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那时你在哪里?”阿壶问洪本涛。
“我在莘庄站的店铺跟老抽商量事情,”洪本涛补充了一句,“生意上的事情。”
“当时除了Zoe,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洪本涛几乎没想,肯定地回答:“这个时候她应该在诊所上班,她为什么要回家,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外人,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么,除了你们两个之外,有没有第三个人拥有你家的钥匙?”
阿壶不慌不忙,层层推进。
“嗯……有。”洪本涛点点头。
“谁?”
“松阿姨,她是我们家用的钟点工。每周工作六天,星期天休息,工作时间从下午一点钟到六点钟,她要打扫房间,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这个时段通常家里是没有人的,诊所七点钟下班,我回家的时间就不一定了,有时晚上七、八点,有时更晚,要视店铺的生意而定。”
家政服务员,这是对保姆、佣人、钟点工之类的官方用语,卢湾城市花园、鲁班公寓、紫荆新苑共同拥有一个居委会,设在最靠近黄浦江的紫荆新苑里,它有一个服务项目,义务替小区居民介绍家政服务员,其中,松阿姨是比较受欢迎的一个,她是湖南人,烧得一手好菜,尤其辣子鸡这道菜比饭店里的还好吃,因此,她服务的客户遍布三个小区,通常是上午做这家,下午做那家,偶尔利用中午的空档,见缝插针再做一家,每小时报酬六元,每月挣一千五、六百,收入比下岗工人要高多了。
通过居委会,阿壶和诺诺见到了这位松阿姨,她四十多岁,人挺结实,那双手青筋凸起,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手,过多接触了洗洁精,她男人也在上海打工,夫妇俩有一个在南京念大学的儿子,女儿在上海念中学。
三个人坐在紫荆新苑的花园里,小区里有一个思南路幼儿园的分部,老师正带领孩子们在花园里做游戏,童声嘈嘈。
松阿姨说,她下午一点钟到Zoe家上班,先打扫房间,用吸尘器吸地板、给家具抹灰、擦拭浴缸和抽水马桶,把留在洗衣机里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在阳台里,再用拖把把阳台上拖一遍,这些家务活至少花一个半小时,然后去农工商超市买菜,回来洗、烧、做饭,把烧好的菜、汤摆在餐桌上,饭在电饭煲里,才会离开,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
那天,她准时来上班,用钥匙打开房门,家里没有人,很安静,象往常一样,她干起家务活来,大概过了半小时,门铃响,她开门一看,是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她认识,是五里桥警署的民警小张,经常在这几个小区里走动,他们神情严肃,走上阳台朝楼下张望,从小张嘴里得知,女主人跳楼自杀了,松阿姨顿时呆若木鸡,手里捏的吸尘器掉在地上。
“松阿姨,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你来上班的时候,家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说家里很零乱,有东西打翻了,地上有血迹,抽屉翻得乱七八糟。”阿壶问她。
松阿姨摇了摇头说:“警察也问过这个问题,问得比你们还详细,他们在房间里呆了很久,东瞧瞧,西看看,我也没有心思做家务了,就跟着警察转来转去,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男主人还没有回家,我得把这个家看好,千万别丢了什么财物,如今对谁都要防一手,警察也不能例外。”
“你有没有发现桌上有遗书,或者一封信?”
“没有。女主人是医生,爱干净,桌子上从来不放信,偶尔留张字条提醒我,比如要我买一条鲈鱼、做炸猪排,或者不用烧饭改煮粥之类的,看完就扔了,但那天肯定没有,连警察都没有找到。”
该问的都问了,阿壶想不出还要问什么,Zoe的死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松阿姨下午一点钟来上班,一个小时的间隔,凶手可以不慌不忙打扫现场,从容离去。
“松阿姨。”诺诺开始发问了。
“你回想一下,阳台上有什么异常情况吗?她是从阳台跳出去的。”
松阿姨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摇头,看来警察也问过相同的问题。
“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阳台上铺的是地砖,深咖啡色的,窗户关着,因为黄浦江边有隧道工程公司的一个水泥散装码头,附近的建筑工地用的水泥都来自这儿,有专门的大卡车来装运,灰尘飞扬起来铺天盖地,即使31楼的高层照样能扫出一层薄薄的水泥灰来,所以小区里很多人家都给阳台装了无框窗,可以阻挡灰尘。”
“阳台的门呢?”
“你是问客厅通向阳台的移门?”
“对,那扇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让我想一想……”松阿姨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肯定地说,“关着的,不过插销没有闭紧,一拉就开了。”
“松阿姨,麻烦你把去阳台的经过说一遍,每一个动作都不要漏过。”诺诺十分认真地。
“我拉开移门,到了阳台,先把窗户打开,给客厅换换空气,拿拖把把地上拖一遍,然后晾衣服,就这么简单,没了。”
松阿姨一边用手比划着,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你肯定窗户是关着呢?”阿壶追问,语气有些急迫。
松阿姨觉得奇怪,这两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问得比警察还仔细,幸亏她还没到健忘的年龄,否则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是关着的。”松阿姨肯定地说。
阿壶和诺诺交换着眼神,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仿佛在黑暗中前行,看到一丝亮光,原以为又是一只萤火虫,没想到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这才发现是他们要找的洞口。
Zoe从阳台跳出去的时候,无框窗必须是打开的,难道她能象只蝴蝶一样,在“飞”出去以后又“飞”回来,把无框窗关上,再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坠落,砸穿底楼院子里的玻璃钢鸽棚?
凶手把Zoe从阳台上推下去(或扔下去)后,探头俯瞰,看着Zoe摔在底楼,他惟恐有目击者朝楼上张望,慌忙缩回身,顺手关上了窗户,匆匆离开现场。之后,松阿姨来上班,打扫阳台,警方勘查现场时看见窗户开着,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死者为了跳出去而打开的,未曾想过是松阿姨后来才打开的,为了给客厅通风。
警方大意了,也许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坠楼自杀,在拥有一千七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里,类似的悲剧几乎隔三岔五就会上演,所以忽略了这个细节。
凶手会是谁呢?
洪本涛说他中午在莘庄站的奶茶铺里与老抽商量事情,只要向老抽核实一下马上知道他有没有撒谎。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洪本涛不会是凶手,Zoe死了,对他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益处。
洪本涛是爱Zoe的。
视线转移到诊所内部,肖妤帮他们调阅了出勤记录,Zoe死的那天,周医生休息;吴劳乾去了环保局,为诊所的污水泵改建提出申请,下午才回来;安若红因为前一天晚班,第二天可以迟两小时来上班,即上午十一点,但她没有来,中午十二点半,她给前台的张铁静打来一个电话,说家里有点事情,还要迟到些,结果她是下午两点钟才来上班的,迟到的三小时以后补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乐购’找安若红吗?在麦当劳里,她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我发现Zoe的神情有点不对头,肯定有心事,我有点担心,就问她,她说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一直坐在空调环境里,觉得人不大舒服,当天上午,她提前下班走了,把下午预约好的病人交给了滕医生,对她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下午她没来上班,第二天就传来了她自杀的消息,是坠楼……’
安若红是下午两点钟才来到诊所的,她怎么会知道Zoe的行踪?”
阿壶这样问诺诺,其实答案他已经有了。
Zoe的行踪,一定是安若红后来向别人打听来的,也许是小蕙告诉她的,也许是毛丽芳告诉她的,当时她们正处在悲痛中,随口就告诉了她。
安若红隐瞒了自己没在诊所,还要向阿壶和诺诺撒谎,看来她心里真的有鬼。
2
卢湾城市花园的物业公司在小区前后两扇大门口、车库,装有安全摄像系统,每幢楼的大堂(其实面积很小,不如叫小堂)包括两部电梯里也装有摄像头。
以下是八月十六日6号楼的录像资料:
电梯里和大堂里,楼里的住户们频繁进出。
上午11点后,有一个女人经过大堂,走进了B电梯,她是Zoe,离开诊所回家了。
由于摄像头的位置在天花板,居高临下,难以拍摄到乘客的面孔,但如果是熟悉的人,应该可以辨认出来。
12点35分,A电梯里出现另外一个女人,电梯是往下行驶的,她站在电梯里,一动不动。
“快看!”诺诺指着屏幕上,那个女人的手反复做着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摸耳环。
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阿壶和诺诺马上把她认了出来,她就是安若红。
11点后,Zoe走进大楼;12点钟,Zoe坠楼;12点35分,安若红离开大楼。
迷雾渐渐散去,事情趋于明朗。
Zoe回家后不久,安若红进入她的家,趁其不备,(也可能经历了一场搏斗)安若红把Zoe推了下来。
杀人后,她匆匆打扫完现场,离开Zoe的家,在电梯里,心情紧张的她不由自主重复着一个动作:摸耳环。
一个谜团解决了,又一个谜团产生了,A和B两部电梯的录像资料显示,Zoe回来以后,没有拍到安若红走进电梯。
“她没有乘电梯,而是进入楼梯间,徒步走到31楼。对于一个心怀鬼胎的凶手来说,选择登楼作为适度的运动,来缓解杀人前的紧张。”诺诺推测道。
可是,查看了大堂的录像资料,没有她的画面。
只有安若红离开大楼,没有拍到安若红走进大楼,这就怪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如看看前一天的吧!”陈馆长建议。
八月十五日的录像资料里,果然有安若红,她是晚上十点钟以后进入的大楼。看来,安若红是在大楼里过的夜。
“她总不可能在Zoe和洪本涛的家里过夜吧?”诺诺发出这样的疑问。
是啊,她总不会象一只苍蝇在走廊里趴一个晚上,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才“飞”进Zoe的家里,实施杀人行动。这个晚上,安若红会在哪里呢?
“你们还记得汪总吗?”杜咬凤忽然提醒大家。
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公开展示裸体”的汪总,仍然“厄运临头”,被冰块活活压死,从这一点来看,Zoe食言了,她为什么要食言?
杜咬凤心里始终有这么一个疑团,但在当时,Zoe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可怕的索命鬼,所以就没有多想,而现在,他们对Zoe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对自身的了解,Zoe的食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汪总的死,是不是代表了某种暗示?”陈馆长这样提出来。
通过汪总的前秘书小兰,杜咬凤找到了那天在电梯里目睹“脱衣秀”全过程的安吉拉,安吉拉上班的公司在商务楼的30层,当电梯抵达30层的时候,汪总的内裤刚好落地,电梯门随之打开,电梯里的人争先恐后逃了出去。
汪总在电梯的行驶过程中开始脱衣,但真正做到“公开展示裸体”的那一刻,是在离地面30层的地方,Zoe的“食言”会不会跟30层有关呢?
“Zoe的家在31层,跟汪总脱衣的30层只差了一层,当然,那不是同一幢大楼。”陈馆长这样说。
31……30……
其中一定有奥妙。
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越来越接近答案了,在迷宫中穿行,找寻出口,出口已是近在咫尺,可惜视线被一面墙挡住了。
忽然,阿壶的眉毛一跳,从嘴里迸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句话后来一直被诺诺奉为经典。
“从31层坠楼和从30层坠楼,应该没有多大区别吧?”
6号楼的30层有四户人家,其中3001室和3004室的房门紧闭,没有人开门,估计主人上班去了,3003室住着一对老年夫妻和一条丹麦狗,他们是第一批入住的业主,房子是他们的儿子购买的。3002室住着一个美国人,是某中学聘请的外籍英语教师,房子是他租的,月租金750美元,九月份刚搬进来。
3002室,与Zoe居住的3102室,仅一层楼板之隔。
诺诺用英语跟美国佬沟通,在星巴克经常接触外国顾客,除了英语很顺溜,还会说几句法语。
根据美国佬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3002室的房东太太,她就住在毗邻的鲁班公寓,她很看好这里的楼盘,卢湾城市花园尚在建造中,楼盘预售的时候,她一口气就预订了两套,一套30层,一套9层,装修后出租,用租金抵银行按揭,上海人的精明可见一斑。
“就是她,”房东太太指着照片上说,“她是在网上看到房源信息的,就来找我租房子,租期是半年,可只过了两个月,就是7、8月,她就要退租,我也不客气,扣掉了押金,相当于一个月的房租,她也没在乎。
她姓马,我叫她马小姐,我没看她的身份证,如果是外地人,我会要求看她的身份证,上海人嘛就算了,她看上去很本份的,老实说,租房子嘛,看中的是钱,只要她不是杀人纵火的就行了。”
这位“马小姐”就是安若红。
3
“她简直疯了,居然要我跟Zoe分手。”
这次的谈话用不着事先订购一份比萨了,随便找了一间茶坊,三杯清茶,这儿可以抽烟,不象星巴克是禁烟的,洪本涛抽着云烟,倾吐着最后一点隐私。
安若红确实有些自不量力,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洪本涛的吸引仅仅限于肉体,或者说只是图一时的新鲜罢了,很多方面,她根本无法与Zoe去比较,不,应该说所有的方面。被男人抛弃过的安若红,应该对男人的本质有着一针见血的认识,可她显然被久违了的性高潮冲昏了头脑,狮子大开口,要洪本涛离开Zoe,跟自己正大光明地拍拖,在她看来,大不了自己离开诊所,而洪本涛离开Zoe。
洪本涛连一声拒绝都懒得说,对她的热情迅速冷淡,安若红打给他手机,洪本涛一看来电显示就不接,安若红去新闸路站找他,很少再见到洪本涛,两人再也没有去那家锦江之星假日旅馆,洪本涛的态度很明显:够了,可以了,该over了。
可洪本涛也有些大意,以为这样真的可以结束,但是他忘了,女人跟女人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尤其对安若红来说。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Zoe在洗澡,洪本涛在厨房洗碗,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洪本涛摘下手套去拿手机,有一条短信息:“下楼来,到3002室,马上。”
洪本涛有点莫名其妙,以为谁发错了信息,可仔细一看,手机号码是安若红的,他预感有些不妙,碗也不洗了,从楼梯间下了楼,来到30层,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层数,3002室的防盗铁门半掩着,他迟疑了一下,拉开了防盗门,进了屋,这儿也是两室一厅,布局跟楼上一模一样,只是装修不同,他走到卧室门口,伸头一看,楞住了,安若红就坐在床上,盘着腿,摆着一个瑜珈姿势,穿着一套两截式的健身服,肚皮露在外面,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我租了这套房子,从现在起我们就是邻居了,我的头顶就是你们的卧室,晚上你和她做爱的时候,千万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我耳朵很灵的,能从节奏上分辨出你们的姿势,谁在上,谁在下……”
安若红就这么说着,毫无顾忌。
面对这样疯狂的女人,洪本涛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比她更疯狂,干脆掐死她,一了百了,要么乖乖的屈服、投降。
接下来的事情洪本涛连想都不敢想,外面的房门都没关,两个人就在床上做爱,而Zoe跟他们仅仅是一层楼板的距离。
二十分钟后,洪本涛疲倦地回家,Zoe在厨房里,把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问他去哪儿了,洪本涛说他下楼去扔垃圾袋,跟巡逻的保安聊了几句,最近小区里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入室撬窃,都在半夜。Zoe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根本没想过去看一看废物桶,塞得满满的垃圾袋还在里面呢。
就这样,幽会地点从锦江之星假日旅馆挪到了楼下的3002室,连日的疯狂,体力的透支,洪本涛越来越感到这个女人就象一个面团,你嫌太湿,加点面粉,又嫌太干,再加点水,就这样,面团越来越厚,越来越大,连面盆都装不下了,再想甩掉它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每晚,洪本涛躺在卧室的床上,一想到就在地板下面,仅仅一层楼板之隔,就是安若红的卧室,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有时候,Zoe碰碰他,暗示想亲热,洪本涛实在没这份心思,却说不出“我来例假了”之类的借口,真是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只希望半年的时间快快过去,让安若红早一点搬走。
更可笑的是,有几次,他和Zoe从农工商超市购物归来,走进电梯,他随手就按了30层,Zoe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怎么连家住几层都忘了?”洪本涛只是报以尴尬的苦笑,称自己眼花了,误把30看成了31。
安若红把3002室的钥匙也给了他,连同一个牛皮做的心形钥匙扣,洪本涛把它放在裤子后袋。出事的前一天,这把钥匙不见了。
4
安若红躺在卧室的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她知道,天花板的上面就是Zoe的卧室,洪本涛就躺在Zoe的身边,做爱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偶尔能听到拖鞋走路的声音,一定是Zoe的。
我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吗?
这个问题,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可始终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答案。
恋爱,结婚,生育,争吵,疲惫,离婚,单身,三十四岁的她,经历得够多了,如果有人要她概括自己的过去,她只有五个字:“离异、有一子”。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说。
从认识Zoe的那天起,她就羡慕她,甚至崇拜她,她比自己漂亮,但如果仅仅是漂亮,安若红绝对不屑一顾,可在Zoe的身上还有着漂亮女人稀有的东西:善良、人缘好、沟通能力强,对工作认真,对事业执着,在安若红眼里,除了Zoe的男朋友洪本涛属“质量一般”外,其余的都值得羡慕,甚至是她的好运气——李总的赏识,屠伯年的辞职,加上朱川的突然去世,使得Zoe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由普通医生升为医务主管,直到代理老总,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
难道是因为嫉妒,我才跟洪本涛好上了?
换句话说,如果洪本涛不是Zoe的男朋友,走在街上,我们擦肩而过,我连看都不会朝他看一眼。
安若红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可事态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原以为跟洪本涛只是成年人的游戏而已,可现在,她居然离不开他了,不,简直是疯狂地爱上他了,这个奇貌不扬、又黑又瘦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是性?不,是孤独?不,因为Zoe?她简直太完美了,上帝太眷顾她了,我受过的苦,我经历的磨难,她从来没有尝过,相反,她享受着我根本无法享受到的东西,应该让她尝到失去的滋味。
也许吧。
没有确切的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反正就这么做了,租了房子,就在楼下,隔天来一次,你想甩掉我?试试看,甩得掉吗?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能做到不想我吗?你有我的钥匙,随时可以来,而且我知道你会来的,你已经上瘾了,虽然在诊所里她比我强,比我能干,但在床上,我敢打赌决不输给她,你迷恋我的肉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5
不妨作这样一个假设:
洪本涛的裤子扔进了洗衣机,却忘了把钥匙取出,随着滚筒洗衣机的反复转动,钥匙掉了出来,次日,松阿姨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时,发明了这把钥匙,就放在了桌上,然后,这把钥匙给先回家的Zoe发现了,根据钥匙的形状和大小,可以看出是房门钥匙,而不是开抽屉的,但肯定不是自家房门的钥匙。换了别人,会拿着它向洪本涛追问,但Zoe没有,做医生的大都心细如发,试想,给牙根内仅仅二、三毫米的根管做治疗,需要何等的耐心与细心!近来洪本涛的异常已经被她隐隐觉察出来了,随着这把钥匙的出现,仿佛开启了另一扇思维之门:
按错的30层,一把不是家里的房门钥匙,会不会有某种因果关系?
Zoe在诊所里左思右想,心里越发不安,于是提前回家,走进电梯的时候,她的手指按在了30而不是31,在30层,面对四扇不同的房门,她用钥匙逐一去试,果然打开了3002室的防盗门。
怀着强烈的好奇与不安,Zoe踏进了这扇门。
她是走进去的,出来的时候,她“走”的却是阳台,确切地说,她是从阳台里“飞”出来的,早知道踏进这扇门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她一定会裹足不前,她没有预料到,事实上也不可能预料到,竟然有人会对自己下毒手,这个人就是自己最欣赏的护士长安若红。
安若红的身高不到一米六零,体重不足五十公斤,她如何把身高、体重都明显超过自己的Zoe“扔”出去呢?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不是武打电影,小女子飞起一脚,能把一个大男人踢到马路对面去。
“要么这个女人力大如牛,要么她有功夫……”阿壶猜测着。
对功夫,无论诺诺、杜咬凤还是陈馆长,都一窍不通,只有阿壶有一次挨打的经历,那次被三文揍到了喷水池里……
诺诺又一次想到了三文的父亲赵叁德。
根据安若红的银行卡消费记录,今年春节后,她在闸北区体育馆有一次580元的消费,在平民化的体育馆里一次性消费高达五百多元,算是相当惊人的。
诺诺和阿壶马上来到闸北区体育馆,还没进门,阿壶拉了诺诺一下,指着门口的广告栏,里面贴着一份已经剥落的旧广告,上面的字依旧清晰:
本馆开设女子柔道班,特邀专业运动员为教练,每周一课,学期半年,收费580元
随后,他们来到体育馆的办公室,询问女子柔道班的事情,工作人员一脸不屑地说,二月份开班,学期半年,现在是十月份,这个班早结束了,除了柔道,这儿还有别的班,象跆拳道、拳击、武术散打、擒拿格斗,除了杀人,教什么都有。
“师傅,我想打听一下,这个柔道班里有没有一个叫安若红的学员?”
诺诺笑盈盈地问,尽可能给对方一个可爱的印象。
工作人员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应该去问教练,教练是专业运动员,退役的,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扒分。”
580元的消费,除了这个柔道班,不可能有别的地方了,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阿壶示意诺诺,我们走吧。
“喂!”工作人员叫住他们,手往墙上指了指,“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合影,“2003年闸北体育馆女子柔道班全体学员留影”,教练居中而坐,地上坐着一排,身后站着一排,二十多个人,第二排的第四个人,是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安若红,她穿着专业柔道服,背着手,光着脚,咧开嘴巴笑着。
她学柔道,也许出于无聊,也许只是想学一点防身术,对付可能出现的色狼,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对付的竟是自己的好朋友。
在书店,阿壶找到了一本关于柔道的书,书中有详细的动作分析和绘图,阿壶看了半天没看懂,因为不知道当时在房间里Zoe与安若红处在怎么样的一个状况:是搏斗?是殴打?还是趁其不备的突然袭击?但不管怎么说,580元绝对物有所值,安若红学以致用,把Zoe从约有一米二高度的阳台栏杆掀了下去。
6
曾门创作了这样一幅油画:卧室床上坐着一男一女,背靠在床架上,床单皱皱的,男的抽着烟,眼睛朝上望着天花板,神情略显不安,心状牛皮钥匙扣就放在他一侧的床头柜上,女的头发零乱,脸上挂着一种满足的表情,眼睛斜着窗外,没有做爱后的亲昵和温存,两个人就象完成任务似的,各自想着心事。
这幅画的名称就叫《3002室的Anna》。
Anna是安若红的英文名字。
诺诺觉得“安娜”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嵌在她的记忆深处,却怎么也找不出来,仿佛一枚嵌在房梁上的钉子,慢慢找,仔细找,恐怕得找上大半年,倒是阿壶记忆犹新。
“还记得三清山的梦吗?你立在栈道上,对着滔滔云海大骂一声‘Anna!Fuck
You!’”
诺诺恍然大悟,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时的她跟Zoe尚未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居然提前几个月在梦里获取了答案。
阿壶给诺诺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真实性毋须置疑,因为就是阿壶的邻居家侄女的事。
她大概三十岁吧,没有嫁出去,有一次她开生日派对,来了很多朋友,收到的生日礼物堆成小山。清点礼物的时候,发现一把不锈钢夹子,她不知道派什么用,找人询问,人家告诉她是用来剪雪茄的,真让她哭笑不得,她从不抽烟,对二手烟都深恶痛绝,何况男人的雪茄!准是哪个朋友也嫌它派不上用场,用礼品纸一包送给了她,不过她没在意,随手放在抽屉里。半年以后,她在工作中结识了一位男客户,是个雪茄爱好者,她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夹子送给了他,却让男客户惊喜不已,原来那把其貌不扬的夹子还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名牌呢。情人节的夜晚,男客户向她求婚了,后来她嫁给了他,两人成了一对恩爱夫妻。回想起那个生日派对,她决心将送夹子的人找出来,好好谢谢他,可她先生笑着说,别找了,那是命运女神的化身。
听完这个故事,诺诺眨了眨眼睛,默不作声。
这幅画就挂在杜咬凤家二楼的卫生间里。《窗台上的Zoe》挂在原来的地方,《3002室的Anna》挂在它对面,Zoe看着Anna,Anna也看着Zoe,中间隔的浴缸仿佛是一道阴阳界。
退出卫生间,诺诺把房门带上,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她能看懂吗?
曾门看透了她的心思,马上道:“放心吧,她对油画的造诣远远超出常人,如果有转世,她一定能当个女画家!”
说到这儿,曾门忽然抽了抽鼻子,问诺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
诺诺用鼻子一闻,果然有一股焦味从卫生间里飘出来,急忙返回,一团蓝色的火苗在墙壁上升腾,那幅《3002室的Anna》竟然着火了!
“妈咪!着火了!快救火啊!”诺诺惊慌失措地叫。
正在厨房烧菜的杜咬凤奔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件根本不能灭火的工具——锅铲,后面跟着阿壶,举着半根吃剩的香蕉,面对突如其来的火情,他们手忙脚乱,幸好曾门沉得住气,用漱口杯舀了两杯水往画布上泼去,刷刷两下,火苗应声熄灭。
水顺着画布滴滴答答往下淌,床上的一男一女两张脸都被烧焦了,画布上出现两个不规则的窟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布料的焦糊味。
“怎么回事啊?”杜咬凤惊魂未定地问,一边打开排气扇通风。
曾门嗤的笑了一声,说:“不用惊慌,这一定是怒火。”
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去,看那幅《窗台上的Zoe》,它挂在老地方,老样子,画朝右边倾斜,口罩上的眼睛直视着对面烧焦的油画,目光不再阴冷,而是裹着一团杀气。
受阿壶的委托,小苍蝇再一次入侵了KEY的个人电脑,以KEY的名义往Zoe在诊所的邮箱里发出一封邮件,邮件里包含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安若红与Zoe合影的数码照片,还有那张色情图片的原件。
KEY的真名叫夏国强,在圈子里小有名气,这个所谓的圈子就是通常说的玩电脑的人,分好几种,有的擅长组装,给他一堆零件,他能拼装出一台电脑主机来,质量不输给品牌机;有的是黑客,专门在网络里驰骋,小苍蝇就属于这种;有的是游戏高手,能48小时不间断冲关,吃饭上洗手间都坐在电脑前,前提是有人把饭菜端来,有人把马桶端来。严格地说,夏国强哪一种都不是,他对色情网站的熟悉程度超过任何一个人,他甚至摸索出一套办法,如何以最低廉的上网费用,最多地浏览各种色情网站包括下载,这种办法在这里恕不能披露,否则……否则什么读者应该知道。不过可以披露他的邮箱地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发一封电子邮件向他讨教,不过很可惜,他不能给你任何答复,因为他已经死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送了命?连警方都一筹莫展,如果读者有线索,不妨提供给警方。
晚上十点以后至次日凌晨,是KEY固定的上网时间,大概在午夜时分,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收到1封新邮件,他用鼠标点击,打开一看,哇!是一幅色情图片,图片上是一个全裸男子,两腿叉开坐着,肆无忌惮地暴露着生殖器,仿佛在炫耀,他的脸跟自己一模一样,KEY先是惊讶,仔细一看,哑然失笑,谁弄的恶作剧?把自己的头像剪贴上去,这种小儿科游戏耍到他KEY的头上来,真是班门弄斧!
想着,他的目光停顿在该男子的生殖器上,说句心里话,饱览色情网站的KEY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家伙,黄种人肯定没有这么大的,一定是黑人的,或者是白种人的,没准把一匹马的生殖器剪贴在上面……
究竟是谁的恶作剧?从哪儿下载的图片?
他留意看了一下对方的邮箱地址:[email protected]
这个地址似曾相识,可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DVD光驱的门自动打开了,光驱盘平缓地推了出来。
奇怪,我没有按过open键呀!
KEY纳闷,把头凑过去一看,盘里有东西,好象是一张浅蓝色的纸。
他小心翼翼拿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纸质口罩,它被折叠起来放在光驱盘里,大小正好。
这是……怎么回事??
KEY楞住了,足有一分钟缓不过神来。
他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显然,这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变得神秘而诡谲了。
色情图片上开始有了一点变化,那只硕大的生殖器冒烟了……不,它着火了,在燃烧!该男子(就是KEY)表情变得痛苦起来,身体上出现了一粒一粒的霉点,迅速扩散,没多久,神定气闲的脸变得面容枯槁,象垂死的爱滋病人,火势从生殖器向周身蔓延,最终把男子烧作一具焦尸。
坐在电脑前的KEY惊恐地往后退着。
这……难道是制作的动画?
高手,一定是高手!我碰上高手了,他想干什么?挑衅?玩笑?还是……
KEY不敢再往下看,打算关闭电脑,电脑死机了,怎么也关不掉,鼠标也失灵了,气急败坏的KEY就把电源关掉,可电脑依然开着,那具焦尸始终占据着液晶屏幕,KEY真的害怕了,他跳起来,奔出房间,客厅墙上有一个配电箱,他把照明开关和电器开关全部关闭,灯光熄灭了,空调和冰箱都停止了工作,家里漆黑一团。
KEY小心翼翼朝房间里张望,电脑屏幕不可思议地还是亮着,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与此同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镇定了一下,决定先离开这个地方。
他摸索着打开门,跨了出去,嘣!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什么东西上。
“谁呀?”他捂着撞疼的脸喊,没有回答,他伸出手一摸,哪个家伙居然在他家门口砌了一堵墙,墙面冰凉的,带着一股寒气,就象太平间的墙。
KEY摸着那面墙,那面墙好象也在摸他,墙在往里挤,墙与人在交融,KEY觉得有一股东西侵入了他的身体,灼烈的热感在体内升腾,他口渴,他难受,难受极了……
KEY发疯似地跑回房间,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焦尸,瞬间他爆发了,他喷涌了,尽情地喷吧!
第二天上午,无法与KEY联络的女友找上门来,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又关机,是不是跟哪个美眉在乱搞?
KEY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圆鼓鼓,嘴巴半张似乎在喊。
电脑正常开启着,液晶屏幕上是视窗XP界面,电脑的键盘上、主机箱上,有一些粘乎乎的白色液体,已经凝固了。
据验尸的法医说,KEY在死前有射精现象,射精是性高潮的表现,从死者痛苦的表情来看,怎么也无法跟性高潮联系起来,何况他全身的骨头包括关节无一例外呈粉碎状,仿佛一堵柏林墙倒塌在他身上,在承受如此巨大痛苦的时候,哪儿来的性高潮?
KEY死后,圈内有不少议论,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灾乐祸,说这就是色情狂的下场。
7
雨从晚上七点钟开始下,越下越大,瓢泼大雨。
上海的气候就是这样,要么一个月连一滴雨都见不到,一旦下起来,滴滴嗒嗒没完没了,连着一个礼拜看不见太阳,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湿度大得让橱内衣物发霉,弄得你心情烦躁。
浴缸里的水慢慢冷下来,安若红依然躺在浴缸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水中,自己的胴体显得格外诱人,美中不足的是那条剖腹产的刀疤。
身为护士长的安若红,其实很喜欢运动,游泳,骑车,还学柔道,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很有一把力气,看她结实的小腿肌肉就知道了,那是常年的游泳和骑车的结果。
论年龄,她已经是一个少妇了,可始终胖不起来,想想别的女人,为燃烧一丁点儿的脂肪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因为要节食,只能对着香喷喷的炸猪排咽口水,不得不整天面对那些卖得比海鲜还要贵、却比屎还难吃的减肥营养素……因为瘦,她用不着遭这些罪,又能享受美味,想想真是蛮幸福的。
可是,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杀过人的她,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呢?
就在那天,凌晨四点多,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死去的外公和外婆,外婆跟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外公坐在屋檐下,一声不响抽着烟,外婆是绍兴人,说一口绍兴乡下话,说着说着,外婆拉住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暖,就象一副不锈钢手铐,咔嚓铐住了她,把她吓醒了。
梦见死去的亲人,有什么含意?她不懂。就这样,她失眠了,直到早上七点多,她逼自己快点睡,十一点钟要去诊所上班的,大概到了八点钟左右,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怎么了,耳朵居然这么灵,隔着卧室的门,能听见客厅里防盗门钥匙孔里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安若红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是洪本涛?
看看床头柜上的钟,糟糕,快到中午十二点了,睡过头了!
脚步声进了客厅,有人进来了,不是洪本涛!
平时思维并不怎么活跃的大脑,却以惊人的速度,作出了惊人的判断。
脚步声在客厅里停滞了,安若红迅速下床,光着脚,来到门背后,侧耳倾听——
脚步声朝另一个房间去了,那里应该是书房,其实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一张空空如也的写字台,抽屉里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脚步声朝这边来了,走到卧室房门前了,门把手被捏住了,叭嗒一声,门开了——
Zoe探头朝卧室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床上铺着一条凉席,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毯,好象有人睡过。
这时候,如果Zoe能够完全走进来,稍微转下身,就能看见躲在门背后的安若红,可是她没有,幸亏她没有。
Zoe离开卧室,回到客厅,怔怔地站了片刻,她在思考,为什么洪本涛会有这儿的钥匙?这里是他租的?他打算跟自己分居,住到楼下来?……
每一种可能,似乎都解释不通,Zoe打算离去,她转身,应该朝门厅走去,却回头看了一眼,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四十五度,朝阳台上走去。
30层的阳台没有安装无框窗,Zoe手扶着阳台的栏杆,朝外面望去,30层的风景跟31层的风景几乎没有区别,只不过三米多的上下差距。
安若红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朝Zoe的身后靠近、靠近……
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胸脯被压抑的呼吸震得一起一伏,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双手却下意识地伸了出去……
前扑,弯腰,抓住她的脚踝,猛地朝上掀。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如果教练在旁边,一定会鼓掌。
两秒钟后,Zoe就从阳台的内侧消失了,象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朝楼下坠去,安若红伸出头,望着那穿着白色蓝底碎花裙的躯体砸穿了底层院子里搭的玻璃钢鸽棚,声音传到30层的楼上,仅仅是轻微的扑一声,直到这时候,安若红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
之后的半小时,她象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立在客厅里。
她给诊所打了电话,是张铁静接的,她语气平静地说,家里的煤气热水器坏了,预约上门修理的时间偏偏是下午一点钟,只能等待,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单身。
十二点三十五分,她走进了电梯,按了1,电梯往楼下去,她开始担心,会不会看见浑身是血的Zoe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迈出大楼,朝她大吼一声:“凶手是你!”守候的警察一拥而上……
想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去摸耳环。
她离开了六号楼,小区里停着一辆警车,救护车已经开走了,民警向目击者询问,人们在围观,有小区的保安,有居民,还有在附近施工的民工……
安若红没有停留,朝大门口走去,她没有走东边的正门,生怕撞上提前回家的洪本涛,而是从西边的大门走了,先去了农工商超市,在里面逛了一圈,挤在人流里,挤在商品堆里,尽量使自己紧张的心情稳定下来,因为再过一会儿,她必须去上班,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几小时后,Zoe坠楼的消息就会传来,惊讶,悲痛,眼泪,这一切都需要装出来。
在她的词汇里,没有“后悔”这个词,离婚了她没有后悔,把孩子的抚养权给了前夫她没有后悔,跟洪本涛上床她没有后悔,杀死Zoe,她也没有后悔,因为她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既然做了,就承认事实,保护好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完成得很好。
没有人怀疑她,包括洪本涛,两个人平静地分手了。
她离开了诊所,选择了跟齿科毫不相干的职业,钱少了,工作累了,可她不在乎,能逃避开,能活下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事情过去很久了,她没有做过一次恶梦,梦见Zoe,Zoe掉下去的时候,一定连身后是谁都不知道,如果Zoe回头看一眼,虽然未必能摆脱坠楼的厄运,但那回头一瞥足够让她一辈子胆战心惊,所以她很庆幸。
近几日,安若红开始感到一种不安,那个自称是Zoe表妹的女孩,那个胖胖的象把茶壶的大男生,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跟洪本涛的关系?他们会不会是警察?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证据,即使找到3002室的房东太太,证明我在楼下租过房子,那又怎么样?Zoe的死是自杀,警方下了结论,尸体已经火化,想翻案没那么容易吧,除非有人亲眼看见我把Zoe推下去,如果真有这样的目击者,早就向警方揭发我了,还会等到现在?
浴缸里的水越来越冷,安若红的心情却慢慢地转好,她离开浴缸,站在盥洗镜前,欣赏着自己的裸体。
那位T先生好象对我有意思,每次来购物,不管排多长的队,一定要在我的收银台结帐,搭讪几句话,他给了我名片,他是一家财务咨询公司的,我要不要主动打电话去,让他兴奋一下?
这种男人肯定结过婚,有孩子。象我这样的,找年轻小伙子是不太可能的了,我也不想被他当成提款机,年轻的男人不成熟,年龄大的男人狡猾,都不可靠,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女人,没有男人的呵护,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就这样罢,明天上午给他打个电话。
毛巾架上,有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这是她当护士长的习惯,什么东西都要洗得干干净净,叠得井井有条,这也是Zoe欣赏她的地方。安若红拿了一条白色大浴巾,裹在身上,让它吸干身上的水,柔软的毛巾与皮肤摩挲着,让她隐隐约约产生一种性欲的冲动……
什么味道?
空气里隐隐散发着一股气味,安若红马上嗅出来,这是8424消毒液的味道,诊所里用来浸泡器械的,奇怪,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她检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是从洗衣机里散发出来的,这台洗衣机是海尔的,滚筒全自动洗衣机,滚筒的玻璃门一直呈半开启状,好让里面的水汽散发。
我从来没有用消毒液浸泡过洗衣机呀!
洗衣机的出水管连接着下水道,难道是从下水道里散发出来的?
想着,安若红朝盥洗镜里瞥了一眼,这一瞥让她终生难忘。
盥洗镜里有一个人,就站在她身后,穿着一套浅蓝色齿科医生服,没有戴口罩,苍白的脸在“菲力浦”白色节能灯管的映照下,白得有点发青,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看,透出的眼神分外奇怪,不是怨恨,也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嘲讽。
怎么是……她?!
安若红就象触了电,往后急退,后面是浴缸,她一屁股跌坐在浴缸边沿上,身体出于惯性后仰,摔进了盛满水的浴缸,象一颗炮弹在水里炸响,乓!!水花四溅。
安若红试图从浴缸里爬起来,可身上的白色大浴巾瞬间吸满了水,变得格外沉重,刚才还是软软的、让她产生性冲动的毛巾,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件金属铠甲,紧紧裹住了她,无形中把她往水里拖……
安若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扳浴缸下水道的阀门。
说是阀门,其实只跟小拇指一般粗细,平时只要轻轻一扳,满满一浴缸的水不出两分钟就被下水道吞噬一空,还会意犹未尽地发出吭的一声,好象被灌饱了似的,可现在,不管她怎么扳就是扳不动,好象被铆死了。
镇定,这种时候,千万要镇定!安若红反复对自己说。
她使劲把头部抬出水面,不至于呛水,她的目光正好停留在那片毛巾架上,怎么搞的?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好象在动,它们蠢蠢欲动,象翩翩起舞,展翅飞起来似的。
原来,是浴缸里的水对那叠毛巾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磁场的效应,把它们一块一块吸了过来,啪啪啪,接二连三落在浴缸里,毛巾聚积在水面上,很快吸饱了水,在往下沉的过程中,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缠在一起,组成一张富有弹性的网,把安若红死死地扣在下面,好几次,安若红挣扎着把头浮出水面,刚吸了一口气,就被这张“网”无情地压了回去。
这种时候,求生欲往往使人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安若红象一条困在网中的鱼拼命挣扎,在浴缸里翻江腾海,水哗哗溢出来。
只要水位降下来,我就不至于溺水!
垂死的安若红陡然信心倍增,身体疯狂扭动,如同回光返照。
浴缸马上有了感应,哗!!水龙头和冲淋头竟然同时放水,迅速补偿溢出的水和被毛巾汲取的水,水量如此之大,水速如此之急,就象从消防龙头里喷出来的,平日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啊!
很快,浴缸再一次被注满,安若红感觉自己被锁进了一个水箱,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溺水的味道,比游泳时不小心呛了一口水还要难受十倍、百倍……
在跟水和毛巾的较量中,安若红渐渐体力不支,神智开始迷糊不清,透过流动的水,她看见Zoe自始至终站在浴缸前,瞅着自己溺水的过程,那么平静,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很典型的东方眼睛,粗看是单眼皮,细看却有一道隐在里面的双眼皮,这双眼睛曾让安若红着迷、嫉妒,她找过一位整容医生,在他手里开个双眼皮就要五千元,可整容医生明确告诉她,那种天然的效果,是手术刀怎么也刻划不出来的。
现在,从那双很典型的东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眼神,不再是嘲讽,而是同情。
Zoe,你只要伸手拉我一把,我就得救了。
可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能原谅我吗?
对不起……
这是安若红最后的一点意识。
第二天,楼下住户发现卫生间天花板在滴水,上楼敲门,门迟迟不开,觉得不妙,赶紧通知了居委会,居委会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死因系溺水。”
验尸报告上,法医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死者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里都浸满了水,切开血管,从动脉和静脉中奔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水,透明的水。
“死者生前体重为五十四公斤,现在是一百一十公斤,膨胀了一倍。
“这样的尸体,如果在海水里浸泡了半个月,似乎还说得过去,偏偏发生在浴缸里,而且只浸泡了一个晚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最后,法医用了简明扼要的两个字,来形容安若红的尸体:
水母。
8
早晨,位于重庆路、建国路路口的得好面馆,洪本涛坐在靠窗的位置,眼角残留着眼屎,慢吞吞吃着一碗牛肉拉面,眼神呆呆的,望着外面的车流。随着私家车的骤增,堵车现象从上午九点提前到了八点甚至更早,上海的马路少有公交车专用道,各种车辆混杂在一起,形成了颇具海派特色的塞车。
通常,这样一顿早饭,他要吃上半小时,然后骑自行车去必胜客上班。
别人一早上班风风火火如急行军,洪本涛却是悠闲,因为起床早,差不多每天早晨五点钟,他就会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因为想Zoe。
两人各忙各的,一起吃午饭的机会基本没有,晚饭也说不定,因为下班时间难以确定,只有早饭可以保证在一起吃,他们边吃边聊,洪本涛习惯喝一杯牛奶,在两片面包里加一片澳洲奶酪,Zoe对他说,奶酪多吃不好,悄悄把奶酪换成了花生酱,渐渐洪本涛也吃习惯了,Zoe喜欢吃中式早点:菜包、肉包、豆沙包、花卷、鸡蛋饼,加上一碗掺了肉末的皮蛋粥,天天翻花样,因为离农工商大卖场很近,Zoe让松阿姨提前一天买好,放在冰箱里,早上隔水蒸一下,很快就能吃了,洪本涛吃完自己那份,看着琳琅满目的早餐,忍不住也尝一点,于是松阿姨购买的数量随之增加。
这样的早餐,一去不复返了。
由于生意上的压力,洪本涛的性能力大不如从前,他认为自己有早泄的问题,Zoe温柔地对他说,没关系的,我不在乎时间长短,只要放进去就舒服。可在要强的洪本涛听来,只是一种安慰罢了。
奇怪的是,他跟安若红上床,这个问题就消失了。
老实说,除了胸脯比Zoe稍微大一点,安若红其余的地方(包括性情)都不能与Zoe相比,在很多地方,他看不惯这个女人,比如做爱后,Zoe会让他好好休息,不跟他说话,最多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安若红却不停地说话,见他不理不睬、一副疲倦的神态,会把他推醒,“哎,我的话你听见没有?”然后把刚段内容重复一遍,真是活见鬼,难道她不知道男人做爱以后需要休息?
每次做爱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分手了,可几天一过,忍不住又想起了安若红的身体,象吸毒一样上瘾了,他期待着对她身体的厌倦快一点到来,那样就可以理直气壮提出分手了。
对于Zoe的坠楼,他至今想不通,他想到的一种可能是,会不会有一只美丽的蝴蝶从阳台前飞过,Zoe探出身子,想去抓蝴蝶,身体过于前倾,导致扑了出去……
他也觉得这种假设过于牵强,毕竟Zoe不是六、七岁的小女孩,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坠楼的原因。
自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也想到过安若红,可没有继续往下想,安若红信誓旦旦跟他说,从那晚到次日中午,她一直睡在自己家里,头痛得厉害,吃了两片泰诺,睡得昏昏沉沉,以致上班都迟到了。
他相信了安若红,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床上功夫再好的安若红,也不可能把一个百多斤重的人从阳台里掀出去。
面馆里的食客越来越多,服务员投来的目光越来越焦急,希望洪本涛早一点把位子腾出来,让小店趁着早高峰多做一笔生意。洪本涛意识到了,放下面碗,擦擦嘴离去。
他推着自行车,由西向东穿过了重庆路,然后骑上车朝北的方向骑去,这段路大概要骑行二十分钟,八点半上班,时间来得及。
他沿着重庆路骑行着,前面就是第二医科大学,大学的宿舍区和教学区被重庆路一分为二,宿舍区在东,教学区在西,中间架起一座人行天桥,每天可以看到大批穿着校服或者白大褂的医科学生们从天桥上往返,可以避开有四根机动车道的重庆路了。
每次经过这里,洪本涛都会想起来,他追求Zoe的时候,Zoe带他来过这里,Zoe就是从第二医科大学口腔系毕业的,这里就是她的母校。她带着他四处参观,诉说学生时代的趣闻轶事,她不停地说着,女人的喋喋不休可以看作是对男人的一种信赖,洪本涛似听非听,脸上挂着微笑,他们离开西边的教学区,步行上天桥,天桥的上面横贯着南北高架道路,与天桥呈十字状交叉,最近的地方间隔仅一米多,由于头上架着这尊庞然大物,这一段路光线比较暗,洪本涛忽然一把拉住Zoe,吻她,Zoe只做了一些微弱的抵抗,就被他的热吻征服了,洪本涛连进两步,Zoe的后背只能靠在天桥栏杆上,彼此越吻越激烈,连舌头也加入进来,头顶上传来一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这是他们之间的初吻。
洪本涛一边骑行,一边回想着那段至今难以忘怀的热吻,吻就是这样,当时感觉不过如此,时间隔得越久,回味起来越有滋味。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桥上站着一个人,朝下面的非机动车道张望着,好象在等人,她穿着一条A字裙,一双坡跟皮鞋,上身穿一件格子呢西装,打扮得很别致,扎着一条短短的马尾辫……
怎么象Zoe??
初吻时,Zoe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洪本涛楞住了,离天桥还有30米,他就开始望,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头越抬越高……
真的是Zoe,她低头望着洪本涛,没有表情,眼睛是湿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离开了脸颊,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往下坠落,当初Zoe就是这样往楼下坠落的……
洪本涛就觉得额头上叮的一下,好象被滴了一颗水珠,这时候他的自行车已经到了天桥下面,进入一个视觉死角,抬头看不见Zoe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幻觉?
我应该把自行车靠边停下来,走到天桥上去,好好看一下。
叭叭!身后猛地传来汽车喇叭声。
……
事后,“隧道八线”空调巴士的司机是这样向交通警察讲述的:
我在机动车道上正常行驶,速度为六十码,这个骑车人在非机动车道上,速度很慢,一边骑,一边仰头朝那座人行天桥看,我也看了一下,天桥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正当我的巴士准备超越他时,他的自行车到了天桥下面,猛地朝外侧的机动车道一拐,我急忙踩刹车,往外侧转方向盘,结果撞在了绿化隔离栏上。
这些紧急措施,是在撞倒了骑车人后,司机做的下意识动作。
当时就听通的一声,人整个飞了起来,姿势很特别,甚至可以用优美来形容——侧体后空翻,在空中旋转了720度再重重落地,令人想起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连夺四块体操金牌的李宁。
糟糕!出人命了!
司机下车查看,那个人的身体已经被碾压在车轮下了,神智还算清醒,眼睛瞪着司机,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好象是英文,
“……Z……O……E……”
他不会是外国人吧?美国籍?澳洲籍?外国人的命可比中国人的命值钱,唉,真倒霉!
想着,司机额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来,他抬头又朝天桥上望,天桥上聚集着一些人,扒着栏杆朝桥下看热闹,指点着议论,巴士里的乘客也纷纷探头张望。
司机十分沮丧,拿出手机拨打了110,“隧道八线”巴士横卧在两条机动车道上,把重庆路由南向北的交通彻底阻塞,只有非机动车道还算畅通,但路过的骑车人纷纷停下观望,不一会儿,无论是机动车道,还是非机动车道,挤满了人和车,汽车喇叭声、自行车的手摁铃声、助动车的电铃声,人们的咒骂声、抱怨声、“快让开!”的嚷嚷声不绝于耳。
对于一座拥有一千七百万人口、九百万辆自行车和助动车、一百多万辆机动车的超级大城市来说,只不过是每天发生的数百起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里的一起,没啥稀奇,真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9
汪汪汪!
午睡醒来的比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卫生间,爆出几声吠叫,把大家引到了这里,朝墙上一看,《窗台上的Zoe》消失了,上面空无一物,没有窗台,没有诊疗室,没有戴口罩的牙医,确切说变成了一块白色的画布,沉闷的白色,不是午夜十二点以后那种刺眼的白色,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以后每逢清明节和冬至,这两个中国人传统的“鬼节”,诺诺家里就会挂起这样一幅画,除了一个画框和一层白色的画布,什么也没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什么抽象艺术品呢,诸如画上有一头牛,在吃一堆青草,牛把草吃光了然后离开了,所以画上什么也不剩啦。
曾门创作了一幅油画,叫《裸体的Zoe》,画中,一个裸体的女人坐在一间齿科诊疗室的窗台上,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很多画廊和顾客看中了这幅油画,想购买,价格抬到了二十几万,这对画运不济的曾门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曾门笑了笑,简单地表示这幅画对他来说有特殊价值,不予出售,永远不。
后来有人在街上看见曾门,他拿着被自己称为“现代文明垃圾”的手机,正在通话。
阿壶辛苦得减了五公斤体重,又掉了四分之一的头发,终于完成又一项发明:具有消音、吸臭功能的超级内裤。他与杜邦公司联系,推销这种织物,希望它象LYCRA(莱卡)一样风靡全球,所有的内衣都采用它,杜邦公司的答复令阿壶沮丧:
“放屁是一种自然生理反应,你的发明扼杀了人类的天性,不足取。这条超级内裤还是留着你自己穿吧。”
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阿壶的一件旧发明:鬼气指数测量仪,被一个做打火机出口生意的温州老板意外相中了,小批量生产,只在网上销售,每一台卖29点99美元,居然十分畅销,据说在美国,消费者要买到这样一台家伙至少要等三个星期,有人在网上把它炒到了五十多美元,凭借一笔丰厚的专利转让费,阿壶终于成了富翁,买了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载着每周一换的美眉,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就象美国大兵驾着坦克行驶在伊拉克的街头,当初坐在星巴克肇家浜路店手枪形店堂枪口处,对着玻璃橱窗外经过的漂亮美眉咽口水时所产生的遐想,基本如愿以偿了。
陈馆长渐离本行,对鬼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后写了几部关于鬼的书籍,诸如《论异度空间与三维空间的交错》、《上海:鬼魂飞舞的城市》、《用第三只眼睛,看身边的N种灵异现象》,可惜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们需要的是爱情小说、侦探小说、恐怖小说,不是深奥的鬼学。但陈馆长乐此不疲,最近又在埋头写第四部著作《鬼能穿越网络》,他打算自费出版其中的一部,把新书作为礼物,送给前妻陈太太的第N次婚礼。
11月的月末,余琳乐在俗称“红房子医院”的南市妇婴保健院,顺利产下一名婴儿,令守候多时的丈夫、公公婆婆,还有余琳乐的父母都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都非常意外,因为产前B超显示是一名男婴,所以他们的准备工作是以男婴为标准的,万万没有想到,产下的却是一名女婴,重2700克。
“女孩好,女孩好啊!”亲家笑眯眯地对余琳乐的父母说,“女孩贴心,女孩顾家,女孩子不会闯祸!”
余琳乐的父母先后生过两个女孩,一心想抱个胖外孙,这样的结果多少有点失望,所以亲家竭力安慰,凭心而论,生了儿子的他们巴不得抱个孙女。
在恒温的育婴箱里,婴儿躺在里面,全身红红的,胎发湿湿的粘在小脑袋上,眼睛闭着在安睡,微小的手指头一动一动,初为人父,余琳乐的丈夫激动得掉了眼泪,他父母也是满心欢喜,笑得合不拢嘴,唯有余琳乐的父母,老夫妻俩交换着诧异的目光,心里都在重复一句话,只是没有喊出来:
“这孩子,很象音音啊!”
音音是余琳音的小名。
孩子满月的时候,余琳乐对丈夫说了这样一段话,令丈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婴儿来。
“原来的计划是剖腹产,可提前了,而且一下子就顺产了,当孩子顺利挤出子宫的时候,我筋疲力尽,闭着眼睛,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很熟,我睁开眼睛一看,看见了姐姐,她就在产房里,站在接生护士的背后,望着我,在笑……”
10
圣诞节前夕,诺诺接到公司的通知,公司在南京开门市店,需要培训新人,星巴克肇家浜路店的店长去了南京,把诺诺也带去了,他们至少要在南京呆上三个月,培训新招聘的服务员,教他们以星巴克的规范来制作咖啡。
诺诺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当地的寺庙烧烧香,南京最著名的是位于钟山的灵谷寺,可惜离市区有很长一段路,诺诺每天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根本挤不出时间,所以,她选择了较近的鸡鸣寺。
鸡鸣寺始建于东晋公元三百年,据说梁武帝经常隐身与此,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南唐时易名净居寺,宋朝叫法宝寺,到了明朝才改为鸡鸣寺,1973年文革时毁于大火,1981年重建,1984年安奉泰国赠送的重达五吨的释迦牟尼铜像,1989年建起药师佛塔,高度近五十米,成为金陵老城区的一大景观。
诺诺在大雄宝殿烧完香,给观音菩萨、如来佛祖磕过头,又花五元钱买了门票,攀登这座六层高的佛塔,时近中午,观光客稀少,塔的门口坐着两个收门票的工作人员,面前摊开吃剩的盒饭,一边用诺诺听不懂的南京话聊天。
她一层接一层往上爬,塔里没有一位游客,楼梯很窄,每层只是一个圆形,面积不过几个平方,每往上一层,空间就缩小一圈,每层都有一圈观光栏,象阳台一样,小得只容站一个人,站在塔上望出去,可以望见波光粼粼的玄武湖,围绕湖边就是玄武门的旧城墙,诺诺拿出索尼数码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打算当邮件发回去给妈咪看。
眼看就剩最后一层了,诺诺擦了把汗,准备登上塔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不大的声音,在静寂的塔内听来格外清晰:
“诺诺。”
诺诺楞住了,难道身后有人?
登塔的时候,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呀。
而且这个人知道我的名字……
“诺诺。”
第二遍叫她,声音越发耳熟,在紫金山巅看火星的帐篷外,正是这个声音。
诺诺的心头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下,在她的记忆深处,这个声音是永远抹不掉的,那是爸爸乔明。
“爸爸……真的是……是你吗?”
“是啊。”
那个声音这么回答。
还楞着干什么?赶快回头!
“回头”只是脖子肌肉的简单运动,但就在那一瞬间,肌肉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牵制住了,脖子僵住不动。
这股力量来自大脑,她想起《山怪》的游戏,在荒凉地带,如果有人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不管他是谁,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千万不能回头,山怪模仿各种声音,尤其是你的亲人,你若稍一回头,山怪就会猛扑上来咬掉你的头。
诺诺坚持住了,她没有回头,尽管她很想、很想看爸爸一眼。
那个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说:“爸爸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算了,你不用回头了,爸爸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完就走,你站在那儿听就可以了。”
“嗯,你说吧。”诺诺声音颤抖地回答。
顿了顿,那个声音接着说,“爸爸知道你最近很忙,做了很多事,爸爸好高兴,因为你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天天撒娇缠着爸爸买芭比娃娃的小姑娘了。
“爸爸还要谢谢你,因为那件事,爸爸死而瞑目了。”
……“那件事”是指路遥东吧?
“爸爸,你跟那个Zoe……你们难道认识吗?”诺诺问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苦笑了一下。
“爸爸当然不认识她,哦,爸爸说的是生前,我们是在死后认识的。”
……死后??
两个鬼魂遇见的时候,还要互相握握手,交换一下名片?
“爸爸死后,很不甘心,一直在小区里走动,没有离开过,路遥东几次来我们家,爸爸很想收拾他,可惜爸爸没那个能力。”
……能力?大概就是鬼魂的力量吧。
“自从那幅画挂在我们家里,爸爸就认识了Zoe,爸爸很快意识到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其实你不懂,在人世间,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强者,可到了那边,情况就反了,女人才是强者,男人是弱者,这个道理爸爸是死后才悟到的。
爸爸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她,她很同情,说愿意帮我,作为交换,你们也要帮她,爸爸没有办法把这层意思转达给你们,好在你们领悟了这层意思,而且做得很出色。”
怪不得路遥东被煮熟以后,Zoe发来一条“我帮你,你帮我”的短信。
“这些话请你转告你妈妈,我就不去找她了,免得把她吓着。不管她跟哪个男人好,你都不要去干涉她,这是她的自由,如果她再嫁,你要跟爸爸一样真心的祝福她,好吗?
“Zoe借她妹妹怀孕投胎转世了,她还是做女人,至于爸爸的将来怎么安排,现在还不知道,但你要记住,不管爸爸身在何处,以何种形式存在,爸爸都是爱你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诺诺如雕塑一般站着,默默听着,不知不觉中,泪水爬满了脸颊。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爸爸要走了。等会儿你下楼的时候小心一点,这儿的楼梯又陡又窄。
“再见,爸爸爱你。”
那个声音真的要走吗?怎么没有听见脚步声?
不!不能让爸爸走,不管那个声音是不是山怪模仿的,不管它会不会吃掉我的头,我一定要回头,快回头!
想着,诺诺猛地转过头来——
身后空空如也,这层塔内只有她自己,那个声音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鸡鸣寺的塔顶上,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哭喊:
“爸……爸,我也爱你!
你在那边……多保重!”
二零零四年修改于上海寓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