寥,从未试过。连带着那些人送到他跟前来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个未曾收用过。
是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成,却不曾想过,竟不是全无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来的方子,更是叫人惊讶。
只可惜了,生儿育女,却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着鹿孔研究了数日,这才终于放了他家去。
他自己,则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门口却又不敢进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圆滚滚一团,抄着手靠在廊柱上,踟蹰万分。细雪落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就站在那不动。
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心里头发毛,试探着问:“奴婢去传话?”
汪仁扫过去一眼,不吭声。
丫鬟连忙噤了声,低下头去。
雪渐渐大了,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宋氏自里头出来,瞧见汪仁站在庑廊下,怔了一怔随后嗔道:“不是怕冷?怎么傻站着?”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面上一热,招呼他赶紧进来,雪粒子都被风吹进来了。
汪仁却摇了摇头,一溜烟跑了,留下宋氏跟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宋氏一头雾水,用晚饭时,汪仁也未曾出现,奇怪得很。用过饭,她略想了想,准备亲自去隔壁看看,谁知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丫鬟急急来回禀:“印公送了一车的料子来!”
“料子?”宋氏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一看,只见满屋子的箱笼料子,大片大片的红。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间,抱着一匹抬头看她,笑着温声问道:“你喜欢哪一匹?”
宋氏犹豫着问:“这些料子……是做什么用?”
“给你做嫁衣啊!”汪仁依旧笑得温柔。
宋氏看着,蓦地泪如泉涌。
汪仁大惊,“怎么了?怎么了?”一面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朝她走来。
宋氏边哭边笑,像个小孩子,指了他怀里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这个!”
……
来年开春后,二人成了亲。
图兰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吉祥成日里笑眯眯的,像变了一个人。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端的好时节。
京里的人眼瞧着宋氏二嫁给了前任东厂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谢家的人,更是连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才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当年同谢家六爷谢元茂和离的事,她二嫁却嫁给了个内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实实在在打了谢家人的脸?她这意思,岂不是在说谢六爷还不如一个内官?
这些话,人人都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毕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敢自己上门找晦气。但嫁给林远致做了继室的谢芷若,身为谢姝宁的堂姐,便被人追着问了起来,左不过是谢姝宁早前还在谢家时是何模样,又或是谢六爷跟宋氏当年究竟为何和离之流。
谢芷若应付了几回,心头积了一堆怨气,又是在背地里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坏话,又说宋氏的儿子谢翊是个窝囊废,认了太监做父等等。
她说得畅快,当着她的面,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转个身,这些事就都被人给悉数说到了谢姝宁跟前。
摇着纨扇,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复述了谢芷若说过的话,言罢还要道,“我等原都以为林夫人只是性子耿直,却不曾想,她竟是个爱在背后排揎人的。”
言语间,竟是将她们自己都摘了个干净。
可谢姝宁又不是头一回同这些人打交道,焉会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她一直但笑不语,这些人也就不大敢说下去,只觑着她的神色三五不时说上两句。
良久,谢姝宁推说乏了,要告辞,众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门口,谢姝宁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敛了笑,一字字说:“谢六爷比印公如何暂不说,但诸位夫人家中的那一位爷,只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说完,她由青翡扶着,扬长而去。
被她留在身后的那群妇人,愣在原地半响不曾动弹。
这话说得张狂,又将几人的男人都骂了个遍,在场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谁也不敢将自己挨了谢姝宁讥讽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谁知道,瞒来瞒去,风声还是走漏了。
一时间,众人都拿这事当做笑料来说,说到最后,重点都在于为何这几位家中的爷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来灵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领了宋氏来成国公府蹭饭,饭后特地找了谢姝宁道,下回再有人扰了她说这些破事,就让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过去,忌惮她们作甚!不过这一回,她做的也不错。
谢姝宁听了就乐。
那些人都只以为她说那句话是为了讥讽他们,却不知她是真心实意这般说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导她哥哥,待她视若己出,焉会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对着汪仁道:“您甩那些个人一个京畿远,他们想学您,那也是拍马难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夸了一句,当下飘飘然起来,夜里躺在床上,过一会就同宋氏说一遍:“阿蛮今儿个夸我了。”说了十几遍,他才惊觉自己好像有点叨唠,赶忙住了嘴,又懊恼自己何时成了这幅蠢样。
宋氏笑得打跌,问:“不说了?”
“不说了……”汪仁窘然。
但这事一直被他记了很久,直到谢姝宁生孩子时,还时常被他拿出来说。
……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发繁茂,园子里的花开得妍丽娇艳的时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开辟了。途中建了驿站,又派了兵马,严防盗匪出没。
谢姝宁的那座金矿,也终于不再遮遮掩掩。
他们办了更多的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修路造桥,将西城的穷街陋巷,一日日变得如同东城般富庶繁华。
冬至专门负责这些。
云归鹤自云詹先生去世后,便离开了京都,四处云游去了。
盛夏里,他们收到了敦煌来的信,纪桐樱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谢姝宁看了信高兴得不得了,扬声唤青翡将这好消息送去东城给宋氏跟汪仁知晓。
青翡笑着应了声,正准备转身出去,却听见谢姝宁低低哎哟了一声,连忙凑近了问:“夫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谢姝宁吸口气,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迟疑着,刚迈开一步,便听见谢姝宁又呼了一声痛,她大惊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贯性子沉稳,这会却慌得手足无措。
谢姝宁摇摇头:“没这么快,你差个人去东城报信,再去请产婆来。”
才刚刚发作,还得好一会,不急在这一时。
青翡却被她的镇定弄傻了,踉踉跄跄冲出门去,张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栖在檐下的鸟雀一惊,俱都扑棱着翅膀飞走,花枝震颤。
阖府上下立时忙碌起来。
不一会,一切准备就绪,燕淮便被关在了外头不准入内。
产房的门紧紧闭着,里头也没什么声。
他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抓着卓妈妈不放,连连问:“怎么没动静?”
卓妈妈啼笑皆非,劝道:“您别着急,这还早着呢,至少也得到夜里也能生下来。”
“……”燕淮抬头看看天,晴空红日,眼下还只是午后。
卓妈妈打发着小丫鬟往里头送东西。
燕淮瞥见,吃惊地道:“送面进去做什么?”
卓妈妈笑道:“夫人说饿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赶来时,谢姝宁已吃了两碗面,洗过一回澡。
燕淮也急过头了,一脸疲惫地坐在外头候着。
汪仁还打趣,怎么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这幅模样。
到了戌时,里头已是喧嚣起来。
燕淮又开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来回踱步绕得汪仁眼晕,强行制止,让他坐下,这才算是安生了一会。过得片刻,产房里头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震天响,一副房顶都要掀翻的架势。
汪仁正在吃茶,闻声手一抖,差点连杯子带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余悸地听着耳畔哭声,一面小心地将杯子收回来。
没料到,坐在边上的燕淮蓦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一吓,手里的杯子甩出去半丈远,碎了个彻底。
宋氏一记眼刀射过来,他哭丧着脸佯作镇定,“碎碎平安……”
话音未落,燕淮却又灰溜溜回来了。
产房里脏乱,谢姝宁抵死不让他现下进去,不说规矩不规矩,就她眼下这模样,也不想叫他瞧见。
他只得又回耳房里候着。
产婆来禀,是位千金。
虽则生的是位小姐,但产婆估摸着燕家的门第财力,这又是头一个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钱应当也颇为可观,故笑遂颜开。
然而她话刚说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赏!
产婆听了一遍疑是自己听差了,等到被人带下去领钱的时候,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大手笔,当即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耳房里,卓妈妈则已抱了洗干净的孩子来与他们瞧了。
燕淮急巴巴凑近去,低头仔细看去,皱巴巴的一张小红脸,眼睛眯眯的只有一条缝,半天睁不开,不由吃惊地脱口道:“怎生得这般丑?”
宋氏在旁看着,闻言笑得厉害,道:“刚落地的孩子都生得这幅模样,等养养日后长开了便好。你瞧,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会丑。”
燕淮盯着襁褓中的闺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夸闺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没个轻重,不敢抱。他讪讪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还是先去看看阿蛮如何了。”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里只有你娘。”汪仁伸手戳戳婴儿皱巴巴的脸,“还嫌你丑,他自个儿就长得丑,还有脸嫌你。”
宋氏“啪嗒”一声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脸,娇着呢!”
汪仁辩驳:“方才哭得震天响,还能多娇?”言罢,他突然咳嗽了两声,轻声问宋氏,“这长开了真能好看些?”
说来说去,原来他也觉得丑。
……
五年后。
当年出生时皱巴巴红着一张脸的小丫头,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娘都生得好,她又聪明,专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过才五岁,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话说,那就是闹腾。
照谢姝宁的话说,这就是一实打实的小魔星,甭说了,没治!
照宋氏的话说,就是皮实了点,挺好,不娇气。
可到了汪仁嘴里,小姑娘就是聪明伶俐活泼有趣太讨人喜欢了。
小丫头最黏汪仁,见天抱着腿姥爷姥爷地喊,谁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长子燕琮,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不过三岁,性子却比她沉稳得多。平素见了汪仁,也只毕恭毕敬弯着小腰喊一声“外祖父”,连走起路来腰杆都是笔直的。
汪仁见了这孩子就摇头,说是没见过这么古板性子的小娃娃,连不高兴了哭也只是用小肉手擦着眼角,低着头默默地哭,从来不闹,哭过了还要一一问过父母,方才他胡闹了没,淘气了没……
燕淮夫妻俩见了女儿头疼,汪仁是见了小外孙琮哥儿头疼不已。
他跟小丫头阿丑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欢他,其次喜欢她姑姑娴姐儿跟外祖母。
最讨厌她娘,每日凶她。
至于她爹,领着她偷偷出门玩的时候,她就喜欢。拘着她要她习字的时候,她就讨厌。
每天要练那么多大字,练成大书法家吗?
她能认识就够了!
至于书法家,可以让琮哥儿当呀!
她就每天跟着外祖父一起吃喝玩乐好了,看看石头种种花,多好。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乳名阿丑的小丫头,愈发黏起了汪仁。
祖孙俩总腻在一块玩。汪仁寿辰,阿丑就跟着忙前忙后,翻箱倒柜找着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种石头,扬言要找一块最奇怪的送给汪仁当寿礼。结果石头没找到,她先察觉出了汪仁不高兴。
能收礼的日子,竟然还不高兴?
阿丑觉得外祖父别是病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追着问:“您干嘛不高兴?”
汪仁低头看她一眼,怅然感慨:“老了怎么高兴得起来?”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着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闻言皱了皱眉。
一老一小并排坐在石阶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将手中剩下的半颗桃子往汪仁嘴里塞,然后用脏兮兮满是黏腻汁水的小手拍着胸脯高声说:“您别不高兴!阿丑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听着,“扑哧”笑了出来,桃子滚落。
他直夸,“比你爹娘有出息!”
阿丑得了夸赞,将一双好看的眼睛笑得只留一道缝,满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丑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因为她叫阿丑……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觉,直至那一日,她娘带着她出门赴个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块玩闹。
有人说起西城的那些楼,阿丑就骄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让人造的!
有人说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办的!
孩子堆里就冒出来个人,是苏家的少爷。
苏家是新贵,不管是苏大人还是苏夫人,却都是为人极好的。
青翡认得人,便也就没有作声。
苏家的小少爷,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蹙着眉,背着手,问阿丑:“那你都干什么了?”
阿丑傻了眼,半响摸摸自己的脸:“我姥爷说,我只管往好看了长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凑近,仔细看了看。
阿丑被人夸好看夸惯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说:“你也挺好看的!”
谁知到了问名字的时候,对方摆着小手惊讶不已:“竟然有人叫丑?”
阿丑没吭声,青翡在旁听着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这谁给我取的名啊?
印公见状也头大,忙躲,说问你娘去。
阿丑就去找娘,谢姝宁也躲,说问你爹去。
阿丑愤然,撒丫子跑去问燕淮:“姥爷说不知,娘也说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话吗?”燕淮佯作镇定。
阿丑闻言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我一定是卓妈妈从大门口捡回来的!”
言罢,她迈着两条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厨房跑。
到了门口,双手叉腰往门口一站,冲着厨娘就边哭边喊:“刘妈妈,快给我来根面条!”
刘妈妈疑惑地迎了出来:“小姐您要吃面?”
阿丑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连声说:“不!你给我挂门框上,我吊死算了!”
刘妈妈大惊失色,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祖宗……连忙打发了小丫头去请人来。
阿丑见她不动,就自己往厨房里冲,四处找面粉,让刘妈妈给她搓一根长的。刘妈妈无法,只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终于将谢姝宁给盼来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你个笨丫头,胡闹什么呢。”谢姝宁弯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钳住了不让动,哭笑不得地道。
阿丑瘪着嘴,“你们嫌我丑不说还说我笨,我不活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头往她娘怀里拱。
谢姝宁又气又笑,牵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闹晚上可就不准吃饭了。”
阿丑闻言,急巴巴从她怀里钻出来,冲小厨房里大喊:“把面给我搓完了!”
刘妈妈慌了神,这祖宗怎么还没完了?
正想着,便听到她紧接着说道,“别白费了工夫,我过会还能吃呢!”说完,又匆匆忙忙补了句,“再给琮哥儿也下一碗面——”被谢姝宁一路拖着走,一路还不忘念叨,“我得改个名啊,哪能叫丑,娘您说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给我取的名是不是……”
番外
长相思
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时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的一线光。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红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红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红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