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洞下三百米处,有些凌乱,一块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迹,孟扶摇目光闪了闪,再次奔上。
她脚下飞舞着冰雪腾腾,像是跟随了一条雪色长龙,然而在接近最巅峰处,长龙突然消失。
孟扶摇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绝巅峰顶,看着那奇特的对穿的洞,眼神里一霎间疼痛无伦。
果然……是那个冰洞……
果然……有那个冰洞……
在没有看见这冰峰之前,她还能够自欺欺人骗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阵法中常有的幻术,未必当真,当她看见这冰峰之后,她还在自欺欺人骗自己也许只是相似,毕竟这极北之地的雪山都长得差不多。
然而当这个绝无仅有的对穿冰洞出现时,她的心,刹那间也被对穿。
鲜血淋漓。
不是幻觉……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内心的臆想和猜测虽然早已鲜明,却依旧抵不过此刻证实时突然爆发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个踉跄,站得好好的顶尖高手,竟然险些无缘无故的栽倒。
身后战北野要扶她,她轻轻推开,仰头看着那洞。
一步之遥,浑若万里。
一霎间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见那最后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话在她面前真实上演,害怕当她千辛万苦冲破四境,赶来救他,面对的却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风中,飞散的长发瞬间结了无数碎冰,簌簌招展细碎有声,像是这一刻心亦在这般细碎的摩擦。
手指紧紧蜷进掌心,指甲掐入,无声无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这天边一线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摇最终动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飞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点僵硬,却十分稳定,她必须先让自己稳定下来,否则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紧张,会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钟。
然后她看见了那冰洞。
看见冰洞中的刑架。
看见穿过冰洞的风,将刑架上的锁链撞得叮当作响,发着清冷的微音。
却没有看见,想看见又怕看见的人。
孟扶摇轻轻的走过去,刚刚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长空奔来的冰刀般对穿的风,击得晃了晃。
刹那间她觉得那风穿过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细胞,把所有的热血都换做寒冷,连心脏都被偷换,塞进了一把冰雪。
那凛冽至言语难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顶端的孟扶摇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冻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着那风,心中比这一刻更冷的想着,这么冷……这么冷……
然后她目光一转,又晃了晃。
她看见了刑架上穿过的洞,看见刑架背后的锁链,看见刑架和锁链上层层叠叠凝结成冰的新血旧血,看见那斑斑驳驳无处不在的刺眼的红。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锁链上,洞孔中,维持着滴落的姿态,亘古的冻结在那儿,似乎要用这样的状态,永久的留住一个人曾经受过的一切。
为她,受过的,一切。
孟扶摇久久的看着那血,看到面色苍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这一颗心都碎做这隐去星辰漫天飞雪,在长青神山之巅飞去无痕。
良久,她伸出手,缓缓摸上了那红色的冰。
手指一触上那血冰,眼泪轰然一下流了满脸。
手指上的温度和泪水的灼热,将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脱力般的慢慢跪下来。
她将脸贴在那寒铁的殷殷鲜血之上,任眼泪无声奔流。
无极……无极……
你说你师父宠爱,此去定可无虞。
你说你等我到来,定当备酒设席以待。
我现在来了,可你在哪?
九仪大殿微笑承诺我美酒以待远客的主人在哪?
你骗我前路和熙,你骗我备酒设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却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骗我……你骗我……
奔涌自心底的血和泪,滔滔,这一哭似要流尽她一生的所有泪水,将这一生里所有的爱而不能,都化作无尽的涌流,掺着他的血,她的泪,流下脸颊,流过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飞鸟绝的皑皑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疯狂,甚至不再出声,然而这般恸至无声的流泪,却拥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肃,不敢惊动。
冰风呼啸,弦月幽幽,照见绝巅之上的纤细女子,紧紧抱着那刑架,跪在满地冰雪之中;照见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泪,泪水无休无止自紧闭的眼帘中泻落,混着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间,结成粉色冰珠,无声散落在天地间。
很久以后,孟扶摇缓缓起身。
起身时,手一抽,隐约听得细微撕裂声响,最先贴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层表皮。
鲜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摇漠然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不觉得疼痛——和这一刻内心里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剧痛比起来,什么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结,在月下闪烁着微红的光。
她的血从此留在这九天绝巅,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开。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开的血色殷然,色泽鲜亮,孟扶摇低头看着,确定这是新鲜的鲜血。
换句话说,就在最近,他还在这里。
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孟扶摇捏紧手掌,不敢让自己去想他重伤锁在这里日日夜夜受冰风穿身的漫长时光,九个月……九个月……那二百七十余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彻骨痛苦而又彻骨漫长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现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来只有那个人了。
孟扶摇十分平静的转过身,十分平静的不再回头,十分平静的,下山。
她过于恒静的眼神里,有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和决绝,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战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帮她包扎受伤的掌心,然而孟扶摇身子一侧,游魂一般掠过他,游魂一般飘了下去。
她上山时虽然如风如电,但还注意着收敛身形,下山时却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飘了下去。
她飘下接天峰,飘向长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无伦的城墙,伸手就要去敲门。
战北野惊得电一般射过来,一把拉住她道:“扶摇,你——”
“孟扶摇求见长青殿主!”孟扶摇任他拉开,却突然开口。
她一开口声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气的声音悠悠长长的传开去,震得整个长青山脉都在不住回响。
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
这声音如此宏大,如此气势逼人,别说整个长青神殿,便是躲在长青神山下的一只老鼠,都会被震醒。
战北野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再拦着也没用,孟扶摇下了决心的事,谁也拦不住。
如果说在上接天峰之前她还步步小心,希望着能够在不惊动长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长孙无极,现在长孙无极的失踪,却已经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这个世界上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男人。
孟扶摇心之所向,没有畏惧。
她昂着头,真力传音远远传开,从现在开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来长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闯过四境的闯关者,至于有没有人要杀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长青神殿在天下最强女子的清亮声音中沉默矗立,似被她无上勇气震惊了一般毫无动静,孟扶摇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蹬在长青神殿雪白的城门上。
砰然一声巨响,那特殊材质制成无坚不摧的大门,被孟扶摇生生踹出个深达数尺的脚印。
普天之下,数百年来,众人膜拜的圣地,高贵俯凌众生的长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门。
这一脚,大抵也等于蹬在了长青殿主的脸上。
沉默被打破,城内渐渐响起整齐脚步之声,随即高达数丈的大门轰然开启。
星光漠漠垂宫阙,华阁千层次第开。
大门开处,亮起无数苍青色的灯光,阶梯一般悬浮在半空,照耀着一道长长的道路,洁白的云石地面如同上天阶的玉石长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云端。
道路尽头,巍峨大殿半掩云中,苍青色的殿宇庞大而壮丽,那些夹杂着淡淡雪气的云气,落如六角梅花,而云气深处,却又隐约有繁花若锦,桐云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绚烂的美丽着。
很难想象,一个地方是怎样维持两种不同的季节的,或者那些鲜花,只是拟态出的幻觉?
“殿主宣孟扶摇——”
长长的传呼之声从正中大殿传下,声音空灵飘渺不知从何发出。
孟扶摇却只讥诮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摆得不错。”
她目光在那大殿侧,灯光的暗影里瞄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地面洁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摇一路过去,将她沾满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气的擦了个干净。
四面影影绰绰似有很多人,沉默在灯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苍青色的肃杀沉雄的大阵,那么多人,连呼吸都是整齐的,显见训练有素,然而孟扶摇连眼角都没扫一眼。
战北野也没有,他只陪在孟扶摇身侧,无论碧落黄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没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来者何事?”长阶尽头,飘出一个苍青长袍的老者,以雍容空灵之姿,垂目下问。
孟扶摇昂着头,脚下不停,淡淡道:“阁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执掌夜叉部长老第七。”
“没听过。”孟扶摇漠然以答,继续向前。
“停住!”那七长老拂袖怒喝,脸色铁青,“我神殿允你进门,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规矩,长驱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长青神殿百年规矩。”孟扶摇站在低他两阶的台阶上,昂着头,目光如电,看起来倒像是她居高临下,“凡过四境者,皆为你神殿贵宾,并得殿主一诺之助,难道因为这许多年没有人过四境,贵殿便将这规矩忘记了吗?或者说,难道这等态度,便是神殿迎接贵宾的礼仪?”
那七长老怒极,目光森然道:“你算什么贵宾,你这妖——”
“七长老。”
突然传来一道淡淡声音,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情绪,更听不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近在耳侧,也似乎远在天边。
那声音并不高,也没什么威仪,七长老却立即噤声,弯身退了下去。
孟扶摇看着前方大殿,目光平静,仰起的下颌坚定细致,在苍青色灯光的暗影里,像一柄秀丽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巅,暗影之中,缓缓浮现金色长袍的身影,他出现得极为奇异,没有身影闪掠没有步伐移动,倒像从一开始便在那里,然后当黑暗被剥落,便现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摇,此来何干?”
真是会装傻啊,我都被你杀过很多次了,还问我此来何干?
孟扶摇笑容讥诮,琅琅道:“来求殿主履行诺言。”
整个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肃杀微凉的气氛,不知道哪里,有隐约的细微声响传来,似乎还浮游飘荡着美妙的音乐。
长青殿主的脸隐藏在暗影中,戴着眉目高古的黄金面具,金色镶黑边宽大长袍,目光比她还平静,他久久的看着她,那眼神既不像看着仇人也不像看着陌生人,倒像是看见一个自己深自厌恶的东西,挣脱了重重围困,不能甩脱的出现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后,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摇挑起了眉。
她赌对了。
老神棍果然还是很爱面子的。
她赌这些神棍向来以维持教宗尊严为第一要务,不会愿意当众破坏百年来的规矩,她坦然直入,当众要求神殿履行诺言,老家伙也只有先应着。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闪——神殿上方的暗影里,长青殿主身后,突然冒出了个红红的秃头,鸡蛋皮一般圆润光滑亮光闪闪,笑眯眯宛如看媳妇一般看着她,正是曾经在扶风想要调教她,被她四两拨千斤一一打回,最后和她结成革命抢劫友谊的雷动。
他身边还有个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却不似雷老头子亲切喜欢,倒是颇有几分不满。
这位倒是没见过,但是凭感觉,她想这应该是宗越那位和雷动颇有交情的师父,医仙谷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时呼吸一紧——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他师父既然也赶来了,他应该没事吧?
不过谷一迭看她的眼光着实不友好,孟扶摇有点凄惨的想着,自己,其实就是个罪人吧。
雷动和谷一迭都和神殿有交往,两人在五洲大陆也是极有威望的前辈耄宿,有他们在,公然赖账的事,长青殿主是做不出来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仪大殿前浮沉,长青殿主立于玉阶顶端,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看着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红,虽然气质风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异,更为光华明灿,但那风姿态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莲花。
妖莲。
创教祖师一生所爱近于痴迷,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终逆天改命将之练出人身的,掌心莲花。
她还是回来了。
数百年前险些毁掉神殿的妖物,终究还是踏上了长青神圣的土地。
说什么离开五洲,说什么欲待回归,别说他不愿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哪次契机再次回来?到那时,他已不在神殿,难道便任这妖物再次毁掉神殿,搅乱世间?
数百年前因为她,创教祖师险些自毁也险些毁掉整个神殿,接魂地宫一场大战几乎折损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师最后神力倒灌不足,也给历代长青殿主留下了隐患,一场至今没有消弭后患的大祸,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让她再回到他身边,颠倒纲常,蛊惑众生?
他百年来潜心修炼,一生中大多时间都在闭关,修为也是历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为这样便可以克服来自祖师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险之处,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后,还是不能摆脱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见眉间惨青,他的心也瞬间化成惨青琉璃,落地铮铮。
飞升……什么飞升?
有谁知道从祖师开始,长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后一月闭关,其实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锢了创教祖师,那时他已经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这魔临终悔悟,将神力传给下代殿主,谁知道那已经半疯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险的利刃,潜伏在各代殿主命运深处,或早或迟,当各代殿主眉宇间浮现和当年祖师一般的惨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远。
二十余年前祖师转世于无极国,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铃终须系铃人,祖师转世意味着高悬于长青神殿数百年的阴云,终有机会可以驱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莲,历史会不会重演?
他为此日日推算,等待着那妖物返生之时,她果然回来。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经推算得出,却始终难觅其踪。
不过很好,她自己来了。
只有收了这妖物的魂,永镇地宫之下,悬于长青神殿顶端的噩梦,才能永久终止。
杀她,必须。
她富有一国又如何,她敢于出兵又如何?神权之国,百姓忠诚难以想象,无论哪国的军队入侵,都必将受到穹苍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长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苍永不消亡。
长青殿主静若深水却决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笼罩在孟扶摇身上。
这些长青神殿数百年来的最大秘密,除了历代殿主,无人得知,他也永远不打算给任何人知道。
他本来还该有更多的机会杀掉她,然而有意无意的,最近那许多人那许多事都在纠缠着他,竟让他抽不出手来,以至于容得她到了阶下。
这样也好,处理得更干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着她,再一次问。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摇一瞬间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历经磨难,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长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着汗洒着血断着骨裂着心,一步一步,以鲜血伤痛铺路挣扎前行,在七国风云间辗转求生,无数次濒临死亡无数次陷入绝望,那样一身是伤苦痛难言的,噩梦般的坚持。
只为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过无数次,当自己终于跨进长青神殿,当大神通者真的对自己问出这句话,她一定坚决的,毫不犹豫的,大声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许多,走过午夜梦回时都不堪回首的惨痛历程,她没有理由在终于碰触到希望的最后关头,放弃。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历经苦难也从未动摇从未更改从未走斜了的,梦想终归。
错过这一日,不说以往辛苦全都付诸流水,从此之后也永无机会。
这一句来得太艰难,艰难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颤抖。
她确实在颤抖着,一直平静坚刚的姿态如静水中激起深流,那样的颤抖似乎从心底发出,震得全身血脉都在簌簌作响,她的牙齿上下相击,发出格格的细音。
那些生命里永不可忘的旧事光影,刹那间沧海奔回。
雪白的医院……憔悴的妈妈……简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旧的童话……封面的小鸭子……抚过残破书页的手长满老人斑……
孟扶摇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凉的台阶上,斜侧着身子,向着远隔时空的那个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伏于尘埃,脸贴着冰凉的玉阶,在那样彻骨的寒冷和悲凉中,低声,却平静的道:“请放长孙无极。”
请放长孙无极。
眼泪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阶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块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块被烫破生命细胞,永久难愈的伤痕。
妈妈,对不起。
人生里,有很多比自己心愿更重要的东西,那些深爱和成全,那些宽容和放弃,那些牺牲和了解,那些轻易的抛掷和努力的争取,那些写在我一路血泪历程中的,永远闪烁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宝贵的东西。
没有他,没有他们,我走不到现在,当我想着独自一人无所挂碍的支撑前行时,我早已不知不觉背负了无数人的牺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们帮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的路是他们用生命铺就的,我的伤痕,是他们以自己的心血做线,缝补弥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经没有可能,再抛却那些镂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记。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轻弱无力,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谅、我。
她伏在阶上,短短几字,已经耗尽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气。
四面无声,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风中甜香无尽,却掩不过这一刻抉择的艰难,放弃的悲凉。
长青殿主的语声里,也有了几分诧异,暗影中的目光,却更森冷了几分。
“长孙无极是我殿弟子,与你何干?”
孟扶摇直起腰,盯着他,一字字道:“只、此、一、愿。”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将死,回天乏术。”
孟扶摇晃了晃,却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个?”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本座有说过答应你两个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摇惨然一笑,站起身,双手一摊,“我换,可以吧?”
“扶摇!”战北野大喝一声,狂风一般冲上来。
孟扶摇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别上来,否则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战北野僵在那里,面色惨白,全身衣衫无风自动,雷动皱眉看着,谷一迭却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摇缓缓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门,就没打算再从这门中活着走出去,你要我偿命也好,要我有别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过长孙无极,孟扶摇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长青殿主深深看着她,这女子一脸决然毫无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丝毫不能令她改颜,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么?”半晌他冷冷道,“无极本是我殿圣主,不需要你来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该处死,如今既然你求了这一愿,本座便和你按规矩来,凡我长青神殿求愿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东西,你去选吧。”
他手一挥,身后大殿某处突然光明一亮,现出杏黄丝幔,丝幔后一座金色八龙宝鼎,鼎在支架上缓缓旋转,每条龙都大张着狰狞巨口。
“八个抉择,自己去选。”长青殿主漠然道,“看你运道。”
“我去选!”身后突然一声大喝,战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战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台阶上,他二话不说弹剑出鞘,对着阻拦自己的虚空就劈,剑光很顺利的穿过那层阻碍,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剑光能穿过,他自己却无法穿透。
战北野怒气填胸,唰一声掉转剑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长青殿主当头劈下。
长青殿主皱眉看着他,金色衣袖一动,隐约间淡青色光芒一闪,他的手指已经拎住了战北野疾若飘风的剑尖,轻轻一抖将战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动面前,淡淡道:“雷兄,请管好尊徒。”
雷动一伸手接住战北野,对他使个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说殿主,不要欺负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过去。”
“本座说了,全凭自愿,但看运道。”长青殿主神色不变,“她若运气好,便丝毫不伤也是有可能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长青神殿这边毫无错处,雷动等人也无法出手,孟扶摇笑一笑,望向战北野,轻轻道:“陛下……你很好……不过……对不起。”
战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听见这一句,却霍然扭头。
扭头那一霎,一滴水珠划过飞快的弧线,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时。
战北野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足够伤心过了,那些尊荣却寂寞的日子里,静夜中徘徊踟蹰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渐了悟的绝望,明知追逐是痛却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时刻加深的心伤。
他以为自己坚硬如此,经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间疼痛永无极限。
扶摇……
何须这一句?
你从未亏欠战北野。
而战北野真正害怕的,也从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乐,活得不够福寿绵长。
孟扶摇掉开眼光,轻轻笑了笑,步伐轻快的拾阶而上,在金色鼎前站定。
大殿中朦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龙宝鼎外,看不见任何景物,但隐约似有暗处的目光在看着她,可当她抬眼搜索,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了想,问:“我要付出我的东西,但是你要如何让我相信,你会履行诺言,不会让我白白牺牲?”
“本座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长青殿主冷冷答。
“我从不相信神棍。”孟扶摇答话比他更冷。
长青殿主淡淡看着她……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死,比动手杀戮要好,不然这种妖物临死怨气,也保不准会惹出祸患。
“本座以长青神殿存续及永恒尊荣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仪大殿殿门前飞龙双目上,“定当履行诺言,若有违背,身当万殛之苦,永堕混沌地狱。”
“你本来就该在地狱里。”孟扶摇淡淡道,转头看那大张着的龙口,手伸进去,被取出的会是什么?她会失去眼睛?声音?健康?还是……
目光瞟过长青殿主的脸,再对某个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讥诮的笑了笑。
不必去选了。
选项没那么温柔的。
伸出去已经将要触到金色八龙宝鼎的手缓缓收回,她道:“有什么好选的?”
“嗯?”长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间青气升起,一明一灭,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我能献给你的,不过这一身热血。”孟扶摇一巴掌将那宝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别的我都不给。”
“你怎可出尔反尔!”长青殿主眉毛一竖,“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轰!”
“砰!”
天地间突然灿开红莲若火!
大殿里泻出华光如盖!
两声巨响同时响起,伴随着两道亮光刹那席卷大殿,刚才还朦胧一片的大殿瞬间大放光明,照见同时闪现的翩然人影。
一个是孟扶摇,一伸手扯裂丝幔,哧啦撕裂声响里抓着个沉重的宝鼎就对长青殿主砸过去,手掌间玉白微红华光飞越,映得她眉目凛然生艳。
一个是帝非天,一掌轰掉九仪大殿,既凶神恶煞又风姿优雅的闯了进来,另一只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让他们走也不让他们近身,口中犹自轻松笑道:“算你聪明,没上了这厮恶当。”
他单手抵着一蓝衣高冠男子,两人似乎正在对掌,脑后长发却还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飘着,牵引着无数灰黑色的影子,缠绕着一群衣色各异的人们。
孟扶摇不认识这些人,雷动却看得有些嫉妒,这个帝非天实在神异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缠战了长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长老!
白虹贯越天际,凌厉得似乎要将整个大殿劈裂,孟扶摇含怒一击杀气凌空,长青殿主却只冷笑一声,手指一弹,清空铮然一声,那砸过来的似乎要压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为金粉消弭于天地间。
却还有一截金光未灭,直袭孟扶摇胸臆间,孟扶摇大仰身倒飞避过,身姿飘然若无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条,栅栏般将她笼罩,孟扶摇手指一甩,五指若莲红光闪耀,将那金色栅栏弹灭,却仍有其中一条,神出鬼没击上她左臂。
鲜血激射,飞越丈许,落在玉阶之上,混合着那金粉之雨,夹在淡紫桐花之间色彩明艳。
满殿的人都震了震,连帝非天都偏头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于没有进境,一路打过来,现在连个天机都能缠住他,竟没有机会和这样的神通一会,实在是倒退了。
人生里不能和强敌一战,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金刚还我!”他突然断喝。
战北野立即将一直缩在他肩头的金刚给扔了出去。
五彩斑斓的鸟儿在半空划过,所有人都跃起来抢,长青殿主也似乎想动手,却犹豫了一下。
他脸上青气连闪,变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时正是混战一团,无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刚,立即有两个老者跃起去抢,一人青面白发,戴着修罗面具,露出来的容貌十分狰狞,另一人身宽体厚,衣袍尽饰大蛇,行动间沉闷有声,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响。
“阿修罗王,摩呼罗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对掌的蓝衣男子迦楼罗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务必杀之!”
他话音未落,两条人影窜了出来,黑白两道光影一闪,半空中铿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罗王和摩呼罗迦王被震退,金刚已经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罗迦王声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动,谷一迭,你们竟然助纣为虐!”
“我有出手么?”雷动声音比他更大,走近点直可被吵聋,“我突然觉得这块地方凉快,想站在这里而已。”
他站在那里,门板一样宽厚的身材,正好挡了路。
“我不喜欢以众凌寡。”谷一迭却不狡辩,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谁。”
帝非天眉毛一扬,和迦楼罗王一直抵着的手掌突然一动手指,随即笑道:“爷给你玩个新鲜的。”
迦楼罗王感觉到掌心似有异物,赶紧缩手,正在欢喜这死缠了他很久的家伙怎么肯放开他了,一转眼见帝非天衣袖一划,在这四面为敌的大殿之上划出一块无人可进的疆域,笑道:“等下来教训你。”
随即抬眼看雷动和谷一迭,道:“喂,给爷护法。”
“俺怎么绕来绕去,竟然去帮他呢?”雷动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过去轰然一站,“爷不给你护法,爷就站在这里!”
谷一迭秀眉皱起,看雷动一眼,淡淡道:“你总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雷动望天,做没听见状……
迦楼罗王皱眉看着准备和金刚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着该如何打算,殿主师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尝不知道,如今圣主失势,神殿八部和诸长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长老外,和天龙两部之外,大多都已经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伤损实力,和帝非天等人战个你死我活?
心中一动,又抬眼看了看长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间青气闪现不休,离飞升之期已经不远了吧?得赶在他飞升之前,将大位定下来,将来的长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么必要为自己树这许多敌人?
至于好战的帝非天嘛……想办法引他去缠战师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后一步,向几位大王使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似模似样的继续攻击,却是有风声没力度——反正雷动谷一迭名动天下,一时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动却十分郁闷的翻白眼——还以为有场大架要打,没想到这么阴阳怪气,真是有生以来打过的最没劲的架……
帝非天这边架打得诡异,孟扶摇那边却步步危机。
且不论大殿底下黑压压的各部殿军,单是一个长青殿主,便如巨山沧海,巍巍然横在面前。
金鼎掷出被长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气千条射伤她左臂时,孟扶摇便知道,她还是不是他对手,不仅她,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后或可一战,但在帝非天合魂这段时间,她撑不撑得过去?
何况还有神殿八部,还有一直没有出手的七长老。
也许,这条命还是要扔在这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快意恩仇,啸傲长青,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蹬过长青神殿的大门,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活过?
这个时节,大宛军队,想必已经踏上了穹苍国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溅血一丈,我还你扩疆千里,横尸万计。
足矣!
只是这一刻,还是不能自己的想着,长孙无极在哪里。
刚才她准备将手伸进那龙口之时,突然听见极其细微的一声声响,那声响虽然不是什么言语,但是来得怪异,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紧,没来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为是无极,但是无极看见她来了,怎么会不出现?
他是因为重伤不能出现,还是别的原因?
孟扶摇的心揪着,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脉内到处游走,游到哪里哪里便觉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强镇定着心神,扬眉冷冷看着长青殿主。
长青殿主更冷的看着她。
事到如今,宁可放弃转世祖师重兴神殿的机会,也不能给神殿留下任何隐患!
他气息锁定孟扶摇,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摇身侧立起劈空之声,四面空气突然如薄纸一般被收紧,抓裂,发出噼啪之声。
那团团收紧的真气,似要将孟扶摇裹在其中,攥紧,捏死!
“呼!”
赤红的长剑虹彩漫越,一剑横挑!
“唰!”
玉白十指为微光摇曳,拦空一斩!
空气微微震了震,连同整个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战北野递出的长剑突然转了方向,变为横拍向孟扶摇心口,孟扶摇拦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扬,抓向战北野面门。
两人都一惊,目光一对刹那大力扭身,错身而过时各自一个踉跄,退后三步。
一招间,退。
长青殿主却露出惊异神色,他原以为这一招是可以让那两人立即送命的,不想仅仅让他们退了三步,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实已经动用了先祖流转的神术,撕裂空间刹那夺命,普天之下,他曾以为,除了自己的师弟,迦楼罗王、世人口中的十强第一天机之外,再无人可以接下。
这朵妖莲,已经这么强了么?
那便更不能留了。
虽然惊异,但对于他来说,杀死这里所有的人还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别,否则迦楼罗那么野心勃勃,为何却从来不敢直接对他下手?
他冷笑着,又是一弹指。
孟扶摇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击中晕眩的黑,而是天地当真变黑,仿佛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挡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将这世间所有浓黑的物事提炼,一股脑的全部倾倒在她眼前。
不仅黑,还失去重量。
云浮之境中的感觉重来,但云浮之境中自己还可以漂越,此刻却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头顶双肩却压上了无数座大山,那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压得她五内俱焚眼冒金星,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地下。
她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心跳如擂鼓,在重压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间便要裂体迸射而出,连肌肤都似变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皮下毛细血管被压破,再往后,破的就会是动脉,和心脏。
长青神术:苍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来自借天的力量,世间无人可以抵抗,孟扶摇颤抖着,手撑在地下,听见血液不受控制四处窜流的声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抠进云石缝隙,一步,不退。
四面无比安静却又无比喧嚣,安静的是天地,喧嚣的是心脏,孟扶摇于拼死抵抗之中,感觉到身侧影子一晃,有人试图去扶起她。
这一扶,重量一半顿时流了过去,孟扶摇身子微微一轻,爆血而亡的感觉略松,勉强一看,帮她分担的果然是战北野。
男子俊朗乌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这样巨压之下,一个扶她的姿势做得艰难无比,却绝不放手。
两人扶持着,站定,不退。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刚要再次加压,突然瞥见大殿深处黑白影子一闪。
两团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厮打,一路打了过去,其中一只恶狠狠咬了另一只一口。
元宝和黑珍珠又打起来了……
长青殿主皱皱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转间忽见黑珍珠一脚将元宝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长青殿主。
元宝大人在半空中凄惨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饼。
长青殿主再次皱眉,长青神兽百年一只,历来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征意义的瑞兽,一旦没了,于神殿颜面有损。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呜呜开哭,没完没了的表示内心里巨大的感激。
长青殿主挥开它,看着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泪,嫌弃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摇突然冲了出来。
她压力一松,立即毫不停息,风一般卷出来,半空中十指连弹,数十道红芒四散飞越,攒射长青殿主!
红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莲,将长青殿主裹在正中。
长青殿主冷笑一声,手掌往下一压,那红芒便瞬间被压缩,削薄。
孟扶摇却已经到了。
她直直撞入长青殿主怀中!
长青殿主怒哼一声,抬手要掷。
孟扶摇却突然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逼人的清郁香气袭体而来,女子顶在手中的额头肌肤柔滑如缎,长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刹那间竟然一怔。
他自从得了上代殿主的神术,只需心念移动,抬手指掌之间便可取人命,天下间也无人敢于近他身,这许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应都已生疏,孟扶摇撞进他身,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用什么招式推开。
孟扶摇这一招如果用在天机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长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胆,却是再正确不过。
一怔间,在他怀中打滚的孟扶摇突然咧嘴一笑。
她这一笑唇间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齿间,却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枚极小的匕首!
随即她顺着这一滚猛然甩头!
“哧!”
匕首在这一甩间乌光一亮,闪电般划过长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线,随匕首划出深红的弧。
那弧不大,那伤口不深,甚至在那刹匕首试图进一步割裂肌肤时,来自长青殿主体内的神通之力,已经将当面打滚暗杀者孟扶摇给震了出去。
孟扶摇撞出去,被战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紧手中匕首,冷笑。
而鲜血溅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发出惊呼,倒抽气声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响。
殿主竟然受伤!
神通天人,独步天下,向来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溅血九仪大殿!
七长老脸色已经变了。
殿下这些低级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门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转全身,看似坚不可摧,可是一旦受伤,那伤害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伤口那么简单,损伤的会是整个真元!
殿主不是已经修成金身?如何还会受伤?
长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阴沉。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就算孟扶摇撞进他身,他又岂是能为世间普通利器所伤之人?她手中握着的,明明就是传说中创教祖师当年使用过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铁,打造出世间仅有的无双之匕,破世间一切真气混元之体,中者必伤。
那和云浮之纽一样,是早已遗失,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
她从哪里来的?
他确定,在她上殿时,这东西还不在她手中,那么……
长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阶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后,唯一真正接触过的东西,就是那只金鼎!
有人……算准了他会让孟扶摇去选那神祭之鼎,事先将那东西放在了鼎下!
一阵极度的愤怒从心中涌起,一刹那间心中杀意奔腾,他铁青着脸,手掌缓缓抬起。
然而这么一抬间,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闪了几闪,他运气一压,竟然没压住。
他脸色变了变——以往每次这股魔火出现,他都用真力压下,然而今天这个小小伤口,却坏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动愈烈,似乎也将步入前代殿主后尘,历代殿主在成魔之后都下落不明,那些没有结局的结局让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栗,他一直用真力压制着那股魔火,等待着用重生的妖莲之魂来治愈自己,如今身体受伤,真力外泄,一时竟然压抑不住。
魔力爆发,他固然十分强大,但也十分失态,他决不能在这许多部属弟子面前露出魔态,必须立即短暂闭关压下这股魔火。
目光一闪,他招过七长老,低声嘱咐了几句,又示意迦楼罗王过来。
“围住他们,敢于逃脱者格杀勿论。”他淡淡看着迦楼罗王,“你不用犹豫,也不用再费尽心机笼络各部,给我杀了孟扶摇,本座立即将殿主大位传给紧那罗王。”
迦楼罗王大喜,又因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尴尬,长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争大位没什么不对,不过,你真以为八部此刻都已归附于你,本座身边只有三长老七长老?哼……要不是看在你还不敢对本座有异心的份上,你以为,容得你玩弄把戏到现在?”
迦楼罗王浑身一颤凛然退后,赶紧躬身道:“属下无知……殿主恕罪……”
“记住,杀了她。”长青殿主不再耽搁,衣袖一拂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迦楼罗王连忙应是,目送他匆匆离开,忽觉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想起长青殿主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又是紧了紧,再也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衣袖一挥,喝道:“来人!杀了他们!”
阿修罗王摩呼罗迦王再次出手对雷动谷一迭攻击。
一直旁观的三长老五长老六长老飘了下来,立于大殿四侧。
八部殿军流水般涌进,团团围住了殿中几人。
孟扶摇和战北野背靠背站着,一个长剑在手,傲然睨视,一个匕首一横,冷笑四顾。
迦楼罗王冷冷看着,此刻长青神殿已是天罗地网,任她孟扶摇大罗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机。
天行者一脉,终于等到了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迦楼罗王仰起头,十分惬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为长青神殿太上皇的美梦里。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糟了,怎么忘记了他!
长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过辉煌的九仪大殿,直奔他在宫殿中央,那座和华丽宏伟殿宇气派完全不同的独门独户的院子。
自从他开始出现魔火,他便建造了这座小院独自居住,只留了一个亲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发觉不对,殿中人也没什么疑问——历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为,这一代的,已经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很快已经看见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树丛。
长青神殿极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独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块极少见的火谷,四季温暖,繁花若锦,他不爱花草,却在自己院子前种了许多树,以遮挡视线。
此时他心中魔火涌动愈烈,面上青气一阵阵闪过,那些不断拱动的燥热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谨慎,直接穿越树丛而过。
衣袖拂动树丛,簌簌有声,地面横斜着长长短短的树影,瘦而长。
他步伐匆匆。
头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那声音来得极快,快得仿佛就在身侧耳边,声音刚出,一团黑影子已经扑到他面门!
长青殿主挥手便推,眼光一掠却看见那是好脏的一个大黑脚丫子,脚丫子看起来足足有三年没洗,散发着熏人的臭气,连猪圈的猪都比这脚丫子干净许多。
脚丫子大脚趾中,居然还夹着一枚更脏的牙签!
这人便用自己三年没洗的脚丫子,夹着根牙签,去刺杀冠绝天下的长青殿主!
天生好洁的长青殿主哪里受得了这个,更不肯用自己干净的手去碰,连衣袖都不想靠着。
他退,退起来也是一朵金色的云,刹那间便要越出树丛!
那脚丫子却似乎猜得到他会退,半空里一个漂亮流畅之极的翻转,脚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东西却又甩了出来,弯弯的很有弹性的绕一个圈,直射长青殿主背后。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卷起漫天碧叶,千万柄小刀般向对方嗖嗖飞去,那些树叶在他驱使下都成了坚刚的匕首,穿出凌厉的经纬,喳喳连响之中,一些较细的树都被这轻薄的树叶割断!
然而却没能割断那抹青色的东西。
那东西粘粘缠缠的在半空中一飞一转,竟然神奇的贴着那些比刀还锋利的树叶,继续袭向长青殿主背心。
长青殿主手指一弹,在那东西将要贴近背心的时刻将之弹飞,收回手指时却觉得指尖粘而凉冷,仔细一看沾着一点青青黄黄的粘液状东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经认了出来,一时却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这个东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长青殿主将手狠狠一甩,宽大的衣袖刹那间带倒了好几棵树木,树木轰然倒下,那在树上踹脚丫子擤鼻涕的猥琐杀手终于无处藏身,腾的一下从一地灰尘之中窜起。
他窜起,半空中毫不停留,这人的身法灵动得早已毫无痕迹,就像是一缕风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里便流到哪里,没有转折没有窒碍没有停顿,十分的漂亮利落,当然,前提是不看那肮脏的衣裳和猥琐的气质。
不过这人静下来是很难看,动起来却着实好看,姿态甚至是圣洁优雅的,他起落蹁跹之间并不和长青殿主直接接触,却动作细密无处不在,长青殿主几次下杀手,都被他时不时来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转眼间斗了近百招。
长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术,害怕引动魔火反噬越发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毕竟身上有了伤口,然而这般和这个无赖高手斗下去,总要看见他恶心至极的鼻涕脚丫,令他本已躁动的魔火越发窜个不休,他眉宇间青气一闪一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
终于在猥琐杀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浓痰妙招避过他一着杀着时,长青殿主终于被撩拨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间化为纯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声炸裂,那人身侧的树木刹那间齐齐爆裂,连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纷飞里那些木块瞬间坚硬如铁,呼啸裹向那人。
那些真气交流飞射密织如网,溶入了长青殿主沛然莫御的无上真力,刹那间四面都被紧束成铁桶一般坚实,无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将头一抱,极其不雅的打了个滚,从那些交叉飞射的流光碎屑中滚过,只是那一滚虽然还灵活巧妙,地面却突然多了斑斑点点的细碎血迹。
他还是在这一招半神术半武功的顶尖施为之下,受伤了。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龇牙咧嘴不住哼哼,长青殿主冷笑一声,觉得真气有些浮动,正想跨前一步将这家伙毙于掌下,忽觉脚底一痛。
他一低头,便见脚下不知何时插了一道长针,已经穿过了他的脚底。
这长针原先也是没有的,有也没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刚才百招过后,心火涌动的他心浮气躁,受了伤真气下沉,落上了地面。
这人便是在这百招之中,利用他无比灵动的身形动作,将长针不动声色的插下的。
他的坚实金身,练不到脚底,他也再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打架,明明是个高手,却毫无高手风范。
脚底一痛,他顿时知道不好,刚才他的步子被这个无赖引着,正戳中了涌泉穴位置,本门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伤,这一针顿时引得真力狂涌,魔火大动,比孟扶摇那一刀还狠上几分。
心知此刻绝不能再恋战,再被拖延下去保不准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长针,再一跨已经跨出数丈之远,直入小院,将那猥琐杀手远远抛在身后。
那猥琐杀手也没有跟过去,站直身体,眼见四周的神殿守卫因为这一场动静都扑了来,急忙一瘸一拐的逃开,一边逃一边擤鼻涕,喃喃:“丫头……师父尽力了啊……师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来看你们的运气啦……”
长青殿主一进入小院,立即道:“宣紧那罗王!”
他那个仆人阿大恭谨的道:“紧那罗王先前便来了,已经候命很久。”
“她来这么早做什么?”长青殿主直直向里行去,随口一问。
阿大却犹豫了一下,神情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长青殿主立时明白,皱眉道:“这丫头,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杀无极,这段日子明里暗里的,还不罢休!”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缓缓道,“大位虚悬,总不是个事儿……”
“她不用担心了。”长青殿主走入内室,取下面具盘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阿大肃然躬身,长青殿主却不说话,他微微闭上眼,满室淡青的烟气里他神色疲倦,明明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却突然苍老许多。
一直以来,指望长孙无极解铃系铃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见孟扶摇手中那个匕首的时候,已经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屡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
悠悠长叹一声,他低低道:“终究……不能……”
话说到一半便即止住,长青殿主双手搁在膝上,眼睛半开半闭:“我已决定将大位传于紧那罗王。”
阿大躬身,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长孙无极也带出来吧。”
阿大走出门去,长青殿主在安静的内室里静静盘坐,他想调息,却发现心潮涌动难以定神,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寒冷,几乎坐立不安,无奈之下,干脆不再调息,静等那两人到来。
阿大先将长孙无极带了进来,早在前几天,感应到天域被破之后,长青殿主便将他带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里的密室里,大约知道他心意将定,紧那罗王时时前来试图杀掉长孙无极,他总有些犹豫,都拦下了,如今看来,确实不能再留了。
阿大将长孙无极放在他面前,低声道:“紧那罗王刚才受召去前殿了,马上过来。”
长青殿主点点头,低首看着自己的唯一爱徒,长孙无极始终没有抬起头,也不知道醒没醒,长青殿主细细捕捉着他的呼吸,只觉得轻细微弱似有似无,明显真元已尽,想来便是自己不下手处死他,他也命在顷刻了。
这孩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何苦来?
创教祖师转世,从来在神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尽尊崇,本可以顺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时他便是神殿中兴之主,同时还是无极一国之君,一人而身兼两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何等的男儿荣耀?他却甘愿为了那朵妖莲,抛弃一切,最后连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过那朵妖莲,向来是妖气冲天,邪得很,当初它还是一个死物的时候,创教祖师便对它神魂颠倒,不惜以精血神力喂养,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长老想要诛灭这妖物,祖师不惜为了那东西和整个神殿作对,并将那朵妖莲藏了起来,再也无人能够找得到。
现在才知道,祖师当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间,篡改天命轨迹,将那朵妖莲送到了另一个尘世,接受轮回,直到这一世重逢。
也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创教祖师的灵魂总是逃不脱妖莲的束缚。
长青殿主叹了口气,无奈的闭上眼——命定如此,长孙无极固然自寻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诸东流了。
耳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长青殿主掉开眼光,淡淡道:“进来。”
门开了,紧那罗王轻轻走进来,十分恭谨的躬身道:“殿主,属下刚才去取魂,耽搁了一会,请恕罪。”
“取魂?”长青殿主眼睛一睁,“谁的魂?”
紧那罗王微带得意的笑,将手掌一摊。
掌心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玉白微红光芒,明珠中心隐约有淡淡人影,长青殿主仔细一看,喜动颜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长孙无极,似乎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起身。
“迦楼罗王秉承殿主意旨,亲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紧那罗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亲为你也算费了许多心思。”长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过话虽如此,一旦成为一殿之主,当心在天下,因私废公之事,非上位者所当为,你可明白……太妍?”
紧那罗王取下面罩,现出粉团团永远不老的娇小容颜,神采飞扬的微笑,目光里不掩喜悦:“谢殿主亲训,太妍定当牢记!”
长青殿主接过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珠化为一团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挣扎想要逃脱,却依旧不能抵抗他的强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长气,长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气一阵飞速闪掠,渐渐消淡下去,光华灿烂的金却升腾而起,照亮半间屋子,半晌他睁开眼,精神奕奕。
太妍欢喜的道:“贺喜殿主,隐患已除,您可以顺利飞升了!”嘴角一翘,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数百年来,真正飞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长青殿主微笑点头,神色愉悦,太妍又一转头,看着地下长孙无极,她刚才还十分欢喜的神色立即变冷,森然抬脚踩上长孙无极的背,慢慢笑道:“殿主,这个叛徒……没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处置吧。”长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挥手,“只是不要在这里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长孙无极,微笑着便要出门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这个叛徒,听说曼陀罗叶已经练到十九叶。”
“是的。”长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还多一叶,可惜了……”
“属下听说,曼陀罗叶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转,笑容狡黠,“嗯……死了也就浪费了……”
“你这丫头。”长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说话,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过来,我把他的曼陀罗叶转给你,再将神术灌给你,你今日便接了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惊喜的张大眼睛,随即又犹豫了一下,“何必这么急,还是再等等吧。”
“传位给你,我也好专心修炼进入飞升之境。”长青殿主招招手,“来。”
太妍依言坐过去,长青殿主命阿大进来扶起长孙无极坐在另一边,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长孙无极眉心一点,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转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经被我练化了。”长青殿主平静的道,“从此她将永镇地宫之中,不得超生。”
长孙无极震一震,本已无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几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灭的春景上似乎留恋的流过,随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么就快点吧。”
长青殿主看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取下腰间一方玉牌,那玉质透明,面上无雕刻,转动时却能在玉中看见长烟孤城,落雪如絮,在闪映的光芒中,若隐若现。
他将玉牌递给太妍,道:“我们神殿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仪式将来你自己让长老安排,我今日之后就闭关准备飞升,没什么事不用来打扰我了。”
太妍大礼恭敬接过。
长青殿主笑笑,缓缓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头顶。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关上门,远远走开,知道这关键大法,殿主不会允许任何人打扰。
室内暗光流转,长青殿主的手按上长孙无极心口的刹那,他身子颤了颤,苍白的脸色突然涌上一阵奇异的红,随即又立即褪去,化为带着死气的霜白。
长青殿主的手指,扣紧了掌下两个身体,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是他的继承人,一个现在是他的继承人,本来这位置永远不会改变,然而造化弄人,现在,他要将自己原先继承人的全部功力,转移给新的继承人。
同时进行这两个大法,是很耗费精神的,并不适合他现在两处受伤的情况,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悦,久久横亘在心头的阴霾瞬间驱散,体内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腾而回,他只觉得全身热力充沛,飘然若飞,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难受。
他掌心金光明灭,左侧,长青神殿内功凝化的曼陀罗叶,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长青神殿的高层人物,在修炼顶级内功时,都会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罗叶,这是长青神山之上独有的凝气聚神的宝物,对于内功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效,那叶凝在丹田之内,真气流转全身,并在真气滋养下抽叶成形,叶片越多功力越高,长青神殿都以曼陀罗叶数目来论资排辈,人人以修炼多叶为荣。
却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罗叶促进凝气的同时,也控制了全身真气的依附,而这东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为这东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会明明已经武功盖世胜券在握,却还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击败。
很简单,拔叶便可。
这本就是长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属下的手段,自从第一代殿主作乱成魔之后,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测,特意弄出了这个曼陀罗叶。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见大王神勇盖世,却一招便被殿主击败,顿时更对殿主神威无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层。
长青殿主微笑着,想十九片曼陀罗叶练来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头顶,刹那间两代殿主神识互流,太妍脑海里的思绪也飞舞入他的视野,他在一片沸腾中微笑读取,读着那少女的出生……成长……初遇长孙无极……讨厌他……争强好胜练姹女功……没完没了的和长孙无极争……
他读着那熟悉的一切,有点好笑的想,怎么全是长孙无极……
她下山……看见他和她……她一剑刺伤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语……她在冰洞中抚着他冰冷的身体……她在屋中蒙着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长青殿主脸色变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经迟了。
按住长孙无极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么粘住一般,突然抽不开,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静的魔火,刹那间轰然一声燃烧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间逆流,自胸口脚底两处伤口,喷溅而出。
天地刹那间血红斑斓,光怪陆离横冲直撞的向他喷来!
他狂吼一声,自己以为吼声惊天动地,然而发出的却只是极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带着凶猛的野性和疯狂的暴戾,一声出,震得满室都在瑟瑟颤抖。
嚎叫声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长孙无极霍然抬头,而太妍欲待跳起。
“别动!”长孙无极厉喝,“他现在给我缠住了,你赶紧将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废!”
他一向意态轻闲,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动,乖乖坐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长孙无极,粉团团的脸上,一片焦急之色。
长孙无极却已恢复镇定,一抬手拔掉双腕双肩始终未去的弑神钉,鲜血飞溅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长青殿主心口!
巨钉刺落,准确刺在人身,却发出如同金铁交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根本无法刺进!
长孙无极反应极快,一击不成立即扔掉弑神钉,飘身而起,然而长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跃起,一闪身已经挡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长孙无极微笑,衣袍染血却气度雍容,居高临下的淡淡道:“师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长青殿主身子一震,刹那间被这句自己最怕的话击得脑海一乱,本就内忧外困濒于混乱的意识顿时如狂潮汹涌,撞击冲刷着他今日屡屡受创又刚刚有所耗损的内腑,他啊的一声低吼,衣袖一卷,狠狠向长孙无极扑了过去。
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笑,迎上。
刹那间矮室之内,金色和浅紫人影纠缠成一团,一个浑然沉厚,一个轻灵流动,一个凶猛撕裂,一个无声修补,金光和紫光一团团捉对成羽,在狭窄的空间之内不断的接触碰撞,但是却不像一般高手那样山摇地动,而是轻微却凶险的,那些风声所掠过的地方,墙面上连印痕都没有,却有无数的粉尘一层层抛开,那些粉尘,有些是帐幕的,有些是蒲团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如何状态如何坚硬,在那样强大而浑然的真力挤压之下,都瞬间无声无息化为粉尘,地面之上很快积了一层层粉末,一层黄一层紫一层白一层绿……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
天下最凶险的一场战斗,来自一对顶尖师徒,最无情的师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过了多久,在太妍闭目接纳吸收神术的时间内,那一对缠战的人,金色人影渐渐喷出血色,浅紫人影也步伐开始踉跄,前者在众人联合多次算计下走火入魔,后者为了一个人的目标,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识已经出现混乱,只记得要杀了面前这人,这个人算计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后者一生里却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缠住他,摧毁他,然后,成全她。
都是同归于尽的心态,换一个惨烈碰撞的结果。
“轰。”
一声闷响。
两人身躯架在一起,长青殿主手掌按在长孙无极心口,长孙无极肘间顶在长青殿主咽喉。
两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都在试图努力向对方要害一点点接近。
两人的伤口都在喷血,各自溅在对方身上。
“你……你……”长青殿主满脑子乱成一团,血脉都似乎变成了一团乱线,纠纠缠缠的纠结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扯不开,绞拧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剧烈的跳着,像在跑马,直至跑出胸膛。
那样的混乱里,他依旧不死心的问:“你……你为什么……”
“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长孙无极也在喘息,苍白脸上却依旧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么放心……我去那里?”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长孙无极笑,“你的……紧那罗王……早已被我关照过……”
“她不是你的……敌人……”
“从来……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师的……”
“长青……三术……”
长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失传……失传……”
“……那只是……你们相信而已……”长孙无极轻轻道,“曼陀罗叶……已经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个假的……你刚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还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长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喷出一口血,他心跳越来越急,满室都似乎能听见他剧烈奔腾的心跳之声,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个暴戾而骄傲的夜叉大王的灵魂,用最凶猛的方式撞击着这个屡次被暗算的伤痕累累的躯体,想要将他一起拖入永恒不得逃脱的炼狱。
那口血喷在长孙无极脸上,他没让,也没有力气再让开,那口血罂粟花一般开放在他雪一般的颊上,鲜明至于惊心,长青殿主看着他,也像看着一朵罂粟,这个他一直爱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创教祖师转世,长青神殿有史以来的天才,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是如今看来,他远远不够知道他!
那样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无间,多年来伪装得骗过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么太妍和他争位?原来不过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难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说,太妍和他都会爆发矛盾,由此转移他的注意力,正因为这许多年来太妍和他争斗不休,耗费了神殿上下无数精力,众人忙于政争,没有时间再关注五洲大陆,以至于那个妖莲日渐壮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长,等到她来了,他不惜以自己为饵,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妍明为死敌实为盟友的保护下,上接天峰,得祖师遗留下的长青三术,将唯一能被他钳制的曼陀罗叶消除,再步步为营,骗得他欢喜忘形之下误收暴魂,同时面对他和太妍……好,好心计!
啊……没这般惊人心计,如何动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没有这般草灰蛇线多年布局的心机,如何骗得过整个神殿,连迦楼罗王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等心计,用在神殿大业,神殿早就更加兴盛,他却偏偏只为了那个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个局,只为了那个女人,甚至,只为了将她安全送走!
所以,还是蠢!
长青殿主迷乱的笑着,冷冷的笑着,在一怀疯狂的灼热和彻骨的冰冷里,慢慢按下掌去。
长孙无极横臂一抬,肘间刹那一抵!
“咔。”
安静下来的室内隐约一声惊心动魄的细微声响,随即,两个抵在一起的身体霍然分开,沉重的砰然倒下。
长青殿主倒在地下,刹那间看见自己飞起,比往日更轻的悬浮在半空,俯视着地下的自己,也俯视着,慢慢闭上眼睛的长孙无极。
而四面五光十色,华彩流连。
是……飞升了么?
他满意的一笑,在那样的浮光掠影里放开了自己。
放开了自己登临绝顶数十年,寂寥而又执着的,人生。
我……永远不输。
※※※
“有人死了。”
在雷动和谷一迭护持下,终于在围攻之前顺利合魂的帝非天,一边手挥目送,杀人如送别,一边在激烈的战斗中,突然对孟扶摇说了这么一句话。
孟扶摇怔一怔,手缓了一缓,愕然道:“死……谁死?”
这里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说这个干嘛。
“爷说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满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摇一抬头,便看见天际一道灰白的流星缓缓曳过。
“非凡之人死亡,上应天象。”帝非天难得这么有耐心,“将来你死,大抵也会有一颗星星闪闪光的。”
孟扶摇却已无心理会他的玩笑,她怔怔站着,连一个殿军挥刀向她砍来都没注意,还是帝非天一袖子甩过去将人挥开,十分不满的睨视她,“你这女人怎么回事?爷这么费力气,你好意思干站着不干活?”
孟扶摇却只痴痴站着,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应天象……上应天象……现在长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除了……长青殿主和无极。
长青殿主那武功神术,已经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么……那么……
她突然拔足就奔,转眼间已经撞开人群,向着刚才长青殿主离开的方向冲去。
迦楼罗王立即道:“拦住她!拦住!”
孟扶摇冲得极快,可是这里人太多,八部殿军层层叠叠挡住道路,几大长老个个都是高手,她左冲右突一阵,几次冲出几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样穿裂人潮,却又一次次的被阔刀一般的人潮冲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红光漫越,杀戮疯狂。
谁都别拦我!
无极——无极。
※※※
长青殿主,我要杀了你!
※※※
小院内室,青烟淡淡缭绕,在地上两人身上盘桓不去,而那两人沉静如死,或者,确实已死。
太妍从神术幻境中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惊呼一声,立即扑了过去,抱起了长孙无极,唤:“师兄!师兄!”
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他脸上血渍未去,衬得越发神容如雪,那目光一开始有些动荡,似乎带着迷离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随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却又立即掩去,轻轻的,对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泪便落了下来。
“委屈你了……”长孙无极轻轻叹息,缓缓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这么多年……”
“没。”太妍汹涌的流着眼泪,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长孙无极唇角笑意微微,转开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叹息一声,随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继承……神力了。”长孙无极转过眼,认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帮她……”
太妍闭上眼,眼泪顺脸颊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脸上,她心被那般酸痛涨得满满,无法挤出任何成句的言语,半晌她才闭着眼,抽噎着“嗯”了一声。
怀中没有动静,不知道哪里飘出一点轻薄的气息,淡淡凉凉,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缓缓睁眼,泪眼朦胧里看见长孙无极安详合目,唇角笑意浅浅,苍白而透明。
太妍痴痴看着他,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细细在他眉宇间勾勒,一点……一划……半晌仰首低低叹息:“你瘦了……”
她对着窗外景色出了一会神,那里树影浮动,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特别的美。
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终不能如这树四季长青,如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随即将手移向他头顶。
手指移动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惨然而决断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将掌心按在他百会穴。
随即她闭上眼。
掌心微光流动,如颤颤细泉,泻入垂死的躯体,修补受损经脉,温暖充血内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带着世代殿主传下的大光明神术的细流,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流入她的身体,现在,她选择,送给他。
他的惨白如雪的脸色,渐渐谢却了那些死气,虽然依旧是白,却有了生命的光泽,一度消失的脉搏,轻微的跳动着,从无到有,振动着生命的细音。
太妍的脸色,却渐渐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里的最后一朵月季,初初粉艳明媚光彩流动,却终耐不得那般严寒逼人,逐渐萎谢。
半个时辰后,她收回手,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边,很长时间都挣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长青殿主和她神识互流发现她的秘密的那刹,立即对她下了杀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罗叶。
然而那神术因为长孙无极的牵制,终究还是传给了她,只要她好好运用这神术,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没有真力但是有神术的殿主。
殿主神术已经足够睥睨天下,本来就很少有用着武功的机会,然而当神术也不再有,她便再无生存之机。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这样任他离去,她要如何度过这漫长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绝巅,那权欲巅峰,她从来都不想要,从来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师兄,能够继续强大而无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帮她吧……”她伏过去,伏在长孙无极身上,头枕着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觉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听着那心跳渐渐平稳,她脸上笑意迷离,仿佛在聆听一首弦音美妙的乐曲,在经历那般险些失去之后,这真是一首世间最美的音乐,但望他一直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为他戴着假面具,扮着双面人,她在那样的扮演里常常迷失了自己,为做着他的敌人而撕心裂肺,然而无数次冲动即将失态的时候,她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应该觉得苦,因为除了这个,这一生里她不会再有和他拥有同一个秘密的机会。
如今她的使命已经结束,所以上苍安排她离开,从此后他在他的世界里走向美满,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凉。
“不过后来……我后悔了……”她将脸轻轻贴在他脸上,滚热的泪水焐热他微凉的肌肤,这一生他有人给他温暖,她的温暖他从不需要,这一生最近的距离便在此刻,从此后天人两隔。
“这个奸细……太难太难……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梦……白天里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对着你的伤口哭……回去后我咬着被褥,在床上无声的滚,九个月……九个月我撕烂了我所有的被褥……无极……无极……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残忍……”
爱而不得已经不是最痛的伤,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欢笑得意人后的沉沉苦痛心疼,时时将她撕裂,等到她终于可以摆脱,宿命也已走到尽头。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尽,长太息。
热泪横流的脸颊,自他颊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轻轻下移,覆在他唇上。
齿间微动,光芒一现又隐,一朵洁白的十八瓣曼陀罗叶,哺入他口中。
我的师兄……我的爱。
从此后便是你立于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间沧桑变幻,但望你不觉得高处寂寞,但望长青神山永恒不变的森寒不曾凉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归路,永不回头。
这一生我爱着爱别人的你,这一生我为你做着虚幻的戏,将自己活成南辕北辙的叠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见,不要再遇见这般的苦。
群山中长青神殿四季如春,群山外穹苍大地风雪连绵,从遥远山脉中吹来的碎雪,连着五色斑斓的轻花,同时被风掠进窗棂,那般的轻而凉,像是琉璃般薄脆的生命,隐约之中谁在沧海之上奏一曲琵琶,拨响踏破关山的萧瑟歌吟。
太妍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如云,飘在十万丈寂寥软红,三千里长青神山落花飞絮,隐约间似乎看见当年,桐花烂漫紫云飘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轻云,落在她眼前,和风中他微微弯腰,衣袂梦一般散开,阿修罗莲王者之香瞬间浸润了少女一生芳华。
她看见重云殿暖阁春意深深,他执着她的手,俯下的容颜眉目如画。
听见他轻轻道:“太妍……谢谢你帮我。”
听见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会是你的。”
无极,无极。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长河刹那而过,那些印在记忆里的陈旧而新鲜的画面渐渐褪色,只留下一帧纸质泛黄的画面,浅笔描了当年五洲大陆最平静而惊心的对话。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个印记,却又是为谁而刻?”
“为生命里不可错过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红尘不尽生死一刹,天知道等待我的将是邂逅或是错过?怎能立于原地,任光阴被日日消磨?”
“那你将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红尘将乱。”
“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去;四海怒,我渡;苍生阻,我覆。”
“何苦?”
“但为她故,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
师兄。
你永远也不知道。
但为你故,我亦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
孟扶摇鏖战未休。
九仪大殿溅满鲜血一地哀吟,她踏着鲜血和肌骨前行,无论是谁,拦着她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这边虽然人少,却个个是天下顶级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对战了所有长老,层出不穷的古怪巫术,逼得诸长老捉襟见肘狼狈万端。
更妙的是,连最擅音乐的乾达婆部的乐阵,他都顺手拿来篡改了,那些丝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乐,被他用一根梆梆作响的空竹,牵引带动得不成模样,到得最后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爷最强的金刚,大殿之上乱得不可开交。
“龙部,阵法!”迦楼罗王一直奏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冷声指挥,作为八部之中最擅阵法的龙部,向来使阵冠绝天下,而长孙无极将长青神殿传下的各类阵法改动精进,他的龙部使出的阵法,除了继承神术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龙部殿军却未动,从战斗一开始他们就没动过,听见迦楼罗王指挥,龙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启禀迦楼罗王,我部因为待罪,已经被殿主剥夺参战之权,在殿主开释之前,不得参与任何争斗。”
“混账!”迦楼罗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权命令你们!”
龙部殿使看着他,欠欠身,道:“请出示殿主令牌,并请新任殿主颁下口谕。”
“你!”迦楼罗王脸色铁青,正要转首命令摩呼罗迦部将神殿从来没动用过的精密床弩运出来,一轮箭雨射死这群混账算完,忽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谕,都退下。”
迦楼罗王霍然转身,便看见戴着金面具,着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静的悠悠行来。
他步姿行云流水,自三千玉阶飘然而上,像一道浑金的光芒,反射满地染血的碎玉乱琼,熠熠里有种别样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楼罗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后张了张,“您伤没事了?那个……紧那罗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颤,俯首看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拉住他。
迦楼罗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为拂,指尖金光一闪,春风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虚虚一拂!
迦楼罗王突然便僵在了那里。
全身的穴道刹那被封,连血液都似被凝结,他连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里,背对大殿,怔怔的看着眼前人。
纵横天下的十强之首,迦楼罗王天机,一招之间,被制。
虽然有毫无防备的成分在内,但是迦楼罗王刹那间也已经感应到了对方不是殿主厉雍,却用的是殿主神术。
殿主呢?太妍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杀了你——”一声厉喝突然自殿内传出,黑色的纤细身影携着玉白微红的绚丽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发,惊虹渡越华光万里,一线烈电般直射而出!
那烈电像一柄足可劈裂长空的刀,携着无穷的杀意和无尽的仇恨,决绝而一往无前的奔来!
不能弑敌,宁可自碎!
深红剑光在她身前绽开,直逼敌人前心,她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无论如何也要将长青殿主捅一个对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惊鸿烈羽一般掠下来,自三千玉阶之上一泻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为那腾腾杀气和猛烈飙风所惊,齐齐一停,再猛地一扬,刹那间天地间仿佛铺开了紫色的烟锦。
而裹着烟锦冲下的女子,黑发如墨,眼神嫣红,颊上却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盏之中决然泼开了胭脂汁,哗啦啦铺开清艳的烈。
阶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风卷动,轻轻仰首看着她自云端卷下,卷过这慢慢征途风烟万里,带着火般的热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变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悦……感慨……庆幸……哀伤……尘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阶之上,不灭浮沉。
他突然,轻轻张开怀抱。
对着掣剑而来的孟扶摇,空门大张,展开怀抱。
随即他轻轻道:“扶摇。”
“嚓。”
无可控制的前冲之势,剑光刹那及体。
孟扶摇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着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复杂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间风华无限,看他雍容璀璨,从来只深深凝注于她身的绵邈眼神。
而他身侧,淡淡阿修罗莲异香飘散,如流云变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巅的长青神殿,反射华光闪耀的孤城玉阶,玉阶之上,那一对相爱的男女,终于在冲破重重藩篱,跨越无数生死后,相遇,对视。
风静,落花悠悠。
孟扶摇手一松。
身子一软。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来。
扑入他张开的怀抱中。
像一只高飞的鸟,带血自长空划过,奔向宿命里的回归,在最疼痛最惊艳的那刹,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怀中。
※※※
尘埃,落定。
长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术为承继,不管是怎样得到殿主大位的,拥有神术者,便是穹苍之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术光芒和曼陀罗叶的威胁之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场大战因为殿主之位的诡异相替而瞬间消弭,八部罢手,长老停战,迦楼罗王暂时软禁,看在太妍面上,长孙无极绝不会再对他下手,关上一段日子再说。
帝非天为此十分不满——他没有对手了。
他要求把迦楼罗王放出来和他决战,长孙无极淡淡道:“人家新丧爱女,心神浮动,巫神大人确定要去乘人之危?”
骄傲的帝非天立即放弃,却瞪着他半晌,道:“爷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爷还要上山来,教训你。”
长孙无极微笑:“随时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摇,从他看见她在大殿中出现开始,他就没兴趣压倒她了,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爷不要!
长孙无极对于帝大人的骄傲十分满意,客气的亲自将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这事中出了好大力,没有他一路冲上长青神殿,牵扯了长青殿主和迦楼罗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计划和孟扶摇的闯关都有可能难度更大,大殿一战,高手云集,他要全力对付殿主,没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龙部殿军最后会按他事先嘱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摇周全。
长青殿主太过强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他神识笼罩整个长青神殿,他无法得到一丝助力,只能孤军奋战,哪怕他从多年前就为扶摇做了准备,依旧很难保证一切顺利,这其中有太多变数,需要依靠太多机遇,失之毫厘,而全盘皆输。
他曾想过,真要输了,也没什么好怨尤的,但如果连博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费了这一生。
好在,没有人想得到,他会用十几年的时间,伪造了一个敌人。
没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摇,怀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个妖女开始,他便请太妍,做了自己的敌人。
这才是留在最后的翻盘之手,苦心筹谋,十年一日,只为在将来,她对上神殿之时,攫住那一点生机。
如今好歹……是闯过来了。
只是可惜了太妍。
太妍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将殿主之位补偿给她。
然而最后她的选择,让他一生都欠了她。
长孙无极轻轻摩挲着那玉牌,仰首望向云天之外,隐约间听见她道:“师兄,遇见你,虽有幸,亦福薄。”
太妍。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下辈子,做你自己。
长风扑进胸臆,他体内三十七叶曼陀罗浮沉旋转,那是那个女子留给他的永恒印记,这一生永难挥去。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他吁出一口长气。
后心突然一暖,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一双温暖光滑的手靠过来,滑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回头,含笑将那手握住,在掌心细细摩挲,感觉身后女子身躯微颤,靠在他后背的脸,隔着衣服也能觉着冰凉。
“他们……走了?”
是问句,却也是肯定的语气。
孟扶摇点点头,脸贴着他的背,似乎努力的想多汲取一些温暖,以抵挡内心深处愧疚的悲凉。
就在刚才,她送走了战北野他们。
大瀚皇帝自长孙无极出现后,始终一言未发,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却是平静的。
她掠下玉阶准备刺杀长青殿主时,用的是他的剑,临别时她将长剑递还,他凝望着那剑,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剑,向来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将一生尊荣地位相送。
然而对她,三次递剑,三次交回。
她永远是他这一生的例外,也永远是他这一生不可即的天涯。
一心所系,一路追逐,宣告着她是自己的,却一路看着她渐行渐远。
大瀚皇帝仰首,看着晶莹雪山之前的孟扶摇,她比雪山更晶莹,她本就是生于雪山土壤之中的绝世之莲,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进,只为最终的回归。
而他,在天意的撰写中,注定做了她一生里浓墨重彩,却停在半途的一笔。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黑衣红袍的男子,在风中,朗朗然飒飒然一拂衣袖,拂去这一路的血火尘埃,大笑。
旷朗浑厚的笑声远远的在神殿之巅,在连绵雪山之中传了开去,引得茫茫群山齐齐共鸣,新下了一场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后他接剑,铿然入鞘,再不回首,洒然离去。
闪耀着红色图腾的黑袍在雪地里鲜明的亮着,如细碎墨迹染上这尽白大地,行出几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属于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苍茫大地之上,永不磨灭。
一生里和你有这一场相遇,足矣!
怅然看着他远去,孟扶摇又有点不安的去看雷动和谷一迭。
雷动倒没说什么,只是一直苦笑摇头,将通红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对于孟扶摇的道谢,他大手一挥:“算了!谢了又怎么样?你要是嫁给野儿做感谢,我便收了这谢意!”
孟扶摇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问雷动:“老爷子,我听说有个雷动诀,是不是您老创出的武功?”
“嗄?”雷动摸摸光脑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动诀?”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闲的无聊想出的一套内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样架子,根本没有我本门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摇默然,想起为雷动诀丢掉自己,甚至最终丢掉性命的燕惊尘,他汲汲营营耗费一生幸福追求的,到头来竟不过是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人生,讽刺如此。
叹口气,她又看向谷一迭,关于宗越的下落,她想问很久了,大殿一战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看着中年女子冷淡美丽的眼眸,胆大包天的孟扶摇竟然问不出口。
“你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最后还是谷一迭先开口。
孟扶摇张了张口。
“我不高兴帮你,”谷一迭冷冷道,“不过是看在越儿面上。”
孟扶摇神色一喜,宗越没事!
“这个傻孩子……”谷一迭轻轻叹息,“……本来就没有多久寿命,这下又……算了,但尽人事吧。”
孟扶摇笑容凝固,怔怔看着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越儿有不足之症吗?”谷一迭淡淡道,“他为了报仇,和扶风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轩辕上古奇术换颜大法,那本来就是折寿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祸心,趁机对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过四十岁。”
孟扶摇退后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栏杆,汉白玉栏杆触手冰冷,更凉的却是心。
“以我和他的医术,如果好好调养,多活几年还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转身,不再看她,“他耗损太过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头,一片柳叶般的飘下九重宫阙,孟扶摇伸出手,欲待挽留却又觉得无颜挽留,欲待挽留却又觉得不知道能挽留什么,命运滔滔如逝水,过去了的永不可重复,再回头折转一次,也许依旧还是这般怆然的结局。
她久久的伸着手,却只接着神殿之巅彻骨的寒风,良久,一滴泪,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脚一处隐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着他憔悴容颜,隐约听见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点一点,随着光阴奢侈的流逝,而渐渐折断。
他却只看着长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风筝,放得再远,也始终维系着她掌心的方向。
“那么留恋,为什么不去见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让她见到自己这个样子?何必惹她伤心,便让她心中,永远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让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后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让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温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为你流了泪。”
他依旧不语,良久才道:“她的眼泪不值钱。”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泪花,半晌道:“要不是这一滴泪,我一定煽她耳光。”
“现在回头去煽也来得及。”
谷一迭转头看他,敛了笑容,叹息一声:“痴儿,你和我一样,嘴硬心软……我们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头留恋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此生里,大抵是最后一次了……
“都是命。”
※※※
“大军不知道有没有折返,战北野那里,相信迟早也会退兵。”孟扶摇轻轻贴着长孙无极的背,低低道,“我现在又希望,纪羽没给穹苍造成太大的伤害。”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长孙无极握紧她的手,“所以我们从此要修心养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说师父在神殿,但是我却没有看见他。”
“圣灵大人已经离开了。”长孙无极道,“他说他看见你会不高兴,因为你已经比他强了,为了避免师父不如弟子情形出现,以后你都不用再见他。”
孟扶摇骂一声:“老混账,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为什么会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长孙无极道,“他在神殿时我不在,也许他就是为了你才去的,殿主脚下那一根针,实在是很厉害的一着,不然我未必能支撑那么久。我怀疑你师父,是当年神殿第一代神仆一脉。”
“神仆?”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仆,”长孙无极想起在殿主死后自戕的阿大,叹息一声,“只有创教祖师的神仆,在他飞升之后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师临终之前得过谕示,所以圣灵大人,成为你的师傅。”
他虽然读过了创教祖师的部分记载,得到他留下的长青神术,但是来自始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对他开启,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测。
也许,当年祖师临终之时,并不想再重复他和莲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开始。
所以今日的长孙无极,并不完全是祖师,正如现在的孟扶摇,也已经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师精血浇灌出的莲花。
他们承继了血脉,却拥有属于自己的历程思想和选择。
孟扶摇静静听他说了一些关于当年的那段纠葛,半晌道:“原来‘弑天’是当年莲花一瓣,而云浮之鼎便是祖师练出莲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着出生的莲花是我的本体所化,弑天和云浮之鼎中留下莲花神力,三件东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后的回归,祖师为了让我足够强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费苦心,可如果这些契机不能重合,这一辈子岂不是没有任何希望圆梦?”
“前世里莲花太弱小,生而为人却意识混沌,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好几次险些被神殿卫道者毁灭,所以祖师送你红尘历练,让你做全新的自己。”长孙无极深深看着她,“对他来说,你最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够强大,足够保护自己,能顺从心意快乐的过一生,便是他最大的梦想。”
孟扶摇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个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师和这一世的长孙无极,也许个性相像得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对于她,心意如一。
从不以占有为乐,只以成全为喜。
“扶摇……”长孙无极就着她的手缓缓转身,将她微凉的身子揽在怀中。
“我很高兴……你在神前的愿望,选择了我。”
※※※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十分美满,大宛扶风退兵,大瀚和无极也已经停战,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战北野默许之下,转攻趁火打劫的上渊,云痕当时也在军中,他下山报信之后,并没有回转长青神殿,扶摇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一路走来太艰辛,何必要再给她增加不该有的负担?正好当时上渊带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诈,试图偷袭小七,却被云痕无意中发现,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出了手。
燕烈看见云痕,十分惊喜,当即要求他认祖归宗,又询问燕惊尘下落,云痕拒绝了他的要求,告诉他燕惊尘之死的实情,燕烈为此失魂落魄,连连大败,被上渊皇帝下令递解回京,追究劳军祸国主帅之责,云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记着燕惊尘临终的嘱托,无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在上渊皇帝处死燕烈之时,看在燕惊尘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谁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要办他,手握兵权的他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干脆也反了,上渊一方面面临大瀚攻击,一方面又出现内患,这些年又一直受无极打压,好容易趁大瀚出兵无极想挣回点利息,却又出现这事,内外交攻之下,风雨飘摇的齐寻意政权如早已中空的大厦,轰然倒塌,是年冬,皇宫最后一战,齐寻意被燕烈大军围困皇宫,自焚而亡,然而,得胜忘形的燕烈,刚刚坐了三天皇位,便莫名暴毙,众臣争位,乱成一团,上渊瞬间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胜的小七立即乘胜追击,大肆宣扬要对战败国予以屠城灭族,云痕怎忍父老乡亲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阵前,要求和上渊文武一战,如果输了,便即退兵,如果赢了,先杀挑战者全家。
上渊文武对这个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又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将军骁勇天下闻名,谁能当得他一招?目光转来转去,转到云痕身上,这位虽然是太渊臣子,但燕烈临死前已经立了他为继承人,虽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上渊未来的帝君,未来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么理由不为他的臣民出战?
众臣接连恳请,求新君继位救民于水火,云痕无奈继位,请战大瀚元帅,一场架一打,不用说,小七输。
小七退兵时,十分痛快的手一挥,千军万马“嚓”一声,便齐齐勒缰回头,刚刚掉转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语。
“什么屠城,不就是为了让你当老大嘛。”
云痕不知道,齐寻意未必应该败得那么快,正当壮年的燕烈本也未必就会暴毙,当天下两大女王联手想要摆平他前路的障碍,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被一脚踢开,齐寻意可以瞬间被纪羽训练的大宛密军困住,燕烈可以无声无息的死于扶风巫师之手。
想要将一生随波逐流从不愿为自己争取的少年,最终走上了那个高而冷的位置,和那两国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巅峰,在远远高出地平线的金銮九龙椅上,遥遥看向云天之外,那个巧笑嫣然,飞向极北之巅的女子。
云天之外,极北之巅。
这些五洲风云变幻,暂时都未能惊动孟扶摇难得的悠闲平静人生。
她伴着长孙无极,游游山,玩玩水,虽然长青神山全是连绵雪山,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是两人都饶有兴致的踏遍所有山脉,扒开雪堆找长青异草,爬下深谷寻长青异兽,什么都没有时,便看看那银龙般飞舞的山势,看看起伏的云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巅升起,将天地照耀得一片闪亮的银白,而两双交视的眼睛,却比冰雪还明亮。
他们的步伐看似漫不经心,却常常有意无意协调一致的向着某个方向,有时在某处,某个嶙峋山崖之前,两人会突然站定,对着脚下云海同时道:“哎,当年我们在这里……”
然后同时住口,相视一笑。
也许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脉里的召唤仍在,那些数百年前他们共同走过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记忆,在数百年后再次踏足,便立即扑面而来。
有时他们也哪里都不去,在神殿内处理一些事情,长孙无极现在是穹苍和无极两国之主,他打算将穹苍目前现有的政教合一体制改革,神权和政权分离,逐渐向内陆中央集权体制靠拢,这对于从一开始就是神权国家,体制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穹苍来说,自然是一项十分艰难的改革,但是孟扶摇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终有一日长孙无极会达成他的目标,逐渐消除神权对百姓的影响力,长青神殿最终会剥离政权,政教分开,不再让虚无缥缈的神权控制穹苍百姓的全部生活。
长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终。
这些事务,虽然不能立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推行,但是应该早早的予以蚕食,这一向是长孙无极擅长的,第一步便从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职开始,废分殿分坛制度,改省州县制,改教徒选拔制,在全国开选士之门,更换充实下层官吏,一步步从下到上,逐渐架空长青神殿的政治实权。
长孙无极忙这些事的时候,孟扶摇便托腮坐在一侧,就着炭炉烤火,但是不要想她会红袖添香夜研墨,那对于孟女王来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着磕着不耐烦,便由殿主大人亲自用神术给她剥瓜子,瓜子仁归她,瓜子壳归九尾和元宝大人,那两只要抗议,她就丢它们进冰天雪地,元宝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却十分委屈,挠门抗议——我救了你三次,你答应好好犒赏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挠很久门,她扔出来一包瓜子——没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脑袋在胸前一点一点,却又不肯去睡觉,每每将哈喇子流了长孙无极一奏章,每每长孙无极办完一件事一抬头,便见那朵灯下莲花,睡得比狗熊还难看,只好一笑搁笔,抱她回房睡觉。
当然,睡觉就是睡觉,没那么多意义,孟扶摇认为,还没结婚呢,不要让一点小小的个人欲望,影响了洞房花烛夜的完美性和独特性。
于是长孙陛下长孙殿主只好对着美人春睡之姿,强自压抑,做点男人都爱做的事。
孟扶摇的“锁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药的最后一味在神殿,历来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过分,孟女王会当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过得有点懒散,有点随心,有点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许久,一直心中顶着一个目标撑着一口气前行,如今尘埃落定了,她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这一生的目的和意义,突然都虚无了。
当初九仪大殿上,面临抉择时她选择救长孙无极,然而不代表,从此她就能将母亲丢在九霄云外,那是她一生的执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灵魂中,完全丢弃谈何容易?
她是那朵莲,但也不是那朵莲,那朵莲当初只为祖师存在,现在这朵莲,历红尘转世轮回,早已在人间烟火里重塑了自己,所有的爱恨和牵挂,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并不说,做了选择便不必多想,长孙无极深情若此,她又怎么能开口问他——你继承了神术,是不是有办法送我走?
当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边,她已无法开口。
她渐渐沉郁,但是总在强颜欢笑;她不长吁短叹,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却很多;她睡觉常在呓语,却不知道总有人隔着帘幕静静听上一夜,将斜斜的影子有点凄清的落在那轮月光里。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长青神山上一轮银盘高挂,因为天分外高远,那月色看来也分外纯粹。
九仪大殿之巅,玉石高台上摆了精致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么仆人都不需要,不必让外人来干扰来之不易的团圆,长孙无极亲自给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团银,她对着那银光灿烂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团圆咧。”
长孙无极抚着她有了酒意微微娇红的脸,看她笑意盎然眼神里却淡淡苍凉,手指顿了顿,轻轻移过她唇角,将一点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泼泼洒洒。”
孟扶摇正要反驳,却见他将那沾了她唇边酒的手指,靠近自己唇边,那般轻轻一吮。
她的脸,突然红了,月色下娇艳如一朵新绽的海棠花。
“生平所饮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长孙无极在她身边笑,他不坐在她对面,却挤在她身边,两人衣衫都单薄,隔着衣襟各自透过体肤的热气,明明没用指尖去触,却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软而柔滑的,令人向往的,幽径深处桃花源。
孟扶摇手撑着颊,侧首看身侧男色,这个男人,天神造物所钟,世间最为精致的容颜,看久了会让人晕,尤其带了几分醉,平日里本就华光流溢的眼波顿时流水般荡漾,从她的醉里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动,看出月色黄昏,看出那星河斑斓,银汉迢迢暗度。
而他就那样给她看,似乎也在笑,那笑意里深深浅浅,疏影横斜,有着和她一般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扶摇……”
她轻轻“嗯”一声,半醉状。
“说你想说的话。”
孟扶摇手指一颤,一杯酒洒了一半,刹那间酒醒大半——其实也没醉,她酒量最近猛涨,想醉也不那么容易。
说……想说的话……
他还是……看出来了。
也是,她笑笑,长孙无极水晶心肝,她孟扶摇掩饰再好,也逃不过明镜昭昭。
在想什么?
最俗的一句老话,每逢佳节倍思亲。
尘埃落定,心事无寄,这月圆之夜,那么婉娈圆满的团团月色,总叫她想起那一世的小屋,想起和母亲分食的月饼,蛋黄莲蓉,她喜欢蛋黄妈妈喜欢莲蓉,所以月饼不是一分两半,是挖出蛋黄留下莲蓉,好好一个月饼吃得狼籍万状,吃完了母女俩便笑,拉了手出门散步——月饼热量太高,要消食。
说是消食散步,最后往往买了糖炒栗子回来,纸袋子装着,在手心唰唰的响着,栗子的热气透出来,温暖了小镇阴历八月中夜晚的凉气,黄色的栗仁圆润饱满,入口甜濡,也像是明月之下的笑容。
可如今,再逢八月十五夜,谁陪妈妈过节?谁为她吃掉莲蓉里的蛋黄或者蛋黄里的莲蓉?谁将那栗子焐在她掌心,滴溜溜的圆?
得了此端的圆满,得不到彼端的重逢。
长孙无极的手伸过来,覆在她手上,他掌心的热度烫着她,连心都似颤了颤,而那眼神是鼓励的,温暖而包容——只要是你的心事,我都想分担。
孟扶摇轻轻叹息着,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演员,为什么就不能再没心没肺点,或者干脆再城府深沉点,或者便忘了前生,或者便藏个严实,胜过如今不上不下,吊着自己也难为着他。
“我想……”到得此刻不必再掩饰,再掩饰反而辜负他,她抬眼,明明朗朗看他,“想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长孙无极手覆着她,没有动,笑容似乎略略浅了些,有点像这一刻转过平台的月光,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只说了一个字。
“看。”
月色如缎,在石桌前缓缓拉开,孟扶摇突然就看见了月光那头的母亲。
不,看不见母亲,只看见医院的病床,看见哔哔作响的各式仪器,看见在床头忙碌奔走的医生护士,看见床沿垂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上满是发青的针眼,和斑驳的老人斑。
看见那手垂着,指尖下垂的地方,地上一本翻开的陈旧的童话书,在风中无力的哗啦啦翻动。
看见人群忙碌半晌,稍稍安静了些,医生快步走开,吩咐护士:“下病危通知书……”
看见护士小跑着跟着医生:“她没有亲人……”
听见医生疑问的道:“没有亲人?这个病人几次病危,都似乎撑着不想走,那她在等谁?”
……
孟扶摇脸上,突然便失了所有颜色。
她僵在月光里,一寸寸被森凉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凉?那不过冷了亘古,她却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那酒液未尽馥郁诱人,此刻看来也如鞭挞——妈妈病危,孤独一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高歌美酒,和情人共庆佳节。
那酒是佳酿,是毒液,入喉如此芬芳醇美,下肚却是刚汁浇肠。
她慢慢的,握紧了酒杯,更紧,更紧。
纯金酒杯在掌中柔软的挤压,挤出薄薄的棱角,刺入肌肤,沁出一点深深的红,染在那灿烂华美的金箔之上,亮烈至刺眼。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取走了那不成形的酒杯,长孙无极一挥袖收了那月色,看着一天月色下霜白的她,轻轻叹息,将她揽在怀中。
她立即将头枕在他肩胛,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似待溺的人寻着了可供攀援的枕木,她的脸和手如此冰凉,触着哪里哪里都结了冰。
他立即调节着内息,让自己更暖和些,孟扶摇埋首在他怀中,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她身子忽冷忽热,酒意缓缓的泛上来,靠着他的躯体立即腾腾的热起。
那热立时令他微微一僵,一时竟有些控制不住,两人虽然长久相处时时耳鬓厮磨,但是她一向对肢体接触十分羞涩,但凡近一些便逃了,似今晚这样近乎纠缠的姿势,从来绝无仅有。
长孙无极起了低低的喘息。
他是适龄的男子,是精神和肉体都强大的男人,那些男人们的欲望,他自然也有,只是却不喜欢和那些男人一般,随意什么女人都可以鱼水之欢,他只要自己的女人,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半,为此,不惜等很久,二十余年。
他想抱她在怀中,带她共赴云端,在彼此的攀援和纠缠里化为一体,那才是人世间最可膜拜的飞升,在红尘的喜悦里绽放,灿烂如星辉。
然而不能,此刻不能。
她在伤痛中,她刚刚得知那一世的尊亲的病危,她现在的依附只是内心疼痛脆弱的下意识反应,他不要这样拥有了还在昏乱迷茫中的她,在最美的一刻里染上阴影。
长孙无极有点僵硬的起身,就势抱起她,道:“我送你回房。”
她不说话,猫似的依偎在他怀中,她呼吸轻细,淡淡的酒香和处子体香,发丝轻软的撩过来,落在他下颌,撩得他更僵硬了几分,差点连步子都协调不稳。
好容易回了房,干脆也不点灯,他在月色下放下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睡吧……”
她依旧不说话,却在他将要起身时,突然伸臂抱住了他颈项。
四面香气更浓了几分,满室氤氲旖旎的芬芳,月光如此柔软,柔软如她此刻眼波,长孙无极心中一震,刹那间觉得自己也似软了软,一斜身,便被她拉了下来。
他半跪在床边,衣衫被她拉得半斜,月色下一抹精致锁骨,他不去整衣,只低低问她:“扶摇……”
她“嗯”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将唇凑了上去。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姿势有点笨拙,唇却香软如最娇嫩的花瓣,她齿间有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清甜馥郁的气味,属于她的,来自身体深处干净而诱人的滋味,她学着那些看来的经验,用舌轻轻撬他齿关,换他一声轻笑,反吮了她的舌。
他一主动,她刚才的大胆顿时全然无踪,有些惶惑也有些被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在她身上,牢牢纠缠住了她,他细细的吻她,一点点品尝她的甜美温暖,那般密合的唇齿间时有微微相碰,声音轻细又颤心,她颤了颤,他却忽然移开,转而轻轻吻她洁白的额,吻她润泽的颊,吻她凉而可爱的鼻尖,他的吻伴随着浅浅的啮咬,不痛却有点痒,她忍不住要缩开,只是身子一动,他立即低吟一声,喘息着将脸埋在她肩窝上。
她僵了僵,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变化,一时竟有些无措,又试探着避了避,却换了他身子更绷紧几分,近乎脆弱的低低一哼,她立即不敢再动,他掐在她腰侧的手却突然手指一勾,腰带已经无声无息落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指尖一转,天知道他剥人衣服有多灵巧,明明还没觉得,衣衫突然便都悠悠落了地,在脚下轻软的堆了一堆,她的外衣、内袍、自制的内衣……胸罩上缀一朵小花,简单的五瓣花型,他俯下脸去吻了吻,换了她轻微的战栗,随即他一手剥开,她一惊,下意识的去掩,却已迟了一步,听得他低低的笑:“我向你道歉……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疑问的看他,他目光笑吟吟的扫过她的胸。
她大羞,随即恼羞成怒,不甘示弱的一把拉下他,急手急脚就去扯他衣服,扯得殊不温柔,他也不急,任她那样笨拙的解着,顺手也把他想去除的障碍物都一一扔了。
突然便觉得月光一凉,彼此眼前都一亮,彼此都坦然在一色银辉里。
她的身姿是秀丽的山峦,起伏到哪里哪里便是一首最柔软的诗,月色映得那身体如玉如琉璃,勾勒出淡金色的最动人的曲线,在起处起,在收处收,在转折处跌宕引人惊叹,在幽深处缠绵让人颤栗,似是觉得那月色羞人,她抬臂半遮住眼,从臂至腰,便斜出流波一般诱人的弧度,如一个令人愿意永久沉溺的漩涡。
遮着眼,却又偷偷看他,这男人为什么连身材都这么好?为什么连身上肌肤都光滑如绸?不怕引天妒么……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眼前一暗身子一重,他已经温柔的覆了上来。
她颤了颤,脸一侧触着他的肩,突然觉得触感有异,睁眼一看便见狰狞的伤疤,两肩都有,而抱住她的手腕上也伤痕深深,左手尤其重些,愈合后肌肤微微凸起,完美上的瑕疵,那般刺目而痛心的伤痕。
她的眼泪立刻便落了下来,落在淡红的伤疤之上,在不平的肌肤上缓缓洇开,她轻轻抚着那伤痕,眼泪没完没了的落着,似乎想用泪水冲洗掉这般令她疼痛的疤痕,冲洗掉他曾为她受过的那些苦,甚至,冲洗掉她在他一生中印下的痕迹,那些属于天之骄子的他,本不该承受的痕迹。
他侧了侧肩,似乎想避开她的眼光,然而这伤两边都有,换哪边都一样,他只好苦笑,抱紧她,低低道:“没事……不痛的……”
哄小孩子一般的话,从他口中出来有点傻,她泪涌得更急,却在泪花飞溅中扬起一抹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舞,更紧密的贴上来,将珍珠一般滑腻细致的身体温柔捧在掌心,一遍遍吻过那高峰低谷,吻过她温暖的柔软,他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在灼热的火焰中急欲奔腾,却始终温柔的慢慢前行,她被他裹成一团绵软云絮一段光滑丝绸,在他掌中辗转翻腾,摩挲出火热的力度,她的脑海燃烧出炽烈的火海,既热且晕,手指深深掐进他背部光滑的肌理,她在他的唇下掌中一点点饱满,却又衍生出极致的空虚,仿佛生命深处发出需索的呐喊,渴望来自于他的岩浆般的灼热和充实。
昏乱的意识里,她本能的抬起身体向他贴近,他喘息一声,牢牢把握住她弧度纤细的腰肢,将她拉近自己,让彼此的身体更加契合,体肤间的摩擦燃起新火,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侧低低喘息:“扶摇,我在。”
她低低“嗯”了一声,下一瞬便身子一僵,唇间绽出模糊的轻吟,直到她将自己软化成一滩春水,他才自千山万水之外策马奔来,……他和她,从现在开始,真正融为一体,从现在开始,她就真的已经将自己交给了他。
她的泪便落了下来,她哽咽的抱紧他,将脸埋在他肩窝,她的唇在他耳侧,她一偏头含住他耳垂,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的道:“我爱你。”
我爱你。
十五年前初遇,四年前重逢,分分合合辗转七国,直到今日,在五洲大陆的最北端,我终于能够坦坦荡荡的告诉你,我爱你。
爱你在很早之前,告诉你却直到今天。
抱着自己的那人突然静了一静,随即沉沉压下来,他俯脸过去,找着她的唇,吻去落在她唇上的泪水,低低笑:“爱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语,用手遮着眼,他却突然将她翻个身,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已经落在他身上,身下是他朦胧如海的眼睛,他那样深深的看她,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她突然被这个问题问住,爱他多久?似乎只是刹那惊电便深深镂刻,又似乎经过年深日久的点点缠磨才印上心痕,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便就是个特例,一开始便是缠绵,到现在也许还会陌生。
陌生这样的男子,如何便会爱上一无是处的她,她有什么好?任性而自私,一路里操碎了他的心,到头来……她闭着眼,不看他,他却似是不肯放松,似乎想要得到什么印证一般,依旧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许是穹苍四境中雪地上鲜血的惊痛,是接天峰神吼之地的冰洞的森凉,许是璇玑李家庄大雨倾盆里那一抱,是玉衡离间追杀之中无声默契的温暖。
或者更早,无极行宫里隔湖抚琴的含笑男子,姚城昊阳山温泉中含怒那一骂,甚至,玄元山上还算陌生的他,伸出的援手。
或者,这些都不是,而只是漫长旅程中那些倾心扶持和相伴,是随风潜入润物无声的点滴侵占,是不动声色不愿为她所知的铺就她的路的苦心,是以宽阔博大胸怀做出的放手和成全。
让不愿被羁绊的自由心灵,最终为他回首。
她闭着眼笑起来,吻他的脸,轻轻道:“很久……很久……”
那吻落下,泪也落下,今夜的她特别的爱哭,也特别的柔软和放纵,最初的羞涩过后,她竟大胆而主动的试探挑逗他,泪水无声无息汹涌,伴着汗水洒落,两人的身上都湿着细润的光,她像一条游鱼,湿漉漉在彼此的躯体间游走,一遍遍更紧的拥抱他,且让她今日尽情放纵,补偿他这一路所有的缺失和亏欠,如果可以,她希望补偿得多些,更多些……
这拥抱如此放纵,这欢爱如此无休无止,这一夜含泪的抵死缠绵,似要将一生的精血尽献于彼此。
天将明时她困倦无力,他才放手,手指细细在她汗湿的背部肌肤滑过,她闭着眼睛装睡,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也爱你……很久很久。”
她闭着眼睛,在自己的疼痛的心跳中静静的听,听他睡下,呼吸匀净,又等了一会,才悄悄坐起。
他安安静静睡着,没有缠着她也没有压着她,这让她不用再愁如何才能不惊动他的起床,她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深深凝视他的睡颜,那一张宁静的脸,肌肤是高贵的玉质的白,而长长的睫毛覆下,在眼下覆出弧度优美的暗影。
她微微倾下身去,似想吻一吻那双眼,然而她最终在半空停住,将一个吻,落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
她静静抱膝在床上坐了一刻,黑暗重重落在她肩上,她似被压得轻轻颤抖。
随即她穿衣起身,无声无息飘出门去。
再不回头。
※※※
她走在长青神殿的黎明中,一路向前,手中握着薄薄的黄金页。
那是大风留下的黄金页的最后一张。
当初那卷黄金页最后一张,画满奇怪的线条,她并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如今在长青神殿住了这许久,她终于明白,那是长青神殿的地图。
长青神殿的地图如何会在那册子中,又如何会被大风得去,以及这册子和她宿命的联系,如今已经不知道答案,她现在注意到的,是地图中特意标出来的地方。
长青神殿的接魂地宫。
数百年前,她就是在那里,被创教祖师送走,送她去另外空间里,一代代转世历练,等待彼此回归。
如今她便要去那里。
没有得知母亲消息,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然而今夜见了那一幕,她再无法硬着心肠这样留下来,让母亲等不到她凄凉死去,死后无人送终,再在这个世界,享有自己的红尘幸福。
那样的幸福,在日后的日子里,会化成戕心的刀,日日割着她良心的肺腑,将她的人生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到那时,那也不会再是幸福。
她只能回去,而这一别,再无回首之机。
虽然她有探问过离开的办法,甚至有意无意中找寻长青神殿中关于此类神术方法的记载,虽然她最希望的是能回去给母亲送终,然后再回到他身边,然而便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不啻于一个梦,空间劈裂,万中无一的几率,能回去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这般穿来又穿去?
那么无极。
这一夜的颠倒狂欢,这一夜的放纵淋漓,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补偿。
且过这一夜红尘迷醉,再回首沧海横波。
接魂地宫的金色巨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这个地方竟然没有守卫,据说数百年前自从祖师那一场大乱,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来过。
历代殿主在传说中都是“飞升”,所以这里虽然名义上是长青神殿殿主停灵的地宫,实际上连衣冠冢都不算。
孟扶摇轻轻走下刻着莲花的石阶,听见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回响。
甬道阴沉幽长,青花瓷长明灯熠熠闪烁,地面是宽阔巨石铺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品字形的地宫在她眼前逐渐袒露,步步金光,耳室里翡翠巨兽沉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识。
那年初遇长孙无极时那个梦突然重来,孟扶摇毫不犹豫向主墓室行进,随即她停住脚步。
那般高阔巨大,超过人脑可以想象的雄伟神奇。
洁白的石柱上瑞兽的图腾升腾欲起,金黄的穹顶数十颗夜明珠熠熠闪光,头仰至最高处方可看见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顶,仿佛另创了一层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黄金棺椁。
孟扶摇抚摸着手中黄金册,那上面的线条早已镂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顶头,九层金阶之巅。
那里一座莲花台,青铜所制,整个富丽堂皇的地宫大殿中唯一陈旧暗淡的东西,台边还有些发黑的斑点,似乎是血迹。
莲花正中,是一个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识,鼎中有道浅浅插槽,孟扶摇滴血于黄金页,按照自己查阅神殿所学来的方法,将金页往槽痕插去。
“扶摇。”
身后的声音来得突然,惊得她浑身一抖,她僵在那里,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头。
半晌她缓缓转身,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实在难看得很,然而此时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长孙无极靠着殿门,静静的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显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里云翻雾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将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怀抱,将这个一生里永远都注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铭记、镂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摇在那样的目光下错开眼神,手指攥紧了手中黄金页。
长孙无极却突然轻轻走过来。
他走到孟扶摇身边,取过她手中黄金页,孟扶摇于茫然中感觉手一松,心一沉的同时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气,迷迷糊糊的想——他不让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坚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转身?
这样强势的帮自己取舍,也好。
却突然听见他轻声道:“黄金页不是这样用的。”
孟扶摇一震,便见他咬破手指,亦滴血于黄金页,鲜血滴上,金页忽转玉白色,泛着朦胧的光晕,在长孙无极掌心缓缓浮起。
“依托黄金页上附着的祖师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缝隙,但是你落过去的时候,却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恒黑暗,无法挣脱也无法离开,从此永远在冰冷星辰间浮游。”他指尖金光渐渐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浆烧灼着掌上玉页,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晕之后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摇已经看不清,“只有来自现任殿主的神力浇灌,才有可能准确寻找到另时空的契机,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心口刹那间被堵得满满,那些话语和着泪梗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坠得心尖发痛。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体回去了。”长孙无极指尖金光沸腾,神情平静如水,竟然还回首对她一笑,“扶摇,将你的身体留给我。”
孟扶摇咬着唇,死死的看着他,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要怎么看清他?她要怎么将一生爱恋深深铭记?
玉白光芒在金光炼化之下,化为玉色绢帛一卷,在偌大宫室之中飘荡浮游,缓缓卷向孟扶摇。
光芒将要及体时,她突然向前一冲。
她冲在长孙无极怀中,一抬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脸,深深吻上他的唇。
长孙无极一直平静如初的容颜,在她炙热又冰冷的一抱中终于如水波般动了动,他叹息一声,俯下脸,让她更深的寻找到他的温暖。
辉煌却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泪拥吻的男女,他们紧紧纠缠唇齿密合,选择将自己吻到窒息,她抱着他的腰,他揽着她的肩,都知道对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临到了来,为了成全,依旧放手。
前一世里我们曾经爱得互相折磨,这一世我们选择爱得宽容。
大殿中起了盘旋游移的风,金光和玉光交错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场华美跌宕的大戏,即将落下永恒的幕布。
一生里最生死缠绵的一吻,在永久别离之前。
玉光如巨锦,悠悠卷了来。
孟扶摇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脑海中无数电光闪越,世界混沌在唇舌之间,那一片亮白的极光中,她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只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而转眼之间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糊的天地里,她突然便觉得身子一冷,意识一轻,头顶被人轻轻一拍,耳边有人低声且温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乱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没了实体,也再看不见他,她努力回头,却如一尾小鱼般被裹挟在巨大的浪潮中翻腾而去,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玉光一卷,刹那又收,地宫内已经没有了孟扶摇幻影,地下躺着另一个没有灵魂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静静立在莲花台前,并没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渐渐铺卷,延展于整个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隐约有玉色的一小点,飞腾跳跃远去,他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点,顺着那轨迹不断移动手指,每多坚持一刻,他脸色便白上一分,额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声滚落在地,瞬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这才是整个“划空大法”最关键之处,送人易,送人安全到达准确位置难,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驾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为尽毁,甚或丢命,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师和他,再无人使用过的大法,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承诺的履行。
光芒渐渐淡去,那玉色一小点终于在他寸步不离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极已经摇摇欲坠,一伸手扶住莲花台,他俯首看着地面,那里有孟扶摇最后一刻甩落的泪痕,长孙无极久久的盯着那点渐渐淡去的水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笑意未尽,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莲花台上。
鲜血溅开如莲花,一口未尽又是一口,直似要将一身的鲜血都在此刻喷尽。
长孙无极半个身子压在莲花台上,压着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红中闭目喘息,分不清哪里更痛,或者已经不知道痛,从他亲手送走她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拭干净唇角鲜血,缓步走到殿门外,对一直守候在那里的神殿弟子道:“从现在开始,本座要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弟子恭谨躬身,神殿殿主闭关是常事,所有人习以为常。
长孙无极转身,回到地宫,将重重殿门关闭,一直走到九层平台之上,伸手在一根楹柱上一按。
地面裂开,轧轧连响声中,巨大的金色棺椁缓缓升起。
长孙无极弯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摇,将她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着头,神色遥远,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间黑色柜门开启,五岁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间玄元山风轻云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对他张大惊艳的眼眸。
恍惚间昊阳山暖风如醉,温泉中初次相拥的一吻。
恍惚间姚城里繁花若锦,古怪而美丽的宫裙女子,送他一场一生从没有过的热闹,再送他倾世一舞。
恍惚间无极华州地牢里,满地鲜血中她抱紧自己,说:哭出来,哭出来……
恍惚间璇玑李家庄暴雨之夜,她疯狂撞在他怀中,将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间穹苍九仪大殿,她一个头磕下,坚决平静的说:请放长孙无极。
……
这一生里的太多美丽。
不知不觉间竟已饱满如此。
他轻轻的笑起来,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些。
早知道会如此。
留在穹苍没有回无极,就在等这一刻,他太了解扶摇,了解到已经超过她了解她自己。
扶摇能够忍耐到现在,能够从不要求他,能够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试图放弃,能够在最后将自己交给他,他已经觉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为他放弃,他自然也可以。
谁都在乞求两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迹的运气。
他缓缓起身,在她口中喂了一颗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颗,然后抱着她,慢慢跨进那巨大的黄金棺椁中。
扶摇。
你若转身,我便在地狱。
※※※
孟扶摇醒来时,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从此永恒漂流,心中顿时一片绝望。
黑暗却突然闪动起来,渐渐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还有七嘴八舌的人声。
“哎呀没事没事。”
“好了好了,没死……”
“吓得我!明明见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睁大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这个现代称呼,不是应该叫“姑娘”的么?
眼前挤过很多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问着她的身体,她定定神,看清了他们的服饰。
果真……回到现代了。
这一霎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几乎激出她的泪。
围观的众人见她没死,都渐渐散去,她挣扎着爬起身,一转头看见身后不远处,“XX市第一医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妈妈!
孟扶摇立刻奔了过去。
在医院门廊前她站住脚,打量了一下里面那个陌生的女子,顿时有些犯愁,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妈妈?妈妈还认得出自己吗?如果她认不出,自己怎么解释?借尸还魂?难道还要在她临终前再吓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门前,久久不敢推开,这一步到来太艰难,她竟近乡情怯。
屋里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她一慌,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光线有点暗,她没看见妈妈,却见坐在床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两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冲进来的陌生女子,孟扶摇却根本不看他们,她直扑床前,几乎在触到床边的刹那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妈妈……
一声呼唤不能出口,梗在喉间。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那些微弱的电波不急不慢的前进,在哔哔轻响里,昭示着病人的时日无多,孟扶摇拼命在那些氧气面罩和管子中,拼凑着母亲的容颜,她瘦得已经让她认不出,薄得像一张纸,陷在被褥中,让人觉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压,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妈妈的手,苍老的,枯瘦的,骨节分明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刚刚触及那肌肤,她的眼泪便汹涌的流下来。
那手,却突然动了动,仪器上的声响突然急促了几分。
与此同时,胖子以难得的敏捷跳了起来,大叫:“快!快!叫医生!”
医生和护士狂奔过来,将怔怔的孟扶摇推到一边,检查、抢救、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那些快捷的脚步在孟扶摇茫然的视野里连绵成变换的光影,她按着心口,在晕眩中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刹那间,又似乎漫长得过了一生,她终于看见医生取下口罩,半是惊异半是欣喜的道:“奇迹!病人转危为安了!”
孟扶摇长长吐一口气,踉跄向后一退,靠在了墙上。
半晌,两行眼泪,缓缓自她脸上流下来。
“阿姨,尝尝这粥怎么样?”孟扶摇披一身阳光,轻快的踏进病房,笑得灿烂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烦你来看我。”病床上孟妈妈支起身,虚弱却欢喜的冲她笑。
“应该的,我和扶摇交情好嘛。”孟扶摇取过枕头给母亲支好,打开保温桶装了一碗鸡粥,先用调羹试温度。
她最终没有向母亲坦白身份,医生说了,病人虽然奇迹般有所好转,但是情绪还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觉得还是等到母亲真的要去的时候再和她说实话,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来扼杀。
于是她编造了一个来自边远省份的女子的故事,这个女子曾经被出门考古的孟扶摇救过,孟扶摇考古时不慎落崖,丧失记忆很久,现在在她家养伤,记忆恢复了,于是托她前来照顾孟妈妈。
这个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过骗骗病人还是勉强的,给妈妈一个希望,也许她能活长些。
她细致的喂着粥,午后阳光从窗户中折射进来,映出她半边脸光明璀璨眼神温柔,孟妈妈倚着枕头,一边吃粥一边含笑看着她,那眼神欣喜而快乐,却又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摇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便没来由的心中颤一颤。
她有时恍恍惚惚的想,妈妈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随即又立刻推翻——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换谁都想不到,妈妈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认出来,又怎么会不说?
两人在和乐融融的气氛里喂了几口粥,其实孟妈妈大部分时间还是吃流质,氧气袋也从没取下过,她毕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谓的奇迹,也不过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摇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妈妈走完最后一程,在黑暗的尽头,亲手将妈妈交给来生。
孟妈妈精神不济,孟扶摇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这空当,出门去买点东西。
她回来时没想到带钱,不过那女子身上却有一些值钱东西,卖掉了很有一笔可观收入,足够她维持以后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没可能去,她已经不是孟扶摇,如果不想当疯子的话,还是重新开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开始,她记得自己的承诺,等妈妈这里的事完毕,她就回去。
怎么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她也不放弃。
苦笑了笑,孟扶摇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疯子了,拼尽全力要回来,再拼尽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这种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视自己。
可是有什么关系,没有牵念的地方,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无关。
午后的风和煦温暖,像是一个人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手。
她突然停下脚步,怔怔站在那里,微微扬起了脸。
无极……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经过某个地方时都不约而同的扭脸多看一眼,那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扰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仰着头,迎着日光。
泪流满面。
※※※
买东西回来时,孟扶摇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门面,挂一块歪歪斜斜的匾,写着:“过去未来馆。”
这门面十分窄小,过道似的宽度,夹在一堆装潢华丽的服装店饭店中,很容易让人忽略。
孟扶摇心中却动了动。
过去未来……她不就是一个在过去未来中两相为难的人?
这些日子她一有时间便去各大寺庙,寻找传说中有道高僧,找寻再次穿越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看见这一句,倒突然触动了心中盘桓不去的纠结。
她举步跨了进去,店内很窄,光线昏暗,摆一张桌子,堆些纸包装的药,看上去像个卖假药的骗子门面。
她有些后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大白天的,也有游魂?”
孟扶摇立即睁大了眼睛,唰一下冲过去,一把去拎桌子后那人,那人却极其灵活,砰一下桌子竖起便挡住了她。
孟扶摇怔一怔,这才想起这具身体已经没武功了,叹口气,她对着那桌子道:“有事想请教先生……”
“你还不回去?”桌子后探出张枯瘦的脸,眉毛胡子乱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却亮得惊人,纳罕的将孟扶摇上下打量几眼,又飞快的缩回去,“还赖在这里干嘛?”
孟扶摇刹那间心中狂喜,蹭一下扑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宝山不会用哦,白瞎了这么一具通灵的身体,谁这么有心,给你找了这么副身体?万中无一哦……”
“怎么回去?”孟扶摇没空听他罗嗦,立即追问。
“死呗。”那人答得轻描淡写,“对于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阴阳界的灵媒身体,很多事都会省力许多,你抛下这身体,它自动会送你回去。”
孟扶摇欢喜得晕了晕,从桌子上栽下来,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地上,道:“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没机会报答你了,这点钱表个心意。”
她雀跃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妈妈,立刻自杀,啊啊,终于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说话,看她快要出门,才道:“你快点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摇霍然转身。
“你以为通灵体这么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瘆人,“有人用神通给你维持着呢,啧啧……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着手指头飞快的算,“最大极限,嗯……合四九之数,最多他只能维持七天,换句话说,你这里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尽了。”
孟扶摇立在门口,满身的阳光里心口发冷,她一时还没换算过来那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的算,却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经出来,她却害怕面对直觉逃避。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噢,”那人又探头,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时间了。”
孟扶摇晃一晃,半晌机械的道:“谢谢你。”转身出门去,桌子后那人爬出来,注视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一声:“难噢,来不及噢……”
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妈妈看似好转,实则时日无多,她一直等着送她最后一程,妈妈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她千辛万苦回来,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儿都该做到的事。
她没有理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莫名其妙抛开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这里的所有时间,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渊。
原来到最后,要冒险的不是她,面临生死难关的不是她,那一夜携着绝望的泪水的无尽缠绵,用苍凉的心情等待着结局到来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那一世她为了母亲将死而奔回,这一世她知道他将死,明明有办法,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竟有这许多焚心为难!
从现在开始,她走过的每一步,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计时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两边都是地狱。
三天……任谁也知道,来不及。
除非……今天妈妈会去世……
孟扶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恨不得抬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怎么可以这样想?
怔怔抹去脸上眼泪,她快步回医院,推开房门那一刻,她下意识的去看心电波显示仪。
那里很平稳的波峰波谷,没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识,看完之后却觉得五雷轰顶——她在干什么?她在看什么?
她在希望什么?她在想什么!
孟扶摇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刹那冰凉,她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低头,迎上妈妈的眼睛。
孟妈妈静静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摇赶紧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给您买了豆腐乳……”手一抬才发现,心神恍惚之间,豆腐乳已经给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赶紧掩饰的咳嗽,讪讪的笑:“丢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妈妈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来之前她瞄了瞄妈妈气色,觉得妈妈气色很好,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竟然没有欢喜,随即她便为自己的没有欢喜,羞愧得要自杀。
她……竟然没有欢喜!
刚走出几步,看见病房外走廊上挂着一只钟,孟扶摇一抬眼就看见时间。
看见时间刹那,她便立即开始计算,假如妈妈现在……
一个念头刚出来,她又是一颤……我在算什么?我在算什么?
再也不敢看那钟,她疯一般的奔过走廊,一路狂奔直奔进厕所,哗啦啦打开洗脸池龙头,白亮的水柱冲出来,浇了她一头一脸。
她迎着那水柱不避不让,让那凶猛流出的水狠狠冲刷她的脸,冲刷她的龌龊,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
隐约听见钟摆滴答一声,抬头一看,厕所上方居然还有个钟,秒针滴滴答答走着,分针急急忙忙动着,时针在她眼底,以惊人速度向前飞着。
时间!时间!时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着前行便鲜血淋漓。
她这么恨时间的快,这么恨人生的无奈,命运为什么要有那许多的为难来为难她,从不愿给她一分希望的救赎。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轰碎了挂在门上方的那该死的钟。
停住!停住!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洗手间门外突然掠过快捷的脚步,医生护士簇拥着一大团推着小车奔过去,看方向,竟然是向着妈妈的病房!
她刹那间心中一喜,腾的跳起,追着那群人便冲过去,然而那群人越过妈妈病房门口并不停留,直接拥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妈妈病房的门口,手脚冰凉。
更糟的是,病房门开着,妈妈依旧清醒着躺在床上,望着门口的她。
刚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妈妈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后落入妈妈眼中?
她的心冰凉一团,心腔突突的疼痛着,攥紧、绞扭、挤压、碾碎……世界化为粉尘,在充血的心中轰然而碎。
她再也无法在妈妈的目光中坚持下去,一转身,疯一般冲下楼梯。
电梯侧小门有个拐角,那里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头撞开那门,步子一软骨碌碌滚下去。
坚硬的水泥楼梯梗着背后,刹那间她遍体鳞伤,然而唯有这般的痛楚才能抵过内心里巨大的崩毁,她歪歪斜斜站起来,腿一软滚在楼梯角,随即再也没有了力气。
她将额头抵在墙角,拼命厮磨,似要用那般肉体的疼痛,抵挡内心里无穷无尽的痛苦,斑斑血迹染上雪白的墙,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鲜血和着眼泪和汗水滚滚奔流,满墙腾着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么可以希望妈妈死……
她怎么可以在刚才那一刹绽出巨大的欢喜……
她怎么可以这么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亲人的死亡换自己的幸福……
……
她怎么可以安然在这里,耗费着他的生命?
她怎么可以明知时间流逝,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怎么可以享用尽他一生心血,将他永久而孤独的抛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
她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
苍天!
为什么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无耻些?
那样她可以不为自己潜意识里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无尽自责!
那样她可以选择,根本不回来。
那样她可以选择,忘记他,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
那样她甚至可以选择……关掉供氧的阀门!
孟扶摇在黑暗无人的安全通道里痛哭失声,不住拉扯自己的发,满地里落了带血的发和断裂的指甲,她撞向墙壁的力度,似要将自己灵魂都撞碎。
她也确实碎了。
碎在辗转磨折的命运里,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里,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却做不出,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孽的无穷痛苦里。
到得最后,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尘埃,痴痴大张着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尘絮悠悠升起,再缓缓降落,将她埋葬。
她也确实将自己葬了。
权当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样煎熬的等着妈妈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丢下濒死的妈妈任她孤独死去,临终下葬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更不能亲手拧紧氧气袋的阀门。
她只好,陪着长孙无极一起死。
命运终究不愿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来陪他,活着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堕黑暗,她要一个良心的安宁。
送走妈妈,她便自杀,魂灵是宇宙间不受控制的物质,做鬼也许能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想通了,想开了,终于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于是她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把袖子放下来挡住手上的伤,将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静的问妈妈:“怎么还不睡?您早点休息。”
孟妈妈不说话,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就是那个姿势,半躺在那里。
孟扶摇心力交瘁,勉强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一侧晚间睡觉的小床上,往枕头上一靠,就再也动不了了。
隐约中孟妈妈递过来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气喝干净,随即便觉得脑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识很快陷入模模糊糊。
那般朦胧的虚幻里,突然听见一声温柔低唤:扶摇。
孟扶摇浑身一震,一霎间她以为幻听了长孙无极的呼唤,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然而躯体却沉重得像铁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她陷入强迫的睡眠,呼吸微微急促。
夜色渐浓,病房黑暗,远处的灯光泻过来,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见病床上的孟妈妈,突然微微倾过身。
她靠着孟扶摇床侧,拔掉输液的针头,挣扎着努力伸手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了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摇能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这眼神,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这世上两个最爱她的人,拥有一样的眼神。
灯光浅淡,昏黄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脸上,孟妈妈平静的抚着她的发,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女儿。
她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平她在睡梦中仍然挣扎蹙起的眉,带一抹满足而安详的笑意,抚遍指下的脸庞。
这张脸,不是扶摇的脸,可是她知道,她的灵魂是。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世间最难解释的便是血缘和心意相通,她们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来相依为命,为师、为姐、为友,亦为母,她和女儿,本就有着世人难及的最为深挚的情感,她们对彼此的牵挂和了解深入灵魂,所以扶摇无论如何也无法抛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认出了扶摇。
除了她的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有那般明烈鲜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让你睁开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妈妈低低道,“扶摇,妈妈好想你,可是妈妈也,不能认你。”
认了她,接下来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摇永远活在愧疚中。
“你很为难是吗?”她心疼的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我让你为难了是吗?扶摇……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着,合起那柔软掌心,“我看见了你的幸福,我看见有一个人用全部的心来爱你,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呢?”
死亡只是一场永恒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床。
“去吧……”她俯下脸,轻轻吻上她的额。
“妈妈永远爱你。”
昏黄的灯光照亮一角,灯光中母亲苍白的唇,印上女儿光洁的额。
老去和青春同时开谢,真爱永不惧于别离。
孟扶摇的眼睛始终没能睁开,眼角却缓缓沁出一滴泪水,在淡淡黄光下,流转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妈妈接住那滴泪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后掖紧孟扶摇的被角,缓缓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细碎声响,她在床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后,伸出手去。
关掉了供氧的阀门。
※※※
三天后,XX市公墓之中,孟扶摇轻轻的在一座新坟前献上一束洁白的康乃馨。
墓碑上的女子保留着生前的温柔安详姿态,在照片中微笑看着她,三月的春风和煦,她永远明丽在爱她的人心中。
墓碑上没有写生平,孟扶摇只刻了这样一句话。
“真正的爱,来自于彼此的成全。”
妈妈。
那晚我没有真正被安眠药迷倒。
五洲大陆那一场锻造,我的意识已经十分强悍,哪怕孱弱的躯体沉睡,意识依旧清醒。
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那是您对我的成全,生命到了此处,彼此都已经无愧于心,您最后的苦心,我不想辜负。
我知道,您害怕一旦和我相认,最后您自杀时我会认为是我逼死您,您不要我带着愧疚而活。
放心,我不会。
我向您承诺,从此后,无论在哪里,无论遇见任何事,我都会努力的,无比幸福的活。
三月阳光温柔如绸,照见女子纤细背影。照见她携着一袖芬芳的花香,向公墓深处的密林走去,走向宿命所在的终结,走向,爱情的那一头。
※※※
孟扶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为第一眼看见的日月星辰灿烂穹顶而欢喜得热泪盈眶。
随即她觉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副棺材,棺材里还有个人和她挤在一起。
她伸出双臂,满足的抱住那个身体,呜……终于回来了。
手臂却突然一僵。
怎么会这么冷?
她慌了,赶紧爬起身,仔细看长孙无极的脸,他的眼紧紧闭着,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活气。
孟扶摇把他的脉,也找不到任何跳动的痕迹。
她输真气……没有动静。
她摇晃他……没有反应。
她的心突然空了,塞了一团乱糟糟的雪,怔怔的爬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难道命运真的可恶到这个程度,她好不容易回来,依旧面对和他的天人两隔?
目光茫然一转,看见棺材的对面,有一个沙漏。
她立刻爬起来去看那沙漏,沙漏里细沙已经漏尽,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
我还是回来迟了么?
她挣扎着,扑出去,想要看清楚那个沙漏里还有没有沙落下。
身后突然一紧。
一只微凉的手,掐住了她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了棺材底。
淡淡的阿修罗莲香气氤氲,那人温柔而急切的唇,覆上她刚要惊呼张开的唇。
她眨眨眼,落下泪来。
※※※
穹苍天胜元年,长孙无极继长青神殿殿主位,次年,大宛对扶风塔尔族出兵,占据塔尔族三千里疆土。
天胜二年,大宛女皇孟扶摇下嫁穹苍无极两国帝君长孙无极,嫁妆是塔尔国土,正好将被塔尔隔开的穹苍和无极,连在一起。
同年,扶风女王雅兰珠自愿对大宛无极称臣,永为两国之属,纳入大宛版图。
江山为嫁,天下版图三分之一尽归长孙无极,天胜八年,两国正式合并,改国号“大成”。
大成皇朝的开国皇后,是五洲大陆史上最为光艳灿烂的女子,以其强绝啸傲一生伟绩,尽享五洲大陆膜拜顶礼,史称:神瑛皇后。
上渊长宁三年,上渊帝君燕惊痕出兵太渊,三月灭国,重新合并上渊太渊,改国号大燕。
自此,天下五分,大成,大瀚,轩辕,大燕,大宛。
五国帝君都是实力强绝的天下顶尖人物,世人合称:五圣。
轩辕承业五年,轩辕帝君崩于九华殿,时年三十二岁。
他身后留下一子一女,两个孩子,都是嫔妃所生,至于是哪位嫔妃,他也不记得,只要不是那个人,那么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区别。
轩辕国祧需要人继承,于是他拼命多活几年,活到有了继承人。
他一生未立皇后。
和他相同的,大瀚,大燕两国帝君都后宫寥寥,三国的深宫如此空寂,那些衣香鬓影,锦绣繁华,都是落在烟云之中的空花,怎样的热闹,都似隔着云端般抓挠不着,妃嫔们在红颜的时候进宫,直到白发也难得见到陛下几次,她们存在的目的,就只是生下继承人,而女主人的位置,永久虚悬。
三国,无后。
(全文完)
完结感想
历时近半年,扶摇也总算完结了。
回头算算,扶摇字数远超帝凰,时间却差不多,再看看后台更新字数,我黑线了一下,太赶了,实在太赶了。
所以自从写扶摇,我再也不对狗血小白天雷YY表示鄙视,我好像自己没好到哪里去,网络平均日更万字的文,要精致实在是有限的,扶摇文中有许多不足之处,希望有时间我能去慢慢修改,还有些情节我自己也知道不够严谨,但是碍于网文的阅读性,在处理上也只好如此,然而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
不过世上有多少事尽如人意?我尽力了,并在网文的阅读性和保持个人风格原则之间寻找到一个基本的平衡,几可无悔。
扶摇完结,第一件事便要感谢我的读者亲们,是你们的包容支持了我,这一路来未必时时平顺,写文时未必天天高潮,然而你们的支持和信任从来不变,两千多颗钻和四千多朵鲜花告诉我,你们一直都在,并一直读着我写的字,虽然用鲜花钻石来衡量热情颇有些不敬,也让我对自己有些不齿,但是我仍旧很老实的承认,我是喜欢的,非常喜欢,因为你们,喜欢着我的喜欢。
很想一一点出所有给我送过花和钻,给我留过言写过长评的亲们,我自己觉得,只有用我的文字写下你们的名字,才能真的向你们证明,我确实如此感激,可是我太累了,五天写了十万字,其间还要上班,现在打字眼前都是蘑菇云,看见字我就想吐,原谅我不能一一点出你们的ID,原谅我不能一一对你们表示感谢,然而请相信,我始终记得你们,并一直为此温暖下去。
写扶摇时期,因为太赶,我也很少有空回留言,我心中一直深以为憾,让亲们的留言得不到回应,在我看来是非常失礼的事,在此向亲们道歉,桂圆实在很不是东西,不够恳切不够体贴不够热情,她将全部精神投入她见鬼的到处都是瑕疵的小说里,忽略了这世上还有更多更美妙的东西,此乃蠢人一个,大家一起鄙视她。
扶摇的结局,我履行我的诺言,没有坚持我自己的“悲剧美”观念,虽然在我心中,我更希望它按照我的想法去结束——爱情不必日日相守,只要我们努力过。但是相比于亲们的心情,桂圆的恶趣味,大可以搁在一边。
相比于帝凰和燕倾,个人认为,扶摇唯一的进步,便是多了更为鲜明的主旨——坚持,通篇流淌着坚持的力量,孟扶摇一路穿越五洲寻求回归是坚持,长孙无极等待二十余年此心不改是坚持,雅兰珠追逐战北野是坚持,四大男主男配对扶摇的爱是坚持,甚至连那些配角,配配角,也许有正有邪,也许让人喜欢让人讨厌,然而他们自己的故事里,依然隐隐约约有着坚持的味道。
除了坚持,还有勇敢、忠诚、牺牲、成全,诸如所有正面的向上的精神,诸如所有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力量,诸如所有从各个正面意义上去诠释的美丽爱情,这些精神和力量,这些爱情故事,不仅发生在主角,也发生在奸角,甚至也许发生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路人甲身上,而我想通过这些属于每一个人物的故事告诉读者,世人无绝对好与坏,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造成的事实也不同,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行走世界,更多的时候需要我们敞开胸怀去看待,风物长宜放眼量,天地之阔,在心间。
这是我写扶摇的初衷——我想写一篇励志的小说,让那些热血和勇气自笔端流淌,如果某一日它曾给予你们力量,请记得,那个小说世界里,有一个人虽然虚幻却温暖的梦想。
相信我,只要敢,没什么不可能。
新文应该会有,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家里已经闹翻天了,挥舞着大棒要求我从此封笔,于是我只好搞个坑占着,先休息一阵子以示对我妈的交代,苦笑,因为写文,诸般颈椎病眼睛吃不消之类的还是小事,更糟糕的是我老人家大姨妈都很久不来拜访我了,年纪轻轻当真就要提前过更年期?那实在有点可怕,虽然我不介意早早鸡皮鹤发嫁不出去单身到死,可我不能不介意我妈的情绪,要知道,半夜起床上厕所听见隔壁房间总在幽幽叹气,那是很伤神的。
新坑占着,我以一种观望的姿态看着我的坑,看看有多少亲们还想要看桂圆的书,如果收藏得多,多到我不好意思了,责任心很强的我,大抵还是会写的,如果大家觉得,到扶摇为止也尽够了,我觉得我大可以从此解脱,这世上总有那许多放不下的事,但是很多时候,放不下也得放,正如那些我们爱过的花儿,盛放过,美丽过,存在过,也就够了。
我们一直在路上,期待着放下行囊。
番外卷
结婚记(一)
“你说我们该在哪举行婚礼好呢?”长孙无极伏在孟扶摇身后椅上,靠在孟扶摇的肩,一边吹着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有一下,没一下……
孟扶摇一把推开他的脸,不回头,不扫视,不正面目光交流,仅用一张扑克脸表示:我很忙,我没兴趣理会你这个无聊的问题。
长孙陛下从来就不会因为孟女王的态度而改变自己的任何计划的,脸被推开,手却更不安分,拈起孟扶摇精巧的耳垂,对着太阳照,小小的雪白玲珑的耳垂,透过灿亮的日光,晶莹如珠,看得见里面小小的红色脉络,像是美玉上天生的线条美妙的玉筋。
耳垂被捏是很舒服的,何况长孙陛下一向手势轻盈,孟扶摇给捏得昏昏欲睡,傻傻的沉浸在温暖的阳光里,身周拂过的是五月的夏风,夹杂着淡淡的阿修罗莲香气,那香永远独立独行,在挤挤簇簇的樱草、瓜叶菊、四季海棠、春鹃、蟹爪莲诸般香气中,依旧浑然清逸的包围了来。
她舒服的叹口气,脖子向后仰了仰,表示了对此行为的由衷许可。
摸啊摸啊摸,摸啊摸啊摸……
为毛突然胸口有点痒?
禄、山、之、爪!
孟扶摇霍然睁眼,目光炯炯,手指一弹风声呼呼——“五爪掐龙手”!
那只正越过许可范围的手快速一反,一把将爪子握在掌心,顺势还捏了捏——“收服母虎拳”!
“死开!死开!”孟扶摇抽不出自己的爪子,用脚踢之,“死开,不要看见你不要看见你不要看见你——”
长孙无极微笑,一伸手捞住母老虎腿,十分好脾气的哄:“乖,动手动嘴就可以了,动腿不好,我不怕伤着我家太子,还怕伤着你呢。”
“去死!”不提这句还好,一提这句某人立刻冒烟,目光如闪电头发排排站,戟指大喝,“什么你家太子!我不嫁了!做单亲妈妈!将来大宛就是他的,他不是你家太子,他!是!我!家!太!子!”
“行,你家太子。”长孙无极继续哄,“先做你家太子,再做我家太子。”又殷勤的搀她,“别对花落泪对月唏嘘了,可怜见的花都谢了。”
孟扶摇推开之,做面瘫状,长孙无极使个眼色,一边的元宝大人立即恭谨的奔过来,将一块点心高举过头,做温良贤淑举案齐眉状。
孟扶摇瞟一眼,“嗯”一声,拈起点心来慢慢吃了,元宝大人及长孙陛下都欢欣鼓舞——女王陛下赏脸了!
全天下最尊贵的孕妇女王陛下赏脸了!
孕妇!
是的,孕妇。
最尊贵最宝贝也最悲惨最混沌的孕妇。
当一个将洞房花烛夜碧玉破瓜时看得十分神圣的人,从棺材里恢复意识,一阵激情拥吻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腹便便,马上就快生了——这真是无与伦比的极品悲惨。
孟扶摇的脸,自那以后就没晴天过。
没有洞房花烛,没有温馨蜜月,没有小生命着落温暖眠床的欣喜,没有聆听胎动体验血脉延续的幸福,没有陪着孩子经历他的着床、成长、人生里所有的第一次历程,前一秒还觉得自己是少女,下一秒便要瓜熟蒂落,实在太考验人的承受能力了!
于是那日,当阔别孟扶摇九个月的元宝大人在神殿门口眨巴着眼睛看见迈出地宫青面獠牙的孟扶摇时,内心里顿时发出感触良深的叹息——孟女王就是与众不同啊……瞬间便完成了一个由体态轻盈的未婚少女转向满脸蝴蝶斑未婚先孕大妈的沧海桑田。
沧海桑田的孟女王,陷入了人生里难得的傲娇期,看鼠鼠可恶,看狐狐无耻,看某男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发现自己的悲惨状态后在棺材里便掐住了他大吼:“哪来的娃!谁塞的!”
长孙皇帝很好脾气的告诉她:“八月十五,元懿殿,你拉下了我的衣服……”
“停!”孕妇立刻掐断陛下憧憬的回忆,大喝:“我不要!”
陛下十分平静,答:“我要。”
孟扶摇冷笑:“由不得你,我的娃我做主。”
陛下微笑:“可是这孩子是我一直在养,已经认了我这个爹。”他怡然伸手往孟扶摇肚子上轻轻一搁,果然某“已经认了别人做爹”的娃立刻心有灵犀的动了动。
孟扶摇先是被那胎动惊得恍惚了一霎,晕晕然的想起自己有娃了,自己的娃已经会横身侧踹了,那感受真奇妙……随即忽然醒过神,怒发冲冠——什么玩意!老娘肚子里长出来的娃,你摸几下就算你的了?
横眉竖目的孕妇让陛下十分委屈,叹息:“我养这个娃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原本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辟谷”有成,除了喝水外,吃不吃东西已经不那么重要,一枚神殿“定元丹”,可以让两人都进入龟息状态,然而孟扶摇再次穿回来时,因为回来太迟,长孙无极有点支持不住,最后引魂时出了点岔子,导致孟扶摇又多睡了几个月才醒,这下便有些麻烦,胎儿可不会“破九霄”,如何在孟扶摇龟息状态下维持住孩子的健康成长,长孙无极煞费苦心,长青神山能用上的诸般灵草奇药全用了,能想出来的办法全使了,幸亏孟扶摇这个身体的体质,在宗越长久的灵药浸淫下十分非凡,换一个人,这孩子也八成留不住。
孟女王一向是嘴硬心软的,那颗梆梆的心,在遇上某人的绕指柔的时候,尤其软得令人发指,陛下眉毛一下垂,她的心就跳了跳,陛下微微一叹息,她的心就抽了抽,陛下露出怅惘无奈的神情,她便立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讲理?太不斯文?太不够宽容体谅?
唉……算了……
自己的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喊别人叫爹了,那还能怎样?
反正好歹,娃从自己肚子里出来,只能喊自己妈,谁都否认不了,对吧?
孟女王十分悲摧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了自己超级短促的怀孕待产生涯。
真是太短了啊……从知道怀孕到准备生产,只有二十天,连婚都来不及结,就算让她结她也没脸结……
虽然逃脱了怀孕早期的孕吐之类的不适,但是后期的体态笨重,腿脚浮肿,睡眠不安也让孟扶摇十分不满,尤其她胃口极好,胃纳容量以惊人的速度日日增长,经常半夜爬起来要求啃蹄髈,还必须是不能低于三斤一个的,陛下自然全力满足——寝殿外小厨房十二个时辰不歇火,别说蹄髈,就是吃元宝肉,估计陛下也会和元宝大人商量一下割股献肉的可能性的。
孟女王半夜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啃蹄髈的时候,长孙陛下就坐她对面深情款款看她吃,那眼神经常让孟女王错觉自己不是在头发散乱满手油腻的啃骨头,而是端坐繁花之间正仪态优雅风姿楚楚的赏花,而她的寝殿内,也没有任何镜子能够证明她的啃肉之姿到底是何等的英勇威武——于是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朵啃肉也很美的花了。
不过花儿智商一向不低,虽然时常被陛下的眼神迷得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斤两,但是偶尔啃到一半时会忧伤的望天,并摸摸最近海拔日渐高耸的脸颊,思量着自己如果去除肚子里那一块,全身肥肉所剩下的体积大概还有多少?——想来那一定是个庞大的数字。
因为估算到数字的庞大,孟女王自欺欺人的也拒绝了忠实的镜子,对自己的吨位抱持完全混沌漠然的态度,她还沉浸在明媚的忧伤里,觉得世人弃我——连我的娃都在我知道他之前便认了人家做爹,命运弄我——不打招呼就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到母亲的三级跳。
世人欺我骗我弃我瞒我,我便吃它啃它吞它喝它!
海拔在升高……肥肉在囤积……长孙陛下十分满意——肥肉有多少,娃便长多好嘛。
元宝大人经过精密计算后,觉得,嗯,孟扶摇的体积比例,已经无限逼近俺了……
于是某一日当一个新进的宫女不小心将一面蒙起的镜子揭开时,无意中眼神一瞥的孟扶摇在镜子中发现了一头美丽的大洋马……
“啊——”
惨叫声后,当日,女王开始绝食。
孕妇绝食,一个顶俩。其问题严重性立刻让所有人都着了急,负责孟扶摇饮食的医官更是濒临崩溃,只有陛下不急,听闻奏报后,直奔孟扶摇寝殿而去。
按照正常道理,长孙陛下作为孩子他爹,正常反应一定是苦劝、怒吼、和好三部曲,如果是琼瑶版,那大抵是——你怎么可以不吃?你怎么可以不吃!!你不吃我们的孩子怎么办?那是我们爱的结晶!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请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你受苦,痛的是我的心!
如果是古龙版,大抵是——
“你不吃?”
“不吃。”
“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看见我的剑没有?”
“那又如何?”
“不吃——”剑光一闪,冰冷的抵在动脉上,“就死!”
如果是周星星版,大抵是——
“你真的不吃?你确定你不吃?你不吃你早点说嘛,你不说你不吃我怎么知道你吃不吃?好了,不吃就不吃,走了先。”
……
孟扶摇稳坐钓鱼台,等兴师问罪的长孙陛下前来,关于此三种版本,女王陛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琼瑶版本——“让我们去死!让我们去死!我不认识你!我有一帘幽梦,从此不和你共……”
古龙版本——
她冷冷看着闪亮的剑锋。
风萧萧的吹过。
一片落叶突然在三丈外惊落。
“还是你死吧。”
砰。
黑衣人无声倒落尘埃。
“与其我死,不如你死。”她俯首看着失去生气的尸体,慢慢吹去剑上的血,“知道么,我讨厌被命令。”
周星星版本——“你妈贵姓?”
……
当夜,长孙陛下进了绝食抗议的孟女王寝殿。
当夜,听壁角的元宝大人和九尾为一个最佳位置发生厮打,最终以元宝大人牺牲臀上毛若干的惨胜,占据了某处殿檐的最佳地形。
当夜,听完壁角的元宝大人蹲在檐角上,以四十五度角默默仰望月亮良久,突生思古之幽情,诗兴大发,口占一绝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猪小猪落玉盘。”
元宝大人觉得此诗心血所化,十分挥洒,值得笔录以纪念,遂专门以纸贴茯苓饼录之,并供众友好同观,有路过不识好歹者阅毕,提醒:此诗似非阁下原创乎?元宝大人怫然不悦——你这样说本人心情甚低落,此诗字字本人心血所化,来自本人长久以来浸淫诗歌散文杂记图书馆所获得的丰富学识,诸般灵感化为文字汩汩流泻于笔端……啥米,你说和那个啥乡下卖菜的元老二的啥啥啥诗有点像?没有,绝对没有,元老二是我很崇拜的草根诗人,但是,真的,貌似我没那么多精力将人家的诗一一炼化……如有雷同,纯属记忆力太好!
后来九尾感叹:得达到多少智商才能让那句子被记忆得如此精确啊……记忆力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
此诗由此传唱,好事之徒将之录入《皇帝秘史》,并对“急雨”、“私语”所包含的丰富含义产生了旷日持久的研究、讨论、争辩、炒作与反炒作……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总而言之,就在当夜,当长孙陛下在孟女王殿内呆足一夜后,第二天孟女王便传膳了,再后来,元宝大人献点点心,人家也赏脸了。
献完点心的元宝大人问道于长孙陛下,是不是用孩子的健康来打动了傲娇的孕妇陛下?长孙皇帝用十分浮云的眼光看了自己的爱宠一眼——非礼勿视!非礼勿问!非礼勿言!
总之,那种“你不吃孩子怎么办?”的蠢话,他长孙无极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孕妇本就为自己莫名其妙沦为生育机器而悲催,哪里还能受这种暗示“孩子最重要”的刺激?又不是脑残。
长孙陛下怡然微笑着,心想,今晚该换个姿势了……
……
此刻孟扶摇已经离开了穹苍,回到气候最适宜临产的无极,无极皇宫上下早在她到来的那一刻便鸡飞狗跳,紧张得人人面色苍白双眼通红。
十个医官负责她的生产事宜,那几天医官们路上碰见,打招呼都改成:“生了没?”
某日一医官吃早饭,灶上馒头没蒸熟,此医官数日未睡精神恍惚,迷迷糊糊咕哝:“生了……”
医官们狂奔而去。
侍候的宫女打翻了盆子。
等候消息的太监奔上金銮殿。
陛下散朝。
孟扶摇寝宫前瞬间挤一堆人狂敲门。
陛下飞檐走壁。
女王陛下探出头,柳眉倒竖——丫的还让人睡不?
……
二十天弹指一挥间。
终于到了瓜完全熟了的时辰。
一大早整个皇宫便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元宝大人绞着爪子,无意识的在一根根拔它宝贝得金子似的毛,九尾摆弄着自己的九条尾巴,思量着如果能生九个,正好一个尾巴托一个,铁成远远的蹲在花圃里,做的动作似乎是在施肥,却不知不觉将陛下珍爱的诸般花朵拔了个干净,陛下……
长孙陛下很镇定。
他守在专门辟出来的产房里。
白发苍苍的老太傅再三劝说,此举不合规矩,长孙陛下十分和蔼的笑,十分和蔼的告诉老太傅:
“在无极,朕的话,就是规矩。”
孟产妇隔着帘子听见,气喘吁吁的大喝:“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彪悍皇帝二人组让老太傅默默无语,只好含泪退下去,长孙无极转身,含笑握住孟扶摇的手,轻轻道:“没事,我在呢。”
“没事!”孟女王更加无所谓的气壮山河的挥手,“一时三刻,他必须要给我出来,他敢不出来,这辈子有种就别出来了!”
……
威胁……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啥用的。
从晨曦初露到月上中天,该出来的还没出来,医官们被折腾得瘫了一地,精力充沛的孟扶摇也骂遍了长孙无极以及所有他们养的宠物,连宠物的下一代都问候过了,惹得元宝大人含泪默默无语——丫的我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就已经被你拔光了毛,这辈子我还是光棍算了……
月亮滑过中天,向西慢移,悠悠挂在灯火通明的春深殿檐角,将坠未坠之时,忽听婴啼之声响亮高亢,划破夜空。
“生了!”
“生……了……”
结婚记(二)
“生了!”
产婆兴奋的呼叫惊破窒息紧张的寂静,满宫内外,一阵轰然狂喜,元宝大人一激动,多拔了一把毛,心疼得泪水连连,铁成一兴奋,一把掐住了奔出去的九尾,将之埋在了地里……至于刚刚离开产床,走到帘子外的陛下……
陛下极其镇定的……摔了一跤……
因为陛下这辈子就没摔过跤,以至于医官们震惊得忘记去扶,陛下也不用人扶,唰一下回身就势滑过帘子,准备亲自滑到产床下。
皇宫御用顶级产婆也被吓着,跳起身回首看着他,正要说什么,蓦然回头眼角一扫,一声尖叫阻住了长孙陛下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态——“慢着!”
“啊!”
长孙无极惊得震住,被这一声惊叫阻住去路,这个时候也已经不是追究产婆胆大包天的时辰,因为产婆冲了回去,帘子后孟扶摇已经大骂起来。
“善了个哉的!不带这样的!”
不带怎样的?
怎样的?
怎样?
的?
刚刚还欢喜得嘎嘣脆全宫上下都处于熔点沸腾状态的无极皇宫瞬间冻结,元宝大人抓着一把毛痴痴而立,爪间白毛飘散,九尾从花圃泥地里挣扎到一半又倒栽了回去,铁成手中一把带刺的玫瑰哗啦啦的都戳在它脑袋上。
长孙无极拽着个帘子僵在那里,帘子系成溜溜的麻花,风姿韶秀无所不能的美人陛下抱着麻花帘子做天雷轰顶状,围观者同五雷轰顶——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陛下此刻表情着实精彩哇,真是此前没有看见过此后大抵也不太可能看见的绝世奇景哇……
长孙无极才不管别人表情,男人再全能,对女人这一关依旧无能为力,虽然他相信以孟扶摇的体质不至于生产便如跨鬼门关,然而产婆那惊讶的表情,着实吓着他了。
随即他突然振聋发聩的想起,似乎?也许?大概?好像?没有听见新生儿的哭泣?
这一惊非同小可,此刻的安静便如巨雷劈上头顶,长孙无极帘子一扔便奔了过去,猛听见一声巨响。
“哇!”
真的是……巨响。
猛然间像个响雷炸在此刻屏息寂静的殿中,所有人刚刚提足全部的耳力去寻找新生儿的哭泣,便立刻被这不打招呼的一炸生生炸得失聪三秒,三秒钟内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这世上任何其他声音。
靠得最近的长孙无极又是一个趔趄,赶紧扶住了柱子……
“生了!”
又一声欢喜呼叫,却听得人一阵烦躁——知道生了!赶紧抱出来呀,尽叫个啥!
长孙无极又是一阵不安,虽然孟扶摇再三拒绝他亲眼看着她生产,此刻也顾不得了,放下帘子又要往里闯,却听见里面孟扶摇骂:“娘希匹!混球!”接着宫女们手忙脚乱的奔走之声,产婆惊呼之声,长孙无极忍无可忍刚冲进去,最里面一层纱帘一掀,产婆才喜气洋洋的出来,笑道:“生……了……”
长孙无极正在想着为什么她说了三次“生了。”语气还不一样,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产婆已经对他躬了躬,将一个明黄小包袱递进他怀中。
“恭喜陛下!”
长孙无极只觉得臂弯一沉,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心中便猛然一跳,赶紧运力于臂提足真气,生怕心跳手软之下将包袱落了地,转过眼来正要仔细端详,另一边手臂忽然也一沉,也多了个包袱。
“贺喜陛下!”
他一怔,随即狂喜——双胎!
一阵狂喜还没过去,产婆变魔术一般,从帘子后又整出个包袱,笑吟吟递过来。
“大喜陛下!”
……
天地冻结。
飞鸟栽落。
满殿医官踉跄。
长孙无极石化。
……
比一个娃更让人震惊的,是两个娃。
比两个娃更让人震惊的,是三个娃。
三个。
三个!
很多年以后,元宝大人戴着个眼镜挑灯夜读《大成国史》的时候,读到此处不禁慨然长叹。
丫的,比我们耗子还能生啊……
能生的牛逼皇后且不去谈她,眼下便有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产婆抱着那包袱,为难的看着陛下的臂弯——位置已经满了,该放哪好呢?难道用下巴夹着?
最后还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当之无愧的最强大,他十分镇定的将左手一个娇小的包袱挪了挪,示意产婆将那多出来的一只塞进那个空当里。
于是满殿医官便看见风华无双的皇帝陛下两手抱着三个娃,怀抱里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努力镇定,但依然可以看出手有点抖步子有点踉跄的向帘子内的英雄妈妈走去。
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从此尽毁……
三个包袱在陛下的臂弯里真实而又销魂的存在着,两娃很沉默,一娃很张扬,全殿里就听见那只的哭,一个顶三。
众官含泪仰首,望天——老天啊,您是不是终于不忍长孙家向来子孙不旺,派来了只全能生娃冠军?
神瑛皇后真是无比强大啊,但凡打架、骂人、作弊、宰羊牯、窃国、篡权、乃至生娃,无所不能!
尤其以最后一项特长,深得诸臣膜拜。
生两个已经跟不上时代,满地都是双胞胎,人家要生就生叁,包袱撂满胳膊弯。
皇后威武!
※※※
皇后威武的坐在床上。
十分纳闷的喃喃:“善了个哉的,从哪搞出三个来的呢?”
想了半天双手捧心,眼冒蓝光:“陛下威武!”
刚抱了三个娃进帘子的长孙无极又一个踉跄,这回很快稳住了身子——他怀里有稀世珍宝,自己跌破头,也不可以让孩子擦点皮。
怀里三个娃,两个哼哼唧唧的哭,一个惊天动地的哭,皱皱巴巴红通通,轻软得令人觉得不真实,像一个世间最美最旖旎的梦。
长孙无极含笑低头看着那三个此生从未敢于憧憬过的美梦,眼神里渐渐浮现比那小小身体更为轻软的笑意,氤氲在眉梢眼角,荡漾起他此生以来最为恬适的温暖弧度。
那笑意里亦有几分恍惚迷茫——惊喜来得太多太猛烈,镇静淡定如他,都晕晕然仿若置身虚幻之中,生怕动作稍微大一些,那梦便“啪”一声,破了。
他将怀里的三团抱过去,试图和奇迹制造者一起分享,以便相互印证,加深此刻真实感,然而床上那只比他还不能接受现实,直着眼睛,梦幻的往床上一倒,抓了只枕头往脸上一蒙,呻吟:“别,别,太稀奇了,我受不了……一个我就已经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接受,丫一下子来三个……不成,我要崩溃,我真的要崩溃!”
长孙陛下才不管女王会不会崩溃,笑吟吟的将一个深紫包袱往孟扶摇脸上一放:“来,猜猜,是男是女?”
那娃哭得惊天动地,震得包袱下面被压的孟扶摇瑟瑟作抖,不用扒开她都能感觉到那娃拼尽全身力气在嚎,天知道那还没发育完整的小小身子是怎么发出这么惊人的高分贝的,孟扶摇捂住耳朵,翻白眼:“还用猜?有这么大嗓门的女人么?”
话出口没有反应,孟扶摇狐疑的抬眼,看见床边长孙无极笑得甚是可恶,转了转眼珠才想起来,貌似,自己也是个大嗓门女人?
呃……不会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掀起包袱一看,随即露出惨不忍睹表情。
“那个……”戳了戳长孙无极怀里安安静静那两只,孟扶摇不抱希望的问,“全是女的?”
长孙无极只看着她笑,孟扶摇怎么看这笑容都觉得好像是在安慰……那个,生三个固然很惊悚,生三个都是女的那就更惊悚了,好不容易爆发一下,居然一个男的都没,那命中率也太低了,也太对不住子孙不旺的长孙家了……她越想越惭愧,脑袋垂到胸口,沉痛的道:“看样子将来你只好招女婿继承皇位了……”
“那还早,不急。”长孙无极坐下来,温柔的抱起没完没了哭个不休的那个,又将怀里两个放到被褥上,“招驸马也好,娶皇后也好,现在还操心不到这个,我只是在想,尿布该如何换呢?”
“又遍地撒尿了?”孟扶摇立即很进入状态的伸手,精神很好的要亲自换尿布,手刚刚伸出去突然僵住,“呃?娶皇后?”
唰一下掀开那俩包袱,直奔要害部位而去,再唰一下盖上,孟扶摇长吁:“好险,本来我还在想一个男的都没难道我还要再生?人家实在不想再生了说……”
她抱着三个娃,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忽觉眼前一暗,那人俯过身来,淡淡的阿修罗莲香气掠过她的额,于此同时温暖柔软的唇也落在颊际,听得他笑声欣慰而愉悦,夹杂着胸腔里低低的共鸣。
“扶摇……谢谢你……”
孟扶摇脸微微的红,有点忸怩的看了含笑退出帘外的产婆一眼,长孙无极又偏头,轻轻吻上她另一边脸颊。
“更感谢你,还愿意为我再生。”
※※※
“这个是哥哥!”孟扶摇笑眯眯扯着睡得香喷喷的婴儿,不厌其烦的将粉团团的脸蹂躏成各种奇形怪状,直到惹得他皱眉大哭伸腿乱蹬才松手。
这么彪悍凶猛,当然应该是哥哥才对嘛。
“吱吱!吱吱吱吱吱!(不对,这个是哥哥)!”元宝大人爪子揉捏着另一个,满意的看着那娃呼呼大睡,无论自己的爪子踩在他脸上什么部位,都意态悠闲岿然不动。
这么像奸诈淡定的主子,这才应该是哥哥嘛。
“就这个!”孟扶摇一巴掌打回儿子的飞腿,“我是妈我说了算!”
“吱吱!”元宝大人趴在那只天塌下来也睡他的家伙身上大吼——我是神鼠我说了算。
……
第一万次争辩再次开始,永远没有答案的千古之谜。
这个谜就是关于三胞胎的排序——最后一个是完全没有疑问的,小公主的大嗓门十分富有个人特色,但是前两个……
因为长孙皇帝的失态,因为产婆没有心理准备,生下一个后她将注意力转向了抱着帘子滑进来的陛下身上,当她再转回头时,第二个已经轻轻松松的冒了出来。
两个几乎同时出现都没有第一时间发出大哭的娃,让产婆瞬间也毛了爪。
至于孟扶摇——不要指望她精明到知道哪个娃先出一秒钟,她连出生时辰都没看,倒是长孙无极,十分精准的根据那三声“生了”,确定了兄妹三人的出生时辰。
至于那哥俩,谁是兄谁是弟,长大以后自己打架决定吧。
三个娃都是母乳喂养,孟扶摇没什么身材概念,更不会为了什么保持坚挺就拒绝亲自哺乳,这在向来不亲自哺乳的五洲大陆皇族中又是头一份,长孙无极怕她辛苦曾经劝说过,孟女王嗤之以鼻——母乳喂养智商高!我的娃怎么能笨?笨了我面子往哪搁?好在她奶水甚足,大抵是怀孕时,蹄髈啃多了。
孟扶摇有时很忧伤的想——自己真是一看就是个没气质的草根啊,什么事儿都那么泼辣结实不够精致啊,生娃一生就是三,奶水多得像喷泉,一点点都没有五洲大陆皇族女性的弱柳扶风般的尊贵气质,听说长孙无极他娘怀他时九个月不思饮食,生的时候难产三天三夜险些送命,生下来一只长孙无极还没有她三只中的任何一只大,轻得喷口气就能让他翻三个筋斗——人家那才叫精致!才叫贵族!才叫优雅!
忧伤完了她继续喂奶,并十分为此陶醉——世上最动听的音乐是什么?是咱家娃在咱怀里吃饱咂嘴的声音,是咱家娃呼呼大睡均匀呼吸的声音,是咱家娃咿咿唔唔啃手指的声音……便是半夜肚子饿此起彼伏的哭闹要吃,在她耳中听来也是极富韵律的美。
她不要维持那冷淡的高贵,于云端之上忘却红尘烟火的饱满,她只要属于每一个母亲的最平实的幸福——他们在我怀中。
他们在她怀中,她在他怀中。
长孙无极最近很恋床,每日除了上朝和公务外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她的床,其实说恋床是假的,和三个娃抢他妈是真的,而女王陛下虽然天生的不解风情,经常拒绝他的骚扰,但是毕竟新当妈,很多事十分手忙脚乱,陛下由此有了很多可乘之机……比如对亲自哺乳时那年轻母亲脸上温柔而静谧的光辉的沉醉,比如对女王最近的胸的弹性柔软度和饱满度的膜拜……
三个娃似乎很没有默契,同时睡觉的时辰很少,更多时候一个睡着两个醒着,吃喝玩乐都不肯同步,孟扶摇又喜欢亲力亲为,于是便是身边有一堆女官帮着照应,也常常忙得一团混乱,其中尤以最小的那只,看似容貌继承了父母优点,玉雪可爱晶莹圆润,其实性情十分令人发指,每次她爹和她娘想要忙里偷闲啃一口搂一下什么的,这只无论是在睡觉还是在喝奶,一定会十分神异的立即停止,睡觉的目光炯炯,喝奶的呸一下吐掉,伸爪子过来就要推——不是推长孙无极,是推孟扶摇。
……是的,推她妈孟扶摇,然后呵呵笑,对着她爹张开小小怀抱,看得她爹一怀喜悦,赶紧接纳女儿的投怀送抱,然后这只腻进她爹的怀抱,坚决霸占,绝不放手。
长孙无极由此十分偏爱这只,常常抱在膝上亲自喂她吃些奶糊什么的,那娃乖啊,喂什么吃什么,吃得咂咂有声,香甜无比,神情十分欢乐——似乎她爹喂的不是混沌不清的奶糊,而是全天下滋味绝妙的极品珍馐。
孟扶摇每逢此时必黑线——为毛我喂你奶糊你就用舌头顶出来???
吃完奶糊那只就睡觉,揪着她爹衣襟睡得忒乖,孟扶摇又黑线——为毛我喂你吃完你还要闹半天才睡?
那只睡觉紧紧揪着她爹,她爹想要动一动立即哼哼唧唧,她爹是个模范爹爹,立刻端坐不动,笑吟吟捧着女儿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孟扶摇又黑线——为毛在我怀里你睡觉被吵醒张嘴就嚎?嚎得我最近听力直线下降?
你丫的恋父狂!
你丫的双面女!
发现女儿恶质的孟扶摇十分郁闷——她总不能和长孙无极说:你女儿不安好心,和我抢人……傲娇的女王是绝对不肯承认她对长孙无极的占有欲的。
至于另外两只……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对乖宝,刚生下来所表现的安静特质,更有可能是一种表象,尤其那只头发眉毛特别浓密,眼珠子特别黑特别亮的,整天灼灼似个灯泡,睡觉时间只有他兄弟的一半,不睡觉的时间都用来破坏——撕纸、揉九尾,拔元宝毛,将九尾和元宝抓住凑对,是他的四大爱。
另外一个嘛……倒确实是安静,从生下来到现在连哭的次数都很少,容貌气质很有乃父风范,孟扶摇受够了腹黑女和破坏狂之后,对这个翻版小无极尤其偏爱,不过这种偏爱很快就被冷酷的现实给毁灭了——他们快一岁时,某天午休,她亲眼看见,这只尿床之后,嫌不舒服,自己慢吞吞将尿布一点点扒下来,光屁股在身下褥子上蹭啊蹭,蹭啊蹭,直到将屁股蹭干净,才慢慢爬开,而睡在他身边的兄弟,傻兮兮的一个翻身,正好将脸埋在他蹭过的褥子上……
无耻男!
孟扶摇悲催的仰首望天——生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继承他们母亲优秀、光明、慈悲、善良、圣母、圣洁……的气质呢?
然而这个时候想要不认这三只也不成了,孟扶摇忧伤的接受了事实,并采取了有力的报复方式,她的报复方式就是——给三个娃取名时使坏,三个娃,长孙霁、长孙霖,长孙霏,这是写入宗牒的大名就算了,小名总得由她自由发挥,于是乌亮大眼睛的长孙霁小名奥特曼,翻版无极的长孙霖小名梅川内酷(没穿内裤),简称:酷儿,腹黑恋父女长孙霏小名……春花。
长孙无极对俩儿子的牛逼小名不置可否,对春花却表示欢喜,高贵的无极皇帝也信奉民间“贱名好养活”的理念,认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的小名儿大俗大雅,十分的朗朗上口,于是常常抱着小女儿软软的散发乳香的身体,对她微笑的唤:“春花,花花……”
长孙春花公主对着她美貌的父皇露出四颗牙齿的甜蜜谄媚微笑。
坐在一旁的孟扶摇也绽开甜蜜的微笑……春花,长孙春花,相信我,等到你长大了认字了,你一定会为这个跟随你多年的美妙小名而哭泣的……
※※※
当娃和娃们销魂的名字都已尘埃落定,闲下来的孟扶摇突然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好像,有什么事应该做了?
她生娃这事,到现在都是无极皇朝的秘密,依长孙无极的意思,自然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但孟扶摇却觉得丢不起这个脸——跑到古代来未婚先孕,她可不想做五洲大陆时代新女性的旗帜标兵人物。为此她不惜威胁长孙无极——想成亲不?想成亲就闭嘴先。
如今养过一年,胖起来的瘦下去,轻飘飘的重起来,当三只娃都已经断奶,见风就长般沉甸甸粉团团的睡在自己的小床中啃指头,并学会抓住元宝大人就拔毛时,某件迟来的人生大事终于再次提上日程。
于是某日,再一年熏风迷醉之时,某人再次靠在孟扶摇身后椅背上(现在皇帝陛下很喜欢这个姿势,原因嘛……高处俯瞰,风景无限矣……),懒洋洋问:
“你喜欢吃了酒再公开的睡上我的床,还是不吃酒,直接把被子扛去我寝宫?”
结婚记(三)
“什么?”孟扶摇掏掏耳朵,眯眼望天,“风太大了……”
元宝大人蹲在她膝上,望望风和日丽的晴朗天空,摸摸身上软塌塌飘不起来的披风,心想,是啊,风真大啊……
长孙无极煞有介事的也望望天,没有对女王的睁眼说瞎话发表任何意见,很随意的笑了笑,坐到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仔细端详。
孟扶摇还等着陛下第二波攻势,这么突然偃旗息鼓的有些不习惯,眼角忍不住便往那方向瞟啊瞟,心里知道陛下奸诈,万万不可上钩,奈何陛下看得实在专注,而某人好奇心又是出名的强烈,屁股在椅子上挪啊挪,磨啊磨,半晌,咳嗽:“看啥呢?”
长孙无极看得专注,头也不抬一下,还在桌上取了笔勾勾画画。
孟扶摇心痒痒,对元宝大人努了努嘴,示意它去查探一番,元宝大人仰头,乌溜溜黑眼珠纯真的看着她——啊?您咋啦?中风?面瘫?风太大吹歪了嘴?
孟扶摇无奈,用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杀回了耗子的无耻,手指头勾勾长孙无极袖子,讪笑:“那啥,画啥呢?咱家美术不错,也许可以指点你一二?”
长孙无极瞟她一眼:“别吧,你大概对这个没兴趣的。”
孟扶摇恼怒,一把将他手中纸抢过来:“唧唧歪歪磨蹭个毛!”仔细一看,哈的一声笑了。
“陛下,您啥时对服装设计感兴趣了?”
纸上,素笔勾勒的居然是一件礼服草图,那式样介乎古式和孟扶摇所熟悉的现代晚礼服之间,不能说不好,却在某些关键之处,线条不够精美流畅,旁边还有长孙无极亲笔字迹,写着绿?灰?褐?几个字,一看便知道,大约是在思考这件衣服的色彩选择。
但凡女人,看见漂亮衣服都是手痒的,看见不够完美不够符合自己期望的漂亮衣服,那更是无论谁都会耐不住要现场当回设计师的,孟扶摇立刻道:“什么绿色灰色褐色?这么难看的颜色亏你想得出来,简直是糟蹋布料,要我说,红色!最亮最鲜明最纯正的红,才漂亮!才适合!”
“哦?”长孙无极还是那淡淡的不信任的神色,斜斜瞟她,“尚衣监集合几位顶级大师设计出的新款宫廷礼服,专用于大型国宴场合使用,华贵与庄严并重,朕还是相信她们的眼光的。”
“你就不相信我的眼光!”孟扶摇竖眉,“老实说,我除了挑人这方面眼光差了点之外,什么都是一流!”
“恰恰相反。”长孙无极笑意微微摇摇手指,“朕认为,你除了挑人这方面眼光顶级,其余都乏善可陈。”
孟扶摇唾弃:“不知羞!”
元宝大人立刻飞脚丫子踹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丫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打赌。”任何女人都最恨自己男人评价自己不懂穿衣,孟扶摇阴测测磨牙,“尚衣监按你选定的颜色和这式样做一件,再按我修改的颜色式样做一件,看成品,谁最靓!”
“行啊。”长孙无极无可不可的将草图塞给她,“那么你修改你喜欢的礼服式样。”
孟扶摇接过来唰唰修改,一边大声嗤笑:“啊哈,这鱼尾不像鱼尾的,叫什么,拖把?”
“这腰部最简单的流线型设计就好,加这两道缀边算什么?鱼鳍?”
“一字领不好,太老气,深V领,细如一线天……半隐半现一线雪色,才叫风情……嘎嘎……”
长孙无极凑过来,很有参与感的道:“这个……走光了吧?”
“怕什么?”孟扶摇斜他一眼,“这是春秋季衣服,外面还可以罩流丝披肩的。”
长孙无极笑:“哦……那好,那就放心了。”
孟扶摇改得专注,没听见他这句自言自语,随口问:“你很闲?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操心?”
“这不是后宫没有女主人嘛。”长孙无极长叹,“你知道,这应该是皇后的内宫事务,没有皇后,尚衣监只好呈给我了。”
孟扶摇立即闭嘴,嘴上不说话,手底下却很有负罪感的改得更认真,一边思量,娃都生了,皇后迟早得做,现在争执的就是一个典礼的问题,一个不知羞的想要昭告天下,一个愧于携子成婚只想低调过关,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先帮他把后宫事务管理起来?
长孙无极却岔开话题,收起她改的单子,确认:“这是你喜欢的礼服式样?”
“是啊。”孟扶摇得意洋洋,“绝对惊艳。”
某人笑得水溢流光:“你确定你就要这种礼服?”
孟扶摇大力点头:“完美至极!”
“那好。”长孙无极漫不经心的道:“其实尚衣监还按着那礼服式样,设计了相应的男装,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用,驳回了。”
“还有男装?”孟扶摇兴致勃勃,“什么样子的?要我说,你们五洲大陆男人衣服实在乏善可陈,除了当初你穿过的那种骑装……”
她想着当年长孙无极生日宴会上骑装风采,眼睛发绿,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长孙无极掏出一团揉皱的纸:“那套衣服还就是按骑装的式样改动过的,你有兴趣?还好我还没来得及扔,那就交给你,你也给改改,做一套出来。”
孟扶摇老实不客气接过来,以设计大师的风范审阅着草图,长孙无极看着她认真神情,唇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笑道:“嗯,我去办事。”
孟扶摇挥手:“准,跪安吧。”
陛下带着一脸莫名的笑容离开,孟女王趴在桌上孜孜不倦的修改服装设计图,这么多年她忙着打架夺权生小孩,但凡太女性化的东西,一直无缘接触,今天难得被长孙无极勾起了兴趣,一边改一边想着前世里,贫穷的母女无钱买新衣,却也从不懊恼,妈妈手巧,会将旧衣翻新,没事娘俩便上街去逛,什么也不买,只记住那些衣服的式样,回来妈妈熬夜在简易缝纫机上裁裁剪剪,做出漂亮的“新衣”。
她记得小屋里昏黄的灯光投射着妈妈低头劳作的剪影,缝纫机嗒嗒声响像深秋时的雨,细腻的洒在她静谧安详的梦里。
孟扶摇慢慢停了手,轻轻抚摸着草图,仿佛抚摸到了流光溢彩的火红月华锦,丝缎光滑的质地在指间如时光流过,跌宕流畅的线条似这许多年起伏不断的人生,层层叠叠的裙摆,漾开前世今生所有镂刻在心的记忆。
今日之华贵礼服,昨日之粗陋新衣,同样承载了她两辈子最美好的故事。
日光照亮孟扶摇眼底丝丝晶莹,唇角却有笑意轻轻漾起。
妈妈。
我很幸福。
※※※
礼服图画好,交给尚衣监裁制,孟扶摇也就将此事丢开,她还有三个小魔王要烦呢。
长孙无极似乎也很忙,有时隔几天才能见到他,每次来,总还要带着一大堆的臣子和奏折现场办公,孟扶摇一向不插手他的政事,见着次数多了便有些担心他身体,这日便亲自送了参汤来,跨进殿便见底下黑压压跪了一地回事的官员,龙案上奏章堆得足可以砸死人,长孙无极埋在奏章堆里,修长的个子都快看不见脸,见她进来,疲倦的目光亮了亮,孟扶摇冲他一笑,将参汤搁下便要走,长孙无极却俯身过来,轻轻在她耳边道:“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口中的热气吹在孟扶摇耳边,簌簌的痒,孟扶摇缩缩脖子想笑,一转眼看见长孙无极眼神中哀求之意,心中一动,不自禁的便微微红了脸,赶紧清咳一声,不自然的道:“嗯……走累了……我歇会。”
她肩上元宝大人翻翻白眼,心想这女人真是虚伪得要死,她堂堂顶级高手,从扶春宫到景明殿区区半里路,会走累?
承认自己心疼男人会死人吗?
好在耗子不会人话,陛下又深知女王犟驴脾气,向来不和她顶牛,她的拙劣谎言从来没人拆穿,孟扶摇坐在一边,剔着指甲听那些官员一桩桩的回事,听着听着便觉得好笑——无极就这么缺人吗?为什么连宫廷宴席诸般国礼外宾招待等等闲事都要他一一定夺?
长孙无极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父皇当年身体不好,不喜应酬,无极国很多年没有举办过大型国宴,我又经常不在国内,直到那年我登基,才发觉礼部宫内对诸般迎宾礼节十分生疏,主官迂腐不知变通,还在使用早已不合时宜的旧礼,落在诸国帝君眼里,怕是要笑我无极无人,所以打算会同礼部通改,还有宫里一些庶务,都一并解决了。”
孟扶摇瞅着他案上高高一叠奏章,有点心疼又有点不甘的叹口气,半晌道:“这些闲杂事儿,你哪操心得过来,不然,我帮你解决了吧。”
“不成。”长孙无极立刻一口拒绝。
孟扶摇愕然——他不许自己插手无极国务?
长孙无极转过身,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深情脉脉看她:“你已经够辛苦,照顾好你自己,就是你最应该操心的事。”
陛下语气深挚,眼神专注,神情温柔如水,原本就容颜风华无限,为人父之后,更多几分魅力沉稳,这般语气低沉春风送暖的看过来,孟扶摇被迷得七荤八素色授魂与,险险被美男温存溺死,半晌才挣扎出来,眼角一瞟底下跪着头也不敢抬的诸臣子,脸轰的一声烧着了,赶紧转开眼,结巴:“……我我……好……好多女官照顾,没事……”
长孙无极一笑,纤长手指轻轻为她理鬓,柔声道:“那也成,只是千万不能操劳了。”
孟女王被陛下风情荡漾的笑笑得半晕迷,心中模模糊糊想,这丫今天怎么特别风骚来着?不过这样笑可真好看滴说……突然发觉陛下的手指又开始不老实起来,顺着鬓角,滑过脸颊,滑向双唇,然后脖子……然后……
蹭一声孟扶摇跳起来,狠狠瞪长孙无极一眼,还想骂些诸如某人无耻厚颜之类的话,一眼瞟见人家半个身子都埋在人高的奏折堆里,又望望隔帘外一大堆等着回事的官员,叹口气,拔身向外走:“行了,这事我帮你搞掂,让礼部官员来找我回话。”
长孙无极含笑目送女王步出大殿,目光着重在女王生产后略显丰腴却更加迷人的腰臀部位落了落,眼神也随着她无意间花摇柳颤的曲线摇摆荡了荡,直到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随即他舒展身子,斜靠椅背,淡淡饮一口茶,眼角掠了掠桌上那比山高的奏章。
立刻有太监过来,小心翼翼将其实早已批红览阅过的奏章一股脑儿抱走。
陛下又抬起眉,眼角掠掠底下黑压压跪了一地来“回事”的官员们。
官员们立即屏气收声,互视一眼小心退出,瞬间走了干净。
笑话,戏都演完了,他们这些道具还不赶紧退场?
陛下微笑,站起身,伸个懒腰。悠悠闲闲在后殿龙榻上躺了,想着礼部和内务局一定已经去烦女王了,自己又要没事做了,是去找酷儿玩呢,还是找奥特曼?
……
“娘娘,这是礼部修改过的诸般国礼细则,请示下……”
“怎么细到这程度?”孟扶摇皱眉看那厚达12本,每本都有汉英字典高度的册子,“这要多久能看完?”
礼部侍郎上前,殷勤的给孟扶摇指点:“细则由仪制清吏司、精膳清吏司、祠祭清吏司、主客清吏司四司呈上,分别有嘉礼、军礼、吉礼、凶礼、宾礼、筵飨、铸造、四译、及接待各藩属、外国贡使及翻译等……。”
老家伙絮絮叨叨一页页翻过去,好容易讲解完吉礼中的登基礼,天色都黑透了,孟扶摇瞟一眼后面的十二大本,心中发凉,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接了个烫手山芋。
她想了想,试图推卸责任:“我觉得挺合适,要不,拿给陛下去?”
“陛下吩咐,全权由您做主。”侍郎大人眼观鼻鼻观心,肃然。
孟扶摇皱皱鼻子,心想其实这礼本来就是人定的,合不合规矩有什么关系?长孙无极一向开明,如今却也迂腐起来,转念又想,过段日子,偌大疆域总归要合并,将来无极就是当世第一大国,凡事讲究些也是长孙无极的面子,只好咬咬牙继续听。
月色爬上扶春宫外梨花树梢,在庭院中满地雪色花瓣中盘桓一刻,再爬上银红窗纸,剪出一说一听的两道黑色剪影。
孟扶摇伸个懒腰,目光无神的看了滔滔不绝连续说了三个时辰的礼部侍郎,觉得这家伙一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瞧这嘴皮子,经过这么长时间高强度运动,居然完好无损!
她已经完全听呆滞了,以至于对方停下来的时候,她耳中依然嗡嗡嗡回响着人声,絮絮不休锲而不舍的说着那些繁琐枯燥的古礼……
“娘娘!娘娘!”
太监小心翼翼的呼唤惊醒了她,孟扶摇呆滞的望望剩下的十一大本,满脸崩溃的表情,突然道:“我觉得这些十分完美,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礼部侍郎谦虚的躬身。
“所以后面也不用看了。”孟扶摇目光直直,“都准了。”
“您确定?”礼部侍郎居然没有露出如蒙大赦的神情,居然敢质疑她的决定,还伸手取出最后一本装帧式样都略有不同的册子,双手恭谨的递过来,“这是……”
“准了准了!”孟扶摇现在看见册子就想呕吐,连续几天都被礼部缠着这事那事,她本就少得可怜的一咪咪耐心早已消耗殆尽,气壮山河的一挥手,“告诉陛下,我都同意了!”
“是。”老成持重的礼部侍郎微笑,翻开录册文书,“请签字用印,明日臣等便明发诸国,昭告天下。”
孟扶摇听着不对劲,自己国内修订诸礼,用得着昭告天下?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问,宫女已经把三只要吃夜餐的魔王给抱了上来,孟扶摇一忙,便忘了。
……
次日天还没亮,内务局总管又抱着厚厚一大叠本子来回事,孟扶摇满面哀怨的从床上爬起来,顶俩大黑眼圈,听那家伙唠叨。
“……娘娘,陛下说,后宫宫人有许多已经超龄,是不是放出去一批,再重新选一批?”
“大姑娘家的硬留在宫里,别离父母违背伦常,趁早放出去。”孟扶摇昏昏欲睡,“也不必添人,够用就行。”
“是,遣散后宫。”内务局认认真真记。
孟扶摇听着又不对劲,正想问,已经被另一堆回事的人淹没。
“娘娘……”
“娘娘……”
随着事情一件件办下去,礼部和内务局渐渐来的少了,长孙无极也似乎越来越忙,而宫中气氛渐渐有些特别,特别到孟扶摇这个忙着儿女的马大哈也发觉了不对。
“咦,不年不节的,挂这么多红灯彩绸干什么?”孟扶摇一大早起来就被窗外斑斓的色彩惊得探头去看,长孙春花公主欢喜的在宫女手中啊啊的叫,表示对檐下彩绸极大的兴趣,奶娘乖巧的扯一截给她,春花公主立即臭屁的绑在头上。
孟扶摇拍拍女儿穿着开裆裤的雪白屁股,微笑:“真美,郭芙蓉似的。”
长孙春花看老娘满面笑容,认为那必然是夸奖,立刻笑出刚长出的一颗门牙,母女二人对笑,身边奥特曼对猥琐两人组不屑一顾,抓住元宝大人,将一件灰色抹布往它身上套——灰色老鼠装,元宝大人最恨。
元宝大人不敢用自己的三百六十度回旋劈侍候小主子娇嫩的臀,只好默默垂泪。
所以说,每个成功的奥特曼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受虐的元宝怪兽……
所幸很快有人解救了它的困境,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走了元宝大人,奥特慢不满,张嘴要咬,却发现自己眼前景物一晃,随即落在了另一个人膝上。
奥特曼啊啊两声,从来人的气场上确定这是自己必须讨好的对象,立刻乖乖坐好。
孟扶摇从窗前转身,讶异地问:“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长孙无极抱着奥特曼,顺手扯过满面深沉正在入定的酷儿,长孙春花公主则早在他进门的那一刻,便心电感应似的唰的回头,花蝴蝶般粘上去了。
孟扶摇瞟着女儿,再次确认,这丫一定是天生的色女!
也不知道遗传谁的!
“大事都定了,当然有空过来。”长孙无极怀里抱一个,膝上坐两个,十分满意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示意随同的宫人,将两个长方盒子呈上来。
“这是什么?”孟扶摇看着那精致的紫檀木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礼服。”长孙无极喂女儿酥糖,闲闲答。
孟扶摇一拍脑门,恍然道:“最近忙疯了,都忘记打的那个赌,那礼服尚衣监做出来了?”
她打开盒子,正宗的顶级月华锦垂坠如练暗光流动,纯正华贵的红顿时耀亮所有人的眼,礼服本身具有简练而又不失精美流畅的线条,优雅高贵的鱼尾设计,前后一线深V领带几分凛然的华丽,中和了月华锦略微柔软的韵味,衬得那鲜亮的红越发色彩逼人,所有的转折装饰处都盘了宝石,却不是常见的珍珠或祖母绿,而是清一色指头大的黑曜石,宝光流动的黑曜石如无数双华彩熠熠的眸子,在一色明亮的火红中闪烁。
这般的美,这般的简练中却又贵气逼人,黑红相间的庄凝中别有娇媚艳丽,惊艳得令室中人齐齐抽气,这还单只是一件衣服,若是被绝世美人穿上,又该是如何的风情无双?
孟扶摇目光大亮,赞:“好!我原先的设计中用的是羊脂玉,现在看来,还是黑曜石更端庄出挑!谁改的?真是妙思!”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端详着那礼服,脑海中幻想着她穿上礼服的模样,思考着那样的美,是不是不要和别人分享比较好?
这礼服是扶摇亲自设计的,这黑曜石是他亲自改动的,他的扶摇,原该用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孟扶摇抚着那礼服啧啧赞叹,笑道:“若放在我以前呆的那地方,这礼服倒是很适合用来做嫁……”
她说到一半突然止住,抚在礼服上的手不动了。
半晌她转回身,看长孙无极,长孙无极笑着对她挑挑眉。
孟扶摇又看一眼礼服,吸一口气,双手抱胸靠在桌上,盯着长孙无极。
“你说,这是什么礼服?”
长孙无极笑得无辜,答得爽快:“成亲礼服。”
挑眉,孟扶摇磨牙:“我有答应过?”
“我曾问过你,你确定你就要这种礼服?”长孙无极喂奥特曼啃绿豆糕,“你的回答是肯定的。”
“但是你没说是结婚礼服!”孟扶摇叫嚣。
“我也没说不是。”陛下笑得温柔,只是在孟扶摇眼里怎么看怎么奸诈,“你看,你刚才一看见衣服就感觉那是嫁衣,说明你分明心里有数,只是在顺水推舟装不知嘛。”
他挑起一边眉毛,冲孟扶摇笑笑,大有“其实我知道你很想嫁只是我顾全你面子容得你矫情而已”的意思。
孟扶摇气结,掀桌。
“我没答应结婚!”
长孙无极转身给酷儿喂水,这小子不爱零食喜欢喝温度适中的清水。陛下认真的侍候皇子,闲闲丢下一句。
“你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孟扶摇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身前,长孙无极突然摊开了手掌,掌心里平平一张纸,赫然是用了她大宛女王印,签了她狗爬扶摇体名字的一张国书。
孟扶摇一把抓过来,匆匆读完,脸色崩溃。
赫然是以长孙无极和她名义,联名签章诏告天下的结缡国书!
后面还附了长长的礼仪注程,及邀请宾客名单,所有一应皇帝大婚大典所应备仪程,都签了她的字。
更有长孙无极宣布放归宫人的文书,她老人家的大名也赫然其上。
孟扶摇脸色青了,白了,又红了,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她就算是猪,这时候也明白长孙无极玩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釜底抽薪瞒天过海美男计苦肉计等等奸计了,想起她因为不耐烦在那一堆册子上签的字盖的私印,孟扶摇就要抓狂——这狐狸知道她没那耐心,故意将那关键玩意混在那堆东西里,现在她要反悔迁怒也不成,迁怒谁?那礼部侍郎当时可是特意将那册子拿出来请她审阅的,是她自己不耐烦打断了!
至于那放归宫人,孟扶摇哭笑不得,这点破事也诏告天下,长孙无极摆明了告诉天下人,她孟扶摇,把老公的后宫解散了,那啥,你都把所有有可能成为二奶的女人都赶跑了,你自己还不嫁?你说得过去吗你?
广而告之到这等地步,又有她自己印鉴证明,她要再反悔,长孙无极这辈子脸面就全完了。
狠毒滴男人!
孟扶摇磨牙。
明知道她做不到让他于天下人面前成为笑柄,明知道她不在乎自己令名,却在乎他的声誉,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长孙无极抱着三个娃,懒洋洋躺着,一点也不担心某人的青面獠牙。
他了解她得很,青面獠牙看着可怕,也不过是一刻雷鸣电闪,过会儿自然风平浪静。
扶摇就这点最好,守信大气,只要她认下的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认下的,她都会负责到底,如今她明白大典已经昭告天下,自然不会再闹别扭。
长孙无极懒懒笑着,喂了儿女们各一点梨汁水,微笑着想。
怎么可以和你偷偷结婚?
怎么可以经过一路辛苦,却在最终不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我要你做我最美的皇后,于万众中央,天下之前,告诉长风沧海,五洲各国,你甘心情愿,只属于我。
……别忘了那几个皇帝,都贼心不死,不肯立后呢!
半晌孟扶摇终于平静下来,揉揉鼻子,眨眨眼睛,试图挽回。
“那啥,其实,不用那么复杂吧?我允许你今晚起,可以把被子扛去我寝宫,还不行吗?”
长孙无极微笑,很没有意见的道:“好的,你知道,我一向最尊重你意见的。”
孟扶摇横他一眼,立刻吩咐宫女太监给陛下再整张床来,陛下含笑瞅着她,等床搬来才慢吞吞道:“鉴于本人身份特殊,一举一动关乎天下,这个移床也不该草率了的,我的意思,大典不办也成,等国宾来齐,就办个移床仪式,昭告天下,邀请五洲大陆皇族观礼,到时在五洲皇族亲自见证下,朕扛着被窝卷去你寝宫。”
“……”
什么叫真正的狠毒?这就是。
孟扶摇内牛满面的想象了一下皇帝陛下在五洲大陆皇族见证下扛着被窝卷去自己寝宫的场景,发现这惨烈的一幕如果真的发生,自己这辈子也不用见人了。
她相信,强大的陛下是真的不会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夹着被窝卷放上她的床的。
孟扶摇望天半晌,沉痛的道:“我刚刚作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在扛被窝卷非法同居和公开昭告天下奉子成婚之间,我决定还是选择后者……”
长孙无极露出“老婆最乖”的微笑。
于是也便在孟女王悻悻不满的状态下,开始了最后的操办,诸般事宜其实早已打理妥当,因为孟扶摇身份的牛逼,仪式也极尽所能的隆重,礼部在拟定仪礼时煞费苦心,翻遍历代皇家大婚礼节,诸般纳采礼、大征礼、颁诏礼、庆贺筵宴礼规格都比历代皇后要高,饶是如此在颁诏礼上,礼部官员们也举棋不定争论很久,颁诏册立需要派遣使节先到皇后府邸对皇后进行册立,孟扶摇的府邸就是长孙无极的龙床,怎么个颁法?难道去大宛颁?然而大宛并不是无极属国,从身份上来讲孟扶摇和长孙无极完全平等,没有接受他诏书的必要,礼部尚书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将仪呈上奏交由孟扶摇定夺。
那位老相好礼部侍郎被再次派来对付孟女王,孟女王从二门外看见那家伙,立刻很不厚道的笑了,笑得二门外侍郎大人突然打了个寒噤,疑惑的望天:“这么好的天气,怎么突然觉得冷……”
长长的仪式单子直接从书案拖到了地下,孟扶摇端坐着不动,宫女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奥特曼已经欢笑着爬过去开撕。
礼部侍郎跪在地下,满头冷汗滴滴,想抢救又不敢,看着纸片飞舞心中号啕:那是礼部二十三位官员熬通宵研究出来的啊啊啊……寄希望于女王阻止,结果听见那女人闲闲道:“奥特曼,你这样撕不对,换个方向。”
“……”
酷儿端坐他娘膝上,眼睛半开半闭,一副毫无兴趣姿态,然而当孟扶摇刚刚从奥特曼爪子中抢回单子遗骸,刚看了一段,酷儿突然扯他娘衣襟,孟扶摇低头看他,酷儿十分乖巧的指向一边的奶糕,啊啊的向那个方向凑。
奶糕碟子有点远,孟扶摇抱着他起身去拿,刚站起就听见“哧啦”一声,回头一看,单子分尸两截。再一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酷儿童鞋将拖得长长的单子一头绕在了桌腿上,一头抓在了自己手里,孟扶摇将他一抱,单子四分五裂。
礼部侍郎:“……”
长孙春花公主一直在地毯上玩自己的,看见红纸单子碎裂,飘得蝴蝶似的十分好看,顿时眼睛一亮,爬过去抢了一张形状最漂亮的,小心翼翼揣怀里,准备等下送给她爹讨好。
礼部侍郎:“……”
众官员的心血结晶瞬间被三魔王毁尸灭迹,孟扶摇十分没有诚意的向礼部侍郎道歉:“啊……不好意思,没了。”
侍郎:“……”
“这样吧。”孟扶摇轻轻松松抱着她家淡定的酷儿,踩着奥特曼的衣服边不给他爬上她的背,眼角扫着长孙春花对镜贴花黄的早熟骚包动作,漫不经心的道:“我们的婚礼没有前例可循,那就不用循,这些什么纳彩大征的统统没必要,请该请的人,做该做的事,就成了。”
一伸手扔出一张纸笺:“按这个名单发邀请吧,叫他们不要磨蹭,早点来,孟扶摇有惊喜给他们。”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名字上瞟过,当初为发不发喜笺给他们,自己很费了一番犹豫,最后还是长孙无极淡淡一句话定了乾坤。
他道:“他们一定想亲眼看见你幸福。”
孟扶摇默然不语,想着几位帝君各据一国,此后时势变化,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如他们这等一身系天下变局的人物,想要再聚只怕也遥遥无期,无论如何……再见一面吧。
她突然有些意兴萧索,无声挥挥手。
礼部官员唯唯诺诺退下,瞟一眼名单,再瞟一眼地上那三只。
得了吧,还惊喜呢,有惊没喜吧?
系我一生心
(实体书番外)
※※※
无极德治三年,春末夏初。
横贯中州的洛水清澈如玉带,自外城流向内城,水流如镜,倒映通衢大道人烟繁华,倒映十里御街,彩绸飞扬,批红挂绿,一派富丽喜庆色彩,染得春风都似有了颜色。
鹅黄柳绿的春风里,有人轻轻在溪边,掬起一捧晶莹的溪水。清澈的水流从洁白的掌心四散流开,溅落如珍珠,激起一圈圈柔曼涟漪。
“年华逝去,亦如流水。”出神地看着滴落的水珠,乌发白衣的男子,语气清淡亦如这水的微凉。
这潺潺洛水,流经整个中州,而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无极弘光殿前,流水濯素手,明镜映韶颜?
光阴催换,似水流年,如今的她想必更加芬芳明艳,而他,却已被那时光摧枯拉朽,淘换得不成模样。
“陛下,小心着凉。”有人从身后过来,轻轻为他披上一袭紫貂披风,素手纤纤,细心地束上丝带,那人始终没回头,却微微呛咳起来,厚重披风里双肩微缩。
“陛下……”明艳的女子黛眉轻皱,担忧低唤。
男子于四月春风里回首,那一霎眼神有些恍惚,随即一笑,道“没事,意润,回马车吧,无极国迎接的官员应该快来了。”
安意润小心地扶了他,觉得厚裘下男子身体越发轻弱,心中不由一恸。
“陛下,您这身子,本不该……”忍不住便想说出一直想说的话,却被那一回首的眼神,震得忘记后半句。
她有些怔忪,扶着他的手指微凉。
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这半年来国事几乎都在卧榻上批复,朝中后宫,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所生的唯一的皇子,也被细心看护,并被带离轩辕正殿承明殿,却没想到在这个时辰,陛下竟然会因为无极国一纸邀请,便强撑病体远赴他国,去参加那一场别人的婚典。
无极,穹苍两国之帝长孙无极,与大宛女帝孟扶摇结缡之礼。
这毋庸置疑是旷世婚典,五洲大陆有史以来最高贵的联姻,但却不应成为已经是风中残烛的轩辕皇帝带病出行的理由。
安意润望着张灯结彩的中州城,遥想着那位号称五洲传奇的新人,即使远在轩辕,养在深闺深宫,她也不可避免地听说过那个女子,风华绝世,才能无双,九霄之上,步步生莲。
她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向往之色。
她出身平凡,父亲做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七品县令,然而就是这般卑微的出身成就了她,承庆帝轩辕越因为身体原因,不愿将来大去之后,外戚专权,于是草根之女飞上枝头,成为轩辕唯一生下皇子的妃嫔。
轩辕后宫,出身平凡的妃子也很多,安意润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自己,得了那一份天大的幸运,她常常失神于陛下眼眸,他那样看着她,如斯深情而又如斯寂寞,像透过她看着一个遥远的影子,云山之外,迢迢而永不得。
就如此刻,他眼眸倒映中州洛水,却像看到另一个天涯。
“带了妆盒没有?”宗越半合双目,在车中养神半晌,突然问。
她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急忙奉上自己的妆奁——陛下看似温和清淡,其实却是极冷的人,他也许并不会要求太多,她却不敢不温柔。
“粉就不用了。”宗越不看那些,淡淡道,“没得显得更苍白。”
她怔在那里,突然觉得从心里开始寒冷起来。
“嗯?”
依旧是清淡的一声,她却不敢不动作,抖着手,打开了金缕银刻的胭脂盒。
她想取自己惯用的水红色,“格双糖”,宗越却指了淡樱红,“天宫巧”。
微白淡唇一抿,浅浅樱色红。
同色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苍白气色顿去,光华潋滟,风姿如玉。
她怔怔看着,想起那年入宫初见,九龙屏风前玉琉金冠的男子淡然下望,那一刻她看进他琉璃般的眼眸,因他浅樱色的唇而瞬间红透脸颊。
不过两年。
她觉得自己眼眶似有些湿润,赶紧别过头去,车外,悠长的传报声已传来。
无极礼部官员,前来迎轩辕皇帝鸾驾。
三日后,无极皇宫正殿弘光殿,帝后结缡大典。
从承景门正门入,安意润有些诧异地看着皇宫装饰,无极国重水德,尚青色,但是皇宫内外装饰,连正殿琉璃瓦都是明亮鲜艳的正红色,又想起一路过来,虽然四处张灯结彩,但是并没有看见浩浩荡荡的迎亲仪仗,在她看来,虽说无极皇后本身也是大宛女帝,但是绝不可能从大宛千里迢迢远嫁而来,想必在中州另辟府邸,届时前往宣召迎娶册封升舆,皇后凤辇绕城而行,过皇宫正门入正殿,完成一应礼节后被迎入帝后寝宫才对。
她在那里奇怪,四周宾客却没有异色,宗越更是噙一抹笑意,喃喃道:“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百官在外跪候,一应各国贵宾被请至弘光殿偏殿等候吉时,一行人从正殿侧边过,对面也过来一大队人,走在前面的宗越眼睛一亮,抛下安意润,大步过去。
他走得过快,无极国引导的官员和侍卫们都赶紧跟过去,安意润跟不上,只得和宫人落在后面。
“娘娘难得驾临我无极皇宫,反正吉时未到,等会您和轩辕帝君也不在一殿之内,不妨先由奴婢引您看看四周景致。”负责引导的无极皇宫女官看她被抛下尴尬,笑吟吟打圆场,安意润感激地点点头,有点诧异无极国无论民风还是皇宫,都给人自由开放的感觉,和冷凝紧张的轩辕皇宫截然不同,竟然可以任她在此刻的皇宫赏玩,难道无极的帝后,就不怕有人别有用心意图捣乱吗?
果然不愧俯瞰五洲的绝世帝侣,气度心胸,非常人可比。
一行人穿回廊而行,女官含笑指着前方一道水桥道:“届时皇后娘娘仪仗,会经过浮波桥,进入正殿……”
她的语声突然顿住,手指直直平指前方不动了。
安意润正俯身看桥下活水,感觉到不对,抬起头来,顺着女官手指的方向,便看见前方白石广场上,一个衣着怪异的女子,正大步迈过广场。
她高挑苗条,满头黑发高高扎起毫无装饰,穿一身上红下黑的紧身短装,有点像男子骑装,却比男子骑装更利落优美,黑色长裤束在高筒红色长靴内,走起路来大步生风,即使是远远看去,也有种特别的令人眼目一亮的劲儿,像一团火焰,鲜明地燃烧在白色的广场上。
安意润突然便觉得自己的翟凤绣金镶珍珠八幅湘裙十分累赘,满头金玉琳琅翠钗珠簪十分傻。
那女官的嘴还张着,手指还直直向前戳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啊啊地说不出话来,和刚才的成熟优雅天壤之别,安意润以为她突然犯了什么急病,忙命自己的宫人去扶她,而对面,那女子耳目聪敏的侧过头来,一眼看见她们,先是不在意的掠过,随即又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了安意润一眼,突然眉开眼笑,奔了过来。
她往这边一奔,“咕咚”一声,无极国那女官突然昏倒。
“哎呀,萃华怎么昏了?”那女子刚才还远远在广场中,一眨眼已经奔近,一把搭上那女官的脉门,听了听,展眉笑道:“激动过度,我看是最近太辛苦,你们送她去休息。”
她身后几个侍女接了人匆匆离开,那飒爽女子转过头来。
安意润忽觉炫目。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一线明光射在远处精致巍峨大殿正红色的琉璃瓦上,灿烂夺目,然而衬在这女子绝世容光之后,也不过是个僵硬呆板的背景。
一瞬间安意润失去全部的神智,脑海中只反反复复一句话: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哎呀,你是别国宫眷吧?”那女子倒是自来熟,拉着她的手喜滋滋道,“我正想找个外人帮我参考下我的新想法……这宫中人太没个性,我说什么都说好好好,一点建议都没有,还一个劲儿催我……来,来,咱们一起去看看。”
她满嘴的词儿安意润根本听不太懂,只隐约知道似乎是要自己去参酌什么,心中觉得不妥想拒绝,然而这女子那般笑目朗朗地看过来,她竟然无法出口推辞。
看这女子虽然衣着奇异,但气质高贵明艳,举止做派绝非等闲,能在这无极皇宫自在行走,想必是无极国哪位得宠宫眷或重臣外命妇,安意润觉得自己远来是客,还是不要拂了主人的意好。
久居轩辕沉闷深宫的女子,到了这无极,只觉得一切都鲜活新亮,突然也便活泼了几分,想要肆意大胆来一回,便笑道:“好。”
那女子眉开眼笑,拉了她便走,又对所有跟随宫人道:“你们都留下。”
无极宫人立即停步,轩辕宫人却犹豫不肯,安意润看着对方明亮的眼睛,忽然觉得在她身边定是安全的,也道:“本宫去去就来。”
“走啦。”那女子一拉,她便身不由己地被拽了出去。
那女子拉着她过广场穿回廊,七绕八绕,长筒马靴踩在金砖地上格格脆响,安意润羡慕地望着她,暗恨自己的高底绣花鞋如此拖累。
随即她一抬头,突然瞪大眼睛,——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进了还未开启的正殿?
不过,这是正殿么?
看规制高阔宏伟,正是先前远远看见的弘光正殿,帝王仪仗一件不少,四面已经设了观礼客人所坐的几案,但是正面九龙屏风御座前,搭了一座稍高的台子,两侧以缠了粉红鲛纱的紫藤编织成拱门形状,缀了无数鲜花,桃李鲜妍,灼灼其华。
帝王御座天下至尊,任何人不得染指,何曾见过改装成这种怪摸怪样来?
不过真是漂亮啊……安意润眼底闪过一丝欣羡,等下无极帝后,是要携手经过这道美如梦幻的鲜花拱门么?
“这礼台真是费脑筋啊。”那女子抱胸看着拱门,似乎不满意大摇其头,“鲜花像了,彩带也好办,紫藤还显得更鲜活灵巧,但是气球呢!气球怎么办!”
“气球?”
“气球!”那女子目光灼灼地转过头来,“难道真要我用猪尿泡?不行的,那家伙绝对不会同意。”
安意润知道这女子说话难懂,也不追问,想了想,笑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圆的,会飞的。”那女子比划,“粉色,拴在拱门上,等下解开,就会飞起。”
“那不是孔明灯嘛!”
“哎呀!”那女子目光一亮,“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就把思路绕在怎么做气球上了,就忘记孔明灯也算是古代的气球。”那女子喜笑颜开,“这下好办了,叫内库灯火司立即赶制十来个小号孔明灯,做成圆形,外蒙粉色丝纱比气球还有韵味。”
“孔明灯是寄寓祝福的。”安意润也来了兴致,建议,“你要放什么愿望吗?”
“愿望……”女子突然沉静下来,默然半晌道,“我其实什么都有了,如果要有什么愿望,我要给我的朋友们……”
“做你的朋友真有福气。”安意润由衷地赞叹,问,“你是无极的宫眷还是外命妇?负责操办婚典礼仪是吗?”
那女子看定她,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不答反问,“你呢?你不是无极宫人,是哪国的娘娘?”
安意润微酡了脸颊,低低道:“本宫来自轩辕,封号安。”
“原来是安妃娘娘。”女子看着她的神情更加怔忪,突然失去了一直的明朗爽洁,几次欲言又止,半晌才轻轻问,“承庆大帝,一切可好?”
“好……”安意润答得更轻,突然心情低落。
那女子看着她的神情,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怆,不再问了,慢慢向后退,退过拱门,在御座上坐了下来,缓缓道:“……但愿他一切都好……”
安意润霍然抬头望定她,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她脸上的悲凉之色震住,只是捂住口,怔怔向上看。
她、她、她竟然就这么坐在了神圣不可亵渎的御座上!
不怕抄家灭族么!
然而当她仰望那御座上的女子,忽然便觉得,那是天生便该她坐的位置,没有牝鸡司晨的滑稽和不尊,只有与生俱来的高贵与自然,她只是那般支肘倚颊目光寥远的姿态,便垂拱天下,端抚万方。
安意润心生凛然之感,竟然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良久,她听见御座之上,鲜花环绕之中,那女子淡淡道:“不求春在四季,不求寿比苍松,不求鲜花着锦,不求铁统江山,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
“你去了哪里?”
和那女子分了手,从正殿绕过一道隐秘回廊,到了偏殿,宗越已经在座上,疑问的目光投过来。
“去净了手……”安意润缓缓坐下来,突然不想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有些恍惚,刚才的一切太新奇太不真实,仿佛一场迷离而炫目的梦,过去十八年不曾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她想将这梦深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将来好在注定枯寂漫长的深宫生涯中,就着那一点亮色,慢慢回想。
宗越精神不济,只嗯了一声,安意润转目四顾,看见左首席上,是一名黑色锦袍的男子,乌木般的发和眼,在明艳春光下如黑曜石般鲜明深刻,仰起的下巴线条平直明朗,如一个落笔有力不犹豫的“一”
这位想必就是一举夺天煞之国,威凌天下,人称当世战神的大瀚大帝了。
瀚皇十分沉默,不停喝酒,也不要宫人给他斟酒,一杯一杯喝得极快,转眼几旁堆满酒坛,当真海量。他有风般迅捷的气质,火般灼烈的风神,和懒散清淡的轩辕帝,截然两种类型。
右侧则是彩衣绚烂的女子,九凤花冠垂玉琉,眉心朱红飞凤玉钿,衬得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越发明光璀璨,正和她座侧一名青色锦袍的温润男子谈笑,开心处,手中酒杯泼泼洒洒,溅在温润男子的衣袖上,他也不恼,含笑自己拭去,眼神温和。
不用说,这定是扶风女王雅兰珠,和大燕帝君燕惊痕了。
这都是当世绝顶人物,主宰五洲大陆的帝皇,虽然他们言笑不拘,但安意润就是觉得,每个人的欢笑里,似乎都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寂寥和忧伤,那感觉暗流涌动,不能触及,却无处不在。
这些威凌天下的人物,还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寂寥和忧伤呢?
礼官高高的传报声传来,外间韶乐大作,吉时将至,请各国贵宾移驾正殿。
瀚皇当先站起,经过轩辕这一席时一把挽住了宗越,笑道:“你还没死?”
安意润吓了一跳,却见自己的帝君并没有生气,只淡淡道:“你没死,我怎么舍得死?今天这好日子,不看到你七窍生烟,我怎么能死?”
“很好。”瀚皇也没生气,把住他的臂仔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就拼命活长点,到时候谁看谁笑话。”
“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喜庆日子里死啊死的?”彩衣绚烂的雅兰珠偏过头怒道,“扶摇的好日子!”
她也仔细看了看宗越,从袖囊里掏出个彩色锦囊递过去,道,“毒药,爱吃不吃。”
宗越笑笑,燕惊痕过来,道:“轩辕兄,前些日子我命人送来的火蝙珠,用了可好?”
“好。”宗越点头,笑了笑道,“收药收得我手软,你们也真是蠢,忘记我原先是做什么的了?”
“医者救人不能救己,不要这么自负。”燕惊痕劝着,“看你气色倒还成。”
宗越笑笑,安意润看着他樱红的唇,心底泛起微微苦涩,却也有微微安慰,从这些对话听来,各国主宰相互关系竟然不错,这在往年倾轧激烈的五洲大陆来说,真是一个奇迹。
而这奇迹,据说来自于一个女子的勇气和智慧。
安意润仰望目光下辉煌的弘光正殿。
大宛女帝,孟扶摇,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
韶乐起,百官拜,金水广场万人山呼,弘光正殿威仪堂皇。
那乐声不是寻常的皇家堂皇音乐,调子古怪而好听,让人想起温馨、美满、幸福和爱情绵长。
贵宾们进殿后,犹自对着那拱门诧异安意润却已经注意到,拱门上绑了许多粉色小孔明灯,每个灯下,还系了深红锦囊。
一应礼节,很明显不同于五洲大陆寻常封后,也没有金册金案,客人安排在大殿两侧金案后观礼。
“陛下驾到——”
百官长跪,宾客立起,目光齐齐投向殿外,安意润微微抬起眼角,心中好奇那位名垂五洲大陆多年,号称绝世风华的长孙皇帝,到底是怎样的绝俗容颜。
日光长长的光影转过来,照见携手而行含笑而来的人儿,一片七彩光耀里,安意润突然失去了呼吸,左侧的女子,高挑修长,一身红艳如火月华锦长裙,垂坠如练暗光流动,那般纯正华贵的红,耀亮所有人的眼,长裙不同于一切五洲大陆衣式,线条简练而不失精美流畅,优雅高贵的鱼尾设计,前后一线深V领带几分凛然的明朗,中和了月华锦略微柔软的韵味,衬得那鲜亮的红越发色彩逼人,所有的转折装饰处都盘了宝石,却不是常见的珍珠或祖母绿,而是清一色指头大的黑曜石,宝光流动的黑曜石如无数双华彩熠熠的眸子,在一色明亮的火红中闪烁。
这般的美,这般的简练中却又贵气逼人,黑红相间的庄凝中别有明媚艳丽,刹那惊艳。
而她的容颜,却不曾被这举世无双的美裳所压下,衣裙有多华美,容色便有多光彩熠熠,那开阔明艳的眉宇间,载得下万里江山,载得下诡谲风云,载得下一路血火,也载得下此刻,悠悠恋慕和浓浓幸福。
大宛女帝,无极皇后,孟扶摇,走向自己的婚坛,走向婚姻的未来,走向五洲大陆知友朋们欣喜而含泪的目光,以一生中超越加冕为皇那一刻更甚的艳光。
在她身侧,五洲大陆的绝世男子,无极穹苍两国之帝,长孙无极,难得地也穿了黑色,黑玛瑙般流动晶莹的同质地月华锦,衣袖领口精密翻覆刺绣着金线龙纹,和那袭艳色逼人的火红长裙十分相配,而那般高贵优雅的黑,也衬出那男子肌肤如玉,容华皎洁,似一轮昭昭明月,那般光华满耀的,升腾于天地间。
他挽她在臂弯,一路行来一路含笑低望,世间万事都已落脚下不值一顾,唯有她在他怀,将所有梦想和缺憾填满。
过往光阴如水流过,历历往事写满这弘光殿金砖之路,这一路以他心血作碳,肌骨为薪,架一腔痴心熔炉铸炼,成就千般筹谋,万种心思,终深埋于她一路足迹之下,助她九霄之上,步步生莲,助她超越梦想,最终纳入她怀。
看着那两人交视的眼神,安意润突然湿了眼眶。
她也许并不十分清楚这绝世帝侣的相爱历程,然而这一刻他们彼此的目光,让她瞬间湿润了心房。
她出神地看着那张脸,想着刚才大殿尚仰首喃喃祝福的女子。
是你,是你,只能是你……
大殿里,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挺直背脊,每个人的神情,欣喜与怅惘交织,快乐和落寞同存。
他和她行到紫藤花架下。
不知何时,那里站了小小的一团,黑色礼服缀满红色南珠,乌溜溜眼珠子比珍珠还大还亮。
它庄重而滑稽地站在司仪的位置,高高捧起一对指环。
样式简单而高贵的指环,各自镂上彼此的名字——昭诩,扶摇。
当年刻于树叶耳环上的名字,今日终于在彼此与心最近的地方,凝定成永恒。
孟扶摇含笑捧起元宝大人,那只相伴他们走过一路艰难的宝贝宠儿,难得那么严肃慎重,将自己的爱交给了她。
指环躺在她洁白掌心,熠熠金光。
互相为彼此戴起,彼此的呼吸近在耳侧,都觉得对方的手指那般柔软,气息那般美好,无声里密密交缠,千丝万缕,不愿挣脱。
我愿一生抛弃一切为你禁锢,于你的心上。
他执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为默默凝视,忽然含笑靠了她额头,轻轻一吻。
如春雨拂过娇嫩如锦缎的花瓣,十二万分珍重,十二万分欣喜。
安意润哗的落下泪来。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婚礼,世间一切规矩礼法皇族礼仪,在此地尽抛却干净,唯因如此,这是世间最好的婚礼,真切、美好,晶莹璀璨如梦境,符合世间女子所有不敢触及的梦想。
之前,之后,永不能有人能有此幸福。
她如此快乐,为自己的不曾错过,却也如此寂寞,为自己的永不能拥有,她仰起泪眼模糊的脸,看见那对人儿深情携手,放开了伊藤拱门上的孔明灯,粉色的小灯曳着锦囊悠悠飞起,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
那灯飘到高处,锦囊突然落下,皇后亲手写下的愿望,落入所有相伴她一路走过的知己手中。
宗越执了那小小深红锦囊,久久没有打开。
安意润没有去探问,那是属于她的帝君的心意和秘密,她不能去惊扰。
不过她想,她知道写了什么。
“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
回程的路春光依旧,正如洛水永远流淌不休。
宗越闭目坐在车里,比来时更沉默。
轩辕一行在无极盘桓了半个月,然后决然拒绝无极帝后的再三挽留,启程回国。安意润知道,这是帝君害怕自己身体不支露出破绽——皇后太精明太热情了。
出了城门,礼部官员送出百里外回转,宗越立即命安意润帮他洗掉那些胭脂。
安意润亲自动手,去溪边取了极干净的溪水,卸去那些胭脂,看着清逸男子苍白的容颜在自己指下一点点显现,她手指抖了抖。
在宗越睁开疑惑的眼光之前,她掩饰地掉头,哑声道:“今早胭脂有些不舒服,臣妾想去溪边洗洗。”
宗越垂了目,应了,她觉得他那遥远而浮凉的目光,再次掠过了她面容之后的影子。
她端了盆出去,在溪边蹲下,木木对着溪水。
四面起了暮霭,烟光溟溟,溪水中景物有种动荡的摇晃,她突然想起无极皇后那张明艳的,隐约间令她觉得有些熟悉的脸。
怔然良久,她缓缓掬水,清凉的水洗去眉石,胭脂,香粉,口脂……还原一张素净本真的脸。
那容颜明丽,秀眉飞扬流逸,眉宇间有几分开阔之气,正是那点开阔之气,恍似一人。
进宫后诸般种种,如孤帆远影自碧空直流而下,渐渐清晰。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
她回望中州皇宫方向,终于,怔怔流下泪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