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拖了楚韵如,一路风风火火怒气冲冲地回了宫。走了这么长的路,从武院一直到宫里,他那阴沉沉的脸色都没缓过来。
楚韵如忍着笑由他独自生闷气,直到进了宫,想着自己这样的男装打扮不好看,才轻轻挣动:“快放手,我要回去换装。”
“换什么装,有什么可换的,又换回皇后身份,跟我上演夫妻分离啊!”容若一点也不遴讳地拉着她一路回了自己的正殿,脸色极不好看地说:“那帮子家伙,人还没长大呢,就敢围着你套交情,拉关系,我这个当丈夫的,平时想多和你亲近一下都没机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瞪着一众殿里的宫女、太监:“看什么看,我的样子很可笑吗?全给我出去。”
他身旁服侍的太监、下人,早知道皇上的性子好,就是生气也没什么大碍,倒也没有诚惶诚恐受惊吓,只是知道皇帝陛下今天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触他的霉头,各自忍了笑,悄然退下了。
楚韵如又是好笑,又觉甜蜜,口里却一点也不同情地嘲笑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比在秦国当囚犯时还要郁闷。”
“在秦国的时候,至少我们是住在一起的啊!”容若控诉道:“可是现在却整天分居两地,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平时只有拉了你一起出宫的时候,才好自在的亲近。”
“君王与后宫缤妃分宫而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楚韵如在外头自由久了,其实也并不能一下子就适应宫中的礼法规矩,不过看到容若这种沮丧的样子,其娱乐效果已经可以补偿心中的失落感了。
“可是他们还有人上本,叫我快点广纳后宫,以充皇嗣。”容若咬牙切齿:“我娶老婆的事,与他们何干!”
楚韵如很没有一国之母贤良品德地轻笑:“天子无私事,大臣们关心的是国家未来之主,你又喜欢胡闹,又没有儿子,他们着急也是理所当然的。”
容若重重哼一声:“皇上也是人,也需要有私人的生活。再说,不是还有七叔吗?为什么非要盯着我?其实母后若能再为他生一个孩子就好了,只是他们全都顾着我,情愿不再要孩子,我想劝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神色落寞起来:“皇族的身份最能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其实我只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大家什么也不要计较,我将来若有一个弟弟,必然疼爱他、看重他。再说,七叔为国家做了这么多,由他的血脉继承王位有什么不好吗?”
楚韵如知道容若这些旁人根本不会相信也不能接受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所以毫无疑忌:“其实你不过是不肯为国出力,恨不得将来有个人来替你吃苦受累,可你想没想过,如果皇位真的让了出来,坐上来的人,也未必容得了你……”
“有什么关系……”容若微笑:“母后和七叔若在,我们就在他们身旁尽孝,别人怕也不敢动什么,他们若不在了,我们就拉了性德一起,天涯海角,有的是逍遥日子,何苦把自己绑在皇宫里,天天受罪。”
楚韵如凝眸望着他良久,这才轻轻道:“你不快活,是吗?”
容若笑一笑,坦然看着她:“你呢,快活吗?”
楚韵如微微摇头:“我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进入皇宫,我所学的一切,都是如何适应这座宫廷,可是自从和你一起出去之后,再回到这里,却觉得时时处处不自在。永远的侍从如云,永远的礼仪周全,永远的规矩分寸,而且……”她脸上微红:“永远不能与自己的丈夫同住一处……”
容若嬉皮笑脸把脑袋凑过来:“看吧看吧,男女欢娱本是天性,万恶的礼法偏要加以扼杀,不如我们现在……”
楚韵如又气又恼地推开他“胡闹什么,这青天白日的,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
容若闷闷地道:“皇宫就是这点不好,在外头多自由……”
楚韵如眸光微微一颤:“你一直怀念在外面的生活……”
“是啊,这个地方,到处都只有四面围墙,抬头只能看到天,说的好听是皇上,说的不好听其实就是囚犯。”容若闷闷地道:“我知道七叔一心一意为我好,替我打算,可他不明白,我从来心无大志,又总不甘心一生困在死气沉沉的皇宫里。他让我上朝,是想我熟悉政务,他给我自由,让我出入从容,他听从我的意见,建立军校。”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略略有些兴奋之色:“我建议的格物、算数等学科,也将会陆续在全国开考,七叔又同意了我的意见,赦免了谢氏祖孙。他待我这样好,一心一意地造就我、激励我,也尊重我,可是,我却让他失望……”
他摇摇头,神色渐渐落寞起来。
楚韵如轻声道:“你从没有跟他们说过……”
“怎么能说?七叔为我这么费心,我也不能总让他失望,苏良、赵仪已经进了军校,如能好好造就,将来就是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凝香也封了四品的女官,过两年,寻个佳配,放出宫去,也是有浩命的贵夫人,难道还让他们跟着我去四处吃苦受罪,担惊受怕?母后虽然从来不说,可我也知道,为着我的任性,她不知道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我怎么还能再叫她为我操心,更何况……”
“若儿……”
略有激动的声音传来,容若愕然回首,却见楚凤仪与萧逸并肩站在殿门处,神色都有些震动。
容若刷地一下红了脸,不免又回头望楚韵如一眼。他自己后知后觉,可楚韵如却是千伶百俐,且武功比他高得多,耳目也灵敏,怎么可能没察觉太后和摄政王的接近,却偏偏在这时故意问他那么一大堆话。
楚韵如却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敛容正色,规规矩矩的行过礼,典型一个好儿媳妇的样子。容若看得佩服无比,怪不得人家说,皇宫里的女人全都是天生的演员呢!
楚凤仪微笑着上前,轻轻替容若抚平因长时间怒气冲冲地奔跑而略有些凌乱的发丝,又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未干的汗,眼神痛惜:“若儿,你在宫里,真的这么不快活?”
容若低下头不答话,他不愿说假话,又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既真的这样拘束,便留在宫里,陪母后一些日子,将来时机合适,就再出去转转吧!”
轻柔的声音却说得容若一怔,抬头:“母后。”
楚凤仪轻轻一叹,似怨又似惜:“儿大不由娘啊!”这个孩子每天陪着她说笑,可是眼神深处的孤寂却总是出卖了他。
她的孩子不快乐,虽然为了让她快乐,而强装出自己很快活,却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伪装,可以瞒过母亲的眼睛。
这一叹,叹得容若心都软了:“母后,孩儿不会再离开你了……”
楚凤仪只是微微一笑:“傻孩子,你不在身旁,母后自然想你,可你在身边,却不快活,母后就更加伤心了;再说,也不是立刻就走,你既然回来了,总要多陪母后一些时日才好的,而且,就是以后要走,也不像过去那么危险了。”
这话在场几个人自然全都明白,以前容若隐藏身份在外头转来转去,要真吃了什么亏,还只能哑忍,否则没准就是轩然大波。而秦王抓住了容若,楚国却不受威胁,最后秦王不得不把容若送回的事,全天下各国都看在眼里,谁都明白,楚国当权说话的不是皇帝,真要不利于容若,却不能为自己争到一丝好处,还白白让最可怕的萧逸名正言顺登基,顺便和楚国结下死仇,谁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以后,你若要出行,必要声势仪仗都做足,摆明身份,光明正大地到处走动,在国内四处转转,看看大好河山,体察民情,对你将来治国也不无益处。就算出了楚国,天下各国,只要没和我们正式开战,你都可去得,你以楚王身份前去巡游出访,他们必要郑重接待,还要确保你的安全,只怕比我们还要紧张你的安危呢!”楚凤仪这般淡淡道来,天大的事,竟也不过只在指掌之间罢了。
容若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母后,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
萧逸漫声道:“其实我们已经收到了魏国的国书,说魏国闻楚君亲访秦王的盛事,颇为向往,有心效仿,所以诚邀楚王陛下访魏。”
容若眨了眨眼,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答应过苏侠舞,若能在秦国脱身,必去魏国一次,总不致叫她不能交待,因此不由脱口道:“好啊!”话才出口,心中惊觉,不免回首望向楚韵如。
楚韵如却只含笑走过来,大大方方与他并肩而立,明眸之间,皆是了然。他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此情犹比金坚,又岂会再有疑忌!
容若只觉光明,满心温暖,情不自禁,伸手拉了她的纤手,再也不忍放开,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前路究竟若何,他们都会这样,手牵手,肩并肩,一同面对,永不分离。此时此刻,他满心温柔,身外之事,竟是再也顾不得了,就连萧逸的声音都变得很遥远了。
“魏国暂时不可能同我们撕破脸展开征战,此时如果受魏王之约而赴魏,天下瞩目,更无安全之虑。去见见那个据说不成大器,但却曾下令掳撩你的魏王,和那个传说中巾帼犹胜须眉的魏国太后,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打什么主意,这也是好的,不过,也并不一定,非先去魏国不可……因为,庆国已与我们大楚建交,京城里有了庆国使臣府,新任的庆国女王亲自写了国书来,欢迎楚国派使臣长驻庆国,也无限欢迎楚王往庆国一游……”
容若听到庆国二字,回过神来,惊叫:“庆国换女王了,莫非是……”
萧逸只含笑点头。
容若兴奋得两眼冒绿光:“去去去,一定要去庆国,不过必须先带上性德……”他跺足叹道:“不知道性德什么时候回来,可千万别真跟姓卫的私奔了。”
楚韵如忍俊不禁,低头笑个不止。
萧逸也不觉莞尔:“放心,卫孤辰已经动身和那些江湖人物一起回秦国去了,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们已经派了人去秦国大造声势,说要开武林大会,立武林盟主了。估计只要一知道这位盟主是谁,宁昭就会收回圣旨,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卫孤辰的武功,和宁昭的权力维持了一种平衡,互相谁也不动对方的人,谁也不敢太过份。”
容若得意洋洋:“这么一来,宁昭又要回复以前那样,天天提心吊胆怕刺客找上门,每天让高手在暗中偷偷保护,一点隐私也不能有,而且夜夜晚上不停换住处的痛苦生活了。”
“也不完全和以前一样,以前卫孤辰很重视自己的手下,怕他们被伤害,受的拘束多一些,现在那些江湖门派,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但这些江湖门派,也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安然无事,并不谋划推翻朝廷……”
“其实卫孤辰这人很重感情,也重恩义,只是表面上看不太出来。那些江湖人救过他,他就不会扔下这些人不管,所以,不管是江湖各派也好,宁昭的朝廷也好,只要不做出过份的事,他应该也是不会妄动的。”容若笑道:“不过,这都是秦国人自己的事了,同我们不相干,我只关心性德有没有跟他一起走。”
“当然没有,卫孤辰他们离开之后,我就收到性德起身返京的飞讯。”萧逸笑答。
容若兴高采烈的搓着双手,猛转歪脑筋,回头对楚韵如说:“韵如,你说我们出使庆国的时候带上性德,让他好好和庆国女王就两国友好关系交流沟通,我们和庆国的友邦关系应该会牢不可破的吧!”
楚韵如对他没义气地出卖朋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美得耀人眼目。
遥远的曲江之中,一艘正在向京城驶去的小船上,性德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头,看看无比灿烂的阳光,再次肯定,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人了,居然会有这种恶寒的感觉,遥远的京城皇宫里,那个白痴在算计他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竟微微笑了一笑。
因为容若而朝局稳定的楚国,因为容若而皇家骨肉再不自相残杀的楚国,因为容若而正在悄然发生无数变化的楚国,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有着如此强大的楚国支援,有着真心爱惜他保卫他,且又足够强大的亲人的守护,有着楚韵如、苏良、赵仪这些不小心被骗得死心塌地之人的相随相伴,容若的未来,也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而他自己……
他在阳光下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在这个太虚幻境的世界中,他那无限漫长的生命,也因着容若的出现而改变,相比以前无数的岁月,有容若相伴的时光,短得可以用弹指来计算,然而……
他望着那浩浩无尽的天宇,第一次真正确定,脱离主机,失去力量,对他来说,是救赎,不是惩罚。他得回自由,得回本心,再不受规则的牵制与束缚,他的未来也当是……
抬眼间,满天阳光正灿烂,他正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那一日,天正蓝,风正轻,花正好,水正美,有人踏波泛舟,负手立舟头,衣白不染尘那一日,阳光正明媚;那一日,江水正温柔;那一日,那人白衣如雪,容华若仙,长风万里,展眉而笑,风景直可入画图。
那一日,两岸游人驻步难行,江上小舟纷乱失序,有多少人失足直行入江中,被水浸过膝却茫然无知无觉;有多少人一路前行一路回头,重重撞在树上,也不舍得移一下目光;有多少小船,失去准确灵活的驾驭而或撞岸,或搁浅,或翻倒,那落水的船夫们,双手破开波涛努力游动,眼睛却还情不自禁,追寻那远去的小舟。
那些纷乱,那些失序,那些嘈杂,不能惊起他一片衣角,尘世间的一切混乱,似沾不上他半点衣襟,他只在如许阳光下,如许波涛间,于不自觉间,微微而笑。
那一日,满江的惊叹,满岸的低语;那一日,留下了无尽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相信,是太平盛世,是天佑楚国,才降下如许滴仙,以那遥远而美丽至极的笑容,为楚地显示天意依归的吉兆。
而在当时,那随水而行,向京城而去的性德还不知道,楚国的皇帝未来仍会有很漫长的岁月,踏遍国内的山河大地,甚至周游天下各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上各种各样的故事,演绎出许多美丽的传奇。
当然,这自在的旅游生活,必然要过好几个月后,才能正式开始。而现在,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勤政的好皇帝;他必须天天陪伴母后承欢膝下,必须天天跟着萧逸认真熟悉国家政务,只要表现合格了,才有机会出去四下游玩。
在这样的条件交换中,楚国至尊的几个人,到底谁得益最大,到底谁谋划最深,到底最后遂了谁的意?在后世史书上,就不免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争论不休了。
番外篇
再世为人
安乐公主的陵墓在飞雪关与定远城之间。秦国的帝姬,大楚的皇妃,在两国百姓传说中,有着仙人之姿,菩萨心肠的高贵女子,永远地沉睡在了两国边境之间。相传她死前遗言,愿以身体为两国之壁垒,不管哪一国要兴起干戈,兵马都必须踏平她的坟茔,方能侵入邻国。
也许是因为连上苍都为这一片悲悯之心所感,因此自安乐公主逝世之后,一直以来边境小纠纷不断,大干戈也起过一两回的秦楚两国,竟再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两国的百姓与军士,都视此为公主的慈荫佑护。
公主性崇简朴,恩悯天下。传说她重病不起时,曾哀求楚王放归所有陪嫁秦人,不需任何人陪葬,活了数百条性命,传说她垂死之际,要求楚王不必将她厚葬,不需为她而徒耗民力。秦楚两国的沃土,便是她最好的埋骨之所。
然楚王虽依从公主之约,并未大张旗鼓地修建墓穴,但飞雪关的将士和边关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无私,不肯叫公主死后委屈,纷纷出力修墓。而秦王当初送来陪嫁的大笔财物,楚王也没有取走一文一缕,尽皆留在飞雪关,全部用在了安乐公主死后诸事操办和建陵上了。
在秦楚两国那浩大的边境线上,广大而威严的安乐公主陵,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
人们相信,那位薄命而良善的公主,必会永远守护在两个国家的边境,用那双冥冥中依旧美丽的眼睛,期盼着,提醒着,所有的秦人和楚人,水息干戈。
整整三年,两国再没有流一滴血,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倒在这片充满无数纷争的土地上。
整整三年,并没有派驻专门管理人的公主陵,一直干净整洁,香烟不断。在那位美丽公主心怀百姓而逝的数年后,百姓们依旧没有忘记过她。
总会有人自发地来打扫陵墓,总会有两国的百姓或军士,自发地来奠祭那远去的芳魂。
这一日,天高云淡风尚好。宏大的公主陵前香烟袅袅,一个轻衫单薄的俊美男子,静静站在公主陵前,低头望着那细细记述公主生平和死前遗言的碑文,不言亦不动。远远立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时不时放眼向他这边张望,眼中多有忧色。
轻风徐来,拂动他衣发皆飞,他却似无知无觉。
时光流转,旷野上那一轮骄阳,从正中已徐徐移向西方,直到那暮色满天,入眼入眉入睫,那茫茫天地间略显单薄的身影,依旧不曾动弹一下,倒似要就这么凝眸守护,直到时光的尽头一般。
风,渐渐带了点寒意,带了些远方草地上的清香,以及带来了一声,清清脆脆,却又温柔如斯的呼唤。
“纳兰玉!”
男子霍然转身,却见不远处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发黑如瀑,眉眼如画,轻衫罗袖,无限容华。远方的夕阳,把最后一缕温柔的光辉洒在她的身上,徐徐清风,吹得她腰上环佩,腕间明珠轻轻碰撞,发出无比动听的声音。
男子怔怔望着她,看她眉间温情,眼内光芒,看她唇边那温柔的笑意,不自觉眼中一阵潮热,心头阵阵激荡,张嘴想要呼唤她,想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凝视那夕阳下无限美好的容颜,再也动弹不得一下。
女子亦同样凝眸望着他,三年时光,如水流逝,当年那长街纵马,白衣金弹的少年贵公女子亦同样凝眸望着他,三年时光,如水流逝,当年那长街纵马,白衣金弹的少年贵公子,而今眉眼之间,已多了无限的沧桑;三年的时光,能让少年长大,能让人心苍老,却永远不会带走人生里一些最最美好的记忆。
她在夕阳下微笑:“我姓秦,名宁儿。”
以秦为姓,以宁为名,往世前尘,何由再记。
男子亦是一笑:“姑娘大概认错人了,我姓纳兰,单名一个容字。纳兰玉是谁,和我很像吗?”
二人相视一笑,多少前尘,也只在这淡淡一言间。前生已矣,何须追怀。
一轮明月,一座高岗,一壶美酒,两个人儿。
他与她并肩坐在一处,放眼望着那片曾染无数人的鲜血,如今却异常安宁的土地。高空月华如洗,深夜长风如练,月下他的容颜俊朗如玉,风中她的姿容清丽若仙。
其实,他与她在相遇之后,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会心微笑,只是沉默相伴,只是就这样席地坐了,就这样取了美酒,月下共饮。
他喝了多久,略有了醉意,这才能轻轻地说起一些,压在心中很久,很久,不敢说,不敢提,甚至不敢想的往事:“虽说容若早就派人暗中接触我,告诉我你没有死,但我总不敢深信,这么久以来,糟糕的事遇上太多了,就算有幸运降临,也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也许我会一直怀疑你的生死。”
“我不死不行啊!我不嫁给容若,他永远不能自由,而我也逃不掉下一次被当作筹码的命运。我真嫁了容若又如何呢,且莫说他们夫妻是神仙眷侣,容不得半个旁人,就算到了楚国,我也不过是由一个囚笼,走进另一个囚笼罢了。
“更何况我身为秦国公主,就算容若和韵如待我再好,那皇太后、摄政王,必然也是要防备我的,楚家的人,定然是当我做眼中钉的,那宫中、朝中,想必全是视我如敌之人,我自己身边,又都是些负有特殊使命的暗子;真到了楚国,也必然要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风波里,被人拿着国家,拿着大局,逼上一回又一回。诈死逃出樊笼,这是唯一的出路,既救了容若,也解脱了我。”
秦宁儿微笑,月光下,她的眼波里都是灿亮的光芒。
“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看,这片广阔的天地,多想亲自感受一下世间百态,多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大好河山,多想像容若故事里的人那样,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羁绊。而一直以来,那都不过是无望的幻想,我的身份注定我永远只能做黄金笼子里的鸟,如果不是容若……”她微微一笑,沉默下去,不再把这句话说完。
如果不是容若,也许,她现在,已经因为太长久的压抑、束缚和囚禁,而悄悄地在秦国或楚国的宫殿中,永远地死去了吧,更哪有今日的自由与快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他却全然明了,闻言微微一笑:“你与他是什么时候约好此计的,竟是连我也瞒了,可笑我还一直为你不平,替你担心,千叮万嘱,怕你到楚国之后会吃亏。”
她轻轻低笑,声如银铃:“当时处处耳目,如此生死困厄之地,这种大事,哪里敢多说一句,就是我与容若,也大多时候是心中会意罢了,并没有更多的商量时间。”
看她眉眼之间,一派欢喜,还有些小小的得意,他便是有满心郁怅难消,满口责难追问,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一句来。
她在星月下凝眸望他:“其实这些年我也颇为惦念你,虽说后来性德曾告诉过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有一段时间的休养你就可以恢复,但没有亲眼见到,总是有些牵挂。”
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凄凉,三分怅惘,却也有三分释然和一分欢喜:“当年,我应该是真的疯了,或者说,也幸亏我疯了,否则我根本不可能还继续活下来。只是,我疯得并不像别人眼中那么厉害罢了。即使是在最疯狂的时候,心底还是隐隐有一丝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轻微,即使是我自己仅有的意识也不肯让我自己醒来,也希望我真的就这么一直疯狂下去,直到……”
他语声一顿,复又一叹:“直到那天你和性德来看我,性德替我探脉诊病,当他的目光和我对视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清冷之气,直入脑海,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抓着我唯一的意识,不肯让它再沉入浑浑噩噩之中。然后我听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这个世上终有一个人,完完全全,不理会大局,不管什么所谓的大义,只是纯粹的为我的命运而哭泣,然而……”
她一直沉默着,静静听他诉说,沉默着,静静看他侧脸上那种沉静到悲痛的神色。
“然而,我无法说出一个字,无法动弹一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甚至当性德用飞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划下『他没事』三个字时,我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远都不可能了解,他当时所历的苦楚“在你们走了之后很久,我才慢慢恢复思索能力,曾经刻意忘去的记忆重新回来,我却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疯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划的字,也许我当时就会一头撞死。
他轻轻笑一笑,笑声在夜风中,寂寥清冷。
“后来,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绿水的清静之地,远离京城,远离权争,远离一切让我痛苦的人和事,让我慢慢休养。据说,性德回国后,也曾派人送了调养方子,以及助我平缓情绪,解除心结的种种方法给父亲。父亲一切都照法施为,尽管这样,我也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算恢复过来。”
他落寞地叹息一声:“那两年里,我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疯狂的时候倒罢了,只有清醒之时,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们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我渐渐从最深的黑暗中醒来。”
那两年的苦难折磨、无情煎熬,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他甚至没有说,如果不是容若万里传讯,告诉他那人的详情,叫他放心,他也许永远不能真正地摆脱疯狂;如果不是性德传言告诉他,那人其实也曾偷偷来看过他,那人其实并不曾怪过他,他也许永远都鼓不起勇气,走出那个他为自己所设的牢笼。
她静静坐在他的身旁,那两年的苦难,他不曾多说,她却可以想像,因为能够想到,所以才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看他眉间、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许多年前,永远微笑,永远把欢乐带给别人的天之骄子,她心酸之余,几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间的凄凉。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劝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会痛彻的往事,只得强作无事地笑问:“那么,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在我休养的地方,爹安排了一个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会知道,纳兰公子身染疯癫之症,一直不曾好转。而我则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再没有负担地去生活,去轻松地踏遍天下,当然,我爹不至于叫他的儿子孤单沦落江湖。”
他回手一指远远遥望这里的两个从人:“他们两个,不但手脚勤快,办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错,胜任保镖有余,而且……”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我吃喝玩乐一辈子,也不用发愁的。”
尽管脸上带笑,他的眼神始终是落寞的。
父亲是尽过力了吧,从此之后,再没有权相纳兰明之子,再没有曾经白马轻裘名扬京城的统终公子纳兰玉。
他可以摆脱所有的牵制,所有的束缚,自在地,不愁衣食,不虑安全地过一生。而他,一年来,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尽管有容若的传信,尽管有性德的诺言,但他却只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个人。只有亲眼看到那人无恙,他心中那三年来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亲口对那人说一声“大哥,对不起”,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可是,他一年来走遍无数山河,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人。
他用尽当年从那人处学来的一切联络手法,却再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走过多年前,曾与那人并肩的道路,茫茫前尘,渺不可追。
他登上许久之前曾与那人共坐的山峰,只有寒山冷月,寂寂无言。
他到过很久很久以前,他与那人曾同渡过的长江,江水浩浩东流,往事已不可再回。
他找不到他尽管那人的音信,从来不曾断绝。
三年前,大秦国曾大索天下武人,欲杀尽世间游侠,彻底平复江湖各派,却又在黑白两道团结成联盟,并推出盟主之后不了了之。
那个神秘的武林盟主,基本不太管武林之事,各派纠纷、武林公务,好像从来找不到他的头上。但如果武林有大难,或是江湖某派有人行大不义之事,这位行踪飘忽地武林盟主,就会倏然而现,再倏然归去。
两年半以前,武林各派被官府逼迫不过,齐聚崛山,共推盟主之时,官府得知资讯,调集了三万大军欲剿。
然而,调兵令刚发出去,大元帅就被人刺到重伤。
三军齐集之日,新帅再次遇刺,同样重伤不能理事。
副帅暂理军职,才刚刚把帅印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刺客的剑就从胸前穿了过去。
或者说,那不叫刺杀,而叫正面狙杀。因为每一次刺客都是孤身一人,雪衣执剑,直接从帅府大门杀到面前来,一击而中,又从从容容,一路杀出去。每一次都只重伤而不杀人,每一次又都是正好伤得无法理事。
空有三万大军,每回刺杀发生之时,三军还来不及在帅府外合围,刺客便已飘然而去,前后所用的时间,竟短得从来不曾超过一炫香。这样的刻意示威,和这样明显手下留情的示恩,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如斯可怕的力量,如斯可怕的高手,让天下胆气最豪的英雄,也心惊胆跳。最顶尖的军中勇将不是他一合之敌,调集再多的高手护卫,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万大军,要剿灭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难事,可是若让此等人物脱身而去,大秦国再无一个高官能够安枕。
事实上,当军队中第三次主帅被刺后,就再没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帅的事务,直到朝廷安抚江湖人物的圣旨发下来,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无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传统,给他们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尽量不违律法,尽量不与官府有正面冲突,在朝廷允许的游戏规则内,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权利。
相比这件大事,那人曾参与的其他江湖纷争,也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杀戮孕妇,取紫河车食用练功,真相暴露之后,被那人打上门去,在一个时辰内杀尽门中练此邪功者。
比如燕国某绝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万里而来,邀约天下英雄一战,连战十八日,从无敌手,于绝峰之顶,擂台之上,出言轻侮秦国武林人物,那人一袭雪衣,跃空而来,当胸把那燕国高手拎起来,信手掷下擂台。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国最顶尖的高手,竟全无反抗之力,从擂台上一路往下滚了十几丈。据传那位燕国高手连换了三十二种方法也没办法化去这一掷之间掌控住他全身的强大气机,待得最后鼻青脸肿地站稳抬头,擂台上空空渺渺再无人迹。
如此这般的传说故事,江湖上,早已传为神迹。那个人极少出现,每现身于世,必有惊世之举。他的传说,成为神话。
多少少年、热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寻他的踪迹,期盼能见一见这人间战神。谁又知道,这其中,有一个人,曾经叫过那人许多年,“大哥”。
然而,这一年多来,他寻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见故人,每回听到有关他的传言,再急急赶去,得到的永远都是失望。他们曾无比亲密,他们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却是欲寻一见而不得。
也曾日间狂纵酒,却浇不灭心头愁绪,也曾夜晚仰天长啸,却挥不去满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旧要打叠起精神,继续他的寻觅之路。
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继续前进,继续寻找。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再见时,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但是,总会有一天吧,他能再见到那个人。
见到那个本来该是敌人,却从来不曾伤害他、利用他的那个人,见到那个被他伤害、利用无数次,却依旧守他护他、照料他的人。
他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个好的继承者、复国者,但他是个好兄长,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好人!
总会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见他,总会有一天,他可以亲口对他说“大哥,对不起”。
在淡淡讲述往事的时候,纳兰玉的目光一直望着遥遥的前方,仿佛在那一刻,望穿了时间与空间,望到了那个让他至今耿耿之人。
他虽然不曾细说,可是她知道,他所寻找的人到底是谁!
她与那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她的记忆中,那人满身血腥,杀人如麻,狰狞如魔鬼,时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会在噩梦中被惊醒。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个好人。
明明与大秦国、与宁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却不肯杀戮牵连无辜弱女,当年的那场围杀,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当年性德曾用简单的几句话,向她说明过那人的身份以及与纳兰玉的关系,当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证,经过那一场血战之后,那人心灰意懒,不会再为复国之事与秦国、与宁家为敌,甚至念着故国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秦国,保护秦人。
只为此一事,她愿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样子,她仍会悄悄发抖,她却还是敬重他的。
她明白纳兰玉为什么要寻找那个人,却又不自禁地为他难过。
就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就这样,一个人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前行,就这样,再没有可以回转的地方,再没有可以休息的家园,只能一个人,继续地前进,继续地寻找,永远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再见之时,只能一个人,忍受着思念、内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悲伤,一个人面对。
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心痛如绞。
似是也惊觉她沉默了太久,所以他笑问她:“你呢,这几年过得好吗?”他的语气很轻松,眼神里却藏着关切。
曾经的安乐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毕竟是锦绣绮罗中长大的女子,虽然能够挣脱囚笼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愿望。但是,金丝笼中长大的鸟儿,可还禁得起天地间的风风雨雨。
所谓的富家公子、小姐,总爱说些为了自由,为了情爱,为了这个或那个理由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的话,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穷困是什么,也许他们只以为,穷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来,贫贱不移其志的富贵子弟,大多只存在于传说中,而现实往往是贫穷困苦很快就把所谓的少年热血和志气全部磨光的。
富家儿尚且如此,何况安乐曾是皇家女。谁又敢保证,楚国的萧遥,不是安乐的前车之鉴。那个富贵时,超拔尘俗,轻淡荣华的逍遥王爷,在红尘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会变成后来那狰狞无情辣手杀妻之徒。
纳兰玉从来不担心安乐的本质会变,却绝对舍不得安乐受一丝磨折,半点苦难。
如今叫做秦宁儿的美丽姑娘,听到这样的询问,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渐渐有了得意之色:“我怎么能过得不好呢?容若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个极伶俐的丫头,还有两个身手很不错的保镖,还为了我在秦楚两国好几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产、田地,外加买了商铺,我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为我管账收钱就是。他还给了我好几个印符,如果我在楚国境内,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于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写书信,送到皇宫给他的。这三年来,我在楚国几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还是想要到秦国来看看,秦国是我的国家,我对它的了解,却连楚国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国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风土人情。”
“你刚才看到我太吃惊了,没有注意到他们吧?”她回手指指远处的几个身影:“他们为我准备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边照料我、保护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事,也还是会有人来帮我、救我、助我的。”
这言下之意,纳兰玉自是听得明白。安乐不曾真死,纳兰玉的疯病了已经好了,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瞒得过宁昭。
只是如今,卫孤辰已弃复国之志,纳兰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独子疯病,再无继承之人,纳兰玉的利用价值早已消失。
而安乐的死讯通传天下,死后葬礼搞得轰轰烈烈,秦王、楚王都写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国也曾遣使祭奠,现在如果再让安乐活过来,无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传出一个大笑话,为大秦王家体面着想,只能让安乐永远地死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宁昭不会再派人来抓他们,不会试图将他们再次关入牢笼,反而会顾念旧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内,他们两人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虽不能再有旧日的尊贵,吃穿不愁,逍遥自在的生活,倒是断然少不了的。
然而,这个事实也并不能让他们有多少快乐,思想起来反倒是怅然居多。
纳兰玉见她笑语盈盈地介绍自己的情况,看似轻松欢愉,心头却总是禁不住隐隐的怜惜之念。
她息是期望着摆脱束缚,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却是以这种埋葬过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却再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她是那断线的风筝,随着风,飘得再远,都没有机会回头重系那原本牵牵连连的那根线。
流浪的人走得再远,总会思念家的温暖;远行的人,路途再坎坷,总能指望着,回家的快乐。
可是,她眼前的飘泊,是自由,还是无奈。
纵见绿水青山,却与何人说,纵折花枝春意浓,又有谁堪寄。
走得再远,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凄凉。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亲人,再也见不着。
容若和楚韵如,虽是好友,毕竟受到身份限制,难有重逢叙旧的机会。身边虽然有下人、保镖,虽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绝对真心相待,不会暗藏心机,但是毕竟这些人还是楚人,欢喜难与共,悲伤难共诉啊!
这三年来,身处异国,她的飘泊,可有无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无人处,她可曾流泪,背人处,她可曾叹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欢颜,从头至尾,不曾流露一丝悲凉。
他定定望着她,轻轻问:“那么,将来呢,你就这么一个人飘泊吗?”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时又重新绽放,笑颜美得夺人眼目:“当然不是,我还要给我自己找个丈夫呢?”
他蓦然一惊:“丈夫?”
“当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艺,蕙质兰心,而且还非常有钱,岂可辜负这大好年华,自是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着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个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满面扳着手指头算:“第一自然是痴情,第二还必须专情。要像容若那样,一生一世,只爱妻子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威逼利诱都绝不动摇。但是长相必须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个没用的家伙强上许多,要比他潇洒、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
她这般屈指一一算来,滔滔不绝,说个不休,他却听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处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输了多少诡异的想法给她,照她这种挑丈夫的要求,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个男人够资格了。
他忍着笑,看着她目光灿亮地徐徐数来:“他要爱护我、照料我,任何时候都站在我这一边,我高兴就和我一起高兴,我不高兴就要立刻哄我高兴……”
他本来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一颗心渐渐温柔宁静起来,然后,他轻轻唤:“安乐……”
她侧头看来,明月下,明眸如画:“我叫秦宁儿。”
他笑一笑,改口:“宁儿,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你要找的人,就来找我吧!”
他眼中的异样光芒叫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戏言,还是真情:“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于面对悲惨的下半生,我就吃点亏,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恼羞成怒,抓了酒壶对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则怪叫一声,抱着头跳起来,四下奔逃。
远远地凝望他们的两拨下人,在他们说话喝酒的时候已经聚到一起聊天了。
对他们各自的主人曾经有过的神奇身份,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数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说起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往事,也都颇有一些怅惘之意。
他们远远地张望他们的主人,看着明月之下,那一对并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无伦,女子清美绝世,同坐月下,竟是说不出的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们在一起说话,夜风从他们身边拂过,也似乎是温柔的,他们的衣角发丝被风吹得悄悄纠结在一起,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他们回忆同样的往事,他们共饮同一壶美酒,他们在一处,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连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再然后,他们跳了起来,满世界追追打打,闹闹叫叫,清冷的夜,因着这两个人,热闹到了极处。
这些下人们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这三年的记忆中,似是从没有见过他们的主人如此快乐,如此肆意!他们彼此传递着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预感到,未来的行程,或许会热闹有趣很多,他们应该会有新的伙伴加入了。
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终于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泼了他一身而告终。
而第二天,他们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
未来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有一个人相伴,当不致寂寞无助。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她与他初识于寂寂深宫,她与他曾携手行遍宫中每一个角落,捉弄每一个下人,玩尽所有的恶作剧。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岁月中,他们都关心敬爱的兄长主君笑着说:安乐安乐,我将你指婚给纳兰玉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宁儿想要与纳兰容携手走过未来的岁月,共看这一片他们同样深爱的家国河山。当回忆过往时,身旁可以有个知心知意的伴侣;当悲伤失落时,身边有一个可以倚靠落泪的肩膀;当欢喜欣跃时,身边有一个可以相共欢笑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需一转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边的踏实快乐,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却从来不说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寻找,不要让他孤单一人寂寂凄凉地寻寻觅觅。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寻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过每一个痛楚的日与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个人。
她可以对那人说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对我手下留情。
谢谢你,放弃了复国的行动,遴免了无数的混乱,保全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的安宁。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保护纳兰玉。
谢谢你,不管在怎样的困境中,不管曾经被如何迫害,都从来没有试过伤害利用纳兰玉所以,谢谢你。
所以,她要与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为目的,以他的期盼为期盼,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找到那个人。
他想说,“对不起”。
而她想说,“谢谢你”。
番外篇
嫣然归处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远方的清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乱了董嫣然的发丝。
她静静站在那几间拙朴的木屋之前,望着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个正拿着剑一板一眼,练得极认真的小女孩儿,信手把被风吹得纷纷乱乱的如雪长发,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为人知的几间拙朴木屋,四五个天真而纯稚的小小女孩,人间的一切纷争,红尘的万般幻象,似乎也就与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正中间木屋上方,悬着的那块大得有些过份的匾额了。
那匾竟似有极漫长、极漫长的历史,宽大而厚重,现在隐约也可以看出,当初的雕镂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细节上的精巧与讲究。
然而,悠悠无止的岁月,风刀霜剑,天风海雨,早就冲刷尽匾上所有的华丽,百年时光如逝,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苍白黯淡。就连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过,董嫣然不需辨认,也可以知道,这匾上原本应该有着“天外天”三字的。
不错,那神奇的,玄妙的,相传有至高武功,无数美女,相传那个身处深山而怀想天下的所谓天外天,其实不过就是这山林深处的几间小小木屋,几个淡泊名利,懒得介入红尘的人,收留了几个小孩儿的聚居地罢了。
董嫣然很小的时候,就听师父、师叔们玩笑般地说起过天外天的来历。
最初不过是一个心性淡泊,懒于介入红尘纷争的女子,因为有着极高的天分,无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罢了。然后,天外天那至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的祖师奶奶又偶尔救了几个孤儿。这个奇女子因为自己的武功只适合女子习练,便出钱把救下的男孩安置于民间,却把几个女孩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无功名之心,无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练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们的心性,只要过个两三年,对其中练功久久无成的孩子,称无师徒之缘,将她们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赠钱、赠药又赠处世良言,方才告别。今后这些人是在民间安然渡日,还是仗着从她那里学到的一些并不算太高明,但也绝对不弱的武功,去混个声名未来,她也不强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罢了。
因此,数代以来都是淡泊从容的女子继承衣钵,薪火相传。虽偶尔入世,却也从容出世,虽在人间留下过若干传说,却也不受红尘繁华所困。
每一代最后能习成神功的弟子们,都心志淡泊,且聪明颖悟。那套神功,经过数代弟子的增删修改,细心补全,威力更是愈发惊人了。
只是能练成这神功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得失意,求胜心,所以这最顶尖的武功,并不曾在江湖中引发过什么风浪,也不会引来旁人凯觑。
数代以来,她们一直没有想过取什么正式的门派名字,也没有定过什么严苛的门规,甚至不曾供奉过历代祖师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传历代先师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门派应有的程式规则,她们都不讲究。
许多后人传得十分神奇的侠义传说,于她们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凑巧的随意为之。而所谓的行踪神秘,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关怀世间大局,所谓的坐待明君出现,一统天下,平定纷乱,到时方才出山相助,救万民于水火,又或所谓明为隐士,暗怀野心,图谋极大……这种种的传说、猜测,于她们看来,不过是一些与她们全无关系的笑话罢了。
她们在红尘中行走,不过是因为在山间闷久了,偶尔出来散散心。她们一身艺业,扶危济困,为人解危释厄,虽说很多时候都不求报酬,但若对方定要重谢,倒也并不坚辞。
天外天这个门派的名号,起源于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尔帮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问其来历,这位弟子玩心忽动,笑称自己来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却并没有看出这不过是个玩笑,反连赞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奥无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当即下令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匾额,披红扎彩,派人大锣大鼓,招招摇摇地送给这位弟子。
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当着无数人不好拒绝,只得收下了,然后辛苦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累赘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倒觉有趣,便真的兴匆匆把大匾带回来,高高挂在不相衬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门诸人问起原因,无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挂,绝不摘下,以做长久笑谈。
从此之后,这山林之间就多了一处奇景,拙朴的木屋上高挂着金碧辉煌,无比气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后,大家在红尘中行走,不约而同以戏谑般的心态自称天外天弟子。
渐渐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诡异的门派之一,人们知道,这门派遥在云深不知处,这门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门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奇女子。
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也绝不会相信,所谓天外天,不过是几个隐迹山林的女子,和这茫茫人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罢了。
时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这般辗转相传。天外天门下成年弟子最多时,也不超过十人,最少时,仅有一人。
她们收纳门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养孤女,让她们练两年功夫,看她们的成就以确定是否有缘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赶考,家乡发生旱灾,赤地千里,饿死无数百姓。他那留在家乡的妻子也因饥饿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儿无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适时有门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怜其孤苦,便带了她上京寻父。这一路闲来无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没想到这小小幼女,进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为学这门武功一般。这门人心中又惊又喜,虽知董嫣然并非孤女,却也万般难舍。后在京城寻到董仲方,便开言请求收董嫣然入门,带往山林教导,待其长大成人,重来寻父。
时年正值楚国犯境,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无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担心自己文弱书生无力保护幼女安全,当即点头应允。
从此董嫣然随师遁入山林,潜习武艺。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数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于蓝,门中上下连师长在内,亦无人可以胜过她。
她本来秉绝色之貌,复有倾世之姿,再有绝顶的智慧与武功,若有心入世,这红尘翻覆间,倾国倾城,岂是等闲!可既是天外天弟子,虽有一身绝世之艺业,虽生就倾世之容,却断无扬名世间之心。唯有骨肉亲情牵系难去,艺成之后,远行京城寻父。
时年楚国立国已有多年,摄政王以怀柔手段安抚前朝遗民,开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举,因耿直敢言而进御史之位,却时常与摄政王冲突,身边竟也屡次发生行刺攻击事件。
董嫣然一来为保护老父安全,二来也想长侍膝下,以补偿十年离别之不孝,便随侍父亲,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绝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个绝色的女儿,却不知这位董小姐有此惊天之艺。
直到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祸,在长街惹来一群无赖的调戏,又引来了一个懒怠嬉闹的公子,和一个风仪绝世的男子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识容若与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怀绝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当他少年统终,芳心中并未将他看重。
那时的容若,还不曾爱上楚韵如,少年情怀,傻乎乎为这等绝世美人而惊艳,因着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还小心眼地对性德发脾气。
那时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见着他的无能和浅薄,只看到他的妒火与迁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绿,阳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风正轻,红尘多繁华。
她与他的初见,是美人有难,英雄挺身,像极无数美好动人传奇故事的开头,只可惜,原本的无数种可能,最终并不曾出现,他们匆匆而遇,却又匆匆错过。
在那之后,他遇上了一生挚爱,而她,当时也只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等遇略感遗憾。
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最美好的开头,当年却没有人猜到最终的结局。以致多年以后,当董嫣然想起往事时,也只得一叹复一笑罢了。
在那之后,因为父亲的请托,她在猎场出手相救,因为父亲的期望,她万里跟随暗护。
从此,她把自己卷进了一重又一重风波苦难中。她无心红尘富贵,却不得不一次次为红尘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为人,她见到过最动人、最美丽的爱情,她遭遇过最强大、最可怕的对手,她遇上过,一场又一场,几近惨烈的战斗,她付出过生命、贞操、心血、情义,她遭受过,最狠毒、最无情、最残酷的打击。
最后的辞行,最后的告别,只是对着一个与整件事全无关系的小小护卫。然后,她带着那一夜白头的长发,和一颗转盼间苍凉的心,悄悄遁去。
最后一次靠近那个她所保护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国帝姬时,她遥遥相望,看着漫天闪亮的烟火。
她想,他娶了秦国的公主,想来可以安全离开秦国了,她觉得,楚国的使者既然已经和秦人达成了协定,那他就再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于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别地悄然而去。
那个人有挚爱的皇后,有新娶的娇妻,不会有太多时间记起一个,一直同他不远不近的女保镖。她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牵挂地离去。
即使心伤肠断,也依然坚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离开。
她意已伤,神已疲,身已惫,这红尘万象太过险恶、太过惨厉,原来根本不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
她写信给父亲,称师门有事相召,从此回到了山林深处,天外之天。数年之间,除了购买生活必须用品,处理山间一些杂务,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山。
父亲屡次来信相召,她皆藉故推托,甚至有几次父亲代转了容若和楚韵如的书信,问及别后种种,无限殷殷关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门中专心练功,正值重要关口,暂时无力相会便罢了。
她知道,卫孤辰会信守承诺不把当日之事外传,她知道,除了那仅有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历的悲痛绝望,她曾承受的至极伤害,所以,也永远不会有人为她而抱愧终身,为她而寝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会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门的几个师姐妹都是冰雪聪明又心性豁达之人,见她神容憔悴,乌发皆苍,不是不震惊的。然而,既然看出她并没有说明伤心事的意思,便不多问一句话。
她们关心她,却不催逼她,体贴她,而不怜悯她。
她们如常一般待她,绝不会刻意小心,刻意温柔,刻意容让,这种自在平和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生活方式,让她不必有被人瞩目,受人怜悯的不自在,让她可以悄悄地藏好伤口,咬着牙继续生活。
三年来,她没哭过一声,没流过一滴泪;三年来,她没再提过当年一个字。
三年来,她过的是那样安宁平静的生活,仿佛她从来不曾步出过这片山林,生命的痕迹、过往的轨迹恍似全部湮灭于这片遗世而独立的山林。曾经的喜怒哀乐,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那至深至痛的伤口,仿佛也都已全部遗忘。
她没有痛极的眼泪,没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遗忘什么,曾经历过的一切,便似遥远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终忘不了一种感觉,那种没有心的感觉。
她与同门交谈,她对年幼的孩子们微笑,她在山林间穿行,她专心地教导孤儿,她白日练功,夜间入睡,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只有把手指轻轻放在左胸的某一处时,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里的空洞。手指悄悄贴在皮肤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温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有节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心。人的生命多么奇妙,人的心,可以多么刚硬。哪怕受过那样重的伤,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万把钢刀刺穿,哪怕被万千种巨力辗作灰烟,依然会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余行尸走肉,原来,那个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即使,在那曾经火热的胸腔里,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这种感受,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而她,却依旧微笑,依旧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处的天空,永远蔚蓝纯净,身边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董嫣然在如许春光中走过,春天与她没有关系;董嫣然在如许轻风中行过,再温柔的风,与她,也再不相干。
她对每一个同门温柔微笑,亲切交谈,她知道,所有的同门师姐妹都喜爱着她。但她水远不会把那曾经属于前生的苦痛,对她们诉说。
有时候望着山间溪水,倒映出自己温柔恬淡的笑颜,她也会有一盼间的怔忡出神,属于心的位置,是彻底地空洞,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这样平静地微笑?
有时山间那些小小的孤儿遇上不快乐的事,嘟着小嘴,牵着她的衣襟撒娇。她会笑着抱起小小孩儿,柔声地劝慰:“要是不高兴,那就大声哭出来吧……”
然后,看着那哭得淅沥哗啦的孩子,她深深羡慕着这样纯稚而幼小的心灵,这样随时让眼泪倾泄而出的权利。
原来,她的微笑与坚韧,她的顽强和自尊,已是一副与生俱来,却永远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点一点积聚的痛楚,等待着自己的极限到来,等待着某一个夜晚,崩溃而疯狂的时候。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每一个夜晚,都会有狰狞的恶魔,在她的梦中,伸出利爪,狞笑着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纯洁,满是泪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儿,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而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地看着,眼睁睁任凭鲜血淹没了他与她,绝望吞噬了她与他。
有多少个夜晚,她无法入眠,一个人悄悄行在月下,望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山峰最高处。生活没有未来,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理想。
她只好练功,每一个白天,与同门切磋,认真教导着孤儿,每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种要将整个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练功。
也许只有那全身全心全力投入的勤练,也许只有那极之疯狂、极之疲惫的方式,才能够让身与心,在极短的盼间,得到轻松和解脱。
她的武功就这般突飞猛进,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三个同门联手,已经胜她不过了,她并没有认真记忆。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她并没有认真思考。
这一切,仿佛又都与她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关系。
她只想这般生活在山林间,老去在山林间,然后,死于山林间。
“嫣然……”是师姐在呼唤。
董嫣然回眸,淡淡微笑。闲闲地同她交谈,每一句对话,都清清楚楚,心却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说什么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买,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点头,忽然觉得下摆被人拉动,低头一看,却见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聪明,学武最快的青儿,闪着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着那不过六七岁,却极之可爱的小小孩儿:“怎么了,小机灵兔儿,不跟着大家一起练功,拉着我做什么?”
青儿死死抓着董嫣然的衣服下摆不放,小小的脸上一片固执:“下山,我听到师叔要下山,带上青儿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灿亮亮的期盼,让人不由得一颗心都软做了春水。
董嫣然无法拒绝这等可爱小孩儿的请求,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好在青儿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可爱,小嘴甚紧,并不曾把这消息泄露给其他的孩子,没有造成一堆小孩围着董嫣然耍赖使性子的结果。
董嫣然带了小小的青儿一起下山去。青儿虽小,轻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诣,但却还脱不了稚儿喜爱撒娇的性子,缠着要师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纯可爱,便也轻轻将她抱起来,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在眼前笑得花儿一般,不觉微微一笑,然后便觉一种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儿茫然不知,只觉被最和气的师叔抱在怀里甚是舒服,伸着小手把玩起师叔那长长的白发,忍不住有些艳羡:“师叔、师叔,什么时候小青儿可以长得和你一样大?”
董嫣然强忍心间痛楚,微笑道:“小丫头,这么快就想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有师叔一样的白头发。”小青儿颇为感叹地说:“以前听大人说,人要很老了才会有白头发,本来小青儿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师叔的头发,才知道原来头发白了会这么漂亮,小青儿也要这样的白头发。”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许红颜白发,也只有这不知红尘凄苦的小小孩儿,才能用这样天真的语气来羡慕期待的吧!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意,温柔地同小青儿闲闲把话题带开,脚下漫若流云地施展着轻功下山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沿着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许路程,转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进城了。
小青儿难得离开山林,一进城就东张西望,吵着闹着要下地来玩。只觉满眼都是人,到处都是热闹,说不出有多么开心。
董嫣然却觉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别,只见街市之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神色间极之兴奋,皆往同一个方向赶。两旁街道上,店铺、民宅,到处有人紧赶慢赶地关门落锁,明显也是要腾出身去向某一处的。
似她这等青春年少,绝世姿容,却又有着苍然白发的女子忽然出现,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注意,所有人都满脸热切地飞快奔向前方,全然无心观察四周。
她轻轻放下小青儿,却又不放心地一手牵着她,随便拦住一个往前赶路的长者,轻声打听:“老人家,请问,大家这么匆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老人看起来颇为厚道,虽然行色匆匆,但见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子柔声相询,怎好不答,只得飞快地说:“姑娘,你的消息如何这般不灵通,皇上、皇后从燕国回来了,龙船眼看就要经过咱们这边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赶去江边,瞻仰圣驾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浑然不知已然松开手,任小青儿蹦跳着四下东张西望去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长街中间,前后左右,多少人奔行趋走,多少人兴奋急切,可是,这一切却又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人间最繁华处,却似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百姓们兴奋地向一个方向蜂涌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动,一边行走,一边欢喜无比地说着话。
“听说皇上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还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亲政之后,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们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皇上和秦国结亲,秦楚两国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兵了,皇上还和庆国结了盟,听说庆国女王啊,还要跟咱们这边结亲呢!咱们皇上又和魏国订了和议,两国水不相犯,前不久还在燕国跟燕王他们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听说燕人发了国书来,愿与我们大楚水为兄弟之邦呢!”
“这个乱世,能到处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担心你和咱们儿子被征到军中去送命了。”
“咱们生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可怜着呢,到处都是征战,人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记得那个总在我们那一带讨饭的残废吗?他就是不知什么什么国的可怜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天天都说啊,宁可在咱们楚国讨饭,也不想回国去啊!”
“是啊,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多亏了咱们的皇上和摄政王。皇上屡次出巡,从来不肯扰民的,从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宫,也不征我们老百姓去修胖路开河道……”
“这样的好皇上,咱们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机会远远隔着河道磕一个头,怎么还能错过啊!”
“虽说皇上不会在这里停留,叫咱们这边不用迎驾,可是别说地方官全赶去了,就是咱们老百姓,也得亲眼看看这次的盛景,将来对着儿孙也好夸耀。
大家说着笑着的向前去了,对于他们的帝王,大家都有着无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纯朴的感激。
然而,这一切,也依旧与董嫣然无关。
那么多脚步声,那么多谈话声,她全都听不见。
她只听得见,在左胸的某一处,那样纷乱而激烈的声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跃,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如此充实地在跳跃。
那已经消失了的心,难道终于找回来了?
她怔怔地呆立着,直到那一声惊叫,传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师叔,妖怪啊……”
董嫣然倏然惊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闪,皆是讶色。
小小的青儿飞一般逃到身边,缩到她身后,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遥遥隔着数步距离,淡淡笑道:“我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了。”
那人依旧雪衣不染片尘,只是那曾经如雪般高华的容颜,如今竟让人见之惊心。脸上满布着疤痕,十分狰狞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儿会惊叫妖怪了。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半点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进,实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得烂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时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撩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头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儿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悦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揽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又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当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候,他的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一个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慑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远处江边那些自发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让楚国遴过了可能与他国发生的战祸。我让很多母亲可以不必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声音空空落落的,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让人忘怀牺牲时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伤,总会痊愈。也许会留下最狰狞的疤痕,纪念着曾经的痛苦,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这些年来,她即使没有再行遍天下,但偶尔下山来到小城,也可以见到一些从异国流浪而来的难民。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眼看着丈夫、儿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军中,再也没有回来的妇人,那些妻女都在乱世中离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为残疾才逃过兵役的乞丐们;那些大好家园,一朝变作飞烟,昨日家国,转眼沦为沙场的可怜。他们前路茫茫,他们没有与命运作战的力量,却仍然,坚持着、努力着活下去。
这几年,仅仅是长隐山间,她也看到过最悲惨的人,让她意识到,相比别人,她其实并不是最可怜、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乐的世界,让她可以知道,曾经做过的事,毕竟是值得的。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呢!依然会痛,依然会伤。她现在仍在疗伤,她仍然没有痊愈,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再次走入这个世界,再次面对她的人生,未来,也依然会有惊喜、有欢乐,尽管,也同样有痛苦、有悲伤,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许某一个噩梦的夜晚,会因着往事惊醒而悲泣不止。
所以,在听到卫孤辰轻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练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许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于是,我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没有什么关系。世界如此广大,没有来得及走过、看过的美丽那么多,我这一生,终不致虚度。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安然,没有半点尘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卫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无语,只是心间却有说不出的释然。这样的女子,原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旁人来代她不平,替她委屈。这样的光彩,这样的自尊与自重,又何须靠一个男人的感念和情义增色呢?即使那个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错失了这样的女子,损失的是容若,从来不是董嫣然。
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浑然不知远处江上龙船已遥遥远去。
董嫣然淡淡回视他,也同样,不再向江上多看一眼。
然后,她在清风白云间微笑,笑若云烟淡:“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还好吧,秦国的事,我是懒得再操心了,这几年一身轻松,四下走走,偶尔找到个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没有打得痛快过。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庆,在庆国皇宫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顺便在庆王宫里住了一阵子。那个庆国女王把我当情敌来办,一天三趟地跑来打架,虽说她还不是我的对手,却也勉强能让我认真打几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后来性德也帮忙指点庆国女王,那女人在战场上有着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导后,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打起来,倒还是颇有意思的。”
很显然,在卫孤辰眼里,天下大事的变化、复国组织的解散、秦国武林盟主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几个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时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庆国王宫里,和人家的女王情敌见面,份外眼红的决斗事件。
董嫣然却是欣然一笑,深知无论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怎样的伤痛,在身体上又留下了怎样的残疾,这个男人的心灵,真的是不受一丝挂碍牵系的。也只有如此坦荡从容的人,才能用这样轻松简单的语气,用最简单直接的事例讲述数年的纷繁变化。
“那个庆国女王,听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嗯,一个天生的战士,一个让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连卫孤辰说起鹰飞,都不免有些赞许之色:“庆国因战士强悍而列名七强,但国内的管理和野蛮部族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庆国甚至没有税收制度,君王的特权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许世袭,只以勇者为尊。鹰飞是庆国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资格成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后来因为喜欢上萧性德,才回国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国建交。论武功,她也许未必及得上你和苏侠舞,但真的放手而战,如果你们在前三百招之内不能把她杀死,那只有被她击败的份。她的斗志和战意无人能比,这种人,只能杀死,却无法真正击败。”
董嫣然素来不把这些武功高低,成败胜负之事放在心上,听了只觉惊喜,绝无不悦,笑道:“那庆国女王竟是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点之后,想必武功更上层楼,岂非正堪与先生一战,成就先生多年心愿?”
卫孤辰摇了摇头,倒是认认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战士,她习武,更注意的是战场杀戮破敌之术,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为顿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对你的期望更大。这三四年来,你的武功已显然有极大的长进,如果你能突破最后一层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战了。”
董嫣然失笑:“难道我长进的时候,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吗?再说,论到武功,苏侠舞也并不在我之下。”
“她当年的武功的确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虑太多,所图太深,所谋太杂,武者心意不纯,必将难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经很难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后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卫孤辰淡然评说,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对于卫孤辰在武学上的眼光见识,她是绝对相信的。然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被这武中之痴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评价而感到高兴。成败得失,如水过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只是微笑,然后轻轻问:“那么,其他人呢,都好吗?”
“有谁不好?那个无聊皇帝,这几年带着老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走什么狗运,庆国、魏国、燕国,一国国走下来,都能订下所谓的邦交,让楚国百姓把他当神拜。性德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庆国那位女王,喜欢他喜欢得要命,知道他要陪着容若周游列国,居然四下分发国书,向天下各国宣示,什么人为难萧性德,就是和庆国作对,甚至经常离开庆国,一路追踪萧性德。也只有庆国那样荒唐古怪,有王没王其实差不多的国家,才会生出这样荒谬的君王。”
董嫣然神色微动,欲言又止。庆国女王喜欢楚王贴身护卫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吗?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却又一笑释然。
只怕对于卫孤辰和萧性德这样的人来说,是男是女,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们都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仅有彼此的同类。
而且听起来,卫孤辰提到庆国女王时,语气竟然以欣赏居多的,绝无情敌间该有的愤怒和仇恨。可见,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该以常理来推断的。
她一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隐私,无论萧性德是男还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说,她就不想打听了。
这心意一转,她便改口问:“那纳兰玉呢,还好吗?”
这一次,卫孤辰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才道:“自然还好,他和安乐公主,都有机会摆脱过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遥望云天最深处,忽然间,忘记了言语。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个疯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远远追随那个孤独地万水千山跋涉寻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现过身。
现在的纳兰玉可以摆脱过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纳兰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过纳兰玉来打击他、算计他,那么,没有人知道,秦王又会施出什么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沦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个唤过他无数声大哥的弟弟,因为被利用,而在伤害他之后,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发出那样疯狂的叫声。
给他自由,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牵绊,所以,卫孤辰飘然远去,即使,他知道有个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人,千山万水,孤独地寻寻觅觅,只为了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间略有怅然的眼神,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真心的疼惜那个叫纳兰玉的弟弟,她知道,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着。那么,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凄凉,他若愿说,她便聆听,他若打算就此忘记,她也绝不追问半句。
远方龙船已再不见影踪,江边的百姓们陆续站起,将要回到城里来。
卫孤辰收回远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来,咱们再站在这里,就真要惊世骇俗了。”
董嫣然闻言失笑,卫孤辰何曾介意过惊世骇俗?
看她的神色,卫孤辰不觉也是一笑:“这次能够遇上你,也是难得,希望下次见你之时,你已突破最后一层迷障,不再自苦自伤,可堪为我敌手。”他长笑一声,便飘然离去,不停顿、不回头,甚至不让董嫣然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个女子是天下间少数可以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甚至算是让他在心中认做朋友的人。她有着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尊,同他一样,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着出众的武功,却全无骄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听者,却从不多嘴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认为将来可以一战的敌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极之激赏欣喜的女子,然而,该离去之时,他依旧可以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也许他日相见,也会这般相视一笑,笑谈低语别后情形,也许会如同当年愿望,月下执剑,只为畅然一战,也许会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别去,依旧无尘无垢无牵挂。他将远去,走遍天下诸国,踏遍名山大川,访遍幽谷险境,寻尽世间奇宝……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叫做萧性德。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旧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良医,访异宝,期盼着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复武功。
当日在逸园为他治伤期间,性德已隐约向他暗示过,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卫孤辰看来,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会与自己放手一战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复,也不重要。
他是萧性德,他是卫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
而他,始终没有放弃,想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董嫣然悄然凝立,静静遥望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说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她轻轻一笑,想起当年,只当他是个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义的痴人!想当初,对他时时防范,小心应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许他为良友知己!
她轻轻伸手,按在心口处。
这里,有伤,有痛,但这里,也曾有过欢喜,有过快乐,有过亲人,有过良友,有过可堪交心的知己。
迷障吗?是的,一直就在,但总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时,武功会否更上层楼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时,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饮一壶酒,笑谈千古事,又或者,便随了他的兴致,尽力与他一战,纵然必败,能报答他如许相知,亦是应当。
她在阳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画。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伤,然而,生命必将会继续,只为着生命中同样拥有的,那些无限美好的人与事。
“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着了?啊,我们怎么站得这么高?”被点了睡穴的小青儿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头,轻轻抚着小青儿的头发,笑若春水,明若柳丝:“青儿,我们赶紧去买了东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番外篇
魏宫密事
王成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特殊,不在于高贵或卑微,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太监。
至今为止短短十八年的岁月,他的生命,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幼时家中遭水灾,逃难来京,衣食无着,正逢宫中征召太监,为了活命,父亲拖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进宫里,而自己死在了宫门外。
太监虽然是奴仆下人,但却也分着三六九等,深深宫禁中,差事无数,哪些炙手可热,哪些冷落凄凉,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这其中的争斗纠葛也从来没有少过。
王成外无亲人照料帮忙,内无熟人提携教导,手中没有金银可以贿赂大太监,心思偏又单纯愚钝不懂阿诀讨好,自然是轮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认不着干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挤的房间,派给他干的,无非是些厨房抱柴烧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马捅的活计。
好在他为人老实,就这么毫无怨言地干了几年,就算是没有提升,毕竟宫里年年进新人,照规矩,最苦的活儿,是留给新人干的,于是他就勉强算是脱离劳役,改派了另一个冷清差事。
他负责皇宫最偏僻、最冷清的某个角落废园的清扫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叶叶。
他每天从早到晚,守在那个两三天不会有一个人走过,连巡班侍卫也不到这边来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扫灰尘落叶,清理过于杂乱的野草闲花。在这个皇宫中,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这样的冷清孤寂活计,换了旁的人来干,怕要枯燥烦恼到极点,然后再绞尽脑汁,四处求人地换活计。
可是王成天性老实,只觉得这活儿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马捅强,现在住的地方,从二十个人一间的房,改成十个人一间的房,每天吃的东西也管饱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闲。
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却也自得其乐地在宫中无声无息地活着,原本也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话。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规矩拿着扫把来到归他管辖的这片荒凉废园,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从来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个眉眼漂亮,笑起来很亲切,让人很想亲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样极漂亮好看,料子看起来很贵,不过却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画画!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纸笔,以及没有形象趴在那里,对着草丛里一朵明艳的红花,涂涂抹抹的少年。
少年听到动静,抬头一笑,眼神极清极亮:“你是管这里的太监?”
王成为人老实,又不会同人交际,只能呐呐点头。
“你照料得真好,这里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赞许颇为真心,王成却极是心虚:“不……不好看……御花园……的……才好……”
少年摇头:“那里景色再美,都不过是斧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这里却是一派自然生机,充满天地之美。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让这些花草因为被人冷落而枯死,却又不以人力强行改动,任它们自然生长。我以前竟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角落,现在才来,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从来没受过夸奖,当时脸都红了,呐呐了半天,还是老实地说:“我其实也有修剪过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实人,修剪一些杂草、杂枝,这是为了让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们随意揉搓改变花草的形状,只为了看起来漂亮些,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他招手:“过来看看,我画得好吗?”
王成探头过去一看,皱起了眉。他虽然不懂画,但也知道好看与难看的区别。
一个趴在地上的人,随便乱挥,能画出什么东西来,画纸上就只见到三四团大小不一的墨点罢了。
他退疑半晌,见少年笑得这么可亲,实在不忍打击他,但说谎又有违本性。过了好半天,他才摇头:“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声大笑:“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画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难道这么难看的墨点,还会有人说好吗?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宠爱他啊!
少年脸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来,一手掀开刚才乱画的那张纸,重新挥毫泼墨,笔下如飞,竟是转眼之间,便见一朵红花枝头吐艳,看来恍若实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搁笔问:“现在呢?”
王成只顾瞪大眼,无比惊异地盯着那画,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少年。这是什么样的仙法,竟会在转瞬间,让一张白纸,拥有如此明艳的色彩,如此动人的图像?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最大的夸赞,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这样,我才真的相信,原来我的画确实还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说从没有人说你画得不好呢!别的人肯定都称赞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他们的称赞不如你的话真,你是真的觉得我的画好,而他们,不过是因为那称赞会让我高兴,就算是刚才那满纸的墨团子,他们也一样会说好的。”
王成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道:“他们关心你,才会称赞你。如果我爹娘还在,我再笨再蠢,他们也会赞我聪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后微笑:“你是个好人呢!你叫什么?”
“王成。”
那一天,王成认识了生平第一个朋友。他告诉了那个少年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年没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记得问了。
后来,少年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画画花,画画草,画画天上的云彩,画画高高的宫墙,而王成,只是静静地看着,真心地称赞。
有时,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无边际地聊天,其实大部份时候,王成都只是一个聆听者有的时候,少年还会带些好吃的糕点来,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东西,一起赏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终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
在进宫的时候,他就学过如何从别人的衣服上、佩饰上、帽子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在宫中行走的人,品阶位级、衣着打扮全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绝对不可出错。
但是他长年都在最底层工作,后来又分到这处荒凉小园,有时一个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就算见了,不是低等太监,就是低等侍卫。宫中又不许随便走动,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难见着什么稍大一点的人物,当年学的知识因为从来没机会用上,也就渐渐忘光了。
他只能猜测,这少年应该不是太监,太监不会有那样灵动清澈的眼睛。他应当是个侍卫吧,可能是那种世家出身的,一进宫位阶就不低的高等侍卫。
所以他不说名字,不报身份,一个高等侍卫和最低等的小太监交朋友,是很丢脸的事啊!或者,在他看来,自己其实也并不是朋友,只是个解闷的人吧!
不过,王成悄悄把他当成朋友,他喜欢这个不轻贱他,同他说话,赞他老实,画好了画给他看的少年。
因为喜欢他,所以常常劝他,当侍卫不能随便旷班啊,在宫里不能随便乱走啊,为人不能到处惹事,待人和气些才好啊!
他情愿这少年以后少来,情愿日子过得再孤寂些,但不想这少年惹上灾祸。
少年应该是从小被宠坏了吧,到了宫里也不懂规矩。巡班的侍卫哪有那么多时间到处乱走闲玩啊,想必他是在当班的时候偷懒了。这要让上司发现了可就惨了,更何况,他还总是闯祸得罪人。
三天两头王成就见他窜进来,笑眯眯地把食指放在唇上对自己做嚓声的手势,然后,手快脚快地躲进草丛里。其后就看到一群侍卫或太监,东张西望地四下搜寻着经过。
好在一般都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个角落中的废园,从来没有人进来搜查过,询问过,否则木谕的王成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替他隐瞒呢!
王成总是为他着急,这个少年,太不懂事了,在宫里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惹事啊!要不然,他总有一次逃不过去的。
然而,每一次他苦口婆心地劝,少年总是哈哈笑:“你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然后,下一次,他又是很狼狈地躲到这里来。
王成以为,他的生活在认识了少年之后,依然会平静地过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大波涛,直到那个早上,那个可爱的少年又一次手忙脚乱地逃了来。
这一次,他明显是得罪了极大的对头,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以前再危急时也挂在嘴角的笑容不见了,脸色一片苍白,眼底全是惊慌。
还是老规矩,他一来,就扑进了草丛里,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第一次沙哑着声音叮吟:“千万别告诉人我在这里。”
王成坚定地点头,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朋友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打算用性命来保护这个朋友。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不过是一瞬间,他就将朋友出卖。
变化是缘于那扑面而来的香风,还是耳旁听到的一声动人到极处的问话,“你可见到一个人藏在这附近”,又或仅仅是那张忽然出现在面前,美丽得超乎想像的面容,王成已经不能判断了。
王成唯一记得的是,那女子清眸倦眼,那含笑一问的万种风华,原来世上有一种美,可以如此直入人心,如一把刀,生生劈进胸膛,叫人一生难忘。
原来,即使是太监,也同样懂得什么是美丽,并会为美丽而倾倒。
他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只隐约记得,自己把手指向了草丛。
然后,那美好的香风从身旁撩过,那女子居然好整以暇,回眸对他一笑,然后,在下一刻,纤纤倩影,就如变戏法一般,倏地出现在隔着好几尺的草丛处,一伸手,把少年拎了起来。
一只手拎着一个大活人,如此粗野的动作,这女子居然可以做得风情万种。然后,王成听到了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好好的,你躲什么啊?”女子凝眸而笑:“陛下!”
王成那单纯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陛下?当今魏王魏若鸿?
少年抬头,脸色惨白,干笑一声:“侠舞,看在母后的份上,不要打脸。”然后,他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王成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不敢记得,又或者说他纵然记得,也不敢相信。
那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在对着皇帝陛下拳打脚踢。
她真是美得惊人,就算是打人的动作,也美得夺人心魄。
而身为皇帝的人,则只敢抱着头,哀哀求饶,满地乱滚。
再后来,王成就晕了过去。在他醒来后,对于昏迷中一些模糊的影像,比如说拳打脚踢的绝世美女,和滚地葫芦的皇帝,他一直坚定地认为,那只是噩梦中的幻象。
如果要问未及弱冠的魏王生平最怕什么人,大部份人会答,自然是唯一能管束他的皇太后。知道魏若鸿一生最怕一个叫苏侠舞的女子的,恐怕全天下,也不超过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国当朝太傅,以武将出身而拜相入阁,朝中、民间,皆尊为儒帅和武相的叶知秋。
这位当朝太后倚为臂膀的重臣,此时正额上冒汗地在大魏太后的景荫宫花园中苦笑叹气:“苏姑娘万里返京,连太后也不来勤见就怒气冲冲去找皇上,亏得太后还有如此好的心境赏花。”
魏国太后的面容清逸安然,岁月的痕迹,已悄悄掩尽了她昔年的绝代风华;多年的操劳,已无声地抹去了她当年的花容月貌。只是这般淡淡神容、安然眉眼,却始终无法让人相信,她会是手操权柄十余年,生杀予夺,愧煞天下须眉的一代权后。
很难有人可以想像,一个人十余年间身处最险恶的权力场上,身上竟不染一丝肃杀和阴冷之气,神情更无半点刚烈威仪。她待自己的脸股重臣,素来是十分亲近随和的。
此时她悠然一笑,意甚安然:“侠舞与皇上自小一起长大,今儿既回了宫,自该去见见皇上的,我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太太,何苦去打扰年轻人叙旧。
叙旧?
叶知秋苦笑,如果仅仅是叙旧,自己用得着这么紧赶慢赶地赶来宫里吗?
苏侠舞的地位在魏国一直极为超然,她是太后亲传的徒弟,在宫中与小皇上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小皇帝学的,她都学过,而无量界的无数绝学秘法,就是小皇帝也无缘一窥,她却能得太后倾囊相授。
她聪慧过人,天分奇高,闻一知十,习文、练武,无不远远胜过小皇帝。
太后又最爱用她来激励儿子,动辄正言厉色地训斥皇帝:“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比你强。”
小孩子多有些争强斗胜的虚荣心,又不免有点儿仗势欺人的小性子。魏若鸿是个皇帝,所有人都捧着他、宠着他,哪里甘心被个小女孩儿压制,自然就不免用出诸多手段来对付苏侠舞了。
可惜,以势相凌,人家根本不理,以武相逼,又打不过,悄悄用各种恶作剧,结果每一样都会反整到自己头上来。命令苏侠舞身边的人,故意为难她,不听她的调派,结果反而小皇帝自己身边的亲信太监,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上十几个侍卫,一起动手,以众凌寡,以大欺小,结果是十几个大汉被一个小女孩全部打飞,然后把发觉不妙,四处乱缩的小皇帝从树丛里揪出来,一通拳打脚踢,打得小皇帝这一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
自那以后,小皇帝彻底绝了和苏侠舞别苗头的心思,可是苏侠舞却把人打得顺手了,闲来没事,就爱找找他的麻烦,活动活动身体。
可怜的小皇帝受尽欺凌想到母亲身边去诉苦,母后冷着脸骂一句:“堂堂男子,连个女孩儿也打不过,还有脸来告状,去,把太傅教的功课默写十遍。”
自此,他就再不敢告状了。
朝中的大臣们瞧着不妥,本着忠君保国的立场找太后加以劝谏,太后轻描淡写答一句:“他们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倒惊动了这么多重臣,想是咱们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朝廷里头再没什么政务要处理了吧?”
她就此把足可株连九族的犯上行为,定做小孩游戏,堵得满朝臣子说不得话。
如是几番交锋之后,苏侠舞更无顾忌,吃定了再没有靠山可以相救的小皇帝。稍不顺心,不是打就是骂,若有所求,必要先打骂恐吓一番,便能逼得小皇帝无不应承。
幼时岁月,在魏若鸿的记忆之中,是无比惨淡凄凉的。
事事被苏侠舞比得低人一头,时时被苏侠舞压制,处处被苏侠舞打击,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她抢走,所有的赞美阿诀都冲着她;身边的亲信见了苏侠舞,一个个如同老鼠见了猫,口口声声誓死效忠的侍卫,远远见了苏侠舞捉着皇帝冒犯龙颜,一个个当做没看见,哈腰绕道走。
这样的悲惨人生,水火煎熬,一直持续到他与她一同年满十三岁,朝中大臣见他们年纪大了,再打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便多番向太后进言。
太后召见苏侠舞闭门密谈了一夜,苏侠舞就悄悄离开了皇宫。
可怜的小皇帝,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吐气扬眉地抬头做人了。
这些年来,苏侠舞飘然游走于各国之间,利用一众替身,同时经营数个身份,以稚龄而掌控魏国最大的探子机构。她始终没有正式的官爵,却对各国隐藏的魏国属下,有生杀予夺之权,同太后有可以密信直接联络的殊荣,除太后之外,不受任何人管辖统属,可以任意调动四品以下官员,亦可向任何朝廷重臣要求合作。
如许身份,如许重权,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她为魏国立下的功劳,也足以当得起,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权。
转眼流年容易过,数载之后的今日,苏侠舞重归大魏皇宫,今日的魏若鸿已非当年的稚龄少年,而是已经亲政的君王,一个真正的皇帝,一个不容任何人轻侮的君王。
可是,叶知秋在知道苏侠舞回宫的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进宫救驾。
可惜的是,忠心耿耿的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当亲娘的却是好整以暇,漫不经心看他这般情态,太后不觉微微一笑,语气颇为轻松地说:“我知道很多大臣们都认为,侠舞虽于国有功,但对君不敬,实在不宜进京入宫,最好永远都在异国他乡,为国家卖命,直到老死,是吗?”
叶知秋苦笑:“臣从未如此想过。”
“我却觉得,侠舞能留在若鸿身旁,若鸿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无视他权威,敢于和他平等相待的人,这才是国家的大幸。”也许是江湖出身的缘故,无论经过多少年权力顶峰的生死杀伐,太后身上依然带着只属于江湖人的不羁与自在。若非公开场合,在臣子面前,甚至从来不自称哀家。
叶知秋闻此交心之言,却是微微动容:“太后……”
太后的眼神却忽地望向远方云天最深处:“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大部份国人都轻视若鸿,认为他太过轻浮任性,朝中的臣子们也并不看重他,都觉得他缺少君王风范,就连亲了政,也还不能认真处理国事,万事都寸影合我这个母亲处置,偶尔下几道命令,还总是朝令夕改,处处出错。可只有我明白,也只有我相信,若鸿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明君的。”
她浅浅地笑,凝眸看向叶知秋:“知秋,你相信我的眼光吗?”
她虽发问,却并不等待回答,复又笑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鸿所做的,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一些他极珍惜、极在意的人与事。他瞒过了天下,却瞒不过我,终有一日,世人可以真正见到他的才华和能力。”
叶知秋微一退疑,才问:“要到哪一日呢?”
太后淡淡一笑:“我死之日。”
叶知秋脸色骤变,失声唤:“太后!”
“我活不长了,知秋,你知,我知,天下皆知,这种事情,无需遴讳。”太后的语气出奇平静:“我当年受过重伤,一直没有好转,这么多年,不过是仗着无量界异法奇功,勉力延寿罢了。这几年我的身子每况愈下,百医无效。各地献上的神药灵物虽多,也不过徒然浪费罢了……”
太后语气微顿,凝目深望叶知秋,看他脸上悲戚之色,淡然笑道:“知秋,这么多年,多谢你倾力助我。我的性子,你亦知晓,无需为我悲伤,以你的才华智慧,不必再为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去徒然劳神,更无需为不能更改的事再去枉然悲叹。为国珍重,为民珍重,为君珍重。我去之后,盼你能和侠舞一样,帮助若鸿,保护若鸿,不要让他因至尊的位置而失去清醒,不要让他因为至高无上而日渐骄狂。令他警醒,给他支援,我能信托的,除了侠舞,也唯有你一人了。”
叶知秋静静望着这个自己选择,自己追随,自己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女中英豪,那样华贵的太后袍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寂寂,那样明亮的凤饰霞钗,佩在她发边,映亮了岁月刻下的种种痕迹。
这么多年来,看着这个女子,以重伤之身,断腕以震大局,以垂死之体,独力而抚孤子,以女子之躯,挺身而平朝纲。多少的苦难,多少的挣扎,多少的烦难,都已一一战胜,走到如今,却终是胜不过天意命数了。
他黯然垂首,良久,良久,方才深深一揖。
他不似普通重臣一般,得太后如此抽已置腹,泣拜伏地。他甚至不照君臣的规矩行礼,他只是如此一揖,再无多言,他只觉眼眶发热,却始终未有一泪。
太后微笑,这个心腹之人,终是知心之友,似她这般刚强女子,便是离去,也无需眼泪相送。
她抬头,望向云天深处,凝眸微笑:“世人都言魏国只知太后,不知魏王,都只道,我身一死,吾国即败。就连秦王宁昭也敢小瞧我儿,明明国境与楚、魏相连,却只全心对付楚国,视我大魏如无物。终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他们错了。我的孩子,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他不似秦王绝情绝义,却比楚王更加聪敏能干,他不似燕王,过于逞勇好战,也不像周王、宋王,只知故步自封。有他在,有你在,有侠舞在,无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我也可无所挂碍了。”
当魏国的太后,为自己的儿子而感到欣慰时,她口中的未来明君,其实正在挨打。
大象、狮子、老虎,在幼时被人捕猎驯养时,往往会吃足驯兽者的苦头,而在它们长大后,即使力量已强大到可以随意杀死驯兽者,却还是会在驯兽者面前乖服顺从地如同小绵羊一样。
因为幼时受的苦印象太过深刻,让它们总觉得,在驯兽者面前,它们依旧完全无力自保魏若鸿在苏侠舞面前,就是这种感觉。幼时被欺凌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全忘了自己是已经亲政的皇帝,自己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君父,而今日宫中侍卫们也多不是当年的旧人了,只要他一声呼唤,所有人都会冲出来把冒犯君王者千刀万剐。
他一切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是如幼时一般抱头逃窜。身上挨了多少下,只觉痛不可当,什么威仪、脸面都顾不得,一迭声地哀叫求饶。
“你还敢求饶,为了你一个命令,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们在楚国所有的探子都几乎被一扫而光,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捉楚王?”即使是刻骨般的仇恨,由那样美丽的声音说出来,依旧极之动人。
魏若鸿哀声大叫:“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那疾风暴雨般打下来的拳脚,忽地顿住。魏若鸿抱着头,小心地抬眼,看到苏侠舞微微震惊的神情,心中不免得意起来,原来,不管对什么样的女人,用这一招,都是绝对有效的。
“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听到这话时,即使是苏侠舞,也不觉一怔,停下了手。凝眸望去,却见这个披头散发、满脸灰尘的可怜皇帝,小心地抬头,样子异常狼狈。
然而,当初年幼时的眉与眼,依旧如此熟悉。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一眼可以认得出他隔了这么多年,她的武功已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再激烈的战斗,她也能以优雅的姿势去迎接。唯有在面对这个家伙时,才会如幼年一般,仪态全失,并无半点章法地拳打脚踢。
虽说她手上脚下也算暗含了点内力,却终究不会真正伤到筋骨,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脸,至少要在人前保住这个家伙的颜面。
望着这个可怜又没用的皇帝一副倒霉胆小的样子,苏侠舞忽觉似曾相识,细一思忖,心中惊悟。
原来是他!
细想起来,那容若的懒怠闲散不正经,轻松适意没架子,竟是与魏若鸿有诸多相似之处。自己屡次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容若手下留情,甚至肯付出莫大牺牲,选择容若做自己施展情丝缚的对象,莫非,其实并不只是被容若打动,还因着爱屋及乌,念起了旧日之情。
再看看魏若鸿的狼狈相,苏侠舞又是一笑。她是无量界这一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相比武功,她更擅长的是心机谋算,越是要算计某人,越是言笑如花,反倒是幼年时,待魏若鸿永远凶神恶煞,却实在从无一丝一毫相害之心。
这般一计较,她这一笑,更是柔若春水,美如明珠。
魏若鸿看得眼睛发直,唉呀呀,女大十八变啊,就是母老虎,居然也能一转眼就变成绝世大美人,皇宫里出入的佳人数不胜数,就没有哪一个,能有如许风姿。
他这里正自眼睛发光,脑袋发晕,却见苏侠舞笑至最柔最美处,徒然一掌挥来。
魏若鸿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倒飞三尺,重重跌下来,压坏一片花花草草,两眼金光乱闪,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苏侠舞冷笑道:“当着我的面,还敢胡言乱语,真以为我是好欺之人,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哪一次说谎瞒得过我?”
这话里杀气森森,魏若鸿听得是全身战栗,抱头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苏侠舞本想再重重地将他教训一番,不拷打出口供绝不罢手,闻此言却是眉峰微微一蹙。她与魏若鸿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自己都把他逼到这一步,他居然还嘴硬成这样,可见真正的原因,可能真的是不便宣之于口的机密。
真要说起来,她还有的是其他狠毒的手段,实在不行,用移魂术套问也未尝不可。只是她实在不想把这样的手段,用在魏若鸿身上,只得另寻他法。
心念一转,她便将满脸杀气敛去,冷冷地望着魏若鸿,淡淡道:“魏王陛下,你要还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就别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你的臣子们都肯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死,但你至少该让他们死得明白。这次的行动,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你知道吗?有多少为了国家潜伏在楚地十几年含辛茹苦之士,为掩护我们而身亡?你想让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吗?”
一直抱着头缩作一团的魏若鸿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脸上神色颇为沉重,沉默良久,方才叹道:“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当时和天下大部份人一样,误以为楚王是个没用到要出卖母亲才能得回性命的胆小鬼,误以为他的离京,只是萧逸为免他碍手碍脚,而以这种方式将他流放。我没想到萧逸会为他如此大动干戈,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死伤这么多人。我其实不是想要捉他我只是希望把他请到我面前,让我可以问他几个问题,解除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一点犹豫。”
苏侠舞忍着气道:“没想到不是理由,作为决策着本该为自己的没想到而负责任,何况,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追究,只是为了求个明白。”
魏若鸿黯然点点头,低声道:“我找他,是为了母后。”
苏侠舞一怔:“师父?”
“母后活不长了。”魏若鸿惨淡一笑:“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我富有天下,却救不了我的母亲,我想我可以多少为母后做一些事,但是,我……”
“这和你捉楚王有什么……”苏侠舞话音倏然一顿,面现异色:“你找他,莫非是为了问……”
魏若鸿不待她把话说完,便苦涩地点头:“世上也只有你能猜出我的心意了,不只是你和我一起长大,也因你从不把这世间礼法规条看在眼中。可是,我毕竟不是你,我是魏国的皇帝,我要顾及皇家的体统和法则,我甚至比不上楚国那个传说很没有用的皇帝,我没有他的勇气和决心,所以直到现在,我的打算也从不敢宣之于口,只在心间一个人思量罢了。”
苏侠舞沉默地望着他脸上的悲凉之色,心头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终于渐渐消散了。
为了他一个命令,魏国丧失了多少隐伏楚地的好手。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多年在楚国的筹谋苦心皆化飞烟。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与容若终究反目成仇,彼此结下了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化解的怨恨。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怨恨他就像当初,明明心中有许多不甘,无数不解,却还是默默无言地放弃了与容若真正成为朋友的机会,而选择执行他的命令。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母亲,是她的师父,她们有共同的至亲之人。
一个儿子想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事,纵然犯了些错误,却始终叫人难以责备。
她轻轻一叹,却又释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鸿身旁,用谈天气般的语气笑问:“那现在,你觉得该干什么?”
魏若鸿叹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让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国结下天大的仇恨,又牺牲了那么多人……”
“谁说我们让秦国占了便宜,同楚国结了仇?”苏侠舞笑道:“秦国这次的联姻谋算,真真是赔了公主又蚀财。你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死在飞雪关的消息吗?秦人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至于我们,虽然劫走了楚帝,但却让楚国籍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肃清了大批的秦国奸细。你的及时举措,让我们趁秦楚之间为了争抢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时,出兵吞并了四周几个向秦国称臣的小国。”
“秦国当时全力应付楚国,无力对付我们,又被我们的气势震住,为了尽早腾出手脚,不得不尽快同楚国妥协,才让楚王那么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为代价就能脱身。说起来,楚王能从秦王手里逃脱,也要承我们一点情。再加上我曾亲自冒险入宫,给楚王解药,让他不必受制于秦王。我们与楚国就算有仇,也化解得差不多了。”
魏若鸿一怔:“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苏侠舞展颜一笑:“向楚国发国书,请楚王来做客。”
“什么?”魏若鸿瞠目结舌,这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不甘心失败,还要接着对楚王下手吗?
苏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对楚王下手,是以为他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自从萧逸摆出无赖态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弃胁迫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没有用,反而同楚国结仇,得不偿失。我们乘此机会邀请楚王,正好摆出我们寻找楚王,不是为了国家大事的态度,可让楚人释疑。”
魏若鸿皱眉:“可是,他毕竟被我们劫持过,就算不想报复,也会有芥蒂,他怎么会答应?”
“会。”苏侠舞淡淡道:“其一,魏国和楚国国土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秦国,楚国要打我们,十分不方便,他们也不会舍近而攻远,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我们,与其无用地仇视,莫若结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国表面上虽与楚国是姻亲,但被秦王如此算计,楚国岂肯苦休?我们魏国也与秦国接壤,要对付秦国也好,要防备秦国也好,与我们魏国结盟,总会有好处。其三……”
她语气一顿,目光忽然悠远了起来:“容若答应过我,等在秦国脱困之后,一定会来魏国一趟的,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看到苏侠舞忽然柔和起来的眼神,听到苏侠舞忽然温暖起来的语气,魏若鸿不觉一阵出神。
苏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们的国书写得足够礼貌谦卑,送去的礼物足够珍贵稀罕,派去的使者足够聪明机灵,让楚人充分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楚王极有可能会来我们大魏做客。于私,你可以同楚王谈谈你心中的疑惑与犹豫,于公,同楚国结盟,极有助于提高我大魏在各国间的威望。”
这一番话说来虽长,魏若鸿却似并未仔细去听,只轻轻问:“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人人都说他没有胆子,是国家的耻辱,卖母以求安,可是萧逸明明那么重视他。人人都说他没有用,全无君王之风,可是听说很多士兵都愿为他死战。你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王,他是个……”苏侠舞仔细地想了想措词,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他是个怪人,一个也许不适合当君王,却会让人很容易就喜欢的人。”
“你也喜欢他吗?”魏若鸿脱口问。
苏侠舞坦然点头:“虽然他干得很多荒唐事,都让人觉得应该看不起他,但经常同他在一起,却觉得极难讨厌他。其实,他……”
她笑吟吟看看脸色不太好看的魏若鸿:“其实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鸿低下头,很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闷闷地想,若是他像我,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打的时候手下留情一些?
苏侠舞看他的神情,不觉好笑。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不用心机,不必思谋,无需猜疑,不计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谈,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换做是他,不会像你有那么多考虑,也不会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叹:“他是个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为了再伟大的目标,他也不愿去牺牲别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时,虽然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肯定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不用死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其实也并不介意牺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样随性而喜欢胡闹,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帝?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无情无义,因为你是帝王。而他却从来没有想通过这一点。”
魏若鸿抬头望着她,轻轻说:“可以无情无义的是秦王宁昭,不是我。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去牺牲的,在我心中,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换,有的人,我都是永不会伤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苏侠舞笑:“这也是你比宁昭更让人看得顺眼的地方。”
魏若鸿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怅惘,却并不说话。
苏侠舞一笑而起:“罢罢罢,一进宫就来找你的麻烦,还没去给师父请过安,也就不麻烦皇帝陛下再陪我闲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鸿身上一转,复又笑道:“等会你出去之前,记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别让宫里的侍卫、太监们被你吓着。”
魏若鸿被她触动痛处,恨恨道:“你也记得掩人耳目吗?光天化日下公开这样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尔经过时看到啊!”
苏侠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几年不见,你竟比小时候笨了许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宫,就直奔这里找人?为什么你只要往这里一躲,所有的太监、侍卫都像瞎了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搜不到你?为什么我敢于这样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细查一下周围,就和你说这机密之事?”
魏若鸿瞠目结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只猴子,也别想翻过我的师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刚亲政不久,压力极大,理解你想要放松。既然你选择这里做休息之地,她就让任何人都不能来扰你。我一进宫,就得了消息,直奔这里找你。而靠近这里的几处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许闲杂人出入,我们这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苏侠舞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指晕倒的王成。
魏若鸿忙跳起来道:“这是个老实人,不会碍你的事,用不着动辄灭口。”
苏侠舞笑道:“用不着皇上开口了,我早就知道咱们皇上大仁大义,不愿随便害人,所以用指风点晕了他,不用担心他听到不该听的,也就无需灭口了。”
魏若鸿松了口气,摸摸头,还有些傻傻地说:“原来他不是吓晕的,竟是让你点晕的。”
苏侠舞见他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这种后知后觉傻乎乎的样子,更觉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时候好说话太多了,竟不计较他刚刚的出卖,反而要保他。”
魏若鸿白她一眼:“真当我是笨蛋呢,你师父可是我的娘,无量界的武功,我虽没学过,却也不是没见过。你的多情吟,连最顶尖的高手都不易抵挡,何况他一个没练过功的小太监!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若为此而杀人,岂非昏暴之君?”
“好好好,不迁怒、不记恨,有点儿明察秋毫宽容大度的明君样子了。”苏侠舞漫不经心,却又姿势曼妙地轻轻拍拍手,这语气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讽刺,然后才漫然摇摇手:“皇上慢慢整理仪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鸿没料到她说走就走,只一愣间便见她已衣带飘摇,行出老远,也是鬼使神差,脱口便叫:“侠舞。”
苏侠舞在阳光下回首,眉眼如画。
魏若鸿却又哑口无言,直到苏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开始说的那句,并不全是谎话。”
若不是苏侠舞内力高深,耳力过人,根本听不清这句话,此刻就算是听清楚了,却也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继续。
魏若鸿忽然有些结巴:“我是说,我想要……见楚王,既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能……让你早一点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亲自押送他的,我……”
他觉得自己渐渐语无伦次,只得干笑两声,住了口。
苏侠舞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明丽直夺人心:“这么说,是你多年不见,又皮痒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语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鸿立刻一跃而起,连退个七八步,大叫道:“别过来。”
苏侠舞在阳光下笑得花枝乱颤,挥挥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鸿苦着脸望着那潇潇洒洒,带着笑音一路远去的身影,笨拙的揉着前胸后背。
唉,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伤口了,这个女人,好几年不见,手劲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鸿心中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费了好大功夫给自己理好头发、拍净身上的灰尘和去掉粘了满身的枝枝叶叶,这才慢腾腾走到王成身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轻轻拍开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看到魏若鸿的那一刻却忽地一颤,猛地跳了起来。
魏若鸿笑道:“刚才好端端怎么睡过去了?”
王成见他言笑无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东张西望,也并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绝色美女,不觉一阵恍惚,难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魏若鸿失笑:“瞧什么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王成却如受电击,颤抖着连退四五步,脸色有些青白,望着魏若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茫然找不到语句。
魏若鸿心中轻叹,看来即使自己蒙混过去,刚才所见的情形,也依旧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误以为是梦境,也依旧无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的和睦安逸,曾经的轻松从容,终是再不复得。
传说中,那个楚王可以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同他说笑打闹,要做到这一点,楚王也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吧,只是自己……
魏若鸿苦笑摇头,自己只是想要寻一处可以轻松放下的地方,一个可以自然相对而并无企图的人,却不可能有楚王那样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那过于强大的世俗地位区别,为自己争取制造亲近之人啊!
这个世上,能永远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许,也就只有……
想到苏侠舞,心中不觉一笑,然后,他的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声音极平和地问:“王成,你有愿望吗?”
王成迟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我希望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早没有了亲人可以团聚,残废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太监的身份,让他没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的愿望,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一生。
魏若鸿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笑:“王成,你是个老实人。”话音未落,忽又长长一叹。
这一声笑中叹息,悠悠长长,似无极尽。
王成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无名的少年的那一天,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极美的女子,说了些极不可思议的话,做了些极惊天动地的事。
在那以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连升了三级,当了首领太监,有了独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边还有两个听他指挥的小太监。
只是,他的官职不小,权限却并不大,只管着宫中角落几处废园的洒扫清整罢了。
开始自有那跟红顶白之人,见他忽然荣升,便在他身边不断出没,时日一长,见他地位虽高,权力实低,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之处,便又渐渐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静静,虽处深宫之中,却奇迹也似的,并没有陷入过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与废园之间的花草树木打交道,日子过得悠闲富足而舒适。
关于他那无端端的神奇荣升,宫中起初还有过不少猜测,后因他为人太过老实,太过沉默,又没有权力,又不涉是非,关于他的事,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个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贵公子,那梦中听到的一些神奇的话;然而,他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一个字,也不肯让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钡。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反反覆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现的岁月在心中重新回忆,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后,曾发生过的一些大事。
隐约还记得,自少年消失之后第三天,听说通过了朝议,大魏向楚国派出了使者,带着国书和丰厚的礼物,做出了各国前所未有的创举。邀约一个国家的君王,离开本国,到另一个国家做客。而楚国,居然真的答应了。
据说那位楚王在庆国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之后,就取道来了魏国。
在那之后,才有了魏国那番惊动天下,轰动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笔下,也有无数非议的大事。
这才有了,萧性德替魏太后延寿续命,楚王萧若与魏王魏若鸿,设坛祭告天地,血誓水不攻伐,世为兄弟之邦的盟约。
当然,这一切的详情,宫廷深处的老实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听说,他们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听说,现在魏国很强盛;听说,百姓们过得很好,再也用不着把儿子阉割送进宫中以求活命了。
许多年以后,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只管着三四个荒凉的,从没有贵人去游玩的园子,却顶着总管太监官职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两个低等小太监,他们听到最后的遗言是“陛下”!
这话传出去之后,宫中不少人都叹息,难得这老实人有如此忠诚的心。一辈子照顾几个废园子,皇宫这么大,也没多走一步,从没有面见过龙颜,却至死还惦念着皇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的逝去,不会有人传到魏王耳边,他被无声地下葬,他仅有的遗物被或分或烧。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那一刻,忆起灿烂阳光下,鲜花绿草旁,一个少年的笑颜。
没有人会在乎,他在最后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为,可以拥有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然而,在那个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噩梦的真实日子里,有人叫出了一声:“陛下!
魏王魏若鸿,他是名扬诸国的贤君,他仁厚纯孝,他勤政爱民,他使魏国吞并弱国而与强国结盟,国势日渐强大。
他是很好的儿子,很好的君王,但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实人的朋友。即使在他偶尔空虚寂寞的时候,会希望有个老实可信没有企图的人,在身旁聆听他的抱怨闲谈,但他们,依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朋友。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一章
月落雁京
卫孤辰的名字,是一个传奇。他神奇的力量、传奇的故事、曾在无数风云岁月中,被人们口耳相传,他是无数歌谣、评书、戏曲中的主人公。
他是江湖中、武林里,被人无限向往的神只,他是很多期待着有所作为,期待着英雄岁月的热血少年们,一提起来,就会眼睛发亮的人物。
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应当叫做卫舒予,特也曾是一个无力而稚弱的孩子。
被叫做卫舒予的时候,也许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尽管那时,他还小得不懂什么是幸福。
他还那么小,所以没有人要求他学习扬鞭纵马、挥剑弯弓,没有人要求他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道理,他每天睁开眼,要做的事,仅仅只是接受别人的服侍、享受亲人的疼爱,然后,尽情的玩乐。
他还记得他住在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他还记得母亲的怀抱很温暖、父亲的胡子很扎人,尽管漫长的岁月,已经让他记不清至亲的容颜了。
所有人都宠爱他、呵护他,他的任何意愿都会被人诚惶诚恐的尽快实现。
他喜欢母亲把他抱在怀中抚擎,他喜欢父亲笑嘻嘻亲他的额头,他喜欢漂亮的宫女陪着他游戏玩乐。他喜欢那明艳的花朵、可爱的小鸟、池中的游鱼,他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
那时,他只是一个性格、能力没有任何特异的孩子,尽管,他的身份是大雁国的太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后不再微笑,父王不再有时间抱着他疼爱,就连宫人们,也不再无忧无虑的陪他游戏,而总是面色沉重的窃窃私语。
他记得自己寂寞得纠缠着父王,希望再次得到注意,却被暴怒的父亲一手推开,大声呵斥。
他委屈地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母后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更加用力地哭泣,以为会得到安抚,谁知道那永远温柔的母亲,也只是默默抱着他,陪他一起垂泪。
从那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的家依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只是死气沉沉,他身边的每一个宫人,依旧对他细心周到,只是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
直到他六岁生辰日渐临近。
他记得每一年的生日,都会大张旗鼓,无比热闹,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开始期待生日的到来。
但是,随着这一天的日渐接近,宫中的人,越来越阴郁忧愁,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张皇的人群,常常有人莫名地消失,然后,再也不曾出现。
他最喜欢的贴身女官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他看到许多人,围在御花园的井边,打捞着什么,议论声纷纷乱乱,他仅仅只听到“乱军”、“暴虐”、“一死”、“清白”这样莫名其妙的字眼。
他的生辰就快到了,却没有喜宴、没有欢笑、没有庆贺、有的,只是离别。
他惊慌地跑向母后的居所,没有人要求通报,没有阻拦他的前路,偌大皇宫,仿佛一盼间,变得空空寂寂。他冲进宫殿,却惊奇的发现,父亲所有的妻子和他的三个姐姐,以及两个更年幼、更小的妹妹都在这里。
除了两个小妹之外,每一个人,都拿着针线,密密的缝着自己的衣裙。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不解的呼唤:“母后。”
他至今记得那一刻,温柔的母亲抬起苍白的脸,无声地对他伸出手,两行清泪悄悄滑落下去。
他惊慌地奔向前去,想要扑进母亲的怀中,然而,后领一紧,被人拎到了半空中。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如此天真,以为把衣裙全部缝死,就不必受辱了吗?”
他转过头,看到父王那出奇冷漠的眼神,忽然间一阵害怕,大力挣扎起来。他拼命的挣扎,大声地哭叫,期盼着一切都能回到过去,只要他哭一声,父王、母后和所有人都会围绕过来,百依百顺,哄他快活。
哭闹中的他看不到母后含泪拜倒,恭恭敬敬三叩行礼,而其他嫔妃有几个也颤抖着跪好,却又有另外几个女子放声嚎哭,有人大声哀求“皇上,饶了我们”,有人站起来,慌不择路便往外面跑。
这样的纷乱,这样的吵闹,让他自己反倒忘了哭泣,愕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很刺耳、很刺耳的声音。
剑锋出鞘,不做龙吟,反而磨得让人牙酸心麻。
他被父亲随手抛下,还来不及站起来,就觉得头上一热,然后听得砰然连声,几个正要往外冲的妃子倒在了他身边。
他木木地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摸到一手鲜红,木然呆立。他不知道这鲜血如何溅到自己脸上,只是觉得好热好热,比他的眼泪还要热上百倍,他不知道那平时千娇百媚、温柔婉转的几个妃子为什么倒下之后就一动不动,只有鲜红的液体,从她们身下流转开来。
直到耳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才茫然抬头,看到一个妃子在墙角被一剑穿心,而剑柄握在父王手中。
他听到母后在大声喊叫:“皇上,至少不要当着予儿的面。”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父亲的咆哮声,狰狞而残忍。
随着他的呼喝声,他大步向前,每行一步,便挥一剑,有人惨叫,有人呻吟,却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还没有满六岁的孩子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茹妃身首异处,兰妃一剑穿胸,静妃颈间遍是鲜血,珍妃在宝剑刺来的那一刻,转身一头撞在柱子上,香消玉殒。
他愣愣地看着,大王姐起身欲逃,被父王赶上,一剑从后心扎进。二王姐抱着父王的腿,苦苦求饶,但那森冷的寒锋却毫不留情的砍下来。三王姐伏地而泣,还来不及为刚刚被杀死的母妃伤心,已在剑锋之下,追随而去。
他木木的看着,他的父王,他的至亲,满身鲜红,满剑惨红,满脸厉色,就那样一步一步,最后逼向他的母后。
整个大殿,血流遍地,尸横遍地,只有两个幼小的妹妹,如小兔儿一般缩在母后身后,瑟瑟发抖。
直至此刻,他才能动弹,他用他小小的喉咙,发出他所能发出的最大尖叫声,他用他无力的双手,以生命中最快的速度向他的母亲奔去。
父王的剑在空中一顿,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尖叫所惊扰,而母后却惨笑着伸出手,抓住森冷的剑锋,仿佛感觉不到双手在这一刻流下的鲜血,只是用力握着剑锋往自己的心口一扎。
他尖叫着扑到,扑进母亲的血泊中,而那永远温柔微笑的母亲已经再也不能抱他入怀,她的身体依然柔软而温暖,只是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能凝视自己的儿子。
他疯狂地叫着,扑在母亲身上,推她,操她,叫她,不肯放手,不肯离去。
他的两个妹妹,瑟缩如风中的落叶,极力想往同样弱小的哥哥身后缩去。
然而,他再一次被父亲拎了起来,他被举到半空中,亲眼看着滴血的寒锋再一次挥落。
他最幼小的两个妹妹,脸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再也不能颤抖。她们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与他的目光相触,那样清澈而纯净的眼,那样惊慌而痛楚的眼,如受伤的小白兔,无助而迷茫。
父王终于转头凝视他,他以为,这一次,雪亮的剑锋,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然而,父王只是无声地把他抱入怀中。满身被飞溅的鲜血,使父王的怀抱,带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他痛苦的几乎窒息。
他被抱出宫殿,看到殿外一大群伏地而拜的热门。那么多大男人,全都泣不成声,那么多高大的人,全都在颤抖。
父王走到众人面前,轻轻地唤:“余爱卿。”
当先的一人抬起头来,颤声道:“臣在。”
卫舒予记得,这个长的很是文秀的男人,是父王极喜欢的臣子,记得父王常提起他,说他曾是文武双状元,说他出身世家,说他见识远大,还说再过两年,要让他做自己的太傅。
可是,这个时候,他无心记忆这些往事,他只想回去,回去唤醒他的母后。如果母亲不理他,他就一只不停地哭叫,知道重新被拥入那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
可是,那双手太过强大、太过有力,无论如何挣扎,也不得脱身。然后,他被那双手递到半空中。
余伯平恭恭敬敬对这他行了三叩之礼,然后把他接过来,同样有力的手,把他紧紧禁锢在怀内。
父王淡淡道:“去吧!”
所有人叩头,所有人惨呼,那么多个声音呼唤着陛下,而他,只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拳打脚踢地想要挣脱。
就这样,他还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痛苦,来不及悼念他的母亲,来不及多看他的父亲一眼,来不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永远地离开了他那天下最美丽的家园,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所有亲人,永远地离开了他曾拥有过的,最快乐的岁月。
从那以后,卫舒予这个名字,就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很久以前,为了活下去,他不能使用这个名字,当他不用挣扎而自由活着的时候,却已经不愿再用这个名字。只是,很多年很多年后,他深深痛恨自己的不懂事,在最后的那一盼,只知哭闹。
在被保护在余伯平的怀抱中,匆匆离去时,他甚至没有最后一眼,把他的父亲独立殿宇之前的孤寂身影,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以至于无数年后,就是父母至亲的音容笑貌、身形容貌,他也在记不清,拼不出了。
后来的记忆全是纷乱的,他被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半夜三更,要悄悄地从某一处转移到另一处。在他身边有很多人,来了又去了,他记得宫中的护卫,有曾经答应过要教他剑法的侍卫长,有几个常常进宫,有些面熟的臣子,但也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
但在他记忆中最清晰的,却是一个温婉的妇人。那美丽的妇人有着和母后一样温柔的笑容、同母后一样温暖的怀抱。
当别人满目仓惶的争论着什么时,当其他人慷慨激昂、指手画脚地说着些什么时,只有那妇人问头地呵护着他,低声地斥责:“小声些,你们吓着殿下了。”
他夜晚睡不着脚,那妇人会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哼歌。他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又被梦中那漫天遍地的鲜血所惊醒,那妇人会满是怜惜心痛地一声声安抚宽慰。
他喜欢这个妇人,也喜欢那总跟在她身边的孩子,那个与他年龄相当,清秀而漂亮,很是活泼的孩子。
在大人们纷纷乱乱的世界中,只有那个孩子,与他有着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天真和迷茫。她们常常缩在一起,如暴风雨中,无家可归的小小孤雏,惊慌而无奈,然后,自自然然的亲近。
那个孩子常常会在他忆起爹娘时,在他身边一声声喊:“哥哥,哥哥你不要不说话,我们玩游戏。”
那位妇人则在一旁,欣慰地微笑。
余伯平叮咛了好多次,就算不叫殿下,也要叫少爷,不许叫哥哥,可是那个有点小小任性的孩子就是不肯听。
他知道,那是余伯平的夫人和孩子。
他知道,乱军要破城了。他知道,凡忠心旧朝,不愿归顺的臣子们,全都遣散了下人,而带着至亲的家眷,隐入民间,期盼躲过一劫。他知道,父王选拔了最忠心的大臣、身手最好的侍卫护卫带他离开,把复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其他的流亡臣子、有识之士,都会渐渐以他为中心,聚拢起来。保护他的人,为了避免牵挂,大多没带家人,离开娇妻爱子,前来保护他这小小稚龄孩儿。
随行的人中,只有余波平怕一大群大男人照顾不好一个孩子,所以带来了妻子,怕一个小孩子,在众多大人之间太过寂寞,所以特意让自己的独子,来和他做伴。
这一切,他都知道。是灾难使他迅速成长,是打击让他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变得可以从大人们迅即而慌乱的对话当中,听出很多很多事来。
城要破了,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城破之后会如何。现在四门被围,无法逃离,可城破之后,会由机会出城吗?!乱军们屠城怎么办?乱军一家家搜查,真的查不到他们吗?她们真的可以夺得过吗?
为了防止目标太大,余伯平不断下令大家分散藏匿,为了确保居所安全,他们总是乘着夜色,悄悄迁移。
但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他依然被保护得很好,白天总是藏在房屋隐秘的隔间中,连窗子都没有的封闭世界里。即使是夜晚迁移时,也因为太晚太暗而不易遇到行人,只是每一次从大道经过,都可以看到街角路边,有许多尸体。听说是有人害怕破城而自杀,听说是无家可归者在这个纷乱时刻乞不到食物,冻饿而死。所有一切,都是苍凉死寂而黑暗的。
城破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六岁的生辰,只是,连他自己都记不起了。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大早醒来,美丽的妇人就把一大碗面放在他的面前。
“小少爷,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给你下了一碗长寿面,还加了鸡蛋。”
她漂亮可爱的孩子,围着他,笑嘻嘻说着母亲教的话:“祝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日。”
他欢欢喜喜坐起来,自出宫以来,第一次感到快乐,他打算慷慨地让这个小弟弟和他分享这无比美味的面条和鸡蛋。然而,就在他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大地无由震动。
剧烈的震动让桌上的面碗翻到,在他的面前,迅即跌落,那盛满心意的长寿面就这样和同尘埃。
门外,余伯平疾声道:“乱军的骑兵进城,正在大街上纵横冲杀,凡不及逃避的百姓皆被杀戮,你们千万别出来。”
妇人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全紧紧拉在怀中,一声又一声说:“别怕,别怕,千万别害怕。”
他瑟缩在妇人的怀里,努力不去害怕,他躲在这封闭隐秘的空间,看不见外面千军万马纵横的可怕情形,可是,却清晰地感觉得到大地的震动,他甚至可以听得到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多大的痛苦,才可以让这惨叫声,穿过好几层隔板,传入他的耳中。
在那以后,惨叫声就再也没有听过,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一个人眉头舒展过。他再也睡不着觉,即使是在妇人的生生宽慰中,他假装睡去,却依旧耳目灵敏的可以听到很多细微的声音。
他听他们说,乱军破城,大肆杀戮抢掠。他听他们说,乱军冲进皇宫,奸淫宫女,火焚皇族尸体。他听他们说,乱军找不到太子的尸体,认定太子未死,如今正在全城搜拿。
虽说这里连续几次被搜查,没有被发现密室,但乱军抓不到太子,绝不甘心。乱军首领已下令手下,逐户搜杀,凡十岁以下,三岁以上的孩子,一概杀死。乱军中还有人建议,恐防太子遁藏密室,干脆屠尽京城,火焚京都,确保万无一失。
他知道余伯平试过种种方式,派人乔装出城,可是四门封锁,城中严禁出入,乱军首领说,一日不得太子,一日不开城门,哪怕满城百姓饿死也不放过。
余伯平派出死士,引发骚乱,希望别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之后,可以有机会逃走,但是城门防备森严,毫无可乘之机。
短短的几天里,余伯平的头上,仿佛增添了许多的白发。那个夜晚,密室的隔板被轻轻敲响,妇人悄悄起身,悄悄地出去。
也许因为好奇,也许只是因为睡不着,那一夜,他也偷偷起来,走到门边,隔着门缝望出去。不知道余伯平和妇人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妇人不停地摇头,不停地落泪。然后,余伯平对这妇人跪了下去,妇人扯了他几次,却阻止不了他向妇人磕头,妇人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伏地痛哭。
余伯平起身,向密室走来。
他飞快地跑回床上去,拉起被子睡好。他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接近床头,听着那人的呼吸声,沉重而艰涩,然后觉得身旁一空。他知道,和他睡在忆起的那个孩子,被抱了起来。
等那脚步声远去,他才轻轻睁开眼,迷迷茫茫,不知怎么一回事。
“殿下醒了吗?”低低弱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抬起头,那问头的妇人,倚着门板,仿佛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他想要呼唤她,却不知是否隐隐感觉到至大的不幸,所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无法说话。
妇人很慢很慢走过来,温柔地理好他因为睡觉而有些乱的头发,温柔地为他整好衣衫,温柔地抱他入怀,轻轻地说:“殿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所有雁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殿下,你一定要……”
声音悠然而止,那抱着他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
他很慢很慢地低下头,看到妇人的另一只手,放在她自己的胸前,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的柄,匕首的锋刃,已没入胸口,再也看不到了。
他很慢很慢地后退一步,看着那和母后有着同样温柔笑容同样温暖怀抱的妇人如母后一样倒下来,鲜血慢慢向四下溢开,慢慢染红他没有穿鞋的双脚。
他没有再推她,呼她,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他甚至没有哭,他只是呆呆站着,怔怔看着,等待着不断流出的鲜血,把他淹没。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发现,他只知道,每一个随护的侍卫,都无声地望着这一切,他只知道,他的贴身侍卫莫苍然,慌乱的叫着他的名字,抱着他,摇晃他,而他仍然只是直着眼,呆呆前方。
然后,他看到余伯平慢慢走进来,每一步,都缓慢得仿佛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走。余伯平慢慢抱起血泊中的妻子,慢慢呼唤一个他听不清的名字。
然后,余伯平张嘴,吐血。
余伯平抱着他的妻子,不断吐血,他的血和妻子的血再也分不开。每一个上前劝慰的人都被他凶狠地喝退,每一个想要拉扯的人,都被他这一刻狰狞的神色吓到。
余伯平一只吐血,而他一直呆呆看着。他从不知道,人的嘴里可以突出这么多鲜红的血一直到余伯平晕死过去,人们上去,想要扶他上床,却怎么也拉不开他紧抱妻子的双手。在那以后,余伯平再也没有醒过来。
余波平一直晕迷,一只在宜于着,呼唤妻儿的名字。他的呼吸渐渐低弱,他的生命即将逝去。那么多人围着他呼唤,那么多人愁眉不展,那么多人苦心医治,却还疑点效用都没有。
那一天,莫苍然带着他来到余伯平的床前,嘶哑着嗓说:“殿下,请你叫余大人起来。”
他怔怔望着床上那消瘦的人,怔怔望着这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一只保护他的人,怔怔望着那不断呼唤妻儿,渴望死亡的人,然后,他大声哭了起来。
他在那晕迷的人耳边痛哭,他大声地喊叫:“余叔叔,你不要扔下我,你不管我了吗?”
他拼命地哭喊着,想要交出他所有的惊惶、害怕、恐惧,他死命地推着那个大人,害怕这个保护者像以前每一个亲人一样,转瞬之间,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呼唤。
这是他第一次唤那人做叔叔,从此之后,这个称呼再也没有改变。在许多年以后,人人都以为,他对余伯平的敬重、关爱,顺从是因为感恩,只有他知道,那只是因为,那是他的亲人,是他所认定的亲人。
他们一个逝去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一个把应该由自己保护的亲人推向死亡。于是,在这寒冷的人间,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彼此慰藉,彼此温暖。
也许是神迹,又或是其他的原因,在他的哭闹声中,余伯平竟然清醒过来。
他憔悴而苍白,艰难地伸手,抱住那在他身上大声哭喊,因为他的醒来,而欢喜大喊的孩子,用干涩的声音,轻轻地唤:“殿下。”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二章
国破家亡
余伯平没有等自己病好就迅速地下令,大家分批乔装撤出京城。
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地上到处都暗红的色渍,听说那是永远也洗不净的鲜血。满街都是没有收拾干净的尸体或残肢,两旁的街道,隔几步就有破败的门板、空洞的房屋,或火后的余烬。
有的房子大门敞开,可以清楚看到,厅堂正中,那悬吊在半空的尸体,有的物资,已烧毁一半,还有人坐在灰烬中,痴痴笑笑。
街边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说造孽啊!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得城门前,那被枪尖高高挑起的小小尸体更让人惊心动魄。城门前围着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他们的议论声,如此清晰地传来。
“这就是太子啊!”
“就是为了他,我们城里死了多少人。”
“要能早找出他来,我孙子就不会……”
“那个昏君,活着害人,死了还要连累我们啊!”
“真是太子吗,不会又说找错了,再要杀小孩吧!”
“肯定是,搜城时发现她们的藏身之地,他身边的护卫眼见无望,就把一块玉砸掉了,那玉的碎片拼起来,好像就是玉玺。那护卫拼死护着他,到最后压在他身上,不让别人动他,怎么都拉不开,后来还是把护卫的手脚全剁掉,才把他从这小孩身上拖走的。
“听说首领看到玉玺碎了,非常生气,把护卫钉在城墙上,万箭射穿,把这孩子挑再枪尖上,游走全城,说是要让所有大雁的遗臣看看他们太子的下场。
“可怜那个小孩,听说才六岁,被枪尖挑着,却没立刻死,在枪尖上,惨叫挣扎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死掉,真是可怕。”
“真是造孽啊!”
他木然地听着,手脚麻木,再也走不动路。他木然的望着城墙,那里生生钉着一个手足皆无的身体,无数支箭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怪物。那尸体的双眼突出,七窍无不流血,恐怖诡异如恶鬼。
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却还是想不起,这个人谁,这个人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一个人,为他死得如此惨烈,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人可曾在他身边出现过。
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小小的身躯被挑的太高太高,他看不到那孩子的容颜,看不到那清澈的眼睛,一两个时辰,那有多长,被挑在枪尖上,很痛吧!
那个叫他哥哥的孩子,那个拉着他游戏的孩子,那个对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孩子,那个和他在黑暗中拥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孩子。他仰着头傻傻地看着,那个孩子曾叫他很多声哥哥,可他,没有唤过他一声弟弟。
他定定地望着如血残阳中,飘零无助的小小身躯在枪尖晃动,很痛很痛吧!他轻轻伸手按着胸口,被杀的时候,他的小弟弟,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可曾大声嚎哭,呼唤着父亲来救、母亲来护,呼唤着他新认的小哥哥?
他很用力地握紧拳头,那微笑着死去的妇人,那为什么至死还那样温柔,为什么她不恨他、怨他骂他,为什么在最后一个,依然呵护他、叮咛他为什么……
然后,有一双手臂在他身后抱紧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那声音破碎哽咽,仿佛虽是都会放声大哭。
他眼睛干涩地望着上方,他想说,余叔叔,我没有哭,我不会哭。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他已经双眼麻木干涩得忘记了怎样流泪。
他想要回头,用小小的手臂抱住那个不断颤抖的女人,他想要用同样的话语对那人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哟做。他就这样,被带出了京城。
和离开皇宫不同,他一直回着头,一直遥望着那城头枪尖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幕,他会永远记在心间,他知道,这死亡,会成为他一生一世的噩梦。
即使如此,他也要强迫自己记住、强迫自己面对。
他终于记起父王的话。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这句话,让他一生也摆脱不了随之而来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离开京城,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离开曾经的过去,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六岁之前,他逝去了他一切的亲人,逝去了他的家;六岁之后,他逝去了他在人间仅有的温暖和慰藉,逝去了他最后的一点童真。
在几天之内,这从曾经天真的孩子,无可奈何的长大了。从此,他逝去了哭泣的权利、撒娇的权利、求助的权利。从此,他再也没有了天真的笑容、真切的换了。他拥有的,只有一条由血和火染成,绝望而无助,却不得不面对的道路。
面对那么多因他而流淌的鲜血,他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六岁之前,他逃出了皇宫,六岁之后,他逃出了皇城。命运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却还不打算放过他,更多的无望、更多的杀戮、更多的残忍,就在前方,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离开了皇城,不代表安全。在那些纷乱的世道中,没有安全,没有依靠,没有幸运,随时随地都会有灾祸从天而降。
刚刚出京,她们就遇上了一路乱军,对方并没有发现她们的身份,也许仅仅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杀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中,男子众多,让乱军生起拉壮丁的心意,总是,在他们赔着笑脸,想要送点金银以求脱身时,乱军已是刀枪高举,利箭上弦,纵马围了过来,然后便是一场惨烈的混战。
为了怕惊动城里的军队出来联兵围剿,他们不惜牺牲,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闯出去。身旁的伙伴,一个一个倒下去,一只把他牢牢护在胸前怀中的侍卫统领郑元化,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直到最后,负他冲出重围。
在那之后,他们潜踪匿迹,他们抄小路、翻群山,他们忍饥挨饿,他们屡屡与见人就杀,见壮丁就强征的乱军拼斗,他们还露宿于荒郊,任寒风侵袭,他们一夜三遁,常常刚刚找到个可以歇息的地方,还不及喘口气,听得风吹草动,就要立刻启程。
他被保护得很好,走路不用自己动脚费力,干粮食水全部留给他用,晚上睡觉,不敢点火,唯恐被人发现,几个大人把他护在中间,用身体为他遮挡风雨。
他神奇般成了个小大人,再累再苦,也不出声,半夜被叫醒,匆忙上路,也不发出一句异议。每次大人们装成很饱地把食水交到他手上,他从来不敢放量多吃多喝,装作天真,缠着余叔叔和其他几个人,也多少吃上一点。然后看到大人们欣慰的表情,看着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因为感动而被转身抹眼泪,转过头来,很老套地说沙子进了眼睛。
余叔叔说,他们呢不会流浪太久,乱军虽攻入了京城,但各地仍有忠心之将、勤王之师,只要大家能逃到仍在大雁军队控制下地地界,以太子之名,召天下义师挥军扫平乱党,便大有可为。
每个人都抱着希望,每个人都期待着将来为国战于沙场,但因为希望越大,所以失望之际,才愈加悲凉。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小小的他,看尽了所有的忠诚和背叛、高尚与卑劣。
好不容易逃到还没有被各路叛军势力所波及的青原,他们夜访致仕名臣顾太之的庄园。
顾太之倾家接待,礼仅甚恭。备受流离之苦的他们,终于可以吃一顿饱饭,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在柔软的床榻间安睡。
所有人都精神松懈下来,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经历了太久的跋涉艰辛,他们太过需要休息。只有余伯平不能安心,暗中派人守夜,并悄悄观察顾家的动静。
大家都说他杞人忧天,自顾自到头沉沉睡去,然后在睡梦中被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房,看到黑夜中人影憧憧,寒光闪闪,不知多少人拿着兵刃正在潜行。
然后是悄然潜退,被发现之后是拼力硬闯。在然后,只是鲜血飞溅,又是生命陨落。
他看着这段日子,日夜相伴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前进的道路,寸寸血泪。他感觉怀抱着他,守护着他的身子,一次次寒冷僵硬,他一次次被另一个人抱走相护,而以前用生命守护他的身体则无力地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又是郑元化带伤断后,为他们阻挡追兵,才使她们可以摆脱追踪,遁入山林。
逃入密林之时,除了他,每个人都带着伤,可是,没有人顾得自己的伤痛,大家都被他一身溅着的鲜血吓坏,七手八脚,检查了他半日,方才松了口气。
余伯平尽量把声音放柔:“殿下,被吓着了吧!”
他沉默不语,尽管他要回答余伯平,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他已经看尽,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被吓着了。他并不害怕,他只是非常非常担心,那个在皇宫中看着他长大的侍卫长,那个在黑暗中、烈火里、兵刃寒光中,半步也不肯退去的身影。
然而,他不说出来,所人人也都避免提到郑元化,尽管每一个人都面色沉重,每一个人都神色郁郁,但都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勉强用轻松的语调,谈论着元化最爱逞英雄,这次头功又让他抢去,下回可再不能让他一个人这般出尽风头了。
说得几句闲话之后,便要商量眼前大事。商议大事之时,众人当然不会征询一个六岁小孩的意见,但也不会背着他。多么神奇,灾难让人成长得如此迅速,那些在以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现在,仅仅旁听别人说话,就完全明白了。
顾太之有心向乱军投诚,这白白送到眼前的小太子,当然是最好的晋身之阶。
就此一事之后,余伯平等人,对于人心再不敢信任,虽然一路潜行,寻访各地雁国重兵,却再不敢轻易相投。而正是这样的谨慎,才昂她们一次次保住性命。
余伯平派人前往试探定远将军动向,以决定是否投奔,定远将军因此猜出太子正在附近,表面上厚待使者,暗中派重兵四处扫荡探查。
他们分路逃窜,余伯平为引开敌人注意力而亲自诱敌,风嵘带着他血战突围,在乱军中为救护他而右臂中了毒箭。风嵘毫不退缩,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他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在莫苍然,洪云涛等人的拼死力保下,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他跌伤。
等到双方人马在约会地点再度相会时,他身边的护卫仅存十余人,各个遍体鳞伤,而余伯平身旁,也只剩两个人,拖着伤疲交加的身体,勉力相随。
说起此事,众皆惨淡。乱世之中,手握重兵者,无不暗怀野心,太子往投,便是他们最大的旗帜,可以号召天下英雄来投,以复国之名,扩张势力,但太子将会变成傀儡,再无半点决断之权。
他无声地低下头,慢慢蜷起小小的身子。
这一路逃亡,他已经知道父王不是最好的帝王。他已经知道,很多百姓对父王都充满怨恨,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父王所善待、锁信任,锁提拔的大臣和将领们,竟然也会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这失去一切的孤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为什么,这个属于大人的世界,依旧,如此复杂难懂。他能了解的仅仅是,他的父王曾经富有四海,所有雁人都是他的子民。而如今,他能信任相托的,仅仅只有身边这些人。
在那段流离的岁月中,唯一一点欢喜,就是与郑元化的重逢。没有人能想到,郑元化竟能不死。青原一战,他领着八名壮士一力断后,苦战三天三夜,强撑不退,力尽剑折,方才倒在重重尸体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敌人急着去追踪小太子,没有空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多加几刀,他竟能挣扎着从尸体堆里,微弱地呼吸着,慢慢地爬起来。他一个人四处漂泊游荡,寻找他们的行踪,跟着她们一路留下的暗记,终于与大家重逢了然而,这小小的重逢之喜,却终抵不过,越来越复杂诡异的局势。整个雁国,一片混乱,一方面,各地乱军,争权夺势,杀作一团,各地的旧雁军队,都尽力不陷入战争,以求保存实力,以便有朝一日为自己争得更多、更好的利益。
明明还有许多地方仍在雁军控制之中,明明还有许多城市有雁国官员主政、雁国将领控防,他们却都不敢轻往。而前不久从北杀来的秦国军队,使得一切局面,更加纷乱。
当雁国君臣,为直攻到京城外的乱军而心慌意乱时,谁也顾不上那个打着旗号,口口声声,要帮助雁国平乱的异国军队。直到这支军队直攻入雁国腹地,甚至在国君于战场上中流箭身亡后,也即刻推举随军小王子登基,继续前进,以为雁人报俊父之仇,直往京城而去。
沿途雁军,有人为保存实力,不肯出力阻拦,有人相信那报君父之仇的口号,不但不拦,甚至备酒食相迎,并军马同行,而有的将领,则根本认为大雁已无作为,直接投奔秦军。
就连他们的小集团,内部也起了纷争,有人认为,既然秦国有助雁报父君之仇之意,何不前往共商之,借秦军之势复国,也免得被家奴下属所执,秦国国小族弱,无力吞并大雁,事后多赠金银,甚至割几处城池相谢便是。
余伯平疾言呵斥,喝称岂可与虎谋皮,白白葬送了大好河山与异族。
几番争执之后,分歧终于被余伯平强力平息,大家决定,先隐遁起来,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未几,秦军攻下京城,那些曾把驻京雁军打得丢盔弃甲的乱军,在强悍的秦军面前,却如纸扎的一般,不堪一击。
秦军主将秦何伤攻入京城之后,却没有丝毫把京城交还大雁的意思。几个投奔秦军的雁军将领,联名上表,称雁君无道,国家大乱,百姓流离,乞秦主怜悯苍生,永锁京师,以救天下。
秦何伤大笑称善,下令拨重兵回旧京,迎接秦国皇族,就此永驻京城。
另外几名和秦军合作的雁国大臣、将军,前往争辩,出来的时候,便只剩下人头高挑在旗杆上,其家人九族,皆被问斩,旧部军队,不是被肃清,就是被兼并。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三章
绝世禀赋
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隐遁于山间的余伯平,一个人站在山之巅,沉默了很久很久,五大三粗,勇悍而不畏死的勇士们,沉寂着各自散开。郑元化冲到外面大吼着拼命舞剑,直至身疲力竭,支援不住,跪倒在地,松手弃剑,然后伏在地上,良久,良久,痛哭失声。
他慢慢走出来,慢慢弯下腰,慢慢地捡起那把剑。那大剑十分沉重,他小脸儿涨得通红,试了十余次,才能勉勉强强,半拖半拿地站直身子。三尺长剑,倒似比他人还要高上一些。
郑元化愕然抬头望着他:“殿下。”
他拼命喘着气,半日才道:“郑老师,教我练剑。”
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为自己选了一位老师。从那以后,卫舒予的名字,彻底埋葬于风沙烟尘、斑斑史册间,而若干年后,雪衣寒锋,铸就惊世传说的卫孤辰就此开始了他的传奇。
而在当时,郑元化怔怔望着他这小小孩儿,良久,方朗声道:“好,殿下有这样的志气,将来又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几手功夫,敢不倾囊以授。”
本来沉黯的气氛,仿佛在一瞬间一扫而空,大家纷纷聚拢过来,看着郑元化耐心地教他扎马,教他运气,人人脸上露出欣然之色。
在他们大受打击,几乎丧失奋斗信心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尚且知道越挫越强,更加奋勇上进,她们又岂可被比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忽然间起心学剑,不是为了激励这些沮丧痛苦的人,而是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未来的道路会更见艰险,会有更多苦难,而他,已经不愿意在眼睁睁看着别人为他浴血苦战,眼睁睁看着那无畏的勇士,为了他而用自己的胸膛迎接利刃,为了他而用自己的背,去面对乱箭,而他却只能缩在其他人怀里,无助地瑟缩。
还没满七岁的他,发誓再不要让别人为保卫他而死去,发誓要用他的手、他的力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传奇,自此而生。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带给无数人不可抵挡的死亡,但在当初,他只是因为,不愿再目睹一次次死亡,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所以才拿起那把比他还要高,重的不可思议的长剑。
在他们一群人隐匿于山中,拼命练功的时候,秦军以神速开始扫荡各地雁军,招降檄文遍传天下,降者开门乞降,不降者屠戮干净,其间没有半点缓和余地,更不给人多余的时间商量研讨。
黑色的洪流席卷各地,森森杀戮,绝无半点容情。昔日一心自保,以求保存实力换的较大筹码,以致让秦军如今占尽优势的雁国将领们后悔不迭。
在秦何伤连续把五处没有及时投降的雁国势力完全屠杀,城内不留一个活物,脸猫狗都被杀尽,不留一座完整的房屋,脸小小的茅草房都要烧毁后,其他各地雁军,纷纷投降仅仅几年功夫,天下皆定,秦人的旗帜插遍全国。
那一年,卫孤辰在山中练剑,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没有人再教他武功了。也许是家国之仇给了他无比的斗志,让他学武十分迅快,也许是这世上,真有所谓天才,他学武的成就,让每一个人瞠目结舌。
扎根基的练习,单调而枯燥,旁人往往需要三年五年,才能有所成就,他却只要半年,就可以开始练习剑招。
而任何繁复的剑式、枯燥的口诀、艰难的变化、难以做到的协调,他全部可以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没有传奇故事中的奇遇,没有像传说中的英雄那样吃过灵丹妙药,被人伐毛洗髓,教他的人,也算不得是了不起的名师,然而,他的进步,已经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郑元化只教了他一个月剑招,就大声嚷嚷,教无可教。
所有人都为他的进步而吃惊,这些护卫他的勇士,有的是大内侍卫,有的是军中高手,有的是江湖豪杰,人人都有一手好功夫,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教给他。
每个人都各有绝招,各怀奇功,面对这样的奇才,人人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儿全教给他。
后来也曾有绝顶高手指出这种教导方法太过危险,每个人的功法都各不相同,有人内力偏热,有人功法偏冷,很多功法都相互冲突,这样全部教给一个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要走火入魔,一生尽毁。
而他,偏偏就是那第一百个。各种完全不同的功法,他竟可以轻易融汇于一,两种完全相冲,不可以并存额武功,他竟可以同时施展、同时学习,而没有丝毫艰涩困难的感觉在那段压抑而痛苦的岁月,所有人的乐趣,就是教他练武,并为他身上永远不会停止的奇迹而惊叹。
那一段日子,小小山林中,哀嚎声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的天啊,这套心法,我当初学了足足两年啊,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只七天就有小成。”
“什么,你听懂了,我只背了一遍,还没有解释,你怎么可能就懂,你一下就懂了,还要师父做什么。这功法,可是我祖爷爷给我爷爷讲解了三年,我爷爷给我爹讲解了五年,我聪明一点,也要我爹给我细细讲解一年,才完全明白的,你听一遍就明白了,你,你,你……”
“佛祖啊,菩萨啊,上苍啊,玉皇大帝啊,这这这,这一招凌波斩,身子要跃起半空,连续三个翻转,以气御剑,洒出十八朵剑花,轻功、内功、剑势、身法,四点必得配合得妙至毫颠方可,只这一招,我当初就练了足足大半年,你怎么才三天,就有模有样了呢,轻功、剑法都罢了,你还这么小,怎么脸内功造诣都跟得上呢!”
练功的时候,所有的君臣之分、上下距离仿佛都缩短了,每个人都被他刺激得怨声载道余伯平欣然地说:“今日方知,何为天赋异禀。”
而洪云涛却很不客气地说:“我今天算知道了,老天他妈的,镇是不公道啊!”
更多的人,唉声叹气。
“天啊,给我一块豆腐,让我撞死算了吧!”
“看到殿下,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他妈年纪全活到狗身上了。”
“咱们还活着干什么。”
那么多的唠叨,那么多的怨言,明明人人是言若有憾,心实深喜。
在那个坏消息不断的岁月中,只有他在武道上的成就,让每一个人感到欣慰。所有人同心同志,为他在武学上取得的每一点成就欢喜快乐。
直到,再也没有人能够教他武功。他还没有满十岁,身边就没有人能教他武功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勤练内力,熟练招式罢了。
平日喂招,许多侍卫,竟已不能击败这个孩子了,虽也有寥寥数人能打败他,那也只是因为,他人小力弱,内劲不足罢了。
而每一次喂招,无论胜败他的身法都会更快,招式都会更纯熟,没落败一次,他就会有更加不可思议、更加精灵诡异的剑式来弥补上一次犯的错误,就脸风嵘这百战将领,洪云涛这般战斗经验丰富的江湖高手、郑元化这等精于技击之术的侍卫统领,也好几次被他逼得手忙脚乱。
第一次可能只要十几招就打败他,第二次,则需要上百招,第一次也许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击败他,第二次,用了一天时间,还是因为他人小,持久力不足才落败摸到第三次,一不小心,也许反而被他打败。
到最后,大家都为难了,他在武功上的天分太高,高得让人觉得,若是浪费了,简直就是造孽。可是,大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了,这样的天分、这样的人才,需要最好的老师、绝顶的高手来教导。真正的高手,无不希望自己本门的武功可以昌盛,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奇才,前提是,他们必须走出去,寻找有资格做他老师的人。
江湖上,奇人无数,就是军队里,也有许多顶尖的高手,他们知道,秦人的暴政激起了所有人义愤之心,就是当初对雁君不以为然的江湖人,现在也有不少以反秦复雁为目的,而四方奔走,就是当初一心自保的雁军将领们,在屡被压迫杀戮之后,很多人心灰意懒,解甲归田,却也盼望着能有机会,再战沙场。
旧雁的臣子们开始期盼着雁国皇族的出现,旧雁的百姓们在无数次痛骂昏君之后,发现秦人的暴政,比雁君狠毒百倍,于是,以前昏庸的雁王,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了仁慈善良的明君,民间的力量,也在期盼着复雁。
这个时候,他们必须走出去,去接触有希望成为他们同伴的人,去尽量扩大他们的势力,去寻找足以早就太子殿下的绝世高手。
然后,他们收到了消息,在大雁国的土地上,最后一面雁字旗帜倒下了,伴着倒下的,是数万被坑杀的尸体、一位被车裂的主将,以及无数被凌迟的部将。大雁国,终于完全不存在了。
雁国完全覆灭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曾经,他是大雁国的太子殿下,注定将来要接掌一个国家,曾经,他的父王在他耳边教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今,天地随大,却没有一寸安乐土地可以庇护他。
他所有的,仅仅是手里一把沉重的宝剑,以及身边一些,身伤心伤的乱世孤臣。
回京城的决定是由大家商量后做出来的,天下大局已定,秦何伤已腾出手来,大肆搜索那些不愿为秦臣的雁国旧人,就算荒山野岭,也再不是安身之所。旧雁孤臣也好,念主义士也罢,哪怕是仅仅不满秦军暴行的百姓,都需要有一个旗帜、一个忠心,所以他们不能再躲进山间。
京城,是天子脚下最繁华之所,在大乱之后,那里也许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京城四通八达,也是天下豪杰来投,或秘密联络天下英雄的好地方,京城是最接近敌人中心的地方,在京城附近,有什么变故,他们应该都可以及时掌握。而且当年他们逃离京城时,也有许多热血志士抱着以死报国的心意,留下来探查消息、观察情势,并暗中培养势力,以便将来,成为他们最好的接应。此时回京,这些人就都用得上了。
大伙议定,众人分批动身,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奔赴京城,奔赴他们曾舍命逃离的地方。
余伯平以及三四个护卫和卫孤辰在以气,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尽量悄悄返回京城,途中不要有任何变故。然而,就在那一场赴京之路上,卫孤辰迎来了生平的第一战,也是一生中第一次杀人。
他们的行踪很小心,平时扮作因战争而离乱的流民,往京投亲,以防盘查,平时走的是山径小道,远远发现有军队或官方的人,即刻躲遴往树后壁间,尽量遴免发生事端。
然而,冲突还是发生了。并不是他们被秦人发现,而是他们发现了一队秦军。
上百秦军呼喝叫嚣,纵马在山下的道路上飞驰,几百个妇人孺子在马蹄下奔逃,惨呼。
这种事很平常,太平常了,秦人素来虎狼之性,用活生生的人来练兵取乐,不过寻常事罢了。
然而,那一天,他们一行人正好自山上行过,听得惨呼,卫孤辰低头看去,刹那之间,赤红了双眼。
然后有一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名秦将叫赵无悯,是秦何伤帐下的勇将,身长枪重,大开大合,数万军中,十荡十决,曾杀我大雁无数勇士。你现在的本领,斗他不过。更何况秦人勇悍,这上百秦军,攻防进退,也不是你我数人可以应付的。”
那声音很评定,努力地想要安抚他的情绪,他却是冷冷一笑,依然年幼却不再稚嫩的容颜一片冰冷。余叔叔,你说得很有道理,可为什么你按着我的手颤抖个不停呢?
他低头往下看,孩子倒下去,母亲低下身,不是无望地企图拉起孩子继续奔跑,而是整个人覆在孩子身上,然后,马蹄就那样生生踏过去,血流出来,惨叫声响起来,死亡太惨厉、太直接、太冷酷、太频繁,看得多了,是否也就忘了接触、忘了震惊、忘了愤怒,能记起的,仅仅只是生死利害。
身边的人呼吸急促,几个护卫死死咬住牙、握紧拳,他知道,若不是他们担负着守卫他的任务,也许早已扑下去拼命了。有的事,明知无能为力,终究不可坐视。明知道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这样的执着,才是这些亡国孤臣们,誓死不改其志的原因吧!
这年幼的孩子冷冷地笑一笑,然后,用力一甩肩。他挣扎的力量如此之大,余伯平猝不及防,被他脱出身去。
那小小的身影在山石间纵跃如腾飞出鞘的宝剑,而他的剑也在半空中出鞘。
他还没有蠢到大喊大叫,自报姓名来历,只是居高临下,不声不响,猝然一击。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四章
人生初战幕
赵无悯刚刚自马上信手挥出一枪,扎进一个勉力奔跑的老人背后,信手一挑,把偌大一个老汉挑在枪尖,挥舞成圈,四周秦军,无不大声呼号助威。无数的大笑里,老人凄惨的号叫,被轰然掩过。
半空中跃下的小小身影,只看得到那老人无声哀嚎的样子,苍白的须发瑟瑟地颤抖,鲜血在他眼中迅速地四溢开来。
因为所有秦军都抬起头来,望向被挑起的老人,以便为主将的英姿喝彩,所以他这凌虚偷袭的一击,被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士兵的惊呼声中,赵无悯抬头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身影飞袭而来,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将遭受武林人狙击不是第一次,但狙击者小到这种程度,这也……
难道旧雁真的就没有人了吗?跟个小孩子动手,太没意思了。
他冷哼一声,很恶毒地猛力挥手,打算把老人的尸体当做兵器挥出去,看那小孩子如何手忙脚乱地应付,然后,在落地时,被他的军队万刀分尸。
卫孤辰在半空中飞袭,见转瞬间,所有人的眼睛瞪向自己,唯一的偷袭机会被看破,下方是勇悍敌将,以及成群敌军,他心中竟出奇地没有一丝慌张,反而眼中迸出异样的光芒,大喝一声:“赵无悯,你可敢接我一剑。”
赵无悯本来无心应付一个小孩子,却为这一声喝而眼中露出凶光,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还敢当面挑衅,我不让你明白,什么叫强者。
他大喝一声,枪上运劲,把老人的尸体震落,一手执枪,猛挥而起。
此时那小小孩童连着他手中的宝剑,已然飞袭至马前,枪剑相交。
山中援手不及的余伯平已是面如土色:“糟了。”
他知道他的小殿下,是练武的奇才,但他仍然还只是个孩子,就算他再聪颖、再伶俐,先天上的弱势依然无法避免,天才在还同完全成长之前,依然只是个柔弱的孩子,只要一个强悍些的敌手,就可以要掉他的性命。
他还那么小,就算能够使最精巧的招式,可没有深厚的内力做支撑,又有什么用,他和山上其他人过招,大家都收敛内力,只与他比招式应变罢了,面对敌人,而且是一个以力沉招猛闻名于世的敌人,硬碰硬的交手,对方坐在马上,以逸待劳,方便借力,他却自空而袭,无处可以借力,高下强弱立判。
枪剑相交,剑断血迸。只一击,卫孤辰掌中的剑便断做两截,他握剑的手,已是虎口迸裂,同时胸口一阵血气翻腾,心中为这样的巨力感到震惊。
四周的秦军们已一齐为这一枪而大声喝起彩来。
赵无悯咧开嘴,正打算像以前无数次一招败敌时那样,发出得意的大笑,然而那个孩子却出奇地没有被震落在地,他左手一搭枪杆,直扑进赵无悯怀中,手中断剑如疾电一般刺出。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前一刻枪剑相击,后一刻那小小的孩儿已落到赵无悯怀中,时间相隔之短,让人连眼也不及眨。
他的剑已断,可断剑仍是剑,他的人太小,所以更伶俐、更迅快。
赵无悯绝对是个高手,内力强横,大开大合,长枪挥起,足以纵横,是他太轻视一个孩子,只用单手持枪,长兵刃最忌被人欺近身侧,而他武功狂猛,战场上一枪横扫,何人可以近身,却想不到有一个孩子自上袭来,一剑折锋,却能乘势借力而进。等他倏然震惊,全力收枪时,过长的兵刃已不及回护,他才圆睁双眼,张开嘴,还不及发出一声断喝,那抹断剑的寒锋,已没入了他的咽喉。直到这时,秦军的欢呼才刚刚响起,四周的军士们还在拼命为他们的主将鼓劲。
这一败,他败和太冤,这一败,他败掉了自己的性命,败掉了所有扳本的可能。
小小的孩子在那身躯巨大的将领怀中站起,徐徐地把断剑举起。秦军终于发觉不对,不约而同停止了欢呼,一起震惊迷茫地看着他。他们盼着他们的主将有所行动,盼着主将如以往一样咆哮着把这个小孩撕成碎片,然而,他们勇武无敌的主将,只是无力地坐在马上,瞪大双眼,什么也不说。
小小的孩子,冷酷地望着四周,冷酷地把断剑扬起来,慢慢割在主将的脖子上,鲜血迅速染满那双出奇之小的双手。几百个人的世界,一瞬间,静得似乎只有剑锋割进人体的声音。
皮肤破开,血肉绽开,筋骨裂开。
大家应该扑上去救主才对,却不知为什么,如被魔鬼慑住了一般站着,谁都忘了动弹。
明明是他们最熟悉的杀戮,却让人感到由衷的恐怖。
他们那勇悍无敌的主将,就这样,当着他们的面,被那样一个小小的孩童,慢慢地,用断剑,一点一点地,割下头颅。
孩子的眼,出奇的冷酷,带着森冷的杀意,凝视所有人。仿佛每一个人都只是他俎上之肉,只要他心意一动,就可以像刚才一样,转瞬之间,取人性命。
这情景太诡异,太恐怖,太不似真实,倒像一场噩梦,所有秦军此刻竟只能手脚酸软地望着他发呆。
孩子终于把人头割下来了,他用一只手拎起人头,他的手那么小,人头那么重,如此强烈的对比,更加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森寒来。
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笑笑,把人头扔出去,紧接着,那被他用一只手扶着,才能稳坐马上的无头躯体轰然倒了下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喊,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逃走,转眼之间,一百多个秦军就跑得一个也不剩,白白丢了满地的刀枪盾甲。
余伯平在山腰处,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最后只记得两个字,天才。
他真的是决斗场上的天才,明明从未与敌人交锋过,明明从没有真正的战斗经验,面对着实力强他数倍的敌手、百倍于他的敌众,竟能清晰地分析局面,抓住仅有的一个机会,转瞬之间,反败为胜于先,又能故作诡异凶狠,震慑人心于后,把整个战局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掌心中。
这样的人,除了“天才”两个字,再不能让人给以别的评价,这样的人,以后就算面对比他更强的敌手,胜利的人,也应该是他吧!
身边的几个护卫欢呼着奔了下去,余伯平犹自怔怔立在山头,望着山下,那站在马上的小小孩子,这么小,已有如此神威,如此本领,如此……
忽然间,一阵伤痛浮起来,纵有如此神威,如此本领,他还只这么小,这么小啊!
护卫们欢呼着奔过去,人人满面笑容,喜出望外,他们在马前激动地站住,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欢喜,声音都颤抖了:“殿下。”
他低下头,默默地看自己手心的血,努力把咽喉的暗甜吞下去。刚才是那么的险,如果不是他情急应变,借剑断之势急进,出其不意地一击,现在自己已被一枪打落,万刀剁成肉泥了。如果自己不是借赵无悯的尸体做势立威,吓住秦军,上百个秦兵拥上来,他也绝对应付不了。如果不是赵无悯轻敌,未出全力,如果不是赵无悯料不到他受了内伤之后,还可以恃勇撩近,贴身进击,如果不是……
这一仗,赢得太险,赵无悯输得太冤,他还太弱小,离着强大,还那么那么远,大家又有什么可兴奋的呢?
四周百姓有受伤哭喊的,有呼唤亲人的,有跪地道谢的,一片嘈杂,小小的他,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倦身疲,好累,好累。
这些人都曾是雁国的百姓吧,他们都曾经骂过父王是暴君吗?他们都曾经支援过举起反旗的乱军吗,他们也曾把秦国的军队当救星吗?他们可知道,那个误国昏君的儿子,在他们遇难时,也肯舍命相救。
他慢慢地松开因为太用力握得太紧而有些麻木的手,让断剑落地,慢慢地把染血的手往身上擦,一下又一下,总也擦不干净。
直到余伯平终于赶到,直到余伯平终于把那个如此强大又如此脆弱的孩子小心地抱在怀里,让他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胸襟,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忽然湿润的眼,不得不长时间抬头看着天。
有父母关爱的孩子,有家国可以依靠的孩子,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玩乐、去嬉戏,又何必硬要逼迫自己,变得这么强,又何必非要挖掘自己在战场上的天才。
如此出众的天分,是他的幸或不幸?
卫孤辰第一次对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还不满十岁。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杀人的感觉,他不喜欢看一个身体,在眼前慢慢变冷,他不喜欢听剑锋刺入人体的声音,他不喜欢看着鲜血迅速地流淌出来,即使那是敌人。
但是,他永远不会把这心情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他的未来,必会有无数这样的战斗,这样的杀戮。他已经不是很久以前,眼看着父王一剑一剑杀死亲人而无能为力的孩子,但是,为了报答曾为他而死的一切人,为了保护愿以死保卫他的所有人,他必须变得更强,必须去尽善尽美的杀戮,必须去面对更多的战场。
雁国太子仍在人间,而且是百年不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他不满十岁,就以一人敌百人,他不满十岁,就力斩秦军重将。这个消息,在余伯平的刻意安排下隐秘地四下传播,给了许多抗秦者希望,让更多心怀旧雁的人,开始找寻他们、投奔他们,也让他身旁的很多人,大为振奋。
然而,他当时唯一的感觉,只是厌倦,不舒服。而在事后,唯一的想法,仅仅只是,我还不够强,不够强。
他们继续踏上回京的道路,眼看着京城越来越近,原本安排好的一切却出乎意料地不顺利。在他们之前回京的一些人,已经有很多伤亡或被抓了。理由不是他们的身份被发现,而是与秦军起了冲突,他们心中曾经美丽繁盛的京城,成了一座活地狱。
几十万秦军驻在城内城外,好一点的房屋都被秦军中的军官据为己用,秦人将兵每天都在街上和乡间搜撩,唯恐有错过的财富,看到值钱一点的东西就拿走,看到美丽一些的女人就抢走,看到不顺眼的人,就随意踢一脚、砍一刀,在别人的惨叫声中扬长而去。
百姓不敢上街,被秦军押着上街,以表现街市很热闹。店铺不敢开张,被秦军逼着开张,让他们劫掠更方便,顺便说明,京城很繁盛。
即使他们所有人伪装成普通百姓,安分顺民也一样,整个秦国没有一寸安乐的土地。秦人劫掠成性,即使对他们已经占领的地方,也以焚烧抢掠为乐,秦人虎狼成性,即使对他们自己的子民,也一样视做牛马,随意打杀。
京城内外,没有任何安全之所,每一个百姓的家,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秦军冲进去,搜索劫撩,因为现在,可以被找到的财富越来越少,秦军失望之下,顺手打人杀人的事,无日无夜。
他们的伙伴,有人因为看不过去,按捺不住,出手想抢救被按倒在地,撕破衣衫的女子,而被乱刀砍死。
有人因为投宿民间,夜被秦军搜掠,眼看着年幼的孩子要挟皮鞭,忍不住上前挡了一记,便被乱箭射死。
有人什么也没有做,小心地不引任何人的注目,而过路的秦军,仅仅为了取乐,就纵马从他身上踏过。
有人找地方歇身,夜查的秦军,仅仅觉得他面生,在没有任何证据,也不问任何口供的情况下,把他系在马上,拖着绕城一周,活活折磨至死。
余伯平被幸存下来的同伴,挡在了京城之外,在闻得所有状况之后,神色惨淡。
整个雁国,就被这些残忍的禽兽所控制,任何一个雁人,都活在日夜不宁的灾难中,很多夫妻家人,每天早上起来,就要互相告别,只因不知道,晚上,是否还能再活着守在一起。在这样可怕的地狱中,他们连基本的安宁都没有,还能做什么?
他们需要活下去,他们需要一个较安宁的环境,可以让他们开会,集结,筹谋各种活动,结纳天下英雄,然而现在,任何时间,都随时会有杀身之难,不为任何原因,仅只因他们曾是雁人,这就足够了。
每一个人都愁眉不展,每一个人,都郁郁难舒。
良久,余伯平才做出决定,“暂时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过几天,实在事不可为,就先撤离京城。”
谁也不应答,所有人满怀希望而来,却又注定了只得满期身失望而去吗?
他们不敢也不能住在一起,再次分散开来,他们甚至不敢再住进城里,而城外民间,也很少有人敢于留下外人住宿。幸好,当年留在京中的死士密线虽已在长年的混乱中,几乎死伤殆尽,但还有一人保有了较为安定的住处——城外五里,定山之上静云寺。
虽然在虎狼之师面前,佛门之地也免不了劫难,佛像金身早被打破抢走,空荡荡的神位,别有一番凄凉,然而,这到底还是个可以暂进歇身的所在。
静云寺主持慈云也算是方外高人,武功精深,与江湖豪士颇有交情。而前朝官员皇族多有崇佛之士,与静云寺也常有往来。
当年出京之际,风嵘与洪云涛就曾一再重托慈云留在京中,注意所有动向,慈云也不负所托,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总尽力把京中情报送出去,而这次不但接纳了大家一行人,并且提出一个建议。
“当今之世,要想有一个暂时安宁的环境,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秦人的庇护。”
余伯平闻言皱眉:“只有被秦人收做仆佣下人,才能勉强得到庇护,但秦人对于雁国仆役看管严厉,根本不能自由行动,更何况,就算是仆役,也常有被打死的人,从各个府中抬出来。”
慈云淡淡地说:“秦军中,有个百夫长,口目纳兰明,在战场上颇立了一番功劳,听说除了勇武之外,尚且敏锐善谋,是秦人中少有的知礼仪,懂法度之人。秦何伤将秦人旧都的皇族一并接入皇宫,服侍护卫者不够,大多在军中调拨,此人也被调入宫中任职侍卫统领。此人既在军中有些旧缘,又因将要护卫天子,身在帝侧,于官员中,也颇有些颜面地位。他刚刚派人把他的家人从秦都接来,他的妻子在家乡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他极为珍爱。只是这幼子是难产而生,极为体弱,百药无效,他几乎把满京城的大夫,全抓去给儿子看过病,也曾是把神棍、神婆叫去祈福,就连京城内外,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也被抓去,为他的儿子念经。
“自京城失陷以来,寺中时常被劫掠,寺中弟子,常遭奴役杀戮。老衲空有武艺,亦难以救护,却在此时机,想到了一计。便对纳兰明说,寻一个八字与小公子相合的孩子,认做儿子,作为替身,在慈云寺带发修行,以求让小公子可以长命百岁。秦人虽狠毒,却也相信神佛,而民间把病弱的儿子送去出家,以求续命的习俗,他也知道。他是病急乱投医,便答应下来,托老衲寻找一个合适的孩子。将来,有纳兰家的公子在寺中出家,本寺就不会再有秦军骚扰劫撩,寺中诸人出入也方便自由许多,就算偶尔有什么人寄住在寺内,也不会被查知。”
众人闻言,俱皆默然,此时此刻,他们之中的孩子,只有一个。谁也不能为他们年少的主人,做出这样屈辱的决定。
只有一直静静聆听的卫孤辰,淡淡道:“大师要我去向秦人屈膝,行认父之礼,磕头献茶吗?”
这么年幼的孩子,这么冷淡地问句,却莫名地让身为一寺主持,自身亦有极高武功修为的慈云大师心间一凛,几乎不敢与这孩子对视。
他忙强自笑笑,学着其他人一般唤他:“小公子误会了,小公子身份贵重,岂可行此屈辱之事。我自会寻一个离乱中,无父无母,且与小公子年纪相当的孤儿前去见纳兰明。
纳兰明也只是要随便找个人作为儿子的替身罢了,随便行个认父礼,给些银子,外加信物,便会打发了出来,就算他要派人服侍,老衲也会以出家宜简朴为名拒绝,他们根本不会认真记住孩子的长相,何况小孩长得快,相貌变化也快,过段时间,就算说小公子就是当日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发现不是。到那时,人人都知道,纳兰家的公子在本寺修行,一般的秦军不敢来扰,高层的秦将,也懒得来扰,门上挂起纳兰明的信符,可做护身符,小公子身上带着纳兰明的信物,就算是几万秦人中,也可出入自由,将来,这一层身份,或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点头。
余伯平微微吁出一口气,对着慈云深施一礼:“有劳大师了。”
就这样,他与一个刚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订下了兄弟的名分,就这样,大雁国逃亡的太子,在必要的时候,必须顶上一个秦国普通官员义子的名头。
对当时的他来说,是屈辱,是笑话,是无奈,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成全所有人,不得不做的选择。这个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场缘订,对他们,对未来的秦国、未来的天下,会有怎样的影响。
整件事进行的非常快,当天晚上,一面秦军的旗帜就很出奇的挂在了这座寺院的大门前。刚开始几天,还常有些秦军前来,在寺院门前时大多止住步子,偶尔有几个进来之后,主持拿出纳兰明的信符以及写给所谓儿子,很亲密的叮吟书信之后,也就爽快地离开了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有钱,又没有美女可抢的地方。
过一段日子之后,再没有秦人出现在四周,很多秦军都知道,纳兰家的少爷在这里修行,谁也不会为了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道观,得罪皇帝身边的近臣。即使现在的皇帝只是个摆设,多少还是要给点尊重的,更何况,纳兰明在军中,也多少有些影响力。
寺院很大,加上纳兰明留下的钱,让慈云很快把寺院扩建,从些就算偶尔多出几十个人,外头也没有人能察觉。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五章
冷剑初铸
大家终于有了立足之地,这里很安全,可以安乐休息,安心练功,安全伺伏,安然寻找将来的机会。
他们开始奔走天涯,把流离各地的旧雁孤臣集中起来,查探世情、国情,以求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不但旧雁的臣子慢慢聚合,就连很多江湖勇悍之士,也常常出入这里。
而余伯平招待他们时,总会让另一个孩子独居一隅,总会在席间和他们谈起武艺,甚至请他们展示武艺,总会有人一时兴起,大家乘着酒酣耳热,有意切磋,在所有人呼喝助兴的时候,那小小孩子,清亮的眼睛,总会被来客所忽略。
在寺里的这几年,所有的大人都在忙着复国大计,而对于他来说。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练功。
有了这样一个安定的局面,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练功。慈云大师倾全力教导他,然后在两个月后,长叹摇头,坚决不敢承认是他师父。
他在武功上的天赋,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境界。甚至凡有武林客到,他只需要和对方相处很短时间,就可以看出他的武功深浅,只需要听他讲讲对武功的了解,就可以猜出他的功法招式,只需要多看几场他与旁人交手,不但能把他的招式记住,甚至有可能找到招式的破绽,立刻想出制衡之招,并且由招式反推出对方的武功心法来。
这样的本领,就算是在武林中打滚几十年的老江湖也未必可以做得到。
余平伯很小心,不敢随意暴露他的身份,即使是对有心来投的忠义之士、武林好汉也不敢过于信任。
毕竟雁国太子的身份,可以换来太多的荣华富贵,在历经磨难之后,谁也不敢对人性有太大的信任,谁也不敢过份试炼人心。
余平伯只是作为旧雁反秦义士的代表来面对所有人,他只是把小小的寺院,变成一个反秦的中心,他只是笑着请来投的江湖义士或旧雁将领指教一个孩子武功。大部份人都是不以为意地接受,然后很快就震惊、惶恐,到后来,甚至是恐惧。
大家的小殿下,在武学上的才能,已经达到让人恐惧的地步了。
然而,所有的天才都是需要努力的,没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那个曾锦衣玉食,享尽荣华的孩子,每天拨剑挥剑的次数,没有人数得清。
只是人们知道,天还没亮,所有人还在床榻上时,那个小小身影,已在天边微露的曙光中舞剑。夜已深沉,每个人都沉沉睡去时,那瘦弱的身子,依旧在沉沉黑暗中挥舞掌中仅有的光芒。
走路的时候,他在思索剑式,说话的时候,他总会走神凝思,吃饭的时候,他的筷子是剑,喝水的时候,他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捏着剑诀。
人们感动、激动之余,是深深的担忧,包括余伯在内,很多人都劝过他,而他,只是默默抓紧剑柄,冰冷的剑锋,给他一种充实和安全的感觉。
小小的他知道,除了剑,他无所倚仗,没有剑,他一无是处。
失去剑,失去武功上的天分,他只是一个无力的,看着亲人一个个被杀的孩子。于是,即使在三更半夜,他也会莫名惊醒,抱着他的剑,一个人跑到冷冷寂寂的院子里,独自舞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功夫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人真能如传说中一样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在武道上的惊人成就,也造成了他在文事上的进展缓慢。
随着生活渐渐安定,他的身边也多了不少读书人,有读了圣贤书,誓死不食秦粟的夫子,有旧雁的大儒,有不肯屈服蛮族的文士,有誓死不事二主的旧雁大臣,有人是闻讯来投,有人是蒙难之后被他们救出来的。
这些人中,有的知道他的身份,有的不知道,但大多都想把满肚子的学问教给他。
然而,他每回练剑练得筋疲力尽,坐到书桌前,两眼都快合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就算是再严厉的老师,看到他练剑的辛苦后,此时拿起戒尺想教他学习,都会有一种虐待孩子的怪异感觉。
学问是重要的,治国之道是重要的,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是重要的,圣人之言是重要的,但眼下,一切一切,都要让位给复国,而复国大业更需要的是武功、是兵将,而不是书本上的这些滔滔学问。
于是大儒们忍耐着不强迫他,不硬逼他缩短练功的时间,于是,他勉勉强强,把该认的字认完、普通人该懂的常识学完,在文事上,就再没有什么精进了。
过于尊贵的身份使他被过份小心地保护起来,而惊人的武功天分,使身边的人看他的眼光,日渐敬畏,甚至惊恐。
诡异的生活环境,使他的生活中,除了宝剑,除了武艺,很少有别的东西。因为他还小,大事一般不找他商量,因为他还小,所以大家都不忍加重他的责任,除了练剑,他不需要做别的事情,于是,除了武功,他也真的不太懂别的事情,人情世故一丝不通,如何与人相处,更加完全不明白。
他只需要被保护,被守卫,被众人捧着当个旗帜,当个精神上的支柱就行了。
而在发现他武功上的惊人天分后,余平伯与众人多次商量之后,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埋没他,既然他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就不能让明珠的光芒蒙尘。即使再困难,再艰难,仍然由余平伯带着他踏遍天下,寻访高手,而京中事务,则由其他一干人等负责。
离京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二岁,剑术已有成就,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人可以单打独斗战胜他了。
他与余平伯,踏遍千山万水、四海诸国,日夜兼程。南至南海,寻访海岛上隐逸的高人,东至东疆,在大草原上,纵马奔驰,一会塞外武功;西至西漠,他为寻求体能的极限,而去追赶龙卷风,与大自然相抗;北至北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上,他静坐几日几夜,功行九转,得以大成。
他见识过许多世外高人,拜访过很多绝世高手,想要他们指点武功其实并不难,几乎只要他稍稍显露他的武学才能,别人就恨不得拿刀架着他,逼他投入门下,恨不得倾囊相授。然而,很快,这些高手的狂喜变成震撼,震撼变成畏怖,然后开始给他出种种难题刚刚学闭气诀不到三天,就要求他入深水之中,一日一夜不得露头;刚刚学会龟息术,还不及实验,就要把他埋到土中三日三夜;刚刚学会一套剑式,就要他一剑击得瀑布倒流;刚刚领会一套心法,就要求他,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十八个悍匪。
对他提出的要求越来发挥苛刻,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诡异,已经不再是“严师”二字可以解释的,而他,也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地一一完成。
事后,很多人承认,他们想要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想要试探他的极限在何处,而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他在武学上的潜能,无穷无尽,根本探不到边际,或许有边际,只是他们的力量太微薄,无法探查出来。
高手们也一样有私心,他们开始防范他,有些心法,最重要的句子不说出来,有些剑式,最后的绝招不教给他,有的人甚至故意把看门绝学,改得繁复麻烦一些,把本门内功加减几句再教给他。
然而一套心法,前面他练得流畅自然,最关键的句子,他自自然然可以悟出来;一套剑式,前面施展如行云流水,后面无人教导的绝招,他会很自然地猜出来,甚至有可能比本来的招术更强大、更精妙;过于繁复的招数,他学一次,第二次施展自然去繁为简,改得更加简单直接有效;练习内功,发现哪一处艰涩不懂,他也不多想,跳过去学后面的,然后,很自然地把全部功法学会,不懂的地方,他就扔开不管了。
当别人无限惊恐地担心被他发现自己耍的花样时,他已经抛开一切,专心去研究还有什么新的功法招式可以学习了。
每次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绝世高手们,看他的眼光,总会由欣喜,转为震惊,然后是惊惧,甚至是恐怖。
他在武学上的天分已经不是“天才”两个字可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恐怖,他是个奇迹,而别人的眼神却常让人觉得,他自己是怪物。
他拙于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在旁人惊恐而离的目光中,他选择沉默地离去,于是,他越来越沉寂,越来越看似冷漠,越来越容易让人用惊惧的目光来打量他。
多年以后,即使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看着他长大,为他流血流汗流泪的许多人,也开始渐渐远离他,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行礼,向他仰视。那些人愿意为他死,却不再想接近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而他笨拙得不知如何缩短这距离,所以只能更加沉默,看在别人眼中,则是更加骄傲冷漠,于是,下一次会小心地站得再远一点,远些,远些,更远一些。距离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在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让很多世外高人、绝世高手的自信心因之而崩溃,他们所骄傲的一切,在一个孩子面前,溃不成军,他们羞愤、恼怒,然后,是回遴、逃离。
在所有亲切欢喜的目光变得厌恶烦躁之后,他总是悄然而去,有时候他也会临波独照,凝思那水中小小的身影,是否会无意中幻化为恶魔,惹来那么多人的厌弃,有时他也会呆呆举起自己握剑的手,怀疑他自己是否真的是……
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更不能理解,人心为何那样复杂。
很多人教导过他,但没有一个人敢自称是他的老师,包括一些留名后世的绝世高手,他们从最初一定要收他为衣钵弟子,到后面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他,连称只是有缘相聚,缘尽则散。没有人敢厚颜自称是自己造就了这个惊世的少年,每个人都认为,即使没有自己的指点,他最后,也一琮会达到这种高度。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他,经历了他,仅此而已。
十五岁之后,他不再需要任何老师,他依然访求高手,不是为了求教,仅仅只是为了试剑。
十五岁之后,天下已没有任何高手可以做他的老师,只有他自己可以教他自己。只有天地自然万物可以教导他。
十五岁之后,他回到了京城,准备承担属于他的的责任。
十五岁之后,他准备好用他那磨砺出绝世锋芒的宝剑,斩尽仇人头。
十五岁之后,他第一次遇到他名分上的弟弟,纳兰玉,并通过纳兰玉,与大秦国名分上的君王,名义上,他最大的敌人秦王宁昭,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结下了恶缘。
回到京城的他,就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锐气英气震慑人心。当年把他当做孩子护佑的大人们,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地承认,他们的小主人长大了。
再没有人能笑着抱他入怀,再没有人能如旧时一样,不再顾及他的意见,就处理事务。
人们在他面前渐渐执礼甚恭,人们开始称呼他为主上。
没有人知道,在武功上,有着惊人天才的他,有的时候,会出奇地笨拙,笨拙得无法告诉大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感觉。
几年来,他们在京城的事业,不算太成功,不过,总算也没有太失败。纳兰明的小公子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纳兰明相信替身出家真的有了功效,时常让人送银子过来。托他的福,寺里的人出入行事,颇为方便。寺中又大加扩建了一番,里头当然也没有少修暗道密室。寺里增加了不少田产,又藉着这些田产,让一些人以在家居士,或俗家弟子的身份开设店铺,悄悄地把他们的势力在市井间发展开来。
当然,靠纳兰明送来的银子远远不够,不过,当年先皇也曾给他们留下过一笔不小的银子用于复国,此时起用出来,慢慢往各地发展基地,暗中寻访可用之才,又能偷偷培养年轻的下一代,为复国而效力。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曾以性命保护他的伙伴当中,那里的他,年少,志大,艺高,那个时候,他还有冲天的豪情、惊人的志向,想仗着掌中寒锋,创一番惊世伟业,然而,只是第一次议事,就给他重重地打击。
部属们高高兴兴,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现状。
这个时候的京城,这个时候的整个秦国,已不像当年那么混乱、那么危险,当初曾疯狂抢撩杀戮的秦军们,即使最低等的小兵,也已家资富有了,可是百姓无论士农工商,无不在贫寒中艰难求存,没有人家中会有余财,任何人家,只要稍有财富,就会立刻被抢撩一空。
秦人不再动辄杀人打人,但偶尔兴起时,宰几个他们眼中连畜牧也不如的百姓助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秦人军队每年练兵,都要在民间找百姓做靶子。
秦何伤为收揽军心,宣布所有秦军都是有功之臣,国家应该给他们赏地赏房赏下人,他们看中什么地方,用绳子圈起和他们官职身份相若的大小,那块地便是他们的,地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他们的,房屋里的人,男的是他们的奴隶,女的长得漂亮,可以是他们的侍妾,要有老弱病残,用来练刀练枪也无妨。
在这样的苛政下,整个国家都暗无生气,所有百姓都过得异样悲惨。
卫孤辰听得义愤满腔,拍案而起时,却惊见众人神色,有悲有愤有怒,但也有人面有喜色。
他一怔之时,在先朝时曾任侍读学士的谢灵运已微笑道:“不必过于忧心,秦人虽是虎狼成性,全无治国之才,但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的大幸啊!”
“不错。”昔日的知名大儒孟观也微笑着道:“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百姓或许初时会常忆旧主,但若是新主英明,善待百姓,人心多变,便也忘却前朝。秦人如此残虐,百姓受苦之下,自然常思旧事,便是往年对先主有所怨言,如今与秦人一比,便也视先主为盖世明君,暗自称颂,怀念故国之心日炽,如此,人心可用。”
“不错,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倍受压迫,有人振臂一呼,便能举义起事,这几年来,我们曾先后在各地,利用人心的激愤而掀起十余起变乱,便是此因。”洪云涛朗声道:“可惜,敌人残暴,会让百姓投往我们,但敌人过于残暴,却让百姓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这十余起变乱,引来的都是秦何伤的屠城杀戮,不止发生动乱的地方,人畜不留,就是附近的城池,也无不是血流成河,便是我们派进去的火种,也都惨遭杀戮。到后来,别说百姓就算被欺压至死,也不敢有一点反意,就连我们,也不敢再随便起事了,毕竟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兄弟,不能死得如此不值啊!”风嵘神色沉痛。
可是,卫孤辰听昨却觉心中震撼异常:“这些年来,各地发生的起义,都是我们引发的?”
“不错,我们不能让秦人的统治安定下来,不能让百姓接受秦人,我们必须不断引发战乱让天下人知道,秦国的混乱,让百姓知道,秦人还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卫孤辰沉默不语,那些起义,总是刚刚开始,就被血腥镇压,没有完善的筹备,没有周密的安排,从起事之初,就已注定失败。为了试探秦人,为了打击秦人,他们振臂一呼,忍无可忍的百姓站了起来,然后,是无尽的屠杀,死者数万。那么多的人命,凶手是秦人,还是他们?
“主上……”风嵘抬头凝视他,眼中痛楚莫名:“我们的人也死伤许多,我们的兄弟,也冲在战场最前方,也最先倒下去。”
“可是……”卫孤辰仍觉不能赞同:“让百姓无辜流血……”
“主上。”余伯平声音极轻极快地说:“历次举事,风兄都派出自己的至亲,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经在举义中死伤殆尽了。”
卫孤辰微微一震,目光触及风嵘凝满了痛楚的眼神,终于不能再发一声。只是,这样的沉默,依然不代表认同。
他知道,要复国岂能不流血,可是,大家自愿流的血,与欺骗无数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时候,流的血,相同吗?难道因为我们自己也流了血,那别人被欺骗、被怂恿,被诱向一场没有生机的死劫,就不是罪吗?
他才十五岁,就面临这样沉重的现实、这样森冷的抉择,肩负着那样可怕的压力,他无法说不,不能说不,他只能沉默着继续聆听。
议程一项项地进行,如何扩展势力,如何筹集钱财,如何把可信的子弟派往各处,在民间拉拢人心,收聚人力,其间的与人勾心斗角,同人争权夺利,暗中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目的,必须对秦人如何卑躬屈膝,送礼讨好,他一一听来,渐觉心神皆倦。直到最后一项议程“刺杀秦国命官”,他立时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
“刺杀何人?”
“秦国京兆尹,秦修。”
卫孤辰眼中锐利的剑气开始升腾起来:“此人有何恶行?”
四周忽然一片肃静,他微微一怔:“怎么了?”
孟观迟疑着站起来:“主上,此人并无丝毫恶行。虽然他也是秦人,但他少时曾游历各国,见多诸国风物,并没有普通秦人野蛮劫撩的性情。自他任职京城以来,安民生,促农桑,屡屡领衙门中人,阻止军队抢撩杀戮,虽官小职卑,却一再上书,请求废止圈地扰民之法。灾荒之年,竟肯开门,以自家府地,容纳难民,民间称其为青天。”
卫孤辰更加愕然:“如此清官,为什么要杀?”
郑元化苦涩地道:“他是好人,可他是秦人。秦国的官员,过份得民心,过份得到百姓的爱戴,于我们,是祸而非福。”
风嵘沉声道:“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残忍凶狠如秦何伤之流,这种人就算以强力压服四方,也不能长久,而是像秦修这样的清官贤臣,秦何伤使人惧,而他使人服。如今他虽官小力弱,可一旦他的政见为上位者所接纳,一旦秦国国内有能都,想要改弦易辙,则我等所谋之事,倍加艰难。”
卫孤辰咬牙:“可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更是敌人。”洪云涛淡淡地道。
卫孤辰眼中灿亮的剑光,静静地沉了下去,他平静地说:“不行。”
“主上。”众人皆唤。
“我说不行。”他腾的站起来,目光锐利,“可是因我年纪小,见识浅,所以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可以不加理会。”
这话说得太重,四周诸人一阵沉寂,几个人低下头,几个人垂下眼,几个人慢慢施礼,齐道:“不敢。”
他站起身快步而出,走出密室,走出院子,走出寺院,一直走到山之巅峰,静静地凝望下方,浩大的京城,曾经是他家园的地方,久久不动。
忽然之间,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雄心,他的志向,和这个现实,原来,差异如此之大。
他一个人,迎着风,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他轻声问:“余叔叔,你也觉得,他们是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余伯平回答:“他们未必是对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君王之道,不同于君子之道。这世间,何曾有单纯的黑和白,复国的道路,注定用鲜血和死亡铺就,这其间,绝对不可能遴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生平第一次,卫孤辰发现,清晰的目标,原来一片模糊,本来下定的决心,忽然变作了茫然与无措。
然而,即使有了他的阻止,秦修还是死了,不是死于他们的刺杀,而是死于秦人之手。
据说,这场看似偶然的纷争,实是某些人暗中策划。秦修过多地阻碍军中将领的抢掠,甚至对于某些有关秦何伤的意愿,也常以皇上未有旨意而加以对抗,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竟也聚揽到了一些人心。
秦人中亦有些有识之士,为目前的状况而忧心,呼吁改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而能够被用来对抗秦何伤将令的,自然是皇帝。
秦人最上层的争权夺利,最终的结果就是秦修作为朝廷命官,被残杀于闹市,而杀人凶手,只被责以流放。据传,这位流放犯在流放地,整日花天酒地,自在享乐,地方官的供奉比待自家亲爹娘还要周到。
很自然地,有关反对暴政的声音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对于百姓来说,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唯一的清官,唯一能带给他们希望的人永远地死去了。
秦修出殡的时候,沿街有无数百姓哀哭相送。
卫孤辰一个人,孤身单影,悄悄走出京城,悄悄混迹在无数哭送秦修的百姓当中,望着那一具棺木遥遥而去,望着无数百姓的哀哭悲叹,他慢慢地低下头,忆起,听到秦修死讯时,身边诸人,弹冠相庆的欢喜。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有些清冷地笑笑,忽然间,竟连他也有些庆幸了。如果秦修此时不死,或者,总有一日,将由他来决定,夺走他的性命吧!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黑白之间,是无穷无尽的灰暗之色,而他,纵然深深厌恶,却也不得不融进这样的色调之中,只是,此心……不平。
遥望棺木,那是敌人,但是,也是……好人。
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仿佛可以看穿无尽的时空,看到那手上必染的鲜血。原来他的事业未必是正义的,原来,好人某些时候,也会成为他的敌人。
而他真的不能不接受,不可不承担。
他转过身,独自离去,把那无数的哭声、叫声抛在身后,把那漆黑的棺木、悲凉的世人,抛在脑后。
他以为,秦修的死亡,只是点醒他不可太天真,却没料到,最后对他生命的改变会那么大。
继任秦修为京兆尹的人,竟然是纳兰明。
知道这个消息时,大家连夜秘议。
“为什么继任者会是纳兰明?”
“据查似乎是小皇帝很喜欢纳兰明,听说京兆尹空缺,就随口问秦何伤能否让他出任。”
“秦何伤会同意?”
“秦修的死,多少有传言是针对皇帝的,这个时候,给小皇帝一点面子也无所谓,纳兰明以前在军中任过职,和军队不少官员都很亲近,秦何伤应该也相信,他不会做背离军队利益的事。”
“纳兰明为人如何,政见如何?”
“他一个先当将军,后做侍卫的人,能有什么政见。平时也很是骄傲,对我们雁国百姓都是看做仆役的,看他这么多年,就没一次想见一下名分上的儿子就知道他待人如何了。只听说,这人比较圆滑,对皇帝恭敬讨好,但也从不得罪军方诸将。”
“他要是个敢有意见的人,别说是京兆尹,就算是侍卫统领,甚至他自己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小皇帝慢慢长大了,他会任凭大权旁落?秦何伤日渐张狂,他会真正安于臣份?秦人的朝廷,难免一场大乱。目前来说,占上风的是秦何伤,只要他狠下心,挥军入宫,也许转眼间,就能平定大局。”
“秦人的内乱对我们有好处,越乱我们越有可乘之机,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保护小皇帝,不能让秦何伤获胜。”郑元化眼中露出深深的恨意。
秦何伤这些年来的残虐狠暴,让每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由地激动起来,只是不管如何愤恨,都掩不了深深的畏惧。那人是禽兽,但也是名将,有他在,秦人的军队,就所向无敌,有他在,雁人的起义,就永无成功之日。
余伯平却不由叹息:“可惜我们这几年虽费尽心机,却始终无法介入到秦人的高层。”
慈云大师也长叹摇头:“秦人眼中,只有秦人可以信任,雁人都是猪狗牛羊,仅供驱策罢了,我们如何可能介入其中。也许能查知他们的动向,但就算想要插手帮忙或搅局,怕也不易。”
孟观眼神微动:“不知道从纳兰明身上入手如何呢?”
“他的官职不算高。”有人不以为然。
谢灵运却也赞同:“他的确官职不高,不过京兆尹主演京师治安,权限并不小,一方面,他曾在军中任职,在军队中极有人脉,一方面,又在宫中多年,对宫内状况十分了解,从他身上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情报,更何况,我们正好有可以和他扯上关系的理由,只是……”
随着他语气一涩,大家一起看向卫孤辰。
卫孤辰微微皱眉,终于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
大家一起摇头,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不以为然。且不论他曾经的尊贵身份,就这几年分别之后再见,小小年纪,已是宗师格局,随便一站,便是渊渟岳峙,身上总无形的散发出逼人的剑气,周身泛起的冷意让人退避三舍,眉梢眼角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孤傲。这种人太过突出,太过引人注目,根本没法子做卧底,更别提去应酬一个名义上的爹,再加上一堆秦国的牛鬼蛇神了。
还是少年的卫孤辰咬牙:“你们觉得我做不了?”
大家一起呵呵干笑。
“做得了,做得了,主上怎么可能做不了,只是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主上了,不如召一年年纪相当的子侄回来,让他们冒那个义子的名去接近纳兰明就是,主上还是坐镇大局为妙。”
每个人都笑得满脸真诚,可眼神,明明在说,你根本没有当卧底的本事。令他空满腹怨气。却也无法发泄。
大家微笑着交换眼色,多么难得,那小小年纪,已威仪天成的少年,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这样的逞强与好胜,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支援这个建议,别说他当不了卧底,就算他做得了,也没有人舍得他去受这样的委屈。没有人可以忍受,他们的小殿下,去叫一个秦人做父亲,行父子之礼。
也许只是因为一时不服气吧,也许只是因为好强好胜,也许只是一时意动,想要找机会看看,纳兰明这个他们决定要接近的人,是何等人物。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卫孤辰一个人,悄悄来到了京兆尹的府衙外,想等着看纳兰明出门,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纳兰玉。
很多年后,他曾回思,若没有那一时意动,若那时他没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然后,他微笑。他竟不能想象,如果他不曾认识纳兰玉,他的人生会怎样。
那一个清晨,卫孤辰在京兆尹府衙门外徘徊,那一个清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服气,或仅仅只是无意中路过。他在府衙门前驻足,抬头,看那高高门墙,凝思间,正听到一片喧哗,他转头,回身,看到那十几个护拥中的孩子。
秦人旧俗,男儿落地,便是秦部战士,男子学会走路之时,便要学习骑马。小小的孩儿,骑在小小的马上,四周环拥着十数仆役,把沿途行人呼喝驱赶。
那小小孩儿,眉眼闪亮,笑声清脆,快乐溢于眉目之间。这个小小孩儿,还不知道人间有险恶,世上有磨难,只知生命中,拥有无限的欢喜快活。
他隔着老远,冷眼看那孩子灿然的眉眼,冷心听那孩子朗朗的笑声。那孩子应该只有六七岁吧,他六岁时,已亲人离丧,家园破碎,他六岁时,已不知人间还有欢乐,他六岁时,已经不再懂得欢笑,凭什么,这个孩子,可以笑得这样无忧无虑,畅然欢喜。
冷冷杀意,渐渐溢于胸中,他只是很随意地踢起了脚下的一块碎石。
小马乍受飞来之石一击,吃痛之下,惊嘶痛叫,狂奔于长街。四周仆从,不及反应,无不是惊呼大叫。
那小小孩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敛,已经惊叫着,手忙脚乱要要控缰。六岁的孩童,能有什么力量,制得住奔马,转盼间便惨叫一声,被疾驰的小马,抛下马背,身下是冷硬的石板地,仆从们远远在后方飞跑,想要追上狂奔小马,却全都无能为力。
他一脚踢出,便已后悔。那是秦人,但也是个孩子,他竟对一个六岁的孩子出手,醒悟到这一点,让他脸上一阵热辣生痛。
眼见那小小孩童,跌下马来,他想也不想,一掠而至,及时把那小小身躯抱入怀中,指间那温热柔软的感觉,让他怔了一怔,身形却犹在迅若疾电地飞驰,转眼已掠上马背。
然后,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哥哥,你会飞,你是神仙吗?”
他一怔,低下头,看进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眸中,孩子的眼,纯粹得不含半点杂质,软软的声音,听得人心中一阵熨帖。
他忽地一阵迷惘,恍惚间,许多年之前,有一双同样清澈的眼望着他,有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呼唤着他:“哥哥,我们一起玩吧!”
几天之后,那个唤他哥哥的孩子,被挑在枪尖之上,哀呼惨叫,半日而亡。
他心中猛然一痛,耳畔又听得那孩子大声地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哥?”
“啊?”小小的孩子,眨着眼睛,傻傻地望着他。
“什么?”
“主上,你,你已经和纳兰府的人联络过了,你已经让他们见了你的面目?”
“主上谋定而后动,先故意陷纳兰玉于险地再出手相救,然后再与纳兰家的人相认,确是良策,只是……”
“行了,我已对纳兰家的管家说了,我就是当初那个代他们少爷出家,带发修行的人,这些年在寺中跟随大师清修,也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武功,师父认为我艺成可以出师,我也有心回转家门,当时纳兰明在朝中,不曾回家,管家答应替我传报,而且,纳兰玉像是十分喜欢我,无论如何,要让我留下,现在想要临时换人,断无可能了。”
余伯平等几个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有人问:“这个,若是与纳兰明相见,必要行父子之礼,这个……”
“纳兰明最好很忙很忙,忙得根本没空见我,否则在他接见我的时候,就会发生意外,受伤生病,严重得根本没空来行什么父子仪式。”他眼眸冷冷,语意冷冷,神色冷冷。
余伯平额上冒汗,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点说不出的苦涩,就这位主子这种任性得受不了半点委屈的性子,怎么可能当得成内奸。一个大好的机会,最可利用的好身份,就这样被浪费了。
只是事已至此,反悔无用,更何况,他难得如此坚持要做一件事,大家竟也不忍十分地反对,只得无奈地答应下来。
只是人人放不下心,个个牵肠挂肚,临行之际,每个人都繁繁叨叨,叮吟嘱咐,恨不得把满腹的话全塞到他脑子里,只想对他说千万声小心,万千声注意。
他是他们的小殿下,他是他们的小主人,他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一切,他是他们的掌中珍、指上宝,纵然他武功高强,纵然他威仪日盛,值此之际,依然是万千种不舍,千万种不放心。
光告个别,就告得他头晕目眩,眼花身软,满耳嗡嗡响,比和最可怕的敌人斗剑,还要累上十几倍,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中途而逃。
就这样,他住进了纳兰府,他成了纳兰玉名义上的义兄,尽管,整个纳兰府,除了纳兰玉,根本没有人真正把他少爷的身份当回事。
这个时候,他身边所有人都以为他和纳兰玉的相遇,是一场谋划,很多年以后,连纳兰玉也相信,当年的相逢,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谓深谋远虑,所谓暗藏心机,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只不过,是那一声哥哥,叫软了他的心肠,让他渴望在多年以后,许多年前那个小小孩童的声音,能继续在他身旁,呼唤他,哥哥,仅此而已。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六章
纳兰奇缘
纳兰玉幼时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尽管他自出生就没有母亲,尽管在他己不复记忆的婴儿时期,体弱多病,几到夭亡。但他是父亲的心头宝、掌中珍,是纳兰家唯一的独子,全家都围着他转,所有人关心注意的目标都只有他。
因他幼时曾常年患病,父亲不敢强要他学文习武,唯恐伤了他的身子,他的生活,从来只需要嘻闹游戏,竟不知人间有“忧愁”二字。
一切的变化来自那个清晨,年幼的他依秦人的风俗,刚刚学会骑马,觉得人世间,再没有比骑马更好玩的事了,一大早就在一群奴仆的护拥下,在街上骑马闲玩。
他骑的,自然是再温驯不过的小马,而且绝对不会放开缰绳让马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马儿忽然受惊,飞快地奔驰起来。才六岁的孩子,如何坐得稳,他尖叫着从马上跌下来,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然后,在下一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愕然睁大眼睛,惊觉四周的人事物都在飞快后退,惊觉整个人正在半空中腾云驾雾。
他愣愣地望着那把他紧紧抱住的大哥哥,愣愣地问:“哥哥,你会飞,你是神仙吗?”
那个高高大大,像神仙一样威武的大哥哥,愣了一下,低头看看他,然后,落在马上他却渐渐兴奋起来,眼睛闪亮,大声再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死死拉住了那个大哥哥的袖子。多么不容易啊,居然遇上一个神仙哥哥。奶妈讲的故事里,神仙总是一下子就会飞走,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拉住他,不让他走才是。
神仙哥哥漂亮的脸上,忽然绽开一缕笑容,然后他微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哥。”
“啊?”他眨着眼睛,不明所以,不过,不管不管,既然神仙哥哥说是哥哥,那肯定是哥哥了。
他自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父亲的几个侍妾一直无所出,虽说从小被呵护得如珠如宝,到底甚是孤单,有时反羡慕奴仆的孩子,几个兄弟,整日在一起玩耍,今日有个人自称是他的哥哥,自是让他极为欢喜,更何况这个哥哥,还是个神仙。
“小少爷,小少爷。”随着气喘吁吁的纷乱声音,那一群被忽然受惊的奔马远远抛下的奴仆们纷纷赶到。
他扬起笑脸,转过头大喊:“王总管,我有哥哥了。”
那奉命只要是他出门,就一定要相伴左右的王总管也愣了愣,目光望向这忽然出现的少年。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在下是慈云大师的弟子,几年前作为公子的替身,入寺清修,随大师学了些武艺。师父说小公子命中灾厄己过,无需再有替身佛前祈愿,命我前来叩拜父亲。”
王总管恍然大悟:“原来是……”本想说原来是你,又觉不太合礼仪,要说,原来是大少爷,又觉大可不必,怔忡了一下,方道:“原来是公子。老爷奉召入宫,至今未归,不过,公子曾为少爷祈福改命,修行积德,方才又救了小少爷,如此大功,老爷必有重赏,将来公子总少不了好差事、好安置的。”
那少年微微一笑,眼中仿佛有什么至寒至锐的东西一闪而过,王总管莫名的全身一凉,却不知所为何来。
少年淡淡道:“既如此,就有劳王总管通传,在下先行回寺,以待纳兰大人传唤。”
王总管点了点头,这小子虽说是个来讨赏的家伙,不过到底懂得进退,没有真的敢把纳兰大人唤做父亲。
少年想要走,王总管等人不拦,纳兰玉却死抓不放,他好不容易得了个哥哥,又是个神仙,岂肯就这样放回:“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众人一起围过来劝说,纳兰玉充耳不听,他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只要哭两声,所有人都要屈服投降,想也不想,便是放声大哭。
他死扯着小年的衣裳不放,这一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染到少年的衣服上。少年英俊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黑,咬了咬牙,好几次意图挥袖把他甩开,终究四周围着的人多,实在不便。
旁人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知全心安慰哄骗他们的小少爷。
“小少爷,放手吧!”
“小少爷,今儿厨娘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家就凉了。”
“小少爷,公子只是走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纳兰玉一概不听,只是大哭:“我不管,故事里的神仙走了总是不回来了,我不要神仙哥哥走掉。”
卫孤辰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这一生哪怕是在逃亡岁月里,身边的人,也对他呵护有加,宠溺中不乏恭敬。自习艺而流浪天涯,随着武艺日高,冷峻之气散溢四周,更没有人敢来新近,何曾被人如此胡搅蛮缠过。
他刚才相救,不过是不想杀个孩子,自承兄长,也是一时冲动,他还真没兴趣装出笑脸,和他的仇人,以父子相称呢。这时只想早早脱身,如何善后,根本没有考虑,偏这不懂事的死小孩还和他瞎缠。
随着纳兰玉的哭声,他的眉头越挑越高,最终忍无可忍,喝了一声:“闭嘴,不许哭。”
纳兰玉从不曾被人如此呵斥过,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
卫孤辰风这孩子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如一只被主人呵斥的小狗般可怜,一时竟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得勉强忍着气,放柔声音:“听话,放手,我回去收拾些东西,过两天就回来。”
纳兰玉也不知怎么,莫名的对这个神仙哥哥,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很乖地放开手。这样的听话,倒把四周一干人,看得眼都直了。
卫孤辰只淡淡一笑,转身便去,走不多远,己听得身后,清清脆脆的高喊:“神仙哥哥,你要回来啊!”
他笑笑,莫名的心情一阵舒畅,低头看看自己被槽蹋得如一块烂布的袖子,唇边竟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意。
真正下定决心是这一刻,以后的兄弟之缘,以后的多年相伴,以后的恩怨爱恨,皆为这一声童稚的呼唤:“神仙哥哥,你要回来啊!”
纳兰玉很高兴,他蹦蹦跳跳的回家去,见了人就拉住不放,大声地宣布:“我有哥哥了,我有了一个神仙哥哥,他答应来陪玉儿。”
看门的杜老头,赔着笑脸,应了无数声,恭喜公子爷,好不容易把这位少爷送走。
日理万机的大管家,勉强按撩住心中的不耐烦,挤出干巴巴的笑脸,咬着牙说出一堆应景的话,终于把扯得他啥事也干不了的小少爷哄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正在为了衣服样式谁更时新、钗环首饰谁更名贵而争吵的李姨娘、王姨娘,勉强压住脾气,应景地答上两三句,就急急忙忙把不安生的小少爷送走了。
纳兰玉一路走,一路傻笑,抓住见到的每一个人,不停地宣布:“我有一个哥哥了,他是个神仙,他会在天上飞。
除了专门服侍小少爷的下人,其他的下人,谁不是各有差事,被他扯住,干不了正事,又都不敢得罪这位小少爷,只得人人堆起欢喜的假笑来应付。
纳兰明不在家,其他的各房主子对于这位纳兰家的天之骄子,也只是客气相待,勉强应付着,实际上,人人神游太虚,不过是挂着笑容面对小孩子罢了,谁会认真听一个孩子的胡话。
纳兰玉不知道这合府上下,人人带着微笑附和着他,却并没有第二个人陪他一同欢喜,明白他为何欢喜。他只是快乐得想让全世界与他分享他的喜悦。他一路说了无数次,几乎把全府的人,都找来说了一遍,犹觉得心中的欢喜难以按撩,还有什么人不曾告诉?
对了,爹爹。
他开始满府找爹爹,从正堂,找到卧房,从后园,找到前门,最后跑到空荡荡的书房转了三圈,心中异常焦急,恨不得他那永远忙得脚不沾地的爹爹即刻出现在面前。
找遍书房看不到人,他失望地扁着小嘴,准备继续他的寻父之旅。
刚要出门就听得外头纷乱的脚步声起,爹爹亲切的声音响起来:“诸位请……”
纳兰玉眼睛闪亮,爹爹终于回来了,正要出门扑向爹爹的怀抱,就听得爹爹的声音用以往所没有的肃杀,厉声说:“我要与几位客人在书房商谈要事,你们好好看着园子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在外头一片应是的声音中,纳兰玉缩了缩他小小的脑袋。爹爹每次和别人到书房商谈要事就不许他接近,上次他偷偷溜进来,还被最最疼他的爹爹打了一顿屁股呢!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纳兰玉急得小小的额头直冒汗,在书房前前后后转圈圈,最后猛的窜到桌子下面,沿桌子垂下来的锦缎,把他小小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在黑暗的桌子底下,他听到纷纷乱乱的进门声、书房门关上的声音、爹爹低沉的客套:“请坐”,以及一些从没听说过的声音同样客套的回应。
纳兰玉张嘴打了个呵欠,慢慢伏下去。
外头还是低低沉沉的,听也听不清的声音:“诸位……盛情……我等……大志……国家……”
偶尔有一两句听得清的,也带着之乎者也,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说的话。
他自进府就到处匆匆的找人,现在兴奋劲渐渐过去,便觉得疲惫起来,桌子外,爹爹和客人也不知道会商谈多久,他自安下心来,慢慢合上眼睛,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纳兰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他醒来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怔然睁大眼,晃晃头,好半天才记起,自己上次挨了打放声痛哭,又被爹爹大声恐吓不许哭,最后只得低声抽泣,就是这种声音。
他惊奇地瞪大眼,除了他,还有人敢在爹的书房哭吗?过份的好奇,让他悄悄地从书桌下探出头,偷偷地往上看。
他看到一个比神仙哥哥小一点的哥哥,就坐在前方。那么漂亮的衣服,那么漂亮的配饰,那么漂亮的哥哥,为什么要哭泣?
他坐在那里,眼泪无声的流下来,他用力地握着拳勉力支援着,只是发出低微的抽泣。
而爹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居然全都僵僵地坐在那里,不言也不动。
纳兰玉很不满地再次扁扁小嘴,爹爹越来越坏了,以前我哭的时候,他还会哄一下,现在这么漂亮的大哥哥,哭得这么伤心,他居然什么也不干?
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那么漂亮的哥哥,从没有见过,人可以不发出一声嚎哭,只是默默流下的泪水,却让人如此悲伤。
他看着那个大哥哥努力抑制,偏偏忍不住眼泪,他看着那个大哥哥死死握拳,导致手上一条一条青色的筋络突出来。
他突然觉得,这样用力握拳,一定很痛很痛,比爹爹打他的屁股还要痛吧!
于是,他就这么从桌子底下爬到了那个流泪的哥面前,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他却绽开大大拭目以待笑容,大声地喊:“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小飞是父亲前两天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匹雪白的小马。那是他最最心爱的宝贝,他心里虽然有点不舍,但又乐滋滋地想,我把我最宝贝的宝贝送给漂亮哥哥,他应该不会再哭了吗!
在下一刻,他从漂亮哥哥的面前被拎到了半空,耳边响起爹爹那刺耳的咆哮声。
他感到一阵委屈,怎么了,爹爹做坏事,他帮忙做好事,他连最心爱的小马都送给漂亮哥哥,爹爹为什么还这么凶?小小的孩子,心里一难过,即刻放声痛哭起来。
四周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在史书中被称做盖世明君的秦王宁昭,以及未来注定要托起整个秦国的一干重臣,此刻只能愣愣的盯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放声大哭,人人脑子嗡嗡乱作一团,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在六岁的那一年那一月的那一天,小小的纳兰玉认识了两个哥哥,他们一个是天下第一剑,一个是天下第一人,他们成了纳兰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生的恩怨情仇、欢喜悲痛,都离不开这两个人,这一生,起承转合、悲欢离散,都只因为那两个人。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七章
少年秦主
宁昭一生的记忆,最早只能回溯到一个夜晚。小小的他,在大大的军帐中,睡得很熟,直到一阵纷乱混杂而响亮的脚步声,把他凉醒。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
他听到甲胄与剑柄撞击的声音,他听到链甲轻敲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军帐,然后看到帐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士。
他知道军队里有很多人,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除了战马偶尔不安地低嘶,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然后,他被那双强有力的手臂放到居中的一张大椅子上。他隐约记起,这是只有父王才可以坐的位置,曾经有一次,他好玩地爬上这张椅子,还被父王狠狠地打了一次屁股。
他小小地惊叫一声,畏缩地想要跳下椅子,却被肩头那无比强大的手,牢牢按住。接着是一件很大很大、很长很长的衣服披到他身上,衣摆已经在地上拖出老长,那明黄的色调无比眼熟,分明就是父王常穿的那一件。
再后来就是很大一顶王冠被重重压下来,份量太重,他小小的脖子承受不起地往下低,完全靠身后那只强大的手,极力撑住。
好辛苦,好累啊,他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但是,在场无数军士,却只有他身后的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哭声。
因为在这一刻,无数人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无数个声音在呼唤同一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宁昭的登基仅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史书会记载宁昭生具奇象,少有长才,时人异之,却不会记载,他登基的那一刻,只会放声痛哭,也同样不会记载,宁昭第一次作为帝王接受众人跪拜时,有一个人一直立在他身后,名义上为他拉好衣服,撑起沉重的王冠,实际上,也和他一同,接受了无数秦人将士的礼敬。
以后的生活,对宁昭来说,和平常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人们对他的称呼由殿下改成了陛下,只不过,平时晚上在帐中睡觉,而现在,晚上他必须在开军事会议的大帐正中间足可以当床的大椅子上睡觉,让他的靳声与秦国将领讨论军国大事的议论声响在一起在很久很久之后,宁昭才真正明白,那一天的变化,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大的意义。
那一天,他由一个自幼丧母,没有强大外戚支援,也并不过多得到父王宠爱,无足轻重的普通王子而一跃成为大秦国的主人。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父亲战死沙场时,他正巧是军队中,唯一的王子,唯一可以被推出继承王位,使整个军队拥有继续进军雁国名分的那个人。
在他继位十天之后,雁国京城被乱军攻陷,雁王自尽,皇室诸人皆死。在他继位一个月后,雁国京城被秦军攻陷,占据京城的乱军,死的死,降的降。在他继位两年之后,整个雁国被完全并入秦国,秦国一跃成为天下最强的国家之一,而他,年仅四岁的宁昭,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尽管,这只是名义上的。
宁昭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皇帝和王子的不同,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懂得如何再像幼时那样游戏、那样开怀,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懂得,什么是真正快乐地微笑。
他记得的是永远中矩中规的步子,永远繁琐麻烦的衣着,永远多如牛毛的礼仪,永远森冷空寂的宫宇。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少年时,恭顺的宫人们在他背转身后,无时无刻不窥探追踪的目光,卑微的臣下在皇帝面前永远缺乏尊敬的散漫,以及……以及那人无所顾忌的肆意嚣张,明目张胆的狂妄自大。
他记得那人亮甲金盔佩着宝剑,出入宫廷如自家院子,衬得他的明黄衣袍都黯淡无光。
他记得那人立于群臣之首,冷漠而睥睨的眼神,让君王也微若蝼蚁。
他记得那人眼中的星光烈焰、凛凛战志,把天下英杰都压服,朝中臣子皆慑住。
他记得人们在暗处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谈论着小皇帝什么时候会被废,或什么时候会有大臣提出禅位事宜。
在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大秦国唯一且绝对的主人时,当他成为天下公认的明君之后,他依然在无数次的噩梦中,重见当年的一切。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绝不会忘记曾经的一切。每一次回想当年,每一次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臣重而君轻,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都不能不立誓,绝不让任何臣子坐大到足以威胁君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在任何时刻,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他还记得,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是如何在那冰冷而华丽的皇宫中挣扎求存的。他学会微笑着对那些纵然他反对也绝对无用的政务点头同意,他学会对身边所有内侍的来去调动,视而不见,他学会在听得懂时装糊涂,在看得明时装瞎子,他学会如何任性胡闹不懂事,如何不让别人眼中的自己长大。
皇祖母费尽心机,为他请来别国致仕的名儒大臣,好不容易让重武轻文的秦何伤同意他们成为自己的太傅,他却必须永远装得顽劣不堪,上课永远心不在焉,读书从来不求甚解,再渴望的知识,也必须让别人看来,自己只是被迫学习。
皇祖母用尽心力,悄悄在秦何伤派到身边来的侍卫内臣中,寻找可造之材,极力拉拢,小心示好,诚惶诚恐,步步为营。他却永远在人前贪玩胡闹,任性妄为,全不知天大的危机,已在眼前。
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那人的爪牙,所有的目光,都可能是那人的耳目。他起,他坐,他饮,他食,他走,他玩,他读书,他旷课,他做的一切,都有目光在试探,都有手在记录。
他不敢醉酒,不敢沉眠,唯恐一不小心,会在梦话中,泄露心机。
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可是,已经在看似漫不经心,无可奈何的学习中,看遍了古今史书。
他知道,曾有权臣,废帝立帝,犹如儿戏。他知道,曾有无力的君王,眼睁睁看着奸人把自己的妻儿杀死在面前,却还不得不把仇人的女儿娶作皇后。他知道,也有年幼而聪慧的孩子,身在帝位,看不得权臣骄纵,偶尔喝一句,跋雇将军,然后年少而美丽的生命,就此湮没于一杯毒酒中。
他也向往那明知不可为,却还扬剑立马,大喝吾乃天子,却被奸党徒众击杀于众人之前的热血帝王。只是,他却不甘,把这一腔血,就如此白白地流了、送了、葬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也有倦极放弃之心,他也曾受不了,想要放声狂叫,想要拨剑乱劈。
然而,他只能在最累最累的时候,去慈昭殿给那一手抚养教导他的祖母请安,轻轻地说:“皇祖母,孙儿很累。”然后,像个孩子,扑在那老妇的膝前,静静入睡。只有这个时候,四周围绕的人,才看不到他的眼泪,悄悄的渗入祖母的衣裳。
他只是一个孩子,只是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那从小服侍他,疼爱他的陈总管忽然失踪,第二天,有人把他的人头放在盒子里奉上,只交待一声冲撞秦将军,当殿杖死。
他正漫不经心地在斗蟋蟀,大叫大喊着:“铁头将军,冲,冲,快给朕上。”烦不胜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点小事,不用告诉朕。”然后,慢慢地让左手在袖子里握成拳,拚命地捏紧。
他深深吸气,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一点一点挤出笑容,挥手大叫:“哈哈,朕的铁头将军又赢了,传旨,铁头将军功勋卓著,加封三等公。”
那悉心教导他各家学术、各国历史的李太傅,在他记忆中,只剩下苍然的白发,还有含笑的眼眸。他知道在他的那么多太傅中,只有那位老人,不是当他做帝王来教导,而是纯粹把他当作孩子,当作最心爱的弟子来疼惜。
曾手把手教他写字,曾耐心地为他讲解史书中的故事,那位老人的耿直和忠诚,使他不能理解一个孩子,明明比谁都渴望学习,却不得不装成顽劣的无奈,所以,一次次为他忧心焦虑,一次次苦口婆心劝导这个不肯好好读书的孩子,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欢喜,为他的每一次胡闹而焦虑。
那一天,当这个性情淳厚,从来只知读书的老人,终于忍耐不住,而当众斥责秦何伤的无礼时,当这位曾历任数国,却依旧两袖清风的正直文人,被当着学生的面,摘冠剥袍,拖出宫禁,犹骂不绝口时,他坐在御座上大力拍手:“好啊好啊,以后这老头不会再来烦朕了。秦将军,你帮忙把别的太傅也赶出去吧,朕就不用再读书了。”
秦何伤得意地微笑:“让皇上读书是太皇太后的旨意,皇上你还是多忍耐一下吧!”他大笑着步出殿去,人去得很远很远,笑声却犹在耳旁。
宁昭再也没有问过李太傅一声,尽管,他知道那位老人被抄家、被流放,在那寒冷的流放地,只活了短短半个月,就与世长辞。
听说,他死前最后唤的是:“陛下。”
然而,他从来不曾提过他一次。即使在他拿到秦国最高权力之后,他也不再提起自己曾经的老师。
京兆尹秦修被人当街击杀的消息,是秦何伤亲自来告诉他的。
他其实从没有见过秦修的面,但他知道,那个正直的官员是如何努力地与秦何伤乱国之政作战的。他从没承诺过给那人任何赏赐,可是,那个刚直的官员,却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对抗无理的政令,保护被随时践踏欺凌的百姓,并且还努力联结四方有识之士,呼吁废武将之政,还天子之权。
他曾在无数个暗夜,偷偷在心中勾勒那刚直青年的样貌,他也曾有过美好的向往,当有一天,他能拿回他曾有的权力,他会怎样提拔如此正直良善的官员,他们会怎样给后世留下名君贤臣的传说。
然而,他等到的,不过是此人的死讯。
那人,为了保护他的江山,为了恢复他的权力,为了保证他的地位而被杀,而他,从未见过那个人,在听到他死讯的时候,只是无所谓地说:“这么没用,连自己都被人杀了,还怎么保护京城,快快找个能干的人来当京兆尹吧!”
他很随意地向四周看一看,信手指住一个人:“就选他吧,秦将军,当时你把他从军队里挑出来保护朕,真是做得对。朕从马上跌下来,险些掉进御河,全都是他及时救了朕,看起来,真的蛮能干的。”
秦何伤微微一愣,他却已经笑嘻嘻说:“就这么定了。”
秦何伤微微扬眉,皇帝一向很听话、很合作,这次的任命,看起来也的确是心血来潮,这纳兰明原本也是他选了安置在皇上身边的人,出身军中,本来就挺可靠,既然如此,又何必驳了皇上的面子。
所以,他只微微一笑:“遵旨。”
一旁的侍卫长纳兰明屈身下拜,清朗的眼神,明净坚定:“臣受陛下厚恩,必誓死报国,不负陛下之望。
而随口安排的皇帝却已早忘了他,正乐呵呵地拿着手里的鱼食喂池中的游鱼,也许他的心听到了臣子的誓言,但是他的脸上却只有逗鱼的笑容,眼中,只有满池的游鱼。
他嘻闹,任性,胡作非为,只有在祖母面前,才会稍稍乖顺一点。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纵是天子之尊,也依然喜欢依在祖母膝前撒娇。太皇太后也宠爱他,每每见他来了,便让贴身服侍的宫人散开,自自在在,弄孙为乐。
所以,没有人能听得见这一老一幼一对祖孙微笑着对话的内容,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
“孙儿把血诏给了纳兰明,也是将身家性命给了他。只要他献给秦何伤,从此平步青云,他若尽力为孙儿效忠,将来的生死祸福,还不能预料。皇祖母,孙儿不知道,做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嘻笑胡闹之际,说出来的话,却满溢着不属于孩子的悲伤。
秦国最尊贵的妇人,眼神温柔地看着他:“皇上,并没有人逼你,若你不做……”
宁昭微笑,摇头,是啊,没有人逼他他自己会逼自己。他是皇帝,是一国之主,他的老师用生命教给他,什么是君王的尊严,他宁可在毫无把握,全无优势之际奋力一搏而死,也不愿就这样苟延性命,享受那可笑的荣华富贵。
“皇祖母,孙儿虽然年纪小,但既然是秦国之主,就有必须去做的事。孙儿只是希望,万一出了什么事,请皇祖母把一切都推在孙儿身上,不要介入其中,若有可能,尽量保住安乐吧!”
太皇太后轻轻叹息,眼中是止不住的怜惜与无奈。
是啊,这是一场几乎没有希望的拚搏,然而,他们都不能后退,不甘放弃。
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在秦何伤的淫威下,噤若寒蝉,朝野的势力全部被掌握在秦何伤一人手中,皇帝空有尊贵的地位,竟无一兵一卒可以调动。
民间不是没有人对秦何伤的治世持以非议,军中朝中,也不是没有将领和官员暗怀不满,只是,有这样远大见识的人,不是死于非命,就是被压在底层,难以出头。
派出纳兰明是一场赌,由他暗中奔走,联结所有有识之士,奉天子以抗权臣,起新法,以绝恶政。
当今之世,真正有才之士,大多困于风尘,没于贱役,若有人能赏识重用,必会拚死力报。只要能一点一点慢慢收纳人心,总有一举推翻权臣的机会。
虽然朝中大员、军中重将大多掌握在秦何伤手中,而纳兰明能暗中拉拢的都是小官小吏,但又有哪一个高官大员的命令不需要通过一层层的小官吏才能真正传达下去,若是能够好好地利用这些人,也未必不能把一个个手握大权的家伙慢慢的架空。
而且,京兆尹主管京城治安,虽然不能干涉军队,但手下的步兵衙门,到底是一股兵力,必要时,若能关紧城门,不让军队进入,而迅速控制京城局势,诛杀叛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只是,谁也不敢保证纳兰明的忠诚到底有多深。作为皇帝,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寄望于一个臣子的忠诚,行这一场豪赌,即使是小小年纪的宁昭,心头也不是不悲凉的。
然而,这一场赌又似乎并不曾失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纳兰明确实是在为他尽力奔走,小心地在低层官员中,寻找有识之士、有才之人,刻意拉拢对秦何伤的政权有不满之意的官吏,有意无意地接近对皇室依然充满忠诚与期望的人,然后,乘着入宫探望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把他所认为可用的名单,可以真正吸纳到他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反正中心的名单,传到了宁昭手中。
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总之,在心念一动间,他决定亲自去见见这些人。
那一天,在皇祖母和贴身的总管太监的掩饰下,他终于可以摆脱监视,悄悄出宫。
纳兰明只说他是朋友家的公子,年幼而才高,有意为他介绍俊彦人物,以长见识,以广见闻,却又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他的身份极之尊贵,使得诸人,皆不敢轻视于他。
那日,他们在纳兰明的书房,畅论天下,谈及如今国事,众皆感伤。大家且说且叙,且谈且饮,有人悲愤,有人激昂,有人叹息。
他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饰地直抒胸中郁愤,说起国家满目疮痛,朝政日非,百姓流离之苦,子民受躁嗬之难,终是禁不住落下泪来。
在很久以后,当时与会的众人,常会不由得感叹,他们的皇帝城府深不可测,那么小的年纪,一场苦情戏,已是演得形神兼备。
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有感而发,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心忧国事,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是为他所有的子民百姓而感到痛楚,为他这个遍体鳞伤的国家而觉得忧虑。
是压抑得太久太久,所以一旦表露,便不可抑制,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所以一旦情动于衷,便再难以理智控制。于是,黯然的泪落,变作无声的痛哭。
忽然间想起,无数史书中,那些任权臣坐大,倍受欺凌的君王们,面对仅有的忠实部属,君臣相对而泣时,到底是何等情形,越思及此,越觉痛入心头,明知不妥,竟终是不能控制心中的悲伤。
那一声呼唤在这时响起,无比稚气,却又充满赤诚的关怀:“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他愕然抬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趴在他脚下,双手支着下巴,托起一张好小好小的脸,睁着清澈到不可思议的眼睛,望着他。
就在刚才,说起忧国之事,众皆感伤,没有人能料到,那个年纪虽小,见识谈吐却一点不逊成年人的孩子,竟至悲愤成这个样子。
人们一时手足无措,因为他刚才的表现,谁也不敢把他当普通孩子来哄。更何况,大家都隐约意识到他的身份颇为尊贵,这样就更不好说话了。唯一知道他身份的纳兰明也觉得为难起来,劝好还是不劝好,一时竟是难以决断。
就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书桌下,慢慢地爬出来,所有人惊愕地瞪大了眼,而这一瞬间,纳兰明的脸都绿了。
小孩子一爬出来就直接到了那大孩子的脚下,完全没注意四周这些目瞪口呆的大人,只顾关切地仰起头,用那纯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喊:“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八章
奇缘孽缘
宁昭初遇纳兰玉,他与他,都还只是孩子。一个年幼而老成的大孩子,遇上一个天真聪慧的小孩儿;一个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学会压抑、掩饰、伪装、矫词的小大人,遇上一个真真正正,赤子情怀的纯真孩子。
宁昭自懂事以来,第一次真情流露,不能自抑,全叫小小的纳兰玉看到眼中,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却已经知道,如何出自真诚地去安慰伤心的人。
那童稚但关切的声音听得宁昭一愣,怔怔望着那张小小的,却很认真、很关怀的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时,纳兰明才回过神来,快步上前,一把将纳兰玉拎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是犬子,素少教养,公子千万恕罪。
纳兰玉生来就受宠爱,何曾被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即时大哭大闹,手脚乱舞起来:“爹爹坏,爹爹坏,看到哥哥哭也不管,还对玉儿凶。
在场那么多年少英才、人中俊杰,个个胸有山河之志,腹纳天地之机,奈何竟是谁也不曾见过这等小魔王大闹的样子,人人张口结舌,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宁昭自懂事以来,就是皇帝,什么人敢在他面前撒娇胡闹,眼前一切,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眼看着那么能干的纳兰明,生生被这小孩子整治得汗如雨下,手忙脚乱,竟也忍不住忘掉刚才的悲伤,微笑起来。
纳兰玉本来也不是多伤心在痛哭,不过是他自小知道,无论他闯了什么祸,无论他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一哭,没有不能解决的。
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都一样,早早就无师自通了随时随地,想哭就哭的本事,自然也是想停就停的,他见宁昭笑得开心,忍不住也笑起来:“哥哥,你笑起来好漂亮,你不要哭了。”
夸奖的话宁昭听过无数,但也无非是,皇上英明这一类的套话,但是漂亮这个词,却还真是第一次听人说。
又见纳兰玉脸上还带着眼泪,偏又咧开嘴笑得开心,小小的孩子竟是说不出的可爱,他不由微笑说:“令郎如此可爱,纳兰大人何必生气。”
纳兰明好不容易有个台阶下,赶紧把纳兰玉放下来。
纳兰玉三步一蹦地跑到宁昭面前:“漂亮哥哥也很可爱的。”
宁昭忍不住地笑,可爱,这世上,除了皇祖母,还真是没什么人敢这样评说他。
“小弟弟,你刚才说的小飞是什么?”
纳兰明在旁解释:“是我送给犬子的六岁生日礼物,一匹小白马,这孩子爱得同性命一般,想不到竟肯送给公子,想来真是与公子投缘。”
宁昭微微动容,秦人重骑射,男子生来便是战士,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已开始学骑马,稍为有钱一点的人家都会在孩子幼时送一匹小马给儿子。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匹活的,能跑能跳能骑,只属于自己的马,会有多么珍贵、多么心爱,可想而知,而他竟这样,想也不想就送给了自己,只为了不愿见一个陌生的哥哥伤心,便是传说中一掷千金无吝色的盖世豪侠,也不过如此了。
纳兰玉犹自稚声稚气地说:“漂亮哥哥,我把小飞送给你,小飞很漂亮的,雪白雪白,你一定喜欢,你以后就不会伤心了。”
宁昭不知不觉微微一笑,柔声说:“是啊,有这么好的礼物,我当然不伤心。”
看着那孩子眼中纯然的欢喜,他不禁有些感动起来。他虽是秦国尊贵的帝王,虽有无数人口口声声,尽忠报效君王,虽有无数人小心在意,服侍在前,但真的这样纯纯然然,发自真心的关怀,完完全全不介意他身份、地位,只是关心他一个人的,竟只有眼前这不懂事的孩子。
心念动处,他忽地脱口而出:“纳兰大人,能不能让令郎住在我家,陪我读书呢?”
纳兰明一怔,但立刻微笑起来,他的笑容看起来如此完美、如此从容、如此真诚:“若是如此,便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宁昭笑了一笑,弯下腰对纳兰玉说:“你愿不愿意陪大哥哥一起住,一起读书?”
纳兰玉“啊”了一声,点了点头,但又像想起什么一样,立刻摇头:“不行,不行,我要和神仙哥哥住在一起。”
纳兰明一愣:“什么神仙哥哥?”
纳兰玉立刻两眼发光地比手画脚起来:“我今天认识的哥哥,像个神仙一样,会飞来飞去,好厉害的,他答应了进府来和我住在一起,陪我一起玩,他答应带着我飞,我不能去和漂亮哥哥住的。”
纳兰明听了也不以为然,只道是哪个家将,或是哪个侍卫家会武功的孩子陪自家儿子玩得太开心了,也没当回事,沉下脸来:“既是公子看得起你,你就得去做公子的伴读。”
纳兰玉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把他当宝玉捧在手心的老子,立时两眼一睁,两腿一蹬,又待大哭大闹起来。
宁昭忙笑着说:“小弟弟,你不喜欢哥哥吗?”
纳兰玉眼神清澈地回答:“我喜欢漂亮哥哥,也喜欢神仙哥哥,我想和两个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宁昭笑说:“可是,我不能离开家住,我家也不随便让人进去住啊!”
纳兰玉立刻说:“你的家不好,不要了,住我家吧,我家好漂亮的,我爹爹人也很好的。漂亮哥哥,我明天介绍神仙哥哥给你,让他也带着你飞。”
宁昭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直笑,有意引诱他:“你真的不住我家吗?我家比你家还要大、还要漂亮,有很多花、很多马、很多鸟、很多鹿,很多会动的小东西,还有很多非常好玩,非常漂亮的宝贝……”
他开始极力描绘种种对孩子来说,具有无比诱惑力的东西,听得纳兰玉两眼发直,小嘴张开,让人怀疑随时会垂涎三尺。
然而,最终纳兰玉还是轻轻地说:“我答应了神仙哥哥,他要是见不到我,会失望的。”
明明眼中全是期盼,明明恨不得立刻动身去搜括漂亮哥哥家的宝贝,明明十二万分之舍不得,他的回答依然如此。
宁昭微微动容,这么小的孩子,竟已能如此守信重诺。
纳兰明还在旁气急败坏地喊:“你这小子,公子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
“纳兰大人。”宁昭轻轻喝止纳兰明,然后弯下腰,面对纳兰玉,低声说:“漂亮哥哥喜欢小玉儿,小玉儿要是不来陪他,他就会伤心难过,就算是小飞,他也不喜欢了。”
纳兰玉愣了一下,想了一想,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神仙哥哥说,神仙哥哥是好人,他会同意玉儿去陪漂亮哥哥的。”
宁昭自然也把那所谓的神仙哥哥当做普通家将、侍卫派来陪小主人玩的弟子或儿子,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当即笑道:“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大家继续开会,继续讨论对国家现状的感想,只是席间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动辄闹着要吃搪果、吃糕饼,自以为很神秘地把自己心爱的宝贝玩物偷偷拿给漂亮的哥哥看,把本来悲壮肃杀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大家就算讨论着最严肃的事情时,也不由带着淡淡的笑意。
最后众人相继告辞而去,纳兰明亲自带了纳兰玉送宁昭到门前,因恐被秦何伤的耳目所察觉,所以他也不敢亲送宁昭回宫,只能在门前深施一礼。
宁昭笑道:“纳兰大人,我在家里,等着你的小公子。”
纳兰明淡淡微笑,眼神深深看向年少的君王:“敢不从命。”
宁昭很愉快,很高兴。那个小小的孩子,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机心、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猜疑,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期望有这么一个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人,时刻在身旁,听到他童稚不知忧的声音,自己也能快乐一些。
他年幼而聪慧,然毕竟历练不够,所以,当纳兰明微笑时,他也只是很高兴地期待着明天,直到回了皇宫,直到对自己的祖母说明入纳兰府的一切。
直到太皇太后欣慰地说:“想不到你竟有此奇智,一句喜欢,扣住了纳兰明唯一的儿子,既是给了他天大的恩典,也是再不用担心他有二心了。”
宁昭倏然一震,这才觉一股寒意,从心头,一直涌上眉宇,这才忽然明白,纳兰明那深沉的微笑后面,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这一场邀约伴读,于君,是施恩典,留人质,于臣,不过是感恩典,表忠心。纳兰明把儿子放在主子身边,抵押了一场前程,仅此而已。
刹那之间,他手足冰凉,刚才还畅然的笑意,转眼退滞艰涩。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什么,又最终归于沉默。既然祖母如此为他的年少多智而欣慰,他又何必说明,这仅仅只是一场误会。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叫做纳兰玉的孩子,他是真的喜欢那么稚气的声音喊哥哥,他是真的喜欢,那么清澈的眼,带着毫无虚伪的关怀望过来。他是真的想在如此寒冷的天与地之间,为自己卑微地谋求一点点,只有不懂事的幼儿才能给予的温暖,然而……
没有人会相信!
他不需要对祖母,或对纳兰明解释,因为,世上有很多事,不能解释,无法解释,因为,很多时候,真相只在于别人怎么想,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于是,他只能沉默着任这唯一一次纯粹地喜欢一个人、接纳一个人,不带半点功利得失的念头,就这样再次成为君臣斗智的权谋。
他这一生,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依然有着赤子的心,那一天,他真的只是仅仅因为喜欢,才想把一个不染人间丑恶的孩子留在身边。
尽管,有很多次,他很想对着那总是默默在身边忍尽一切委屈的少年诉说,尽管,有很多次,他想大声喝问,你现在,是不是也认为,当年我留你,只为了要一个人质?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不曾说过,什么也不曾问过。当年,他对整件事做的唯一一点补偿是,给了纳兰玉每隔几天,就回家住两天的权利,让他不必真像人质一样,长年被困在宫中,不得丝毫自由。
在宁昭走后,纳兰明招了管家来问,才知道所谓的神仙哥哥是何等样人,也没在意,不过是个当代替品的穷小子罢了,想要攀附权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既然勉强有个名分在,他倒也不介意拨出空来见一见,提拔一下。没料到,第二天一大早,满京城莫名其妙闹出好几桩放火事件,他作为京兆尹,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只得交待了管家自行处理安排那穷小子的住处,也就自忙去了。
纳兰玉自是早早起了床,守在大门口,仰着头,盼着他的神仙哥哥,左盼人不来,回头问管家:“神仙哥哥住在哪里安排好了吗?要大大的院子、大大的房子,要很漂亮很漂亮的。”右等人不来,皱起眉:“神仙哥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们到我那去拿。”
身边的下人低眉顺眼地应是,心里暗中咒骂那个不识抬举的穷小子。
在看到那一袭白衣自朝阳下徐徐而近时,纳兰玉兴奋得跳起来,飞快跑过去,扬着手大喊:“神仙哥哥。”
看着那么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孩子,摇摇摆摆跑过来,卫孤辰的第一感觉是极度郁闷。
他实在不喜欢哄小孩子啊,可要是闪身让开,以这种奔跑的速度和小孩子可笑的平衡能力,不跌个结结实实才怪呢!
心念动处,卫孤辰不得不乖乖站住,任那孩子巴巴地抱住他,像只小猴子抱住大树,就是不松开:“神仙哥哥,你来了啊,可是我要走了,怎么办啊?”
卫孤辰看看纳兰府那么多直直望过来的眼神,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唉,上至余叔叔,下到一个扫地的,全看扁他不是当内奸的料,总不能真让人看死,一点也不肯妥协吧!
叹口气,他不得不很恶心地做出疼爱小孩状,弯腰把纳兰玉抱起来,用尽量柔和一些的声音问:“怎么了?”
纳兰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个漂亮的哥哥,喜欢我,要我去他家陪他,却不肯带你去……”
他感到十分抱歉,所以拚命解释,虽说是童言童语,但前因后果倒是说得清楚,虽是儿童视角,却能让大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孩子自是不知道,那个神仙一样的哥哥一边听,一边慢慢地眼睛放了光。啊啊啊,这是天意在成全我啊,我才一来,就给我这么大的好事,等我掌握了秦宫的所有动静,看那帮人,还能不能看死我没本事做内奸。
因为不被人了解而被误以为很孤傲的少年人,终于难得天真地、浮躁地,像个正常年少的孩子般在心中狂叫了一声,了不起的是,他脸上竟还习惯性地维持着平静。
他温声说:“既然人家喜欢你,你常去陪陪他也好,不过,我也很喜欢你啊,你偶尔回来让我看看你,听听你过得好不好,说说他家的事给我解闷就好了,你喜欢飞,我可以常常带你飞。”
纳兰玉大声欢呼:“好啊,好啊,今早漂亮哥哥还派人来传话说,虽然我在他家住,但住个几天,就能回家再住一两天的,我又可以让神仙哥哥带我在天上飞。”
他欢欢喜喜,无比快活:“以后我会带神仙哥哥去见漂亮哥哥的,你们都喜欢我,我也最喜欢你们了。”
卫孤辰淡淡扬眉,淡淡微笑:“你放心,就算不用你带,我总有一天,也会去见他的。”
在那以后,纳兰玉住进了宫,而他喜欢的神仙般的哥哥,住进了他的家。
住进皇宫的纳兰玉是所有人宠爱的对象,虽然纳兰明千叮吟万嘱咐,可惜他从来不是恭敬听话的乖孩子,那些个礼数规矩一概左耳进去右耳出,进了宫,见了那么多精美漂亮的东西,欢喜得只知道大叫大跳,各地进贡的搪果点心,抓住了一概往嘴里猛塞,生恐有人抢了他的,吃得满脸饼屑搪痕,看得旁人不免又爱又疼又是好笑。
他长得雪白粉嫩,戴着金饰玉佩、华服锦衣,更是衬得美如佛前金童。他又没受过宫里的严谨规矩教导,最知道如何撒娇扮痴,胡闹取笑,博人怜爱。宫中贵妇过的都是孤寂的日子,忽地眼前有了个金童般漂亮的孩子,又不怕生,奶声奶气地一声声叫,动辄依过来,讨要好吃的、好玩的,哪个不是疼得心肝儿一般,什么好东西都往他身上放了。
便是太皇太后那般人物,也从不曾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每日里有他承欢膝下,说笑作乐,竟真个是连清冷的慈昭殿,都渐渐有了生气。
他小小年纪做小皇帝的伴读,整天坐不住闲不得,守在课堂上如受罪,时不时地乘太傅不注意时,对着小皇帝挤眉弄眼做哀求状,扒在宁昭的耳边,要他下旨,立刻下课。
他最大的乐子就是拖了他的皇帝大哥哥去逃课,心肝宝贝一般,把他从外头藏着带进来的灿灿儿偷偷拿给皇帝玩。整天拖着皇帝哥哥在御花园里,钻山洞,攀树枝,逗猴子,戏猫狗,整个人竟似野猴子一般让人不得安生。
他年纪小,不懂事,倒也罢了,偏宁昭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有这么多的玩乐,原来,每天愁眉苦脸之余,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游戏任性,天那么高,云那么白,风那么清,皇宫的花木那么美,御养的花鸟鱼虫,无一不有趣。
于是,小皇帝开始任性地跟着小伴读整日胡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太监、侍卫们玩躲猫猫,偷偷看着一堆人愁眉苦脸,唉哟连声地四处大喊皇上,他们躲在一旁,相视大笑。
一个小皇上被带坏了也就罢了,偏偏连公主也和他们混在一块。纳兰玉和安乐公主同岁,两个小小孩儿,还不懂什么男女之防、君臣之别,金童玉女一般,漂亮可爱,凑在一块儿,玩乐游戏,竟是无限地赏心悦目。便是心中恼恨的人见着了,竟也不忍再说什么话了。
这样的生活快乐似神仙,每日里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纳兰玉也不是不好学的,和公主两个人,鼓着腮帮子,把玉箫金笛吹得刺耳难听,把名琴宝瑟弹得闻者皱眉,拿着毛笔,一本正经写了几个字,就开始琢磨着如何在当值时偷懒睡觉的太监脸上画乌龟,然后拖他的皇帝哥哥去看。
他喜欢让慈祥的太皇太后笑嘻嘻抱他在怀中,把好东西任他挑选,他喜欢和安乐在御花园中你追我逐玩游戏,他喜欢皇帝哥哥又好气又好笑地为他闯过的所有祸收拾残局,一次次拦在他前面,一本正经地对太傅说:“不关他的事,全是朕的主意。”
当然,他也很喜欢那些出宫的日子。
他会得意地跳到他神仙般厉害的哥哥面前,手舞足蹈,瞎吹大气,皇宫好大好漂亮,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待他好。他会乐呵呵把皇宫里偷带出来的好东西,献宝也似掏出来,让他的大哥哥去挑,他会喜滋滋说着宫里的一切细节,最让他高兴的是,在对皇帝哥哥说起那像神仙一样会飞,而且对自己很好的哥哥时,他总是听得漫不经心,可是,他对大哥哥提起皇宫里的一切,他却听得无比认真、无比快活,这种被重视的感觉,让小小的他,自尊心极度得到满足,觉得,果然还是大哥哥更好一些。
那是他最幸福快活的岁月,小小的孩儿,被人如珠如宝捧在掌心,在宫中,所有的人都呵护他、宠爱他,离开宫,他那神仙般的哥哥,会带着他乘月而飞,在夜色中,跃上屋顶,跃上树梢,神奇般地攀上最高的山。
他可以放声地大笑,他可以张开手,大声地喊:“大哥,我们再飞高一些,我们去摘月亮,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那么快活,所以,从来不知道,他身旁的两个哥哥,即使微笑,眼中也藏着忧伤,即使欢乐,那也不是完全的。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九章
风雨渐至
卫孤辰
卫孤辰发现这天地之间,忽然没有什么地方,是适合他停留的。
在纳兰府,他是一个外人,一开始,不过是被安置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里,一间尘封的旧房、几件破旧的家具,用来应付他也就是了。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依靠小少爷宠爱,一心往上爬的低贱之人罢了,就连府中最下等的奴仆,眼中,也未必看得起他。
就连纳兰明,对于某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常常会忘得一干二净,就算他偶尔忽然间想起来,要把人招来见一见,总是会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不是京城忽然多了很多乱子要赶去处理,就是在自家花园走路也会莫名其妙扭伤脚,必须急忙治疗。总之,这场召见,无限期开始拖延,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纳兰府于卫孤辰,只是别有用心时的临时驻地,如果不是有那个孩子的话。
那个孩子,玉雪可爱,每一次从宫中回来,得意洋洋笑得眉眼弯弯,变戏法般从衣服里头掏出各种各样好玩的,一点也不藏私地随他挑,笑眯眯掏出一堆又一堆好吃的,往他嘴里塞,还夸夸其谈,是如何如何从皇帝老子眼皮底下,偷出来给他尝鲜的。亏得那个小皇帝喜欢他,睁只眼闭只眼地任他胡闹。
那个孩子,仿佛水远不懂,什么是尊卑贵贱,对他来说,被皇帝、太后喜欢,和与一个平民替身投缘,是同样让他开心快活的事。
那个孩子,极和气、极好说话的性儿,却会为他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用的东西不好,而闹得昏天黑地,满府下人全都面如土色。他的住所,用度一点点提高,到最后,就连总管见着他,多少也陪陪笑脸,他虽不在乎,却也不是不感念的。
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身份,也完全不理解,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如此纯纯粹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样清澈的眼眸,只属于孩子的眼睛,清亮地望过来,清亮地声声喊:“大哥。”
很多时候,他会忘记,这个孩子是秦人,是敌人。很多时候,他会恍然间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同样有着清澈双眸的孩子,那样一声声叫他做哥哥。
当年,他不曾保护过那个孩子,那么现在,他可以守护这个孩子吗?
他知道,不可以。尽管那是孩子,但依然是敌人。所以,明明知道,那孩子眼中有那么多的热切期盼,他依然不肯教他武功,所以,明明知道,是在利用一个孩童的纯真,他依然一字不漏地听孩子高高兴兴地讲述宫中的一切见闻。
纳兰玉不回家的日子,他就是纳兰府的闲人,没有事情要他做,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当纳兰玉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消失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
然而,这个时候,他一般也不会回到自己的伙伴当中。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在为复国而努力。而努力。
因为需要钱,因为需要势力,于是他们开始在各地组建帮派,于是他们开始开赌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办各种生意,并且贿赂秦国的官员们。
为了扩展势力,为了扩大生意,为了染指官场,他们必须不断地和各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阴谋斗争,明面械斗,很多时候会波及百姓。为了融入低层官员当中,他们也必须学习官员们的肆意胡为,欺压百姓。
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复国复国,这样复了国,真的会痛快开怀吗?然而,他什么也不说。那么多人,舍弃一切,以生命为注,为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还能说什么?只是,每次议事,他总是懒洋洋说,你们决定吧,总是漫不经心地答,些许小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便是。
从来王者的路,只能由鲜血和荆棘所布,登上最高的位置时,双手不可能再保持洁白干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法坐在那里,听大家商讨,无法若无其事地,亲自做下决定无数回暗夜中,望着自己掌中的寒锋,恍惚间,会错疑,自己必然要用一生去追寻的一切,是一场荒谬的梦。
他的生活,渐渐和所有人尽量减少了联系,他总是独登高山,孤泛长河,自舞剑,自练功,只有到那个孩子回家时,他才会准时地出现在纳兰府。
有那样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看他,有那样明净得不容一丝邪恶的声音叫他一次又一次。哥哥,哥哥,哥哥……
就此,流年如逝水。
宁昭
逝水流年中,宁昭在一点点长大,漫漫秦宫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吵着叫着闹着,蹦蹦跳跳,胡作非为,给那阴郁的深宫,增添一点亮色。
然而,那个孩子不会知道,面对他,笑得最欢乐的皇帝哥哥,也许会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露出忧伤的神情。
那小小孩童,或许是年少的皇帝在那深深宫禁里,唯一的快乐与惊喜,但是,再多的快乐与惊喜,都不是完全的。
每回宫中家宴,看那孩子在祖母膝前撒娇胡闹,看祖母笑意慈祥,却会忽然想到,如果纳兰明出卖他们,那祖母会对纳兰玉……然后,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再也不肯去深想。
被禁闭在宫院的最深处,他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的国家,他的子民,是怎么样的。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祖母和权臣都同样不允许他想出宫就出宫了。
那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孩,竟敢带着堂堂皇帝钻狗洞,硬是仗着身子小,挤出洞去。小小纳兰玉,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心只要玩,他却看到这堂堂大秦都城的残破、狼藉与悲凉,然后,作为君王,感到深深的屈辱。
回宫之后,纳兰玉年纪小,皇祖母又疼他,点着额头骂两声也罢了,可怜他被罚端端正正,坐着背了三个晚上的书。小小的纳兰玉,夜晚冷得哆嗦,却怎么也不肯睡觉,在他身边乱窜,啊啊啊,我们有难同当。害他头疼欲裂,原本能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挨罚完毕,小小狗洞被堵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只是,所有顽皮的孩子,都有发现秘密通道的神奇本领,纳兰玉硬是在皇宫最冷清的角落找到一处极矮的废墙,一个少年加上一个小孩,站石头,爬大树,居然也能翻出皇宫去,有了上次的教训,倒也不敢在外头多留,转了一圈就回来,宫里的太监、侍卫,还以为皇上又被坏小孩勾引得不知藏在哪里,和他们继续玩捉迷藏呢!
一大一小两个坏心肠的家伙,假装被发现,灰溜溜地出来,满足一下太监、侍卫们的成就感,然后,相视大笑,彼此都有一种干完坏事之后的得意。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一堵连小孩都可以翻过去,却不为人注意的宫墙时,宁昭遍体生寒,再不能入睡。他从床上坐起,几乎就要立刻下旨去铸高墙,然而,心念一转之后,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第二天,他以好玩为名义,叫一班乐人,天天在畅月楼奏乐,满宫皆闻。为此,畅月楼顶,多加了一班侍卫,没有人知道,他派去的,是宫中少数忠于他的侍卫,这些侍卫们真正的工作,只是监督一堵墙,从那以后,无论白天黑夜,若有人借用宫禁中的这个破绽,往外私通来往,必会被他发现。
发完命令后,纳兰玉又蹦蹦跳跳地跑来缠着他玩,他微笑着牵起那孩子的手,却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冰凉,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面对,作为君王,他甚至无法全心相信,身边一个令他如此喜爱的孩子。
时光如逝水,身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再天真的眼眸,也会看出他的忧伤。
每每他对权臣强颜欢笑时,那孩子静静跟在身旁,也不出言劝解,只是小心地、轻轻地,去拉他的手。
每每他面对朝臣,无力作为时,那孩子安静地守在他身边,也不出语激励,只是轻轻地喊:“皇帝哥哥。”
那么多孤独的日日夜夜,看长空丽日,望万里云天,眺苍弯孤月,那孩子,总是相伴在旁边。
每一年李太傅的祭日,他不摆香花供果,只是一个人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宫殿小小一角窗前,远望万里云天,对着流放地的方向,久久不动。那小小的孩子,总是默默无声,静静守在他的身后。
直到那一年、那一日,他收到纳兰明传来的秘密消息,知道秦何伤有意入宫要求把年纪还小的安乐嫁给自己的独子。他知道,只要秦何伤开了口,他将无任何拒绝的权力,只能任由他至亲的妹妹,那还没长大的手足,就此陷入虎狼之手。
于是,他用摧残自己身体的方法,让自己病重昏迷,根本无力接见秦何伤,而皇祖母也总是守在他的床前哭泣,秦何伤不管说什么,也只装没心思听。
他一病许多天,皇祖母年迈,精神不济,不能一直守着他,身边很多太监、侍卫,对于照顾一个没实权的皇帝也并不是很尽力,反而只有年纪幼小的纳兰玉和安乐,没日没夜,守在他的身边,觉也不睡,一心盼他醒来。
卫孤辰
那一日,明明是纳兰玉回家的日子,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两天,终不见他归来,卫孤辰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地潜进了皇宫。辰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地潜进了皇宫。
这个时候,皇宫里,只住着无足轻重的小皇帝,皇宫的防卫工作,非常地松散,而那又是卫孤辰自小就熟悉的宫廷,平日又总是细心记下纳兰玉常说的话,知道皇帝起居饮食大致常在什么地方,清楚宫中的侍卫守护的位置路线和换班时间,所以他轻车熟路,找到人最多,灯最密的地方,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潜入殿中,指风弹起,房中仅有几个还保持清醒的人,一一昏睡,然后轻轻一拍那守在御榻前的大孩子。
纳兰玉愕然抬头,因为好久没睡而通红的双眼中闪过惊喜:“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你不回家,我来看看你。”卫孤辰淡淡说一声,目光一扫御榻上昏睡的少年:“就是为了他,耽误了你回家。”
纳兰玉脸露愤怒之色:“都是因为秦何伤,把皇上害得不能不弄病自己。”
卫孤辰眼中剑气一现即隐,语气依旧淡得听不出起伏:“怎么回事?”
纳兰玉便是一五一十,将秦何伤为子逼婚,宁昭无力拒绝,只得借病拖延之事讲来。
卫孤辰静静地听,目光平静地望向宁昭,纵然明知他是敌人,此时此刻,也不由对他浮起一丝同情。这个帝王,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连唯一的妹妹都无法保护的孩子。身份尊贵如帝王,身边却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守护保卫,就连病到这个地步,身边的太监们,也大多是应付了事,刚刚进来时,满殿的下人,多已昏昏欲睡,料来那小小帝王的生死,根本不放在众人心间。
他轻轻问纳兰玉:“这件事不解决,是不是你就不回家了?”
纳兰玉愕然睁大眼:“皇帝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回家?”
卫孤辰不说话,只淡淡看看伏在床前昏睡不醒的女孩一眼。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与那口口声声叫他哥哥的纳兰玉,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秀美,也许很快就得嫁给一个三十余岁,性好暴虐,常以杀人为戏,曾凌虐死无数幼婶佳俪的男人。
如此玉雪儿,岂堪虎狼摧。
那一天,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寺院的卫孤辰再次来到了他的下属们中间。
面对众人有些意外,有些惊喜,有些热切的声音,他淡淡地问:“我们在宁州是不是正在筹划一场起义?”
众皆愕然:“是,不过,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卫孤辰点点头:“不用再准备了,通知他们立刻发动。”
众人更加惊异:“主上,依秦何伤好战的性格,凡有战事,必定亲征,所过之处,皆作血海,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如果发动,也不过白白给秦军杀戮。”
“以前发动的起义还少吗?准备得再充足也没有用,在战场上,义军还从来没有赢过秦军一次。这一次先发动起事,攻占府衙,但不要煽动百姓和我们一起动手,只要制造出假的情势,在飞报的紧急公文中做假,让京中误以为宁州有大起义,引秦何伤离京,然后再迅速化整为零,四下分散,潜隐匿迹,让秦军无可寻觅,可宁州百姓因为不曾参与其中,想必也可以遴过秦军的疯狂杀戮了。”
“为什么?这样做,并不能打击秦军。”众皆愕然。
“秦王与秦何伤之间暗有心结,退早要爆发,这一次,秦何伤能离京,将会给秦王机会,从容布置对付他的方式。”卫孤辰淡淡将宫中一行之事说出。
众人神色凝重,低声私议了良久,方先后表示同意。
“不错,秦何伤虽骄横无道,却也是战场上的不世天才,有他在一日,我们不管组织多少次起义,都只有失败。在他的血腥手段下,有志之士,惨被杀戮,民间百姓,也被吓得再不敢有反抗之心。偏偏他又对自身安全防范极严,府外有大军驻守,平日行踪也从来不定,就是想刺杀他,也无从下手,若能借小皇帝之手除掉他,将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那个小皇帝怕也不是简单人物吧,只怕我们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只有余伯平略有忧思。
洪云涛不以为然:“怕他什么,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武功也不高,又没威信,又没军功,由他主控大局,对我们来说,怎么也比秦何伤好吧!”
纷纷议论声中,决议已然定下。
众人都欣慰地微笑着望向他:“主上此计确实大妙,于我方大计必有助益。”
卫孤辰只淡淡地听,心绪却已经飞得很远很远,那遥遥宫禁中,有一个软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来保全妹妹的少年,有一个因为关心他所亲近的人,而愁眉不展的孩子,有一个冰雪般可爱,浑然不知面对着何等灾难的女孩儿。
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十章
功成心离
宁昭
那一日,宁昭为了让权臣没有机会提起他那不堪的儿子与安乐的婚事,他把自己弄病,昏昏沉沉,缠绵病榻,权臣徘徊再三,总是等不到生病的皇帝醒过来,又传来了外地发生叛乱的消息,不得不急忙前去平叛。
至此,他才敢睁开眼睛,至此,他才敢让世人知道,他恢复清醒。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安乐的眼泪,与纳兰玉的眼眸。
那小小的孩子,通红的眼睛,在他的床边,满脸的困倦,那样那样那样地焦虑,一声声喊:“皇帝哥哥。”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孩子,这样稚嫩的身与心,在他的榻边,到底,守候了,多久,多久?
安乐在他身边大声地哭:“皇兄,皇兄……”
他病体支离,却又心痛难当,忙堆起笑容,柔和地安慰:“安乐,别怕,皇兄在,皇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当年的誓言,当年一盼的恍惚和动容,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忆如旧,然而,心境却再也不复当年了。
他知道,这种生病的方法拖不了太久,他知道,等得权臣得胜回京,就是再议婚事之时,他不得不提前发动完全没有把握的夺权行动,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是兄长,他不能让他柔弱的妹妹,就此被送进虎口中。
在秦何伤回京的前一天,他让纳兰玉回家,还笑着说,若有空就出京玩玩,把外头的好东西带些进宫,给他瞧瞧。那个已然长成个大孩子,却依然有一双明净眼眸的小小人儿,笑着应是。
他微笑着送纳兰玉远去,然后牵起安乐小小的手。他要把他的小妹妹送到祖母膝下去,他要在最后的一晚,跪在这天地间,他唯一全心信任的人面前,轻轻叮吟,明日若事败,请祖母把一切都推到孙儿身上,以太皇太后的身份顺从权臣,下旨废了他,再立一个年纪幼小的皇家子弟,这样的话,祖母和安乐,或能多保几年安逸生活。
卫孤辰
纳兰玉回家之后,纳兰明也张罗着要送纳兰玉离京,到外地去玩,纳兰玉拖了卫孤辰要一起去。
卫孤辰这些日子发动全部人手,密切注意小皇帝以及纳兰明等人的一举一动,心知大变将临,哪里会陪纳兰玉出门,只淡淡拒绝。
纳兰玉极为郁闷不快活:“你要我出门玩,皇帝哥哥也要我出门玩,爹也要我出门玩,可是一个都不肯陪我。”
卫孤辰没有心情再多陪他闲扯,漫不经心地答:“他们要拚命,防着事败,都想把你保护在风波之外,就算出事,至少你能及时逃出生天。”
纳兰玉一愣,立刻跳起来,扯住他大叫:“怎么回事,什么要拚命?”
卫孤辰这才意识到失言,有心不理,这个小猴子,爬到身上,大吵大叫,搞得他耳朵和脑袋一起痛起来,不得不说:“你忘了,秦何伤一直在逼皇帝把小公主嫁给他儿子吗?秦何伤马上就要回京,小皇帝要不动手拚命,就只能把妹妹推到狼窝里去了,你爹最近也一直在帮着小皇帝暗中奔走,总之这些事,你别担心,乖乖离开京城,成功了,他们会接你回来,失败了,就算他们安排的人保护不了你,我也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卫孤辰事后不得不承认,他太小看小孩子了,所以,以为一两句话就可以把最懂调皮捣蛋的家伙安抚,所以,真的相信那只野猴儿乖乖点头,就真的会乖乖做到,所以,当秦何伤回京,入宫受贺的那一天,他听说某个应该已经离京的小孩子,居然可以半路在一堆大人的保护下逃得无影无踪时,便一语不发,起身直奔皇城,一边飞奔疾撩,一边暗自咬牙切齿,痛恨咒骂。
哪里会有这么不听话的小孩,以前真不该给他讲那些侠义传说,生死朋友的故事,混蛋,这小孩子不会真以为故事是真的,真以为好人永远不会死,真以为站在正义那一面,不管经历了什么艰难痛苦,都一定会有好结局吧!那个混账东西……
宁昭
那一天,整座大殿被鲜血盈满,那一天,无数尸体堆积在面前,那一天,那无尽的杀戮和无数的血腥,那一天,那绝世虎将,面目狰狞,猛扑过来的可怖样子,都是永远挥不去的噩梦,然而,永远不能忘记的,只能是那一天,那一个小小的孩儿,从斜刺里冲出,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的身影。
那么那么小的身体,如何拦得住猛虎,那么那么小的人儿,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怎么冲出去的,不记得了,怎么乘秦何伤失足之际,一刀刺进他胸膛的,不记得了,怎么在那场纷争后,收拾善后,不记得了。
记得的是,曾抱着那孩子唤个不停,记得的是,手忙脚乱,心慌意乱,亲自为他包裹的伤口,而那个小小孩儿从床上醒来,看看包裹好的伤处,看着他欢喜的眼,听着他不绝的话语,很郁闷地说:“皇帝哥哥,你包扎的好难看啊!”
记得的是,他大笑着说:“你这个小坏蛋,以后好好读书吧,皇帝哥哥赏你大大的官做,从此之后,我做一百年皇帝,你做一百年大臣,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只是,这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心中记得,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世事无常,纵是皇帝,不如意事,亦有十之八九。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他宁可自己从来不记得,却原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
忘不了,那改变他生命的一天,自那以后,他才真正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帝王,秦国的称霸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有的道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孤辰
那一天,卫孤辰同样忘不了。
那一天,他潜入皇宫,皇宫的防卫,不过是个摆设,侍从们无心为小小的皇帝的安全而费心。小皇帝仅有的心腹,全部集中在那紧闭大门的殿阁中,要在一场庆功的喜宴上,展开一场杀戮。没有人发现那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就如没有人会去阻挡那个永远可以不用通报,就自由出入皇宫各处的小小孩童一样。
密封的大门对于可以纵跃如飞的他,与那个深知皇宫里每一条不为人所知的道路,每一处旁人不能发觉的小洞的孩子同样无效。
他悄悄藏身在暗影里,冷眼看那一场可怕的厮杀。那个狰狞如修罗的人,就是秦何伤,就是手染无数大雁子民鲜血的刽子手,就是无数场屠杀背后的恶魔。那样大开大合的招式,那样纵横决荡的冲杀,固然算不得上乘武功,但在两军阵中、万马之上,倒真是别有一番威势。
他冷冷地望着,悄悄握住剑柄,那状若疯虎的魔王,与那面色煞白,却不退半步的少年,理所当然,他需要诛杀的、毁灭的,只应该是欠下无数血债的秦何伤,此人府中有重兵保护,出入时间从来不定,他虽武功日进千里,也没有机会刺杀此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为何不……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剑始终无法出鞘,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警告他,这决定有多么不妥,他只是冷下眼,静静看着秦人的自相残杀。即使那疯魔夺了匕首,直冲向那少年帝王,他也没有动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从斜刺里直冲了上前。
卫孤辰微微皱眉,几乎大脑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指尖已是微弹。没有任何人发现一小块树皮,打在那握紧匕首的手背上,那眼看要将不知死活的小孩脑袋捅穿的一记狠刺,只是在小小孩儿肩膀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当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帝王大叫着孤注一掷地扑上去时,他再次弹指。秦何伤莫名其妙地失足,纵横战阵的英雄人物,就此毁灭于,一个少年的短剑之下。
卫孤辰冷了眉眼,却热了心肠。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原来,他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原来,就算那无数大雁义士闻之色变的恶魔,有时,也只需弹指之间,就能毁灭。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把大秦国的皇帝也给……
那个少年得手后,不及多看死去的秦何伤一眼,就扑向那小小的孩子,抱着他,一声声唤,手忙脚乱地掩着他的伤口,却又为那挡不住的鲜血而颤抖。
卫孤辰慢慢松开手指,悄悄地从暗影中消失。
纵然杀了他又如何呢?皇族还会选另一个人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不掌实权的皇帝的生死,根本不能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
他默无声息地退去,并不知道,在以后,当他真正想杀死那个曾经面白若死,虚弱无助的少年帝王时,却已再没有机会了。
正如他不可能知道,那个柔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护亲人的孩子,将来,可以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那一天,秦何伤死去,那一天,秦国有了天崩地裂的变化,那一天,心念旧雁的志士们欢天喜地,大肆庆祝,那一天,很多忠心跟随的旧人,在卫孤辰身边,一直感叹他们的少主,终于为天下义士报尽血仇,真切地相信,他们复国的希望已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当时卫孤辰的出手,不是因为慎重的筹谋,而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是因为远大的抱负和希望,而只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多年之后,当纳兰玉知道当年旧事时,也以为,他的大哥出手,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秦何伤的死亡对他们好处更大。
多年后,当那无比深沉的大秦帝王通过内线知道当年密事时,也只是于夜深人静时,冷然一笑,嘲弄那所谓的绝世高手,机关算尽太聪明,想必如今已悔不当初。
正如没有人真能明白,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很多很多变化之后,卫孤辰回想当日那两记弹指,纵然有憾,却依旧无悔。
在那以后,秦国就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纳兰明联络的低层精锐官员们,充分发挥了他们办实务的力量,在他们的影响下,秦何伤的心腹们,不是在皇帝的招纳示好中宣誓效忠,就是在发现命令无法通畅实施后,不得不献上忠诚。
宁昭的改革在全国推行,国势日上,宁昭威望渐重之后,才开始大封亲信,三朝老臣王宁、皇族重臣宁靖,以及新锐才俊纳兰明分居相位,共佐国事。
同样,心念旧雁之士,在苛政尽消,国家管制放松时,开始疯狂发展势力,并为他们得到的自由而喜不自胜,等他们自以为得计若干年后,再回头看时,才会恍然发现,眼前这强盛富有的国家,比之旧日的铁马金戈,更加牢不可破,他们所有的权力财富,都依托于秦国的强大,一旦试图打破这种强大,他们自己的一切,也将失去。
而这一切,纳兰玉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快活的人,大家都不再愁眉苦脸,所有人看到他都笑眯眯,当他心肝一般地疼爱。回到家里,爹爹抱着他转了无数圈,笑着说他是福星。拉着他那神仙般的大哥哥,他得意洋洋,把自己所有的功劳,吹得比天还大。
卫孤辰只是静静地听,最后才淡淡说一句:“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他愣愣地问:“爹以前也常这么说,皇帝哥哥答应我,在人前要叫皇上,人后可以叫哥哥的。”
卫孤辰摇摇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纳兰玉终究还是渐渐不再把秦国的君王,称做哥哥了,从什么时候改口的,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不再一次次纠正自己的称呼,不再责备他不把自己当哥哥,他不记得。
但他记得,他曾经最快乐的岁月。他的皇帝意气风发,一片雄心,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他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夸奖称赞,只是飞扬起眉眼,闪亮起眸子,仿佛想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的君王。
他的哥哥,闲时带他过长河,登险峰,携了他与烈日并驰,与明月共舞。他总想,必是前世福荫多,才有今生遇上这等神奇人物,待他这般如珠如宝如美玉。
记得那时,他的皇帝还会真心诚意劝他多读书,一门心思烦恼等他长大了要还这么喜欢胡闹闯祸,可怎么给他封大官啊?
记得那时,他好玩一般硬要跑到外头,做一方父母官,他那当皇帝的好朋友,当宰相的爹爹,又气又恨,却也由着他改名换姓,捏造身份,无法无天,胡闹胡为。或者,都是一片苦心想要磨练他吧!却不知道,当时,他纯粹只是因为好玩,只是因为,不想关于他这个贴身近臣过于俊美的流言,损及了皇上的名声,所以只得跑远一些。
记得那时,他那天下无双的哥哥,冒充做他的师爷,忽然来到衙门口,喜得年纪极小的县太爷,蹦蹦跳跳扑出去,跌破一县人的眼珠。
记得,他们曾在一起,做过无数可以被称做传奇的事,记得,他们曾有过的无数欢笑和纵意。
记得那个行事诡异,作风奇特,却似乎隐隐有宰相当靠山的小大人,曾惹来无数弹劾,却全部失败。记得他没头没脑,不合常理的为官之术,竟也结下江湖上不少仇家,却全都被他那天下第一的哥哥,整得惨不堪言。
依然没有外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日渐专横的宁靖,一心以他为突破来打倒纳兰明,以便专权擅政。没有人知道,那个年方十五岁,行事最不合常规的知县大人真正的靠山是皇帝老子,没有人能料到,一个胡作非为,却总能歪打正着的少年县太爷会引发双相斗法,直接导致宁靖不得不含恨隐退。而历事三朝,年已老迈的王宁,完全形同摆设,根本不会对纳兰明的政务处理,多出任何意见。
从什么时候,纳兰明开始权倾朝野,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发现他最最在意的兄长,身后原来有最可怕的隐情,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一番利用,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精明的纳兰相爷,开始注意那个与他有父子名分,总是出现在儿子身旁,却不知为什么,一直让他没机会打照面的所谓高手,他不记得了。
纳兰玉水远记得的是,爹爹的那一场寿宴,满朝官员皆来贺。那时,他的君王,应该只是心血来潮,应该只是感念君臣之情,想给爹爹一个脸面,应该只是想来给他一个惊喜吧!
大秦国的君王,就那样一身布衣,倏然而至,满座贺客皆拜倒。少年君王扫视四周,这满堂佳客啊,分明就是整整一个朝廷,便是皇帝生辰、太后寿宴,来的人,也不会比眼前更齐全了吧!
他微笑,微笑着扶起纳兰明,微笑着侧头同纳兰玉说笑,那样完美的微笑啊,却让纳兰玉渐渐黯淡了眼神。
仿佛是多年前,仿佛是昨天,有一个他叫了很多年哥哥的人说:“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仿佛是前生,仿佛就是上一刻,有一个曾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年,大笑着说:“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纳兰玉黯淡了眉和眼,皇上、大哥,你们可知道,我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孩子了。
在那一刻,他已然知道,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已如流水般逝去。
纵然无望,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他依然极尽他每一份力量,想要挽回,如此卑微,如此无助,如此凄凉,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美好,就那样一点一滴消逝殆尽。
直到最后,那场剧变的到来,直到那曾微笑着抱他在膝上,骂他小猴儿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的逝去,直到那一场前所未有的杀戮,无比惨烈地展现在眼前,直到所有的决绝和伤害,就此逼得他躲无可躲,退无可退,直到他的双手,就此染上那最在意之人的鲜血,直到一切的迫害,将他逼入疯狂。
—【全书终】—
后记
写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心中有极深的怅惘。遥想当初第一次写文上传,就是《太虚幻境》,到如今已有数载。书中的故事,犹未真正完全结束。几年时光,几年思量,几年间,写下多少文字,结下多少知友,所得所失,点滴皆在心头。
关于《太虚幻境》,总会有太多读者有许多误解,总是被人误以为是网游作品,然而,在《太虚幻境》这个与现实世界隔绝的,不可能会有网路互动的故事里,连我自己也常常会忘怀最初的单机游戏设定,而去为每一个人或伤或悲或怅然。
总是有读者相信总有一天,容若能奋身而起,参与轰轰烈烈的天下之争。然而,从一开始,我对《太虚幻境》的设定就只是,以一个普通的人,一些普通的坚持,串起一个个主题不同的故事罢了。
容若不是英雄,不是霸主,他甚至没有什么出众的聪明,学文学武,都不会有太出色的成就,他只是个普通人。写容若的故事,不过是想写一些普通人的坚持,普通人极美好的感情,宽容、体凉、友情、尊重,以及爱情。
写容若的故事,只不过是想说,这世间不是没有诱惑,但也应该有对抗的力量,这世上不是没有逼迫,但也应该有坚持的原则。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未必是理由,而只是并未坚持到最后;逼不得己,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借口,真相无非是,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抗争。
故事里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劫难,所有的怀疑与信任、背叛与守护,其实不过是为了营造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难关,以及一次次的坚持。
所以,从第一部开始,直到最后,容若不管是在亲情上、友情上、爱情上,对人性,对世界的信心上,都无数次动摇、犹疑,然而,也无数回坚持到了最后。
或许,我本来就是天真的人,写《太虚幻境》,其实不过是想写一个,为了天真和美好而编织的梦想。
用一个善良活泼开朗的平凡人作为主线,悄悄地串起不同的故事,让他走过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传奇。《太虚幻境》最初的构思,仪此而已。
在楚京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成就一次美好的爱情,不过是为了挽回历史传说中一段小小的遗憾,那只是我一个极纯粹美好而又浪漫的梦。
而在济州的故事,却又是为了去面对爱情的软弱和人性的多变。只是,即使是最现实的故事主线,仍然忍不住想要留下许多的光明,所以背叛之外,也有信任,辜负之后,也有圆满。
然而,到了秦国的故事,其实容若也好,韵如也好,不知不觉戏份都轻了许多,秦国故事的重心,其实一直在宁昭、卫孤辰和纳兰玉身上。每一个人的犹豫和痛苦,每一个人的折磨和悲伤,最后的抉择,有舍才有得。只看谁舍了什么,谁又得了什么?
像《太虚幻境》这样,切入角度比较奇特,主角比较另类的作品,能够一直在说频出书,销售状况虽然从来没有好过,不过勉勉强强,好像总销量至今还没有让出版方亏本,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
知道自己的文章属于不易叫座的冷门,太平凡的主角,太平凡的故事,能够一直坚持到如今,不能不感激所有读者的支援和认可。
原本在我的设定中,容若至少还要去好几个地方的,庆国女子的热情明朗,那一片穷山恶水苦寒之地的美丽故事。燕国那让我一直耿耿在心,期盼能记述的双王之结,还有魏国,魏王到底为什么要见容若,魏国太后是何许人物,最最重要的是,神秘美人苏侠舞最终何去何从。
然而,不得不说,数年之间,一直持续不断地讲述一个故事,感觉自己所有的底子,都像被掏得尽了一般,到最近几本书,速度渐渐越来越慢,也是因为感觉自己胸中情节,性若用尽,越写越觉艰难。
因为必须要在时限内交稿,自感文字艰涩,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凝炼修改,情节也因不能从容布局而难入佳境。
这样继续写下去,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总觉得让质量水准日渐下降的文字,一本一本出出来,既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觉得,我确实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让自己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一番,好好地充充电,凝炼一下整个故事,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认真布局谋划。
我期待在长久的沉淀之后,在不再仓促赶稿,而能无负担地书写文字,有足够存稿之后,还会有读者仍然记得我,还会有读者仍然会愿意阅读《太虚幻境》的故事,市场还允许《太虚幻境》这样冷门文章的续集继续运作,善良而宽容的编辑也能够接受后续的故事。
到那时,我们可以江湖再见,可以再续《太虚幻境》的前缘。
即使将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这样的机缘,在沉寂冷静之后,若有时间精力,我也应当会去书写《太虚幻境》的后续或外传,应该……或许……会更新在网络上吧!
原本故事应该在第二十七集时就停止,然而,实在无法在有限的篇幅内把故事全部讲完,且关于几个大家所牵系的人物的未来,也难以放在故事主线中交待,若不能说明就倏然而止,只怕一众读者牵挂于心,我自己亦是难以心安。
一直为此而左右为难的我,得到了主编的提醒,才得以在第二十八集中,写完正文。才能以番外篇的形式,将纳兰玉、安乐、董嫣然的未来做一交待,且对苏侠舞在魏国真正的身份做一说明,对容若将来的魏国一行,做一次小小的预告。
在此,请允许我为了以后能与君共行更长的路,而中途告别一番,在此,请允许我,感谢每一个认同《太虚幻境》,阅读《太虚幻境》,购买《太虚幻境》的读者朋友,在此,请允许我感谢说频,让我有机会看着我的文字,变为书本,请允许我感谢我的主编,他对于迷糊懒散的我,是那样的宽容。他对于一直很退钝,许多事都不懂的我,也曾指点教导过许多许多。
数年时光,点滴在心头。我会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得到的一切,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而认识的许多朋友,永远记得在文字之间,我所倾注的心血,所热爱的每一个人——容若、性德、韵如、嫣然、侠舞、萧逸、卫孤辰,纳兰玉……
容若和韵如还会有怎样的故事,他会不会知道董嫣然曾为他的付出,董嫣然将来的归宿如何,她有没有可能最后发觉性德在这件事上所用的计谋,还有那个小小的丫餐侍月,究竟是生是死,会否有归来之期……
希望有一天,我能再无惭愧,再无不安地用文字继续他们的故事,而与你们共享。
外章之性德篇
麦田的颜色(一)
荒野寂寂,残月如钩。
跌跌撞撞地再奔出十几步,楚然终于无力地倒了下来,双腿早已麻木得象是不再属于自己了。挣扎着低头,看看流着黑色鲜血的双腿,楚然沮丧到了极点。
无论官场商场还是武林,楚家的势力都足以震慑人心,从小到大,习惯了顺风顺水,习惯了诸人臣服,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胆敢捋楚家的虎须。
虽说楚家家传绝学不同凡响,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倏然遇袭受伤后,他拼力闯出重围,至此终于力尽。
他勉力撑着支起上半个身子,向四周望去,荒野寂寂,不见人踪,只有寒风啸啸。不闻衣袂掠风之声,唯有虫鸣鸟飞,寂寥异常。
楚然苦涩地一笑,无论如何,楚家的轻功,终还是一绝,总算把追踪的人摆脱了。只是,在这荒野之地,别无援助之人,他又已毒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又如何自救,脚上的麻木感越来越强烈,楚然只能无力地咬着牙,静静等待着必然而来的噩运。
他抬头,打量四周,惨笑两声。是啊,想起来了,这座荒凉的山丘,也曾光耀天下,在数百年前,曾经名动天下的楚国,有一对帝后葬身于此。
那是一对给后世留下过无数传说,被人称为有史以来最奇特帝后的夫妇,他们死后,没有归葬皇陵,而是留在了当年那一片青翠山林中。
何处青山不埋人。
只不过,高贵的身份使得楚国皇室后人们,一次又一次把这处山林修剪整理,把山地划为皇家所有,渐渐不许百姓靠近。
如今时移世易,帝王葬身的青青山林,也变成荒凉山丘,曾经显赫一时的楚国,也只余残阳古殿,史册上的几许文字了。
楚然抬头,仰天一叹,罢了罢了,数百年后,我能与当年的传奇帝后,埋骨于同一个地方,也算是一桩幸事吧?
他干笑两声,却连笑声都是惨淡的。
最终,他手握成拳,低下头,狠狠去打自己已经麻木的双腿。
不甘心啊,不甘心。他今年不过二十三,还有大好的前程,大好的人生。他还不曾娶妻,不曾生子,不曾享受快乐,怎么竟要死在这里了。
一低头间,举高了想捶下来的手忽然僵住了,地上那与自己的身影几乎重合的长长人影,让他心中一凛。
什么?荒山野地,不会有闲杂人?是追兵到了?
他双腿虽麻木,武功还在,耳目灵敏还在,怎么竟完全查觉不到被人侵到近处呢?
心间一阵发冷,他猛然回身。然后,身定,心定,意定,眼定,连脑子都似停止了转动。
这一生,楚然都不会忘记,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那个夜晚,他初遇萧性德。
在他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微笑着告诉他的重孙子,那个夜晚,残月如钩,他在月下见到萧性德,以为,见到了天上的神子。
月光照耀天地,却沾不上那人半片衣角。
月下的他,白衣黑发,叫万丈红尘都失了色。
麦田的颜色(二)
楚然回头的时候,已经暗运内力,准备好十余种出手无情的狠辣招术,然后,全都忘了递出去,双手姿式古怪地扬在半空,过了很久,很久,才脸上发红地垂下来。
楚然回头之时,已经想好了大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但忽然一个字都忘了说,过了很久很久,才懂得讷讷得问“你是谁?”本来如虹的气势,可怖的愤怒,忽然间都消失了。
而那人,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罢了,连话都不曾说一句。
事后,听楚然回述这段故事时,几位楚家长老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可以达到如此境界。
然而,在当时,楚然心中一片空茫,只是在看到性德的那一瞬,就忽然觉得,一切的愤恨,悲痛,仇视,都不应该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拼死招式,都不应该对他来施展,无论他是谁,都让人无法生起敌视的感觉。
性德只是凝视他,并不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走到楚然面前,轻轻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的动作那样轻和平淡,随意自然,或许是楚然被他风神所慑,忘了闪躲,或许是他这随意一拍的动作太过玄妙,楚然一身武功,竟不能格,不能挡,不能闪,只是怔怔得看着这一只可能要了他性命的手掌拍下来。
然后,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内力就此侵入他的体内,轻易流转一周天,脚上的麻木感觉完全消失。楚然本能得一个翻身跳起来,说不出地神清气爽,体内真气充盈,竟是比之往日还要更胜一筹。
楚然不敢置信地望着性德,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驱除的毒,这个人居然只是拍了一下他的肩就解决了。没有凝神定气,运动解毒,没有劳时费力,辛苦行动,甚至没有碰他受伤的脚,只是拍拍他的肩而已。
那样地轻描淡写,好象只是拂去他肩头的一点浮尘一般。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力量。
对于别人的震惊,性德却早就习以为常了。出手,不过是因为,这人正好坐在当年容若与楚韵如的墓前,如今墓碑已被杂草尽掩,当初那堂皇的坟茔也不见痕迹,虽然当年的容若已离开太虚世界太久,太久,但以那人的性格,终是不愿有人倒在面前,而袖手不助的吧。
做完该做的事,他转身便走,没有兴趣多看楚然一眼,多听楚然一句话。
楚然却是想也不想,一跃拦在性德面前,深深一揖,动作无比恭敬:“在下楚然,多承阁下救命之恩,天源楚家,必不忘今日相助之情。”
“我没有救你。”性德依旧是淡漠的语气“你所中的毒,只会使你的双脚失去知觉,最后双足残废,但不会致命,如果是要你命的毒,我就不出手了。”
楚然一怔,脱口道:“什么?”他不明白,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中的毒不致命,他才出手救,若是致命,他反而不肯救了?这是什么逻辑。
“我不能出手主动干涉别人的生死,所以,我可以帮人,却不能救人性命。”
依然是让人完全不能理解的话语,楚然眼中一片茫然,但见到性德绕过他就待离开,忙再次深施一礼:“无论如何,我受阁下大恩,无以为报,总该知道恩人的姓名吧。”
性德倒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淡淡看他一眼:“萧性德。”
麦田的颜色之(三)
萧性德,好熟悉的名字啊。
楚然怔怔望着性德,忽得朗声一笑:“我明白了,怪不得恩公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地,原来是在缅怀当年楚国那一对神奇的帝后啊。”
性德的眼神微微一动,目光在楚然身上一凝。
楚然自觉猜得正确,急切地想要表现自己的能力,笑道:“自从当年萧性德的传说遍及天下后,已经有过无数人因为太过向往这个无所不能的神秘人物,而给自己或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性德。萧性德是楚王的护卫,要怀想他当年的故事,当然要到当初楚王的葬身之地来看看了。毕竟萧性德的结局和他的人一样神秘,自从楚王夫妇逝去后,人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传说,他修得天道,破碎虚空而去,也有人说,他在楚王墓前自尽殉主,还有人说,他的余生,一直在偷偷为楚王守墓,这里,的确是离那位传说人物最近的地方。”
他微笑着凝望眼前这个传说中神奇高手萧性德的又一个崇拜者,确信自己的猜想完全没有错误。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再说话,转身便要离去。
楚然一怔,挺身又待阻止:“阁下……”
一语未尽,夜风中,忽传来无数的衣袂掠风之声。
楚然双眉一挑,眼中杀气隐然,那帮敌人追来了吗?
“七少爷,七少爷,你在哪……”
无数的呼唤声,让楚然本已崩紧的身体一松,立刻提气大喊:“我在这。”
随着他的呼唤,四周劲风急掠,转眼前,已有十余人来到面前,人人身手迅捷,面目冷肃,为首的中年人喜极道:“七少爷,我们一听说出事就赶来寻你,遁着你留的暗记找过来,天幸你没有出事。”
楚然也是释然微笑:“方伯,你们总算到了,我介绍个朋友给……”
语声一顿,回首处,人踪已寥,唯余荒野寂寂,明月清冷。
“七少爷?”方伯在旁低声唤。
楚然回过神,咬咬牙:“方伯,把人都散出去,我要找一个人?”
“谁?”
“我的救命恩人,他叫萧性德,穿着白衣,我要找到他。”楚然大声道。
方伯轻问:“此人有什么特征,我们如何辩认?”
“此人气质清华如仙,你们只要看一眼就必能认得出来,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出众的人物了。”楚然脸上露出深深的向往之色“他的武功更是匪夷所思,只轻轻一掌,就帮我驱尽毒性。”
方伯点头微笑:“若有这等武功,倒是个招揽的好对象,如今的楚家,正需要这样的高手。”
楚然一怔,他下决心寻找萧性德,实是因方才一见,已从心底里被他慑服,一心想要结交他,亲近他,和他做朋友,这招揽利用之心却是全然没有的。只是被方伯一提醒,才重又想起自己楚家七少的身份,愣了一下,才微微苦笑了一声轻轻道:“去吧。”
萧性德并不知道楚然下决心动用整个楚家的力量寻找他,在几百年漫长的岁月中,他虽然深居简出,但他的强大和奇特,还是很容易吸引到某些上位者为了得到他而费尽心力,世人的种种心机谋划,手段丑态,他看得太多,也根本浑不在意,旁人的万千思虑,于他,还不及一道清风,一缕流霞更重要。
他救过楚然之后,径自离去,近日楚家的人可能会在附近活动,虽然不可能怕他们,不过为了避免麻烦,暂时离此地远一些也不要紧。
他心念动处,展尽身法,转瞬间,可至千里之外,但还不及离去,却已在黑暗中站住了脚步。
明月之下,有人对他微笑,并不特别美丽的眉眼,却带着永远也化不尽的忧伤和失落。
“萧性德,好久不见。”周茹微笑,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于她来说,或许只是几年,于萧性德,却是数百年的时光,随水而逝。
麦田的颜色之(四)
“这些岁月,你过得可好?”
“还好。”淡漠的语气,淡漠的回答,仿佛那几百年时光不曾变幻,他依旧是许多许多年以前,那冷心冷情的人工智能体。
周茹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悲伤和无奈:“你真的可以过得很好吗?在容若来到太虚的世界之前,无论多少尘世变幻,生生死死,于你,都如流水浮云,不会在心间留下一丝痕迹。容若努力得想让你变成一个人。可是,在他教会你快乐时,你也懂得了什么是悲伤,在他教会你珍惜相聚时,你也明白了,如何畏惧离别,当他让你明白,满足喜乐之际,你也会害怕孤独寂寞。容若在太虚的岁月,于他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于你,却成了心中永远的负累。那段岁月,短得不过是一弹指,却永远改变了你的未来。容若已是大梦醒来,当年的伙伴朋友也早化枯骨,只有你,不得不永远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越是回忆当年的快乐,越是被椎心的孤寂思念所缠绕。当年,你是抱着什么心情,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的,纵然握紧他们的双手,也不能阻止生命的逝去,而这么多年来,你又是抱着什么心情,不断来到他们的坟墓前。难道你还会不知,真正的容若,从不曾葬身于墓穴吗?这几百年来,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可曾有人亲近你,爱护你,喜欢你。如果没有,你那不老的生命,会有多么痛苦和孤寂,而如果有,那一次次看着他们无可避免地老去,死去,这样的折磨,你还能承受多少次?”
性德平静地看着她,几百年没见,这个女人,是否还以玩弄人心为乐,为何还是这样,一开口就直击人心深处,最痛的地方。
“容若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王子,深爱一朵玫瑰花,有一天,他离开玫瑰花到处旅行,却见到了一只狐狸。狐狸对他说,请驯服我吧。
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性德微微一笑,淡如柳丝得笑容,几乎无法查觉,仿佛就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微笑:“狐狸说,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是,如果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性德遥望远方,仿佛无尽的岁月不曾流逝,仿佛那个改变他生命的人就在前方:“请你驯服我吧!”他说。
“我是很愿意的。小王子回答道,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寻找朋友,还有许多事物要了解。”
“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人不会再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的。他们总是到商人那里去购买现成的东西。因为世界上还没有购买朋友的商店,所以人也就没有朋友。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
“然后,狐狸开始教导小王子。”一点点温暖的光芒,渐渐在性德原本清冷的眼中,亮了起来“应当非常耐心。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些……然后,他又对王子说,最好订下一个每天相会的时间。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应当有一定的仪式。仪式是一种早已被人忘却了的事。它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性德再次望向周茹:“就这样,小王子驯服了狐狸。”
麦田的颜色(五)
周茹忽然泪盈于睫,小王子的故事,她从小就读过,为什么长大了,竟已忘记了当年的感动,为什么混迹红尘,看着现实的翻翻覆覆,却忘记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王子深爱着他的玫瑰,还驯服了一只狐狸,又带着他的小羊回家去了。
“可是,小王子还是回去了,他驯服了狐狸,让狐狸感觉到他与别人不同,然后,他回去看望他的玫瑰,却把狐狸留下了。”
“可是,狐狸对他说,我还有麦田的颜色呢。”性德凝视她,眼中的温暖也是淡淡的:“周茹,我从没有谢过你,现在,我要谢谢你让容若来到太虚,是他驯服了我,在他离去之后,我还有麦田的颜色,可以怀念。”
周茹凝视性德,眼神渐渐变得复杂:“在你遇到容若之前,是不是也曾渴望被人驯服,只是你从来不说。”
性德抬头,看高天流云:“是吧,也许每一个人工智能体,在无限漫长的岁月中,随着玩家的来来去去,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不是象你所想的那样如浮云流水,别无痕迹。每个玩家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对每一个玩家来说,也是一样的,也许我们都在渴望着有一个人可以不同,他可以是特别的,我们对他也是特别的,也是不可以被其他的人工智能体所替代的。我们自己却还并不知道那是渴望。”
他轻轻叹息:“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就已经会寂寞,会悲伤,只是我们自己并不知道,那就是寂寞和悲伤。容若,只是教会了我去感受它,了解它。你觉得在失去了特别的人之后,几百年岁月孤独而过是悲伤的。可是,拥有悲伤的权力,可以去感知寂寞,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幸福。”他轻轻伸手,按在左胸处,“特别的人与事,一直在这里,何曾逝去。我是那只被驯服的狐狸,即使我的王子已经离去,但每一次看到麦田都会感到快乐。”
凝视周茹那渐渐变得悲凉的眼:“觉得很荒谬吗?象我们这样的人工智能体,也可以有心?”
周茹静静望着他,良久没有言语。对于在太虚中拥有无限生命的性德来说,曾与容若相处的岁月,或许只是一个刹那。然而,曾有过的快乐幸福,悲喜伤痛,让那刹那已凝作永恒。而此后的无尽岁月,永恒也不过是刹那吧。
性德微笑,在月色下,他的笑容出奇的美丽,他抬头,凝望满天的星空。“小王子说过,这就象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星空就会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象开着花。”
他那仰望星空的身姿,映着这夜月寒星,美得不似人间,而只象一幅画。在这几百年的岁月中,他曾多少次抬头看漫天星晨,在记忆中寻找快乐的瞬间。那些浪迹天涯的岁月,那些在无数苦难挫折艰险中的欢乐。每一个曾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人。容若,卫孤辰,鹰飞,楚韵如,苏良,赵仪,凝香,侍月,还有以后,多年岁月中,也曾接近他,也曾关怀他,也曾来到他世界里的人。每一点欢笑,每一丝甘苦,每一段岁月,都是天空中,闪亮的星辰。
数百年间,他多少次在夜深时,静静看着星空,看到无数朵鲜花绽放,听无数只铃当在耳边轻响。
周茹沉默地凝视着他,久久不说一个字,仿佛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已然痴了。
性德静静地等待着,而周茹只是沉默立于原处,眼神中,深深的悲凉刻骨的痛楚令人不忍直视。
良久才性德平静地说:“如果你的到来,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那么,我已回答了。”他转身,没有一丝迟疑地离去。
周茹静静立在原地,看那飘然若雪的白色身影就这样融入明月之下,繁星之间。好几次,她张开口,想要呼唤什么,诉说什么,而在唇边留下的,却只余一缕万语千言的无声叹息。
应当拥有永恒生命的性德,真正的永恒,在他的心中,而她……
周茹低头,看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曾经可以把握的永恒,已在她的指掌之间,如流沙而泻,再无痕迹。
性德还有麦田的颜色,而她,眼中无限缤纷世界,却已全部失去了色彩。苍茫天地,早就只余灰白。
——性德外篇良识版到此结束。
纳兰的唠叨:干咳一声,首先声明,这是为了一个好朋友将要到的生日而写的,但我不能保证这个好朋友会满意,也不能保证大家会高兴。因为这是不负责任之性德篇。
重点当然不在性德篇三个字,而在于不负责任这四个字上。
不负责任的意思,就是对文章内容不负责任。
所以,不要问我,韵如是怎么死的,容若最后归于何方,楚国到底有没有得到天下,最后又是怎么亡国的。性德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在目前为止,不敢保证,番外完全和正文情节相符合,当然也不一定和正文不同。总之看到帝后死去不要太伤心,看到楚国消亡不要失落,未来并未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