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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摊牌时刻

大化奇石节举办的首日,岩滩几乎成为空镇。采石船停止作业,水手们都跟着船老大去县里卖石头了。这一天,蓝家山的传呼机几乎被打爆了。

除了一个号码他是在意的,其余他都没接。卓越没有联系他。

蓝家山躲在半山中,一个人和一屋石头待在一起。他躲在半山,先喘口气,静下心,好好洗涤下繁杂的思绪。

到现在为止,这屋中的石头已经陆续换了两批。

他们的销售渠道在哪里?它们将在哪里露面?

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地道,蓝家山还是用相机把它们都拍摄下来,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在某些场合遭遇它们。为了避免上当受骗,立此存照,有备无患。

在这行业内,蓝家山再也不相信任何表面上的美好。它们很可能是假象,是隐藏在真相后的伤疤。他试图掌握另一种语言,是在天、地、人三者之间的某种隐性的联系,破译密码就是水路。

每当蓝家山放慢呼吸,全神贯注,让双手在石肤上滑移,他感应着来自石头的脉搏。这种信号,时强时弱,每一组数据,都牵引着他的神经,从皮肤上的触感,传递到脑海中的记忆,在水下,在船上,在店铺中,这些记忆迅速地组合,经过淘汰和筛选,他会做出一个近乎直觉的判断。

他在渐渐地把它变成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或反应,变成后天的本能。

他需要在地下室观摩小培的造假过程,甚至那些工具的气味,不可思议地会附着在石头上,即使清洗、浸泡、炮制石皮,都会辐射着微弱的信号。

他也需要小石师傅在凤凰石上用尽一切手段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以此来过渡谎言和真相之间的灰色地带。

他也得承认,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摒弃身边的干扰,让自己的心完全静下来,不再为即将到来的聚会而焦虑。

“我不能表现得像个小丑,不能像愣头青,不能惹恼卓越的家人。”这些要求,对于二十出头的蓝家山来说,实在是太不简单了。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

卓越始终没有传呼他。他们的关系充满了张力的对峙,最在意最亲近的人,却在迟疑、试探、自尊心的干扰下,如同隔着千山万水,透着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必须得把和卓越的关系明朗化,但接下来,他们又该如何走下去?下山的路上,他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发现,问题依然摆在那里,不会为他的某个举动而化解。

他的举动更像是一种冲动。被好心人所怂恿着,却唱一首没有记住歌词的歌曲,跳一支记不住动作的舞蹈。

走到山脚,传呼又响了起来,是徐微微从大化县城打来的。他找个电话回复过去。

徐微微恐吓他:“我在奇石交易场里见到你的小情人了,你居然沉得住气,人家旁边可是有大帅哥护驾的。”

蓝家山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不方便表态。

徐微微危言耸听:“而且,那个男人,居然是我认识的,为你捏把冷汗啦。”他还以为会吊起他的好奇心。

“他是我的好兄弟,而且在给我出谋划策。”蓝家山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把自己与启明星、卓越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微微不停地发出惊讶的感叹。

徐微微抱怨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成人之美能做到这个份上,不是精神,就是生理上出了问题。”

蓝家山告诉她,自己已经见过了他的女友:“是军区司令的女儿。”

这句话就像给徐微微的嘴上打了张封条。

徐微微泄气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你这么安全,你的语气干吗还是没精打采的?”

“我想还清了债,挣到了钱,再去给她一个许诺。这样她家里人也不会说三道四了。”

“鉴于我是你的债主——”

这话真让蓝家山发狂。幸好她不再开玩笑,严肃起来。

徐微微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因为你要给你女朋友一点成就感。如果你挣了大钱,再去找她,她会很扫兴。”

这话不像是调侃的语气。

徐微微继续说:“她如果相信你,你又何必在乎别人,比如她的家人,他们相信不相信你,又有什么要紧?你越是在意,就越表示你缺乏自信,辜负了那个相信你的人。”

短短几句话,顿时把蓝家山开解了,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总想把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问题掩盖起来,然后给自己找个逃避的借口。

蓝家山忽然问:“你相信我么?”

徐微微问:“相信你什么?”

蓝家山想了一下,答:“做到行业的顶尖。”

她毫不迟疑:“我相信。”她的这句话让蓝家山一下豪情满怀。

徐微微忽然说:“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你跟我说过,蓝家水7岁那年,你妈妈曾经见他拿着一根长长的针走进你的房间——”

蓝家山突然很不愉快。这个女人过界了。

徐微微:“我特意问了他,他说他记得这一幕。他当时是听人说过,如果结拜兄弟,要把血融在一起,喝下去,就永远是兄弟了。他是想扎你的手指头,和你结拜兄弟而已,他只是一个7岁的小男孩,他怕失去这个新家——”

蓝家山沉默了。

徐微微:“幸亏你们还有时间继续做兄弟。”

蓝家山温柔地说:“明天见。”

徐微微嘱咐:“提前过来,我给你找套衣服,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帅了,不要被他比下去。”

2.飘叶石

这是蓝家山第一次参加这种高级别的宴会。

莫尔大笑着,毫不避讳地拉着蓝家山,转了一个圈。

莫尔骄傲地说:“他是一个水手,你看啊,他晒黑了,也更有男人味了。”在旁人惊奇的目光中,她把他推到卓越面前。

卓越今天特别打扮了一番,很奇怪,蓝家山更喜欢她素面朝天穿牛仔裤背带裙的模样。她只要一化淡妆,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卓越淡淡地对蓝家山笑着,她的眼神有一丝憔悴,她穿着一件露肩的红色连衣裙,瘦了。

她和两个同龄的女孩在一起,一个白胖丰满,一个目光温柔,却长着一枚大大的鹰钩鼻,颇有喜剧效果。她俩都在好奇地打量着他,偷偷地抿嘴笑。

卓越奇怪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穿这套衣服?”蓝家山说这衣服是借朋友的。她帮他整理好领子,她的这个动作几乎要让蓝家山流下眼泪。恍惚回到半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俩下班后就相见,此时近距离地看到她,自己心爱的人,她的眼里仍然盛满忧伤。

然后他俩都沉默了。他们可能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莫尔一边拉着一个,把他俩拖到花园。

这个会所离县城中心约十多公里,依山傍水而建,外观看上去并不显眼,内部却是低调的奢华,花园里有几棵无忧树,花朵一串串、一簇簇地直接开在树干上,金黄鲜艳,远望如团团火焰。

莫尔说:“听说它是佛教中的圣花,只要坐在无忧花树下,任何人都会忘记所有的烦恼,无忧无愁。”

另外两人各怀心事,唯有苦笑。

树下是茵茵绿草地,一览无余的小草坡上,有一个木制的休闲靠背椅,面向空无一人的栅栏,而栅栏外则是蕉林掩映下的一湾河水,河对面是连绵群山,一条寂静的盘山公路蜿蜒伸向天边。

台阶下有个很大的平台,那里站着一群人,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三人。

这群人里有莫尔的父亲,卓越的伯父、父亲,蓝家山硬着头皮跟他们点头致意。

卓越的伯父清了清嗓子,望了蓝家山一眼,问卓越:“小彭呢?”

蓝家山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启明星啊。”莫尔悄悄提醒,卓越说不知道。

莫尔解释说:“他开车把我们送过来,就再没见他人了。”

伯父说:“见了他,告诉他我找他。”他深深地望了蓝家山一眼。

蓝家山和卓越没能得到独处的机会,张会长和作家都过来和蓝家山打招呼,大家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卓越的表嫂捧着一块石头过来,招呼大家来欣赏,卓越趁机离开。

卓越的伯父忽然抬头,对着大门朗声叫道:“小彭子,过来,看看。这块石头值钱不?”

启明星出现在门口,他下意识地望了蓝家山一眼,指着他笑道:“我不是行家,行家在这里呢。”

“叫你过来就过来,少废话。”伯父犀利地望了蓝家山一眼,“难道猪肉好不好吃,只有问杀猪的?”他在用这种方式来暗示:我看重谁,我轻视谁,虽然这让大人物看上去很小气,但他确实也达到了效果。

别人也都听出了弦外之音,表情略显尴尬。蓝家山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老男人大小也算领导,气量如此狭小。

莫尔白了他们一眼,嘀咕道:“讨厌。”然后她那略怜悯的目光,让蓝家山更受不了。他假装跟身边的人专注地聊天,可他连自己说什么都不清楚,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启明星和卓越的一家人都很熟悉,他们亲热地叫他“小彭子”,他们聊天说的话,蓝家山听得一清二楚,越听心里越不舒服,他们正试图让启明星融入家人的圈子。

莫尔示意启明星的方向,低声说:“他多有策略啊,他会从长辈下手,我没见过这么会拍马屁的人,那家伙实在让我讨厌。”

莫尔对启明星的成见实在太大,他都忍不住为启明星讲好话了:“其实他人挺不错的。”

“真心话?”莫尔白了他一眼,“你少在自己人面前装蒜,你不觉得他很假吗?”

这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原来是徐微微向他招手。

莫尔诧异地望着蓝家山:“你在岩滩的朋友圈,越来越奇怪了。”她推了蓝家山一把,似乎有些情绪。也难怪,前一阵,他们和徐微微母女,还像两个敌对的阵营。

徐微微打量着远处的卓越,说:“你女朋友的肤色不适合穿红色,现在是靠这一股子青春,硬撑起来的。再过几年就不行了,皮肤黑的人不容易配色。”

对这些人乱七八糟的关注点,蓝家山简直要抓狂了。

徐微微皱着眉头,望着莫尔:“那个小矮子在瞪着我呢,她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暗恋你的红娘?”莫尔颦着眉瞅着他俩。

蓝家山正色道:“她是我很好的朋友,不许开她的玩笑。”

徐微微嘲弄地看了他一眼,说:“范画家也来了,他见我皮笑肉不笑的,我觉得他可能要搞什么名堂,提醒下你。”

范画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了蓝家山,眼光果然是意味深长的。他慢悠悠地走到启明星身旁。

虽然他曾坐过启明星的车,但眼前这景象还是让蓝家山有点担心。毕竟石头在启明星手上。难道启明星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启明星的女友此时也悄悄地出现了。她穿着一件黄色的低胸长裙,盘发,精致的耳环,浑身透着一种名媛的贵气,不过她五官虽然漂亮,却给人强打精神的感觉。萎靡不振,没有同龄人的青春活力。只有蓝家山敏锐地观察出,她和启明星像搞地下工作似的,远远地互相打个眼色。

卓越和她比起来,女人味少了一点,少女感觉更多一点。女友望了蓝家山一眼,迅速把视线移开。“我们都需要在今天晚上得到一份明确的承诺。”

开席后,蓝家山被安排与蒙金海等人一桌,廖宇谋也分在这一桌。蓝家山用目光寻找小培的身影,廖宇谋却对他笑了下,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小培把请柬给我了,还得谢谢你啊。”

蓝家山愕然。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廖宇谋补充一句,道:“一帖难求啊,还是你有办法。”有点酸,但也有钦佩。

廖宇谋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和家主什么关系?”

蓝家山摇头,说自己不认识他。

徐微微和廖辉波走到他们桌旁,廖辉波和廖宇谋、蒙金海聊起来,徐微微则附在蓝家山耳边说:“我在酒会厅看到了那块石头。”

蓝家山奇怪地问:“什么石头?”

徐微微眼珠转了一下,说:“飘叶石!看来事情越来越古怪了。”

“启明星把石头卖给家主了呗。”

她提醒:“可是你看看墙上的画。”

蓝家山扫了一眼,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徐微微说:“范云的画,应该是刚交易的,因为去年的收藏图册上还有这幅,我妈的集团也打过它好久的主意。范画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再出售父亲的画,其实也是一种策略。家主买下那块石头,不怕刺激范画家?”

蓝家山想不出其中联系:“也许就因为他知道家主和范画家关系很好,所以用石头换画呢?”

徐微微无法反驳,嘟哝道:“反正很奇怪,但愿不要节外生枝。”

蓝家山只想到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启明星的商业嗅觉还是敏锐的。

3.卑鄙的骗局

宴席上的菜式很特别,但蓝家山吃进嘴里也品不出滋味。几桌的人开始互相走动,敬酒,唯独卓越那桌的人都纹丝不动。不久后,各桌的人陆陆续续向他们桌敬酒。

从蓝家山的角度,只能看到卓越的背影,她不时和身边的莫尔耳语,莫尔则经常把头扭来扭去。

徐微微母女和家主坐在一起,蓝家山仔细看了下家主,是个瘦瘦的中年男子。作家和张会长一桌。启明星和他叔叔一桌,范画家也和他们在一起。蓝家山找了许久,都没看到启明星女友的踪影。

随着酒意渐浓,几桌人之间越来越频繁地相互走动。卓越和莫尔离席而去。启明星和他叔叔端着酒杯一桌桌走过去。时尚大方的穿着给启明星加分不少,优雅的举止,俊俏的五官,让蓝家山有点自惭形秽。

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这人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对蓝家山颔首微笑,是那个被他尿了一头的宋老师。人生真是很奇妙,或者说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了。

卓越离席后就没有再回来,不少客人起身,在客厅走廊细细欣赏主人的藏品,这个会所收藏着不少好东西,绘画、家具、古董、玉器,唯独没看到石头的踪影。

随后举办的酒会地点设在空中花园,飘叶石就罩在一块篷布下,不少人都禁不住好奇地掀起来瞄一眼。循着悠扬的钢琴声,蓝家山来到天台,游泳池,玻璃花房,还有个桑拿浴室。宽大的露台正适合举办舞会,而启明星的女友躲在钢琴后面弹奏着。

暮色降临,山、水、竹林都变得隐约起来,蓝家山坐在椅子上,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心里开始紧张。

另外两个主角心理素质显然远比他过硬。启明星忙着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卓越和莫尔则像女学生那样,交头接耳,仿佛在百无聊赖地等待一场校园演唱会。

两位服务员推着装满精致冷食的小推车从电梯里出来,接着,装着酒水饮料的和盛着一个大蛋糕的小推车也陆续从电梯上来,大人物们也被簇拥着上了天台。

启明星的女友忽然开始弹奏轻松的舞曲,卓越和莫尔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启明星和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节奏摇摆,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第二首是舒缓的交际舞曲,启明星直接在舞池里逮住了卓越,蓝家山正迟疑,张会长推了蓝家山一把,他只好顺手请身边的一位女孩跳舞。

启明星向他眨眨眼,卓越淡淡地望了蓝家山一眼,莫尔在场外,眼光尾随着这两对人,接着,人越来越多,徐微微和作家,女会长和范画家,家主和卓越表嫂,一对对走马灯似的在他身边环绕。一曲终了,蓝家山把女孩送回座位,立刻走到卓越身边,但他晚了一步,启明星和她、表嫂匆匆离开了。

莫尔把他拉到舞池中,当音乐开始响起,她说:“那小子很可恶,卓越也半推半就,这个时候还和启明星扎堆,她傻了是不是?”

卓越的心思,连莫尔都摸不透了。幸好启明星提前把计划透露给了自己。

这一切只是铺垫。

张会长把蓝家山介绍给女会长。女会长50多,保养得很好,背景很厉害。她对蓝家山说:“你是个传奇人物啊。”

蓝家山不太习惯应付这样的局面。

女会长大笑:“很帅啊,是我干女儿喜欢的类型。有女朋友了吗?”

张会长笑:“有了,行长侄女。”

女会长困惑地望了他一眼。

张会长笑:“弹钢琴的就是女会长的干女儿,刚认的。”

这两句话让蓝家山大吃一惊。

女会长忽然惊奇地“哟”了一声,大家的视线也都被吸引过去了。启明星换了套衣服,风度翩翩地走过来,他身边的卓越也换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盘起。

启明星走到钢琴前,他女友把位置让给他,启明星娴熟地弹奏,卓越唱道:

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

二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国家工厂

妈妈以前是唱评剧的

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

少年时我曾因唱歌得过奖状啊

我那两个妹妹也想和我一样

……

我从北京唱到了上海滩

也从上海唱到曾经向往的南方

我留在广州的日子比较长

因为我的那个他在香港

……

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

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样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KONG

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

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1997快些儿到吧八百伴衣服究竟怎么样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

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

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卓越当然能唱歌,她是学校单位的文艺积极分子,可她唱艾敬《我的1997》,还真是蓝家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她的声音那么慵懒,自由自在,让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而蓝家山的自信在一瞬间摧毁了。他暗恨启明星,自己如何在此时此刻向卓越表白?他俩是如此般配,如此养眼。

“生日快乐,彭俊超。”卓越对着话筒说,开始唱《生日快乐》,在掌声中,装着蛋糕的推车推到了启明星的前面。

大家起哄着让他“许愿。”

启明星把蜡烛吹灭,卓越把话筒递给了他。

启明星说:“我许了三个愿,有一个我想说出来,要请人配合我来实现。”

蓝家山的心口怦怦地跳了起来。徐微微说得对,他没有自信的,只因为他不会弹钢琴。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启明星快速地用目光扫过人群,对蓝家山不易察觉地使个眼色。

启明星说:“我最喜欢听的歌是,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因为在我心里,有这么一位女孩——”

卓越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她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启明星把身体转过来,注视着卓越:“可以答应当我的女朋友吗?”

掌声响起,女会长不自觉地望了蓝家山一眼。

一个古怪的声音从蓝家山的喉咙里冒出来,一种对淹没在人声喧哗中的恐惧,他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

不是那么自信,不是那么愤怒,而是充满了恐惧。

这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在他们三人的面孔上巡视。

莫尔在人群中怂恿:“蓝家山,站出来。”

蓝家山走到他俩前面。声音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和表情也一样僵硬。

卓越惊讶地盯着他,而启明星的表情却很奇怪,不是鼓励和会心微笑,而是嘲讽。

启明星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她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一句蠢呆了的话,引发轻微的笑声。蓝家山用目光搜寻启明星的女友,她低着头。

启明星平静地说:“据我所知,你不肯留在柳州,一个人到了岩滩。我以为你们分手了。”该死的,他居然是对着话筒说的。

莫尔已经跑上来,从启明星手里把话筒递到蓝家山面前。

蓝家山对卓越大声宣布:“给我五年,我要挣100万,还完我家里的债务。在柳州,在南宁买房子。”

启明星大声说:“你这么爱钱吗?卓越?”蓝家山目瞪口呆。这不是计划好的步骤,启明星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卓越窘迫得要哭出来了,惊慌失措,她小声嘟哝着:“大家在看,大家在看。”

这不是计划好的步骤,难道启明星想让自己临场发挥?

蓝家山说:“我喜欢你,卓越。”他望着卓越,她的目光是他唯一能有的信心之源,在纷乱而无序的世界里,他心灵的庇护所。

她又生气,又难为情,瞬间,她的目光亮了。她望着蓝家山。让蓝家山想起了那个哭泣夜晚。

“不要跟他走。”范画家突然走出来,大声喊,“这家伙人品不好。”他嘲讽地望着蓝家山:“小伙子,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把那块布掀开——”

有人掀开罩布,飘叶石赫然在目。

范画家指着蓝家山:“就是这块石头,就因为我看中了,这小子为了挣点钱,硬从我手里抢了出来,然后利用我来做宣传,千方百计想把石头卖出去。年轻人想挣钱不是坏事,但不能不择手段。”

启明星大叫:“卓越,我对你一见钟情,知道你有男朋友,我把对你的喜欢埋在心底。”

他的话引发一阵掌声。

莫尔气得大叫:“屁!”

启明星深情地说:“这些日子,我知道你伤心,痛苦,我难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我只好请你吃饭,请你去唱歌,请你去郊外散心。我从来没有破坏过你们的关系。但不能再看见你伤心,失落。所以我要对你表白——”

蓝家山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被启明星彻底算计了。

蓝家山也大喊道:“启明星,他这个家伙有女朋友,他一脚踏两只船。他骗了我,他前天还去了岩滩,他带着他女朋友,就是她,弹钢琴的。他们住同一间房。”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了,启明星的女友哭着跑出去。而卓越目瞪口呆地望着蓝家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好半天,蓝家山没有回过神来,莫尔拉拉他的衣袖,窘迫地说:“那个女孩是他亲表妹。”

蓝家山愤怒,难堪,指着大骂:“你给我下圈套。”

启明星瞠目结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启明星的舅舅对蓝家山大骂:“什么玩意儿。”

范画家拿过话筒:“我来评判一下,可能有什么误会吧。你为什么说那位弹钢琴的小姐是小彭子的女朋友?他俩是表兄妹,所以是不是关系比较好让你误会了?”

蓝家山大叫道:“他明明告诉我,那女的是他女朋友,就在前天他们还一起来岩滩,一起住宾馆,我亲眼看到他俩在一个房间的。”为了强调他俩的关系,蓝家山已经乱了分寸。

有人问:“前天?”

有声音答:“胡说八道。前天,我们就住在这里,从早到晚都在一起。”

不少人纷纷附和。

女会长也看不过眼了,说:“是啊,我也证明。我干女儿就住在这里。”

范画家怜悯地望着蓝家山:“我倒是怀疑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们两个才是恋人吧?”他让人把一个纸盒拿出来,打开两幅画,是蓝家山和徐微微的人体素描。

范画家充满恶意地说:“因为这里有女士在场,所以我把一些关键部位遮掩了一下。我也是搞艺术的,我承认,我们不能用色情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不过,我想问,你和这个女孩,也就是徐微微是什么关系?听说你们是同时在现场给画家当模特的,你们的关系应该是很亲密的吧?”

卓越的脸色通红,又窘又尴尬又生气。

徐微微被逼得走出来,宣布说:“我和蓝家山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我们是搭档,我不知道这幅画是怎么落到了你手里的。当时我们是为了帮助朋友,才给他当模特的。作为一个画家,你居然用这么低级庸俗的趣味来误导大家,你这个蠢人。对,这块石头是我和蓝家山串通买下来的,我们就是要赚你的钱。”

范画家笑道:“你们没有赚到钱,小彭子从你们手里10万拿下,原价给了我。”

徐微微古怪地微笑:“你错了。这块石头,我是花2万买下来的。从你下跪的那一秒钟,我就把石主搞定了,然后让他报价10万,你够蠢吧?”

蓝家山现在完全是个混乱的状态。卓越转身就走,启明星追了上去。莫尔一边叫唤蓝家山,一边也跑了出去。

启明星的舅舅生气地喊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把这小子撵出去。”

徐微微用目光搜寻着说话的人:“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谢云心大吼一声:“徐微微,你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夺过女儿的话筒,然后从范画家手里把素描扯过来,三下两下撕碎了。

谢云心朗声说着:“太精彩了,看了这几个年轻人,我心里羡慕啊。”她自嘲道:“年轻人,能挥霍的,就是青春,为了爱的人,说点谎算什么。”

底下响起会心的笑声。

谢云心话锋一转,用手指着蓝家山:“不过,说起这个小伙子,我要替他说几句话。有些人知道我们两家人的关系,他的哥哥,交通肇事,害死了我儿子,现在在坐牢。他家里赔了我们一大笔钱,我们不缺钱,要的是出口气。这小子为了替家里还债,下水当了水手。我想看他能坚持多久,他坚持下来,而且很聪明,有天赋,对吧,张会长?他会赚钱,对吧?廖辉波?他人品很好,能力很好,能够让我谢云心欣赏的年轻人,真不多。所以,我今天要认他做我的干儿子,我免了他的债务。”

她这番话把下面的人都听呆了。

谢云心沉着地说:“蓝家山,你拿这20万,去柳州买房,你不用怕那个有钱的小子,你们公平竞争。至于你们几个年轻人发生的事,我认为,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误会,一个是急了,为情所迫,说了点没经过大脑的话,没关系。错了就认,爬起来接着往前跑。”

蓝家山这次才是真正的呆若木鸡,但后面发生的一切,他不在乎,也不记得,他只想离开。

他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廖辉波主动提出送他回去,当蓝家山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徐微微走过来,她的脸色还有些红,是刚才太激动了,她把一张银行卡递给蓝家山。

徐微微说:“你也被我蒙在鼓里了,这是8万。”

蓝家山没有接,徐微微塞进他口袋:“回去好好睡一觉。”

4.关键一课

廖辉波把车开过来,意外的是,张会长也坐在后座。

廖辉波简短地说:“张会长和我一起送你回去。”

坐上车,蓝家山一言不发。张会长和廖辉波谈论着奇石节上的人和事,仿佛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光了。

蓝家山想到卓越,他可能永远失去她了,眼睛湿润了。

他忽然哽咽了:“会长,第四课是什么?”

会长说:“最关键的一堂课,你听好了。大化彩玉石经过了几个步骤,还要从‘V’到‘U’到‘O’,先强后弱,再趋稳定的地壳运动构造环境。”

蓝家山任眼泪流淌。

张会长继续说:“你目标明确,松弛有致,掌握分寸和节奏,你要自我完善,善于兼容。事业不能一味地冲锋,也不能长久地停顿。它需要节奏,需要顺应天时,需要积蓄力量,也需要冲刺,才能成就大业。”

所有的委屈、恐惧和伤心都向他涌来,23岁的他无法承受得起。

爱的人就要失去,而他曾如此珍视的友情被证明是个卑鄙的骗局。无法抑制的泪水,喷涌而出。

车里的两个男人对蓝家山的眼泪视而不见。廖辉波专心开车。

张会长则目视着前方,缓缓地给他上了最后一节奇石课。

“你知道吗?在广西红水河流域地区,在2.2亿年前的三叠纪晚期,强烈的地壳运动(印支运动)使全区上升,海水退出,并发生大区域的地层褶皱和断裂;自新生代以来,新构造运动的性质以强烈的阶段性上升为主,而且早期抬升强烈,年轻的红水河不断侵蚀下切,河谷被切割成V字形的峡谷地貌,以岩块堆积为主的滨河床浅滩形成。

“后来地壳活动渐趋稳定,流水的侧蚀作用加强,河谷演变为U字形的宽谷,以卵石、块石为主的河漫滩形成,地壳阶段性再次上升,古河漫滩演变为阶地,新的河漫滩又不断生成,红水河的河谷最终演变为具多级开阔阶地的开阔谷地或准冲积平原。

“由于近百万年来,这一带地壳运动没有发生太明显的升降,而是趋于稳定,所以有充足而漫长的作用时间,使含细砾的泥沙质水流不断冲蚀、抛磨岩块和基岩,塑造着石形,抛洗着石肤。

“在红水河的深潭里是岩块相对静止不动,由含细砾石的泥沙流反复打磨岩块,其他水流湍急的河流和红水河少数急水滩河段则是岩块、卵石相互碰撞、滚磨而塑造成少有棱角和造型的卵石。

“这就是你在水下看见的大化彩玉石,经过两亿年的磨炼,它们被水手打捞出水,被我们买卖,珍藏。每一块石头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灵魂,独一无二。”

5.匿名信主人

蓝家山走进了彭叔的作坊。

他盯着那块颜色妖冶的凤凰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闭着眼睛,双手在浮雕上游走,一边喃喃自语,如同在说一堆咒语。

彭叔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家伙就像梦游人一样,用手抚摸着货架上的石头。他一一指出,哪里磨过了,哪里削过了,哪里的“水路”不对,哪里的皮色有假,哪里的浮雕被动过手脚。

有一两次,蓝家山自己也被随口冒出的判断惊住了。而彭叔已经开始抹汗了。

彭叔望着他。像喝醉酒的人,像大彻大悟的人。

彭叔开口了:“我们合作吧。”

蓝家山摇头:“我不作假。”他说完这句话,摇摇晃晃地走出院门,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茫然四顾,他将何去何从?

他昏沉沉地走在公路上,完全没有感觉到累。他甚至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不用思考,不用面对,走在路上就好,就可以喘息。

红水河的咆哮,忽远忽近,在午夜尤为震撼。白天熟悉的景物,在黑暗中都变得狰狞,风急,浪涌,天幕上也是乌云翻滚。

“我将在这里度过一生?”

突如其来的疲倦,让他沮丧得几乎无力支撑。

他瘫软在路边的草丛中,今天他面对的所有压力都在此刻化成了千斤重量,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一辆车急匆匆地从公路上驶过,他走到路边,等候下一辆车。没有车肯停下来,它们毫不迟疑,“嗖”地从他身边掠过。

他只好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徒步到了都阳镇。他困倦得不行,拍开镇上唯一一家家庭旅馆,交了钱,拿了钥匙,扑倒在床上,身体极度疲乏,头脑却飞速运转,然后越转越快,越转越乱,头开始痛了,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忽然看见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个人,瞪着他。

他迷迷糊糊地打开灯,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等到老板娘调换好房间,他的睡意全消了。

天蒙蒙亮,他就下了楼,想拦辆过路车回到岩滩。意外地,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作家悠哉地躺在摇椅上,翘着腿,正对这空荡荡的马路,手边还放着一杯泡好的茶。

当然,作家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懒懒地微笑,向蓝家山招招手,扭头让店家拿张椅子出来。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短短几步路,走得完全没有灵魂。

店家拖出一张椅子,他迷迷糊糊地坐下。

店家和作家挨坐着,他们继续聊天。蓝家山想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他听不懂,他们似乎在聊一些闲散的家庭琐事,昨夜,夜行的悲伤和清晨的悠闲,反差太大,却也让他的心情忽然平复了。而清晨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了他的脸庞上,朦朦胧胧地,他就浅浅地瞌睡了。

他醒来时,一位年轻女子坐在小凳子上,抽泣着。

作家扭头,对蓝家山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女子抬起脸,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皮肤非常干净,不过蓝家山对她没有丝毫印象。

她收了泪:“我听说过你们兄弟的事,我认识你哥哥。”

作家望着蓝家山,说:“她是鲍朝晖的女朋友。”

蓝家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见过你给报社写的匿名信。”

作家给他悄悄竖了竖大拇指。

女子困惑地望着他。

作家补充:“徐微微,那个女记者,和他一伙的。”他又对蓝家山说:“黄媛原来在电厂工作,后来进了李泰龙的公司。”

李泰龙也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真相,他俩凑在一起,绝对不是巧合。

蓝家山直言不讳:“廖宇谋曾经耍过李泰龙,李泰龙这么做,有没有报复他的意思?”

作家满意地说:“现在情节推进得非常快,看来,廖丛志躲不住了。”

黄媛说:“朝晖是被人陷害的,他是冤枉的,他和韦娜那天在桥上一直待在一起,其实是韦娜的要求,她想和朝晖演戏,是演给纠缠她的人看的。我知道此事。”

毫无疑问,她的死,一定和“纠缠”她的人有关。

黄媛说:“廖丛志、徐刚和邹瑞泽,以这三个人为首的公子帮,一直在纠缠韦娜。那天朝晖和她演完戏,激怒了他们。”

蓝家山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演戏?”

黄媛答:“他们是清白的,韦娜是处女,我完全相信他们。”

虽然荒唐,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韦娜要去体检。

他们杀死了韦娜,然后栽赃给鲍朝晖,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鲍朝晖?这一切是有计划进行的,还是失控杀人?

黄媛说的话让蓝家山脊背冒出冷汗。

黄媛说:“那天非常疯狂,他们应该是把韦娜带走了,起火的地点很可能是犯罪现场。那个地方在半山上,是他们寻欢作乐的老窝。”

作家追问:“你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黄媛沮丧地答:“什么也没有,韦娜被打捞出来,她的舅舅可能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得到了一笔钱,他给韦娜的妈妈起了一栋楼,大家都说他是把那块玉给卖了。”

他真的卖了么?

黄媛说,李泰龙套了他几次话,确定玉还在他手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泰龙是通过“收玉”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曾经的惨案。

韦娜舅舅刘新平则通过那两条大鱼,试图威慑凶手。

黄媛苦涩地说:“不要怪韦娜舅舅,他也是别无选择。拿到钱,先让韦娜的妈妈生活有着落,才能考虑下一步。”

他有把柄给人抓在手上?

黄媛说:“他去公安局录了口供,韦娜和鲍朝晖一起跳河,主要就是依据他的口供。他能发现什么证据呢?仅仅是韦娜手里的石头?证据未免太牵强。他所掌握的证据,很可能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否则他不会妥协。”

作家补充:“关键问题是,韦娜从水里捞出来后,因为家属的意愿,并未进行尸体解剖,当时大家都相信,她是被鲍朝晖胁迫自杀的。她的尸体也没能火化,最后,尸体失踪了。”

6.绝命磁带

林小珍突然失踪了,没有任何预兆,饭锅还煮在火上,衣服晾晒在临河的阳台,有几笔小款未结,传呼机还在床上,甚至她还穿着拖鞋,人就突然蒸发了。

翌日清晨,黑仔报警,整个岩滩都被惊动了。一个孕妇的失踪带来很多传言,人心惶惶,当天她在装修现场、菜市、发廊、百货店、米粉店都出现过,没有人知道是在哪个环节中,是谁带走了她。大白天的,她不可能落水,河岸边是菜地、住宅,河中心是捞石船。

老男人被带走讯问,他似乎是最可疑的人,但公安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发现任何杀人或囚禁的动机,饭店的所有装修、人员费用都是他支付的,林小珍也没有携款潜逃的嫌疑。

她的钱包还留在床头,她身上的钱不会超过五块。他被吓坏了。也不会有人劫色,她肚子已经显形了。

最惊人的是,在靠近河边的杂物房,挪开施工材料,有人发现了血迹和林小珍的一只鞋,鞋上也沾染了血迹。

老男人的神色非常惊慌,除非他是最高超的演技大师,他咬定是镇上某个变态掠走了林小珍,请求公安尽快解救她,他和林小珍似乎也有了一定的感情,声泪俱下。

蓝家山闻讯赶到岩滩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依然没有任何踪迹,派出所的人员开始调查,包括长途过路车和往返县城的巴士司乘人员也接受了调查。林小珍的房间及所有物品都被公安仔细搜寻了一遍,也没有任何发现。

蓝家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拿走了磁带。那台袖珍录音机也没有在暂扣物品清单中。

蓝家山不太想把黑仔卷入此事。事实上,如果有人绑架了林小珍,她身边的人也一定在凶手的监控下。

蓝家山和黑仔在自己家里碰了个头。他问黑仔,林小珍是否留下一些物品。

黑仔想了想,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有哪些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情?直接告诉我。”

蓝家山决定暂时对黑仔保密,毕竟他在廖宇谋手下工作,打草惊蛇,对他反而不利。

蓝家山也在第一时间通知了徐微微,提醒她注意安全。

徐微微愣了许久,倒吸一口冷气:“蓝家水会有危险吗?”

她这个念头也把蓝家山惊着了,蓝家水也是知情人吗?

徐微微说兵分两路,她会去给韦娜的舅舅刘新平打个招呼,蓝家山可以去把他们所了解的一切告诉作家。

她说:“知道秘密的人越少,掌握秘密的人就越危险。”这句话的意思是,凶手开始行动了,而知情人处境危险。

蓝家山回到家中,家里人也听说了林小珍失踪的事,神色十分紧张。他们似乎不了解蓝家山和林小珍的关系,所以只是把这消息当成镇上出现了绑架孕妇的“变态”。

蓝家山和家人聊了聊,回房休息时,母亲跟了上来。蓝家山以为她要谈卓越的事,心中有些烦闷,但没想到,她关上门,神情非常紧张。

“我跟所有人都没有透露。”她开场白后面的话让蓝家山惊跳起来。

“那个失踪的孕妇,两天前给你送了个纸箱。她是晚上送过来的,特别交代,让我替你保管好,不要给第三个人知道。”

母亲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连你爸爸都没说。我也没跟公安说,他们到处走访调查。我就跟你说,你不能隐瞒我,你要保证,不能有危险。”她用手抚着心口,余悸未消。

蓝家山握着她的手,郑重地答应了她。他的眼眶湿润了。

母亲从床底把纸箱拖了出来,上面还做了很多伪装。打开箱一看,全是磁带,那台小收录机也赫然在目。

她预计到了面临的危险,因此提前把关键的证物交给了他。

这些磁带都被她做了标记,看着她一笔一画的拙劣字迹,蓝家山的眼睛模糊了。

徐微微和作家在宾馆里等着他,谢云心也在座。她的神色非常严峻。

他们一边收听录音磁带,一边备份。离奇的案件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林小珍采用窃听的方式,从凶手的只言片语的聊天中整理出了事情的脉络。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虽然用的不是光彩的方式。她带着“新人”和“公子帮”维持“友谊”,而每次设计录音时,她都会巧妙地抛出话题,等她离开,窃听对象就会做出反应。

比如这次:

林小珍在用聊天的口吻说:“这个都安妹长得很像韦娜,韦娜,就是那个跳河的妹仔。你们不觉得吗?”

邹瑞泽故意答:“我不记得韦娜长什么样了。”其实他很心虚。

林小珍提醒:“你还追过人家。”

廖丛志不高兴了:“你吃错药了,要谈死人。”

林小珍:“我带都安妹去买件衣服。”

邹瑞泽粗鲁地:“把套套一起买了。”

重重的关门声。林小珍离开了。

邹瑞泽恨恨地说:“傻X一提韦娜我就冒火。”

廖丛志:“谢副总的女儿,那个女记者,又翻出黄记者的事来了。”

邹瑞泽肯定:“他们找不到证据的。”

廖丛志:“韦娜埋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她舅舅说是火化了,在老家摆着个骨灰盒,谁知道真假。”

邹瑞泽有些紧张:“别说这事了。”

听众都听出一头冷汗。

林小珍用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心,录下了大量蛛丝马迹。

这是另一段录音。

邹瑞泽说:“李泰龙放出风声,要收岩滩玉,而且是韦娜手上的那一块。”

廖丛志答:“他对我爸怀恨在心,因为我爸爸当时耍了他。我觉得他是在找事。”

邹瑞泽看来也不淡定了:“他对韦娜的事应该不知情啊。”

廖丛志有些迟疑:“不好说,他抛出10万悬赏啊。”

邹瑞泽沉不住气了:“刘新平会不知道真相?你说,这俩家伙是不是有可能联手?”

廖丛志提醒:“我们要小心刘新平。”

邹瑞泽强作镇定:“他那一大堆赌债的借条不是还在我们手上?”

廖丛志怀疑:“也许他察觉到了这是我们设计的。”

邹瑞泽反问:“你以为他傻瓜啊。不过他就算知道,也不敢说。”

这下蓝家山等人完全明白了,韦娜舅舅刘新平被人设计,估计欠下了巨额债务,而公子帮他摆平的条件是,免除账务,又给了他一笔钱,刘新平才有苦难言,不敢公开追究此事,因为把柄被捏在公子帮手中。

机会来了,录音到了关键时刻。

邹瑞泽做了决定:“不要再跟这个大肚婆打交道了。这女人,我觉得不干净。”

廖丛志同意:“我也有这感觉,而且她真带着孩子去找谢总,我们的脸往哪儿放?”

邹瑞泽不安地说:“我老觉得,她和韦娜的事有关,你看她老是有意无意提到韦娜,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廖丛志回忆道:“徐刚喝醉那次,跟她说过,我们也这么玩过韦娜,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邹瑞泽看来也有点害怕了:“别再搭理这女人了。”

廖丛志似乎同意了:“她手里也没什么新鲜货色了。”

后面是一些非常淫秽的谈话,蓝家山想关掉录音,谢云心制止住了他。

听着这段录音,大家都很难堪,而谢云心则铁青着脸,这几分钟非常难熬。终于,夹杂着一两句的重要信息出现了。

邹瑞泽似乎在埋怨:“我当时喝多了,你们也不制止。”

廖丛志生气地:“你不是喝多了,你当时是完全疯了。”

邹瑞泽辩解:“谁也不知道那个卖弄风骚的妞居然是个处女,她当时那状况,我们花多少钱都摆不平啊。”

廖丛志低声:“强奸总比杀人好吧。”

邹瑞泽的气势开始减弱:“我们都红了眼好不好!”

廖丛志:“不说这个了。我们得商量好,以后真出了事,就推到徐刚头上。我们现在统一下口径。”

后面的对话令人毛骨悚然,大家的脊背全被冷汗湿透了,他们是在宾馆里对一件惨绝人寰的虐杀事件“对口供”。

这期间,林小珍曾打过电话进来,除却这些干扰,在场的人都从对话中拼凑出了事件真相。

事情的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1990年,韦娜回到岩滩镇,邂逅了本地大名鼎鼎的“三大公子”中的邹瑞泽,她以为自己可以钓个“金龟婿”,当她发现“公子帮”靠不住后立刻刹车。但按邹瑞泽的话说,她已经把他们的火勾出来了。

韦娜不堪邹瑞泽的骚扰,让已分手的前男友鲍朝晖配合自己演一场戏,她试图公之于众,让骚扰者知难而退。当时,韦娜和鲍朝晖故意在桥上卿卿我我,彻底惹恼了邹瑞泽,为后面的惨剧埋下了伏笔。

“公子帮”傍晚喝醉了,邹瑞泽提议大家去找韦娜调和,他们把韦娜掳上车,话不投机,邹瑞泽动了手,就在车后座侵犯了韦娜,三人都惊住了。没想到韦娜还是个处女!

三人把韦娜带到半山坡上,一不做二不休,轮流侵犯了韦娜。然后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或威胁恐吓,或许以经济补偿。都没能奏效,韦娜痛不欲生,扬言要让他们把“牢底坐穿”。

在这期间,韦娜的态度让他们一度以为可以协商,韦娜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要求联系一位“女友”。而她对着手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被徐刚他们欺负了。”话音未落,就被人抢走了电话,被殴打。

丧心病狂的邹瑞泽又喝了点酒,完全疯狂了。徐刚也心烦意乱,要求让自己“搞定韦娜”,他的提议是“带韦娜下山,让女性朋友安抚下她”,这个提议被拒绝,徐刚赌气先行离开,同时警告伙伴说,她不松口,就不能送她下去。但也交代,不要再动用武力。

徐刚走后,邹瑞泽和廖丛志试图收买她,韦娜情绪激动,双方言语冲突后,邹瑞泽失去理智,开始殴打她,廖丛志阻挡不及,韦娜此时已神志不清了,开始尖叫。邹瑞泽失手掐死了她。

随后,杀红了眼的邹瑞泽做了一件惨绝人寰的举动,他剖开了韦娜的肚腹,往里面塞满了廖丛志收藏的鹅卵石,也就是岩滩玉,见此情形,连廖丛志都吓得躲在门外。

录音呈现的场景,证明了他们在对口供,他俩打算把邹瑞泽所做的事,都推到徐刚身上,甚至还订下攻守同盟,他们不但没有参与轮奸,反而竭力制止徐刚。

邹瑞泽往韦娜肚子里塞了好几块石头后,要求廖丛志缝合,遭拒绝,邹瑞泽发起了酒疯,扬言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廖丛志无奈顺从,最后,两人用钓鱼线将创口缝合,邹瑞泽表示要把她沉进水中,在她嘴里也塞了一块岩滩玉,手里也绑了一块岩滩玉。

“你完全疯了。”廖丛志谈起当时的场面还心有余悸。

他们把韦娜在凌晨时从桥上扔下江,然后四处寻找“替死鬼”鲍朝晖,企图造成两人共同投河的假象。

他们翌日清晨才找到鲍朝晖,把他劫上车后,拉到秘密地点,灌酒,待夜深人静,将不省人事的鲍朝晖从下游的一座桥上抛下河中。

还原凶案过程后,现场一片沉寂。

谢云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报警吧。”

7.真相背后

刘新平向警方坦白真相后,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他托人给蓝家山送来一块石头。韦娜手上的那块岩滩玉,终于辗转到了蓝家山的手中。

刘新平承认,当初,韦娜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一直存放在医院的停尸间,廖丛志出面,以鲍朝晖是廖家父子船上的水手为由,向韦娜家人赔偿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家人拒绝了警方的尸检要求。

1991年冬,由韦娜舅舅刘新平做主,秘密给韦娜“结了阴亲”。对方是个溺水而死的未婚青年。

给韦娜换衣时,刘新平发现了韦娜肚腹中的石头,意识到外甥女是被人害死的。但他此时已被廖丛志设了圈套,欠下巨额赌债,他虽然猜出了些许真相,但却不敢报警。

悲愤的他选择在韦娜“出嫁”这天,重新缝合了尸体,同时拉来蓝家水当见证人。

此后,刘新平在网箱铁笼中养起了几条体积巨大的龙鱼,借此提醒大家,惨案死者冤魂不散。

而李泰龙亦觉察到其中的蹊跷,再加上他对廖宇谋当初对自己的欺骗行径耿耿于怀,便借收藏岩滩玉之机,借悬赏10万追查韦娜手中的玉石之名,希望能让真相水落石出;鲍朝晖的女友黄媛知道小鲍和韦娜是清白的,所以不相信两人会殉情,因此持续不断地给报社记者写信,暗示两人的死亡背后另有隐情;黄记者曾一度接近了真相,他差点就从陆卡云那里找出韦娜手中岩滩玉的源头,结果功亏一篑,关键时刻被廖丛志发现了,他们一伙设计,给黄记者扣上了“与水手之妻偷情”的帽子,而知情人之一——陆卡云的水手丈夫,在此微妙阶段突然死于水下,是“意外”还是“谋杀”?也许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廖丛志和邹瑞泽被逮捕,他们指认了犯罪现场;刘新平带警方找到了韦娜墓地,整个岩滩万人空巷,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开棺现场的山头。开棺现场惨不忍睹,一堆岩滩玉暴露在残骸中,包括蓝家山在内的许多人为此一连做了几天噩梦。

一个多月后,有人给蓝家山带了件物品。打开纸箱,里面是片“瓦”,其实也不是“瓦”,是块奇石。

蓝家山打电话向宋老师致谢时,宋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你和我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们闹完了,会有很多经验教训,你们也许会越来越好,但你知道谁最苦吗?”

蓝家山揉揉眼睛,心中的苦涩让他凝噎。

“那个女孩子被你俩耽误了,我不知道你们谁在撒谎,我只看得见结果。我没有办法扭转局势,我儿子沉浸爱河,那个女孩已身不由己。卓越的伯父喜欢我儿子,她的父母也中意他,但我知道,那个女孩心不属于他,一句话,彭超俊在追求不属于他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也许这是个错误决定;你丢失了属于你的感情,会有事业或其他女人来弥补。但对于那个女孩子,最宝贵的青春,被命运开了个玩笑。

“她的心也不属于你了,她把自己的心埋起来了,多么遗憾的事啊。最遗憾的,是我们都无法扭转。

“他俩也许会过得很幸福,因为爱情的保险期始终有限。他俩也许会好好过日子,但这个女孩永远错过了她的爱情。多可惜啊。”

蓝家山咬着嘴唇,眼泪仍然淌了下来,“是个教训吧,永远错过了。是啊,你们很年轻,有犯错误的权利。可是,想想,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才能把喜欢的人从心里抹去。”

蓝家山挂了电话,蹲下来,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些日子,他终于痛快地哭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他的父母默默地望着儿子,没有说一句话。

徐微微给蓝家山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韦娜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蓝家水的。

在电话里,徐微微对蓝家山做了告别。

“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因为蓝家水良心发现,他告诉我,我哥哥并不是死于车祸。当天晚上,他看见我哥哥喝醉了,下车走到桥边方便,他才把车撞过去的。我哥哥命不该绝,但我不会告发蓝家水,冤冤相报何时了。”

徐微微苦涩地说:“你要争口气,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再见,蓝家山!”

蓝家山从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徐微微。他的人生进入了新的轨道。

后记

20年后,蓝家山成为国内最大的红水河奇石收藏家,手上的奇石总值超过10亿。他定居南宁,正在筹建国内规模最大的个人藏石馆。

他1997年结了婚,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卓越、徐微微和启明星。

他和谢云心有过长达三年的合作,他和宋老师也有过合作,后者在他起步阶段给予他不小的帮助。

莫尔1994年死于一场车祸,和单位的三位同事一起罹难。

蓝家水出狱后没有再回到岩滩,他一直留在柳州,在电脑城做生意。

妹妹蓝家雪十多年后成了名气不小的旅游专栏女作家,远嫁国外。

作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以岩滩为背景创作过任何文学作品。

林小珍在韦娜案件侦破后现身,警方对她涉案的所有信息保密,她一直在岩滩做饭馆生意。没人见过她的孩子,据她说,孩子已流产。

2009年,岩滩玉被权威专家认定,部分含有与和田玉相同的透闪石成分,与岩滩一脉相承的贵州罗甸的“罗甸玉”曾一度声名鹊起,被称为“罗甸和田玉”,2011年被政府封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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