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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 革命经济学

〔革命首要的是钱,没钱,即使是革命这样正当的事,也没戏。革命在前台唱戏,后台站着的是利益。〕

造反要花多少钱

干事就需要花钱,这是经济学的常识。但是,过去人们一向认为,做土匪打劫是没本的买卖,只是风险大点,一旦失手,小命就丢了。再往前走一步,造反似乎也不需要钱,拉起队伍来,抢政权就是。抢得到就一本万利,抢不到,大家没饭吃,一哄而散。所以,像陈胜吴广干的事儿,一般也被视为没本的买卖。

孙中山的革命党,虽然据说他们也挺羡慕洪秀全的,但却不能像洪秀全那样,先打出旗号,再攻城拔寨,掳掠资财。他们的起义,有点像做生意,先筹集了本钱,买枪械,花钱偷运回来,还要花钱收买参加人员,从帮会到新军甚至防营,连起义骨干的活动经费,从交通住宿到吃饭的钱,都得事先准备好。好些革命党人比如孙中山,原本就是职业革命家,自己就要靠信徒捐款养活,一会儿钱松,一会儿钱紧的。筹集一大笔造反经费,实在不容易。但凡党徒有产业的,多半保不住。孙中山的哥哥孙眉,就因为支持弟弟革命破了家。而另一个革命富翁张静江,也因为屡次需索,累得在巴黎的产业,半死不活。据说,他跟孙中山汇款的暗号,A、B、C、D、E分别代表一万、二万、三万、四万、五万。而孙中山动辄给他发一个C或者E,他是穷于应付。不过,革命党最大的财源,还是南洋。毕竟,革命党拉捐款,只能靠海外华人,而华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东南亚,欧洲和美国要排在第二位。而同盟会中人,在海外资源最多,筹款能力最强的,还是孙中山。只有孙中山在海外华人中最有人脉。需要提一句的是,当年的捐款,不尽出于海外华人的革命觉悟。好些捐款,实际上是华人对革命的一点赌博性投资。革命党人在拉捐助的时候,往往会许诺给捐款人一些革命成功后的官衔。当然,这些官衔,在革命成功后,绝大多数都没有可能兑现。

凡是涉及钱财,就难免有纠葛。口直心快的章太炎,因《民报》经费跟孙中山撕破脸皮大闹,背后实际上是部分来自东南和中部同盟会成员对孙中山长期的不满。在他们看来,把资金过多地投向孙中山的家乡两广一带,明显是出于地域的偏心。但是,考虑到资金的来源,孙中山大概也只能这样选择,毕竟,南洋的华人华侨,多半来自两广。如果能在广东占一块地方,也便于争取海外的援助。在孙中山眼里,像武汉这种四战之地,尤其是不能考虑的。所以,同盟会在章太炎事件之后,实际上处于部分的分裂状态。部分原光复会的成员,在东南地带自行其是,而来自中部的前华兴会成员,也自己做自己的。当然,他们就没法指望孙中山的筹款接济了。

1911年(辛亥年),革命党人策动了两次他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起义。一次是4月的广州起义,一次就是10月的武昌起义。武昌起义是场没钱的革命,起义前,当地的革命党人为了弄钱,什么招都想过试过了。最后弄到手的,还就是自己同志刘公借口捐官,从家里骗出来的五千元(原本是五千两银子,他的同志给他剩了一点),用这些钱从上海买了些手枪和子弹,在汉口租界设立了据点,买了好些旗帜,还刻了起义后的都督印。这些钱还剩多少,我不清楚,但真到了起义当口,由于据点暴露,手枪和旗帜、大印,甚至没花完的钱,都丢给了清军。唯一起了作用的,就是从外面买来的少许子弹。这些子弹,在据点暴露前就偷偷带进了军营,由于新军子弹被控制,这点子弹最后在起义时,派了大用场。但是,起义者真正用来攻打总督府和其他据点的武器弹药,还都来自于楚望台军火库。可以说,即使刘公的五千元,也没有多少派了用场。基本上,武昌起义就是一场穷革命,没花钱的革命。可占了武汉之后,藩库里却有四千万元左右的银子。真合算。

然而,4月的广州起义,钱花得却非常多。所需资金,大部分来自东南亚。其中英属东印度(即今天的马来西亚),捐了五万,荷属东印度(印尼)五万,暹罗(缅甸)和安南(越南)各三万,剩下的一万大概来自美国。买枪械差不多花了六七万,其余的用来招募人员,收买军队,再加上各项杂费开支,一共的花费,超过了预算四万,前后共计耗费了十七万多元。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是新军一个军两个师一月的军饷了。广州起义,拉没有革命觉悟的军队,要收买。动员各地有革命觉悟的“选锋”,每个人的行旅、住店都得安排,每人的装备,得花钱买,动员得越多,花费就越多,按人头拨款。后来看革命党人的账目,每人帐下多少人,发多少钱,什么用处,一清二楚。而在武昌起义中,士兵住的是军营,吃的是军粮,手里的家伙,是朝廷给的,只是不发子弹,需要从外面弄点。甚至连起义,最后都是自发的,领头人都没有一个,更不需要管领头人要钱。可是,我们知道,花了这么多钱(几乎耗尽了革命党的筹款能力)的广州起义,最后却一败涂地。好心人收了七十二具尸体,其实死的革命烈士,不止七十二位。钱,当然都打水漂了。

看来,造反能否成功,关键在形势,不在钱多钱少,形势比人强嘛。如果没有皇族内阁和朝廷收回路矿权的东风,武昌的革命,也未必能成功。但是,至少,运动新军起义,要比孙中山等人一贯的输入型起义,花钱买人起义要高明些,算经济账,成本也低得多。自武昌起义之后,穷革命的模式开始复制,各地的起义,基本上都是没本的买卖,而且大多都获利甚丰。清朝新政其间各地攒了点银子,都留给革命党人花了。

革命钱紧

同盟会主要是由三大团体组成的,一是兴中会,一是华兴会,一是光复会。人员分别来源于珠江流域、长江中游的两湖和长江下游的江浙。同盟会总理是孙中山,在海外募款能力最强的也是他,这大概跟海外华侨多来自两广有关。同盟会成立后,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了,但同盟会发动反清起义的重点,依然集中在广东。时间一久,广东的起义钱花了不少,功效一点也无,原光复会和华兴会的人,就不大高兴了。书呆子章太炎跟孙中山闹翻,其他人如徐锡麟、秋瑾、蔡元培、陶成章也开始自行其事,在江浙策动起义。两湖一带的人虽然黄兴和宋教仁等还能忍,但性子急的湖北人则另起炉灶,成立了共进会,虽然给孙中山留了面子,依然遥奉他为总理,但已经很明显要分出去独立单干了。

单干的两湖革命党人,最大的问题,是缺钱。两湖革命党中,居正是跟孙中山跟的比较紧的。黄兴派他到武汉,运动新军,准备响应广州起义,但只给了八百元经费,而共进会系统,一个钱也不给。干革命需钱的大宗是购买军火,其次为试验炸弹,然后出版宣传品要钱,办报纸更要钱,联络会党,在新军里发展成员,都要钱。两湖的革命党人,比不了孙中山他们,有海外华侨做后盾,只要没有钱了,满世界多转两圈,总能弄几文。而他们只能在自己身上想办法,可惜,这些革命党人,革命有道,发财无门,生利的办法不多。办客栈开饭铺,生意倒是挺红火,但开了就赔,光招待自己人了。想卖文,武汉这个地方媒体不发达,常年开办的只有两家报纸,稿费甚低,每千字才五百文铜钱,一块大洋都不到,而且标点符号还不算,自己靠写稿糊口都难。还有人提议说,周边的山里有绿毛龟,挺值钱的,可以上山抓龟。但这些人不是山里人,哪里找得到这样名贵的乌龟。那时候,开报馆也算一个可以生财的路,革命党人有稍微有钱的,破家办了两份报纸,一个办着办着活不下去了,一个《大江报》倒是颇有声势,可是詹大悲一篇社论《大乱者,救中国之良药也》,太猛,立马给清政府封了门。湖南人焦达峰是个能干的家伙,正在没办法的时候,他的一个相识的同乡,弄了一些布到汉口来卖。焦达峰动三寸舌,将之说动入了伙,于是就靠卖布所得,维持革命。可惜,布总有卖完之一日,钱还是紧。

没办法,穷极无赖的革命党人,为了弄钱,开始发挥创意。有人说起,武穴附近三角山下,有座庙,传说庙里有个金子的佛像。大家很兴奋——把佛像偷出来卖了,不就解决问题了。于是,一干革命党人,居正、焦达峰、邓玉麟等人,立即出发,到了武穴,找到了那座庙,白天假作上香,打探明白,那庙里是有尊给了钱才肯露面的欢喜佛。看着和尚神神秘秘的,他们认定,肯定是尊金佛。于是,先花钱探明了放置地点,然后精心布置,带上家伙,晚上动手,几个大汉挖开了庙墙,偷出来佛像,抬着走了半夜,才发现原来佛像是铜的,卖不了几个钱。事发,四乡乡民皆知金佛被盗,激起民愤,到处追捕,众革命党只好丢了假金佛,赶紧逃命。

偷菩萨没弄到钱,只能在自己人身上挖潜力。正巧有位新加入的同志邹永成家里有钱,于是就让他出血。可是,邹家的财政大权,掌握在他婶子的手里,他要用钱,只能问婶子要。由于要得太多,太勤,他婶子已经拒绝付款,因为老太太的手边也没什么现钱了。邹永成告诉他的同志们,现在可以打主意的,只剩下老太太的首饰,估计连金带银有好几斤。要或者借,肯定没门,只能偷。焦达峰出主意,弄点麻醉剂,偷着给邹的婶子食物里下上,然后下手。邹永成照办,婶子果然呼呼大睡,可是,待到邹永成潜入婶子的卧室,将要下手的时候,他婶子却居然醒了,出现在他的身后,精神百倍地骂了邹永成一顿。邹只好跟前来接应的同志,灰头土脸地溜了出去。后来当了湖南都督的焦达峰还仰天长叹:莫非天不欲使我辈成事乎?为什么麻醉剂失灵?不知道。也许老太太知机得早,看出了名堂,根本就没吃。

正在湖北的革命党人闹穷闹到无可奈何之时,共进会的刘公从日本回国了。刘公的家族是襄阳巨富,比邹永成家还要有钱。有钱的刘大少,原本家里让他留学,就是图个出息,他也不像众多革命党人一样只是在日本混学,而是进了明治大学学经济。这回回来,虽然没有拿到学位,却谎称要进京参加留学生考试,拿个功名。当时,清廷举行留学生考试,分别给予举人、进士头衔。如果考不上,就顺便捐一个道台。一言以蔽之,就是要银子。他们家也真不含糊,真就给了五千两银子的银票。革命党人听说,人人眼睛都亮了。大家想了很多招儿,怎么劝刘公出血,连美人计都想了。给刘公介绍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革命党人,这女革命党,还真就看上了刘公了。其实不用这么费事,美人还没张口,刘公很爽快地把钱拿了出来。大家可怜他,没有全拿走,只兑了五千元大洋(五千两银子不止兑五千元)。有了这一大笔银票,武汉的革命党人,一下子就脱贫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1911年,这一年,注定要出大事。革命党人有了钱,派人到上海购买手枪,在汉口租界,租下密室,试制炸弹,连起义的大印和旗帜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试制炸弹不慎,炸伤了自己,暴露了据点。这些人也真的没用,逃走的时候,钱不拿也罢,大印和旗帜不拿也罢,连花名册也不销毁或者带走。结果一干好汉被捉的被捉,逃走的逃走。眼见得一场起义就要流产,没想到,革命党人据点被暴露后,一个传说居然让一个必败之局翻盘,这个传说是,革命党的花名册落到了湖广总督瑞澂手里,这个满人总督打算按图索骥。于是,当天夜里,群龙无首的新军革命党人,加上接近过革命党人的新军士兵,一哄而起。武昌首义,就这样成功了。此前革命党人筹的钱,买的东西,除了少量的子弹外,一毫都没用上。

革命暴力催租税

秦汉以来,有政权,就有租税。租是给田主的,税是给政府的。革命前,江南地区由于城居田主比较多,因此很多田主把收租的事务委托给专业的“局”来做。专业人士催租,自然力度比田主大,有时候也会借助官府的力量来吓唬人,但是,真正动真家伙的时候,非常少。至于皇粮国税,地方官征收之际,对于那些抗税不交的“刁民”,也会派衙役把他们抓来,关在班房里“比较”(一种准暴力的催税办法,所谓三日为一比,五日为一较),但真正动武,也谈不上。除非碰上某个地区集体抗粮抗税,才会申请镇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等于民变了,镇压是由军队来干的,不过这种事,出现的几率并不高。

辛亥革命是城里人的事,一般的内地农村人对于革命基本上不明里就,稀里糊涂,当然也不关心,除非革命找到自己的头上,比如被拉了伕,给剪了辫子。但是,这么大的事,乡村即使是一潭死水,总会有点动静,尤其是那些比较发达富庶的地方,比如江浙的长江三角洲地区,难免被波及。

这些地方关于革命的传闻,大抵有两派。一派以为是帮会的勾当,反清复明,革命党打白旗,白盔白甲,为崇祯皇帝戴孝。革命把鞑子赶走,汉人坐天下,明朝又回来了。所以,有乡下的土乡绅,身穿明朝衣服出来迎接革命军。另一派要比前者认识提高了一点,他们看来,革命就是不要皇帝,不是明朝复兴。既然不要皇帝,皇帝没有了,皇粮国税也就不用交了。所以,信奉后一种说法的人,不仅皇粮国税不交了,连田主的租子也自动免了。

江浙地区,最早革命的是上海。上海沪军政府守着第一号大商埠,不愁没钱用。为了收买人心,挖清朝的墙角,四下贴告示,免除农民的租税。但是,前后脚功夫,浙江和江苏就都独立了。这两个地方虽也富裕,但架不住新政府扩军太快,一个师一个师地增加,加上外地的客军一个劲地涌进。那时候也不兴讲革命精神替代物质享受,每个军士都要发饷。原来藩库存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正好赶上秋季征收,租税该征还得征,不征,政府和军队吃什么。农民不肯交,聚众抗粮,只要当地田主有请,军政府立即就派兵征讨。昆山青浦一带的农民,本来就有心不交租税,又看到了沪军都督陈其美免租税的告示,抗租抗税,理直气壮。但是江苏军政府派来了几船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开枪镇压。人死了,租税自然也就征上来了。无锡、常熟、江阴等地也陆续发生抗粮抗租事件,次次都遭到暴力的镇压。昆山抗粮的领头人是个廪生,以为农民的行为充分有理,还送上门去跟官府力争,以为还是清朝,秀才不领刑责,但到了革命的衙门,却被抓起来枪毙。常熟王庄乡农民抗租,常熟军政府派兵下去,一口气打死乡民三十余人。大义桥领头抗租的地保,被抓到县上,省里来了委员,提讯人犯,略问数语,即推出一枪毙掉。当时,军政府明令,凡是抗粮抗租的农民,一律军法从事,不加审讯,即行枪决。有的地方,农民确实聚众有武装抵抗,比如无锡、常熟和江阴三边交界处的千人会抗租抗粮事件,出兵镇压,还有点借口。但多数所谓的抗租抗粮事件,无非是一点点的骚动,有的则是秀才的和平请愿,却也平白地死了好些人。这样的杀人,大规模的杀人,如果搁在清朝,太平时期是没有地方官敢这样干的,但是,革命政府,却做到了。

显然,我们前面讲到了,革命后的政府,由于军费开支迅速膨胀,大批的士兵招来了,如果不发饷,就会闹事,甚至兵变。事实上,这样的兵变不仅在南京频发,就是在苏州也发生了。为了遏制士兵闹事,必须保证军费。求助于商人当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总是这么干,在兵荒马乱之际,商家的业务也萎缩,不能回回应命。唯一的办法是从农民那里拿,如果农民不给,只有强力去夺。反正革命者的政权,自以为有比清朝更多的合法性,清政府不敢干的事,他们敢干。不仅江苏军政府这么干,其他地方也是一样,连沪军军政府,后来也开始暴力征粮。太仓的一位读书人曾经写到:“新朝气象百弊无,惟有租赋难蠲除。大府火急筹军需,哓哓抗诉胡为乎?多言尔且罹罪辜,即不笞杖亦孪拘。小民畏法长叹吁,痛深不觉涕沾濡。”尽管小民痛楚不堪,但由于军需火急,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尽管革命的目的之一,是解民倒悬。但具有强固的英雄史观的革命党人,也的确对于底层民众的疾苦,并不十分在意。革命能否成功,才是最关键的。因为在他们看来,革命成功,可以给民众一个光明的未来。至于革命过程中对一般民众造成了什么损害,反而使民真的倒悬了,原本就是必要的牺牲。只要最后能换来一个新天地,一个他们眼中的天堂,民众暂时苦一点,也是无所谓的。革命党人在行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规避行人的动机,革命在进行中,怎么在乎民众苦不苦?革命本身的崇高,压倒了一切,使得他们多少有点肆无忌惮。只要革命能成功,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理解。

革命声中的税务司

革命声中,一个个政权易帜,无论换不换人,旗帜肯定是要换的。虽然说,革命后的政权,打什么旗,并不统一,即便是革命当事人,有打铁血十八星旗的,有打青天白日旗的,在广东的汕头,还出现过红白蓝三色旗,更多的,是打白旗。后来打白旗代表着投降,但在当时,打白旗,就代表着汉人的光复。光复后的新政权,照例要接受所有的政府机关,一个不落。否则怎么叫夺权呢?但是,有一个机构,新政权却接收不了,这就是海关税务司。

税务司有钱,革命党缺钱。尽管各地都接收了清朝地方政府的不少银两,但革命后的新政府,一般都要拼命地扩军,越是革命党人当家的地方,扩军就越是厉害。世界上,最费钱的事业就是军队,所以,无论清政府留下多少家底,都是不够用的。如果能把一个有大批税金收入的机构控制起来,革命政府当然是乐不得的。所以,很多地方的新政府都尝试接收税务司,或者让税务司听命于他们。但是,税务司却一律不买账。江汉海关的税务司不仅拒绝了鄂军政府更换海关监督的要求(这个职务例由中国人担任,但没有什么权力),而且明确告诉黎元洪派来交涉的人,他不是中国政府的官员,而仅仅是总税务司的雇员。有的地方税务司甚至强调,他是英国公民,经英国政府批准,在总税务司任职,只接受总税务司的命令。云南起义后,都督蔡锷要求当地税务司听命,但税务司不肯,说只听总税务司的命令。蔡锷说总税务司是中国官吏,他可以下令,我也可以下令。税务司回答说,总税务司虽然是中国官吏,但委任他时是要经过英国政府同意的。甚至,各地税务司连革命党人更换旗帜的要求都不答应。长沙海关的卫兵,未经税务司的批准,自行把黄龙旗换成了白旗,但税务司看了很不高兴,马上下令撤下来,而且还派人向都督焦达峰抗议,焦达峰这个山上下来的都督,还只能道歉。各地光复城市的海关,没有一个挂革命党旗帜的,大多是什么旗都不挂,保持所谓的中立。惟有广州有一点点的妥协,广东的革命政府对海关说,如果他们的海关巡船不悬挂他们的旗帜,就不保障他们的安全。光复后的广东,各路乱七八糟像土匪似的民军太多,把洋人也吓着了,于是,广州海关的巡船,勉强挂了白旗。长沙税务司,还拒绝了新政府要求把税款暂时存在中国银行的要求,哪怕新政府允诺决不动用也不行,谈了半天,最后还是按惯例,汇到汇丰银行汉口支行。革命后的镇江军政府,派了一个新的海关监督来,被拒掉,向来由海关税款摊拨的当地政府衙门经费,税务司也拒绝拨付。在这个坚持“中立”过程中,各地税务司却跟外国领事,尤其英国领事馆保持密切的联系,显然,这种中立是得到列强支持的。

只是,这个“中立”机构的华人雇员,可不像他们的上司那样中立,武昌起义一爆发,就有好些海关的佣人和苦力去投了军。上海的海关低级华人雇员干得更猛,革命后,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海关仓库里的军火被盗事件,不是小偷小摸,而是成批的军火被成批地运走。连总税务司都知道,如果没有“内贼”的海关里华人职员的配合,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所以连忙要上海税务司训诫华人雇员,要么辞职,要么停止破坏“中立”。可是,已经晚了,库里的军火,一点不剩,都已经都装备了革命军。

但是,中立的税务司,却对能否保证用关税和盐税支付庚子赔款,以及保证一部分由厘金摊付的中国政府借款的保障问题,十分关切。毕竟,革命一起,仗打起来,对于关税也有影响,而且厘金的征收,一直总税务司就没有控制得了,革命之后就更不好说了。在各地税务司的“严正”交涉下,临时政府的实业总长兼盐务总监张謇只好下令,各地绝对不能擅自动用税款,以免影响赔款和洋债的支付。

清政府的总税务司,是个比较独特的政府机构。从起源上讲,这个机构跟总理衙门一样,是清政府被迫成立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战败,清政府被迫在西方列强面前,放弃固有的朝贡体系,成立涉外机构。这个机构,在外国人看,是外交部,但在清朝自己看,则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不光是双关语上的自尊自大,实际上也是把所有涉及西洋的所有事务都管了。所以,涉及洋商来华贸易的海关事务,当然也得管。虽然清朝过去也有海关,但基本集中于广州一地,具体事务也是由行商代管的,新型的海关事务,没有人明白,加之总税务司成立时,清政府的鸵鸟思想依旧还是主导,连成立总理衙门都是临时应付,更何况总税务司。结果,这个临时机构中的临时机构,就大方地交给外国人办了。

当然,办起来之后,人们发现,当初的临时机构,不仅没有取消的可能,而且越办越大,总税务司也越办越红火,原来微不足道的关税,逐渐增加,也成为了朝廷的第三大收入。总税务司,最终变成了承包给外国人的一个政府机构。由于体制的缘故,这个机构从一开始,就挂在“外交机构”下面,而且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税务司赫德,又长期跟清政府关系密切,包括跟政府要员个人关系密切。所以,半是因为体制的原因,半是因为承包者个人的原因,总税务司跟总理衙门难分彼此,跟各国公使过从甚密,频繁参与中国的外交决策和过程。在中国政府在欧洲各国设置使馆的时候,总税务司甚至通过派自己的人进去做翻译,掌握中外交涉的第一手资料,干的像是间谍的活计。反过来,总税务司的事务,却决不允许中国政府插手。各地分税务司,则跟各地的外国领事,尤其是英国领事来往多多。由于治外法权的存在,洋商在到达中国之时,必须告知本国的领事,所以,海关收税也必须跟领事打交道。作为洋人的税务司,出于个人的偏好,也喜欢跟领事保持密切的往来。

不管在李泰国还是赫德甚至清末的安格联时代,总税务司都是一个独立的封闭体系。不仅制度和规矩是外国的,连人员也是外国的,中国人顶多能做最底层的职员,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各地税务司,跟外国领事往来密切,却从来不买地方政府的账。由于这么大一笔收入地方政府不能染指,而且随着清政府中央集权的努力深化,税务司的手,逐渐借厘金的抵押问题,伸到向由地方管理的厘金领域,所以,清政府的地方大员,几乎都对税务司表示了强烈的反感和不满。但是,他们对于这种得到中央政府和列强双重加持的机构,却也只能徒呼奈何。这样的机构,你说它是中国政府的吧,它却对保障列强在华的利益更有兴趣,尽管这个兴趣,大体上能限制在它业务范围之内。你说它是列强代理人吧,它又的确在为中国政府工作,中国的关税和盐税,如果不是归它管理的话,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率,有如此大项的收益。

其实,无论这个机构有多么的独特,但在制度上,它就是中国的一个海关总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没有理由中立,也没有资格中立。其中的洋员,其实也没有资格宣称自己不是中国政府的雇员,因为资格最久的总税务司赫德,曾经多次强调,总税务司的洋人雇员,就是中国政府雇员。从法律上,毫无疑问,这个机构就是中国政府的一个部门,所有雇员都得听命于政府,政府如果换了,就得听新政府的。但是,当时的革命党人,面对一个充斥了洋人,而且跟当地外国领事保持密切联系的机构,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不碰洋人,是革命的一个雷区。你说他们软弱也罢,革命不彻底也罢,反正那个时候,所有革命党人,都生怕被列强视为义和团,好像一旦被人这样看了,革命的正当性也就没了。正是由于革命党人尊重或者说畏惧这个精神上的雷区,保障了税务司的独特性。

股票建起革命军

孙中山说,四川的保路运动是辛亥革命的先声。这话有几分道理,保路虽然未必能保出革命来,但保路本身引发的不满情绪,的确助了革命一臂之力。革命爆发,四川的保路运动,直接转化为四川各地的暴动,导致四川的光复。而这个运动所要保的四川铁路公司,反倒被人全然忘却,在宜昌一带修铁路的工人都失了业。不过,被人忘却的四川铁路公司,其实在革命中还是有点作为的,正是由于他们的参与,川人不仅组建了一支北伐军,而且这支军队回到了四川,成为革命党人在四川最主要的武力,在后来四川第一波军阀混战中,有上佳的表现。

这件事,得从四川老牌的革命党人熊克武说起。熊克武是同盟会的第一批会员,到日本留学,原本打算学军事,但进不了正经军校,只好在民办的准军校东斌学校混了一阵,这个日本浪人办给中国人的学校,据说是革命党的摇篮。熊克武在里面学会了打枪,也私下学会了制造炸弹,很早就从日本回国,做专门的革命党。在四川多次策动起义都没有结果,辛亥年春,作为四川的选锋,参加黄花岗起义。起义失败后,他逃到陕西潜伏起来。武昌军兴,他和一些川籍的革命党人陆续来到上海,准备组织一支四川人的军队,参加北伐。协助他的,就是后来刺杀良弼的彭家珍(后来他离开了部队,北上干大事去了)。组织一支军队,第一位的要务是钱。四川铁路公司当初不肯被朝廷接收,很大一个原因是公司放在上海购买器械和材料的钱,大部分在炒股中被黑掉了,成了一笔烂账。但是,骆驼倒了还有架,由于保路运动,没有被收归国有的四川铁路公司,并非一分钱没有,还残存大约一百七十余万两的兰格志股票。兰格志是一家英国公司,主营橡胶和石油,这个公司的股票,在1910年中国橡胶股票风潮中,是特别受追捧的一支,此时,这支股票已经跌到当年的一半以上,但仍然属于有信誉的国际有价证劵。如果能把这些股票弄出来,一样可以作为抵押,买到武器。

当时的这些股票,由四川铁路公司在沪的四川商董童子钧和贾应权两人保管。于是,在沪的革命党人,就通过各种关系,极力向两人游说。但是两人以款项太大,责任太重,迟迟不肯答应。在这时候,同为川人的黄祯祥在武昌起义中为黎元洪的卫队长,在武昌保卫战中受伤,来到上海疗伤,伤好之后,也起了另组军队的野心,当然,打的也是这些股票的主意。黄祯祥刚从战场上下来,比较生猛,直接带了十几个人,带着枪,把童子钧绑走,关押在一间房子里,逼其就范。熊克武闻讯,这个加入了袍哥的革命党,觉得这样很不像话,于是找了沪军都督陈其美,带了一个排的人马,把关在黑屋子里的童子钧解救出来。由于熊的仗义救人,童子钧和贾应权两人十分感激,一激动,居然爽快地将他们保存的股票,悉数交了出来。熊克武他们用其中的一部分,经江苏都督程德全做保,向日本洋行购买了两千支俄式步枪(大概为日俄战争的战利品),子弹两百万发,机枪十二挺,山炮六门,山炮和机枪,都是新式的。按当时的水准,这些武器,足够装备一个混成旅的军队了。据说,这笔款子,到了后来成都、重庆两个军政府合并,由蜀军政府的存留款里拨出来二十多万,归还了四川铁路公司。不过,对此我存疑。

有枪有钱,不愁招不到人。钱是四川的,枪是四川的钱买的,人也得找四川人。他们在宜昌到万县一线的川汉铁路的修建者中招募了三个营,这些人正在停工失业中,无不乐于从命,对这些工人稍加训练,组成蜀军北伐军。就这样,不仅钱是四川铁路公司的,人也是。南北议和,民国告成,熊克武带着这三个营,沿长江西上回川。路过武汉,又从汉阳兵工厂购买了一批步枪和子弹。在宜昌又劫下铁路公司用来修路的炸药数吨,用来制造了一批炸弹,成立炸弹队(熊克武自己当年就学过制造炸弹)。部队抵达万县,小试牛刀,解决了当地驻扎的一千多巡防营。由于枪多人少,部队陆续扩张,到了重庆之后,又接收蜀军军政府的一部分部队和枪械,队伍扩为一个师,编号蜀军第五师。然而,这个师的人员,比别的部队两个师都多,军官中,以青年学生为主,有朝气,有理想。后来被称为蜀军战神的刘伯承,也在这支队伍里做军官。更扎眼的是,这支军队装备在蜀中最为精良。四川地处偏僻,运点武器进来不容易,好多由保路同志军改编的部队,还是土枪土炮,大刀长矛,但是,第五师却一色儿进口装备。不用说,这是托了四川铁路公司的福。

在二次革命中,这支跟国民党关系密切的军队,草草发难,但并没有真的开打,熊克武就流亡日本,部队虽然被取消了番号,却在四川错综复杂的环境中得以保全,但是也只能过着后娘养的日子,粮饷不继地苟延残喘。但是由于这支军队武器精良,代表袁世凯统治四川的督军胡景伊,始终也不敢下手剿灭之。袁世凯称帝后,机会来了,云南护国军入川,熊克武溜回四川起兵讨袁,迅速崛起,在袁世凯死后的四川第一波混战中,利用入川的滇军做后援,熊克武占了先机,然后再甩掉想要倒他的滇军,脱颖而出。他的部队能打,武器又好,一度居然成为四川的统治者,部队一度扩张为五个师加两个旅。但是,四川这个地方,派系纷纭,树一大就招风。不仅其他系统的川军对熊克武不满,就是国民党系统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在督军椅子上没有坐热的熊克武,不久就在众军围攻和众叛亲离中下野。当年锐气正盛的蜀军,也四分五裂,乱七八糟、分分合合地投入一波又一波的混战当中,人都变了军阀或者军阀的炮灰。那批用四川铁路公司的钱买的洋枪洋炮,原本是要用来革命的,最后却在四川人的自相残杀中,一次次派了用场。

尾幕

五光十色说民国

民国史北洋时期,给人的印象,就是乱,眼花缭乱。十几场仗同时开打,几十个人物上上下下,说东道西。北洋统治不足十六年,光元首就换了好几位,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曹锟、段祺瑞、张作霖。至于内阁,就像走马灯一样,平均一年换好几届。当过总理的人,能编一个加强排。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大家还都没唱完,观众连角儿都没看清楚,就换人了,跑龙套的,就更无所谓了。

那个时代,有自律甚严的军阀,比如吴佩孚,也有浑身流气的军阀,比如张宗昌。有人办大学,办得有模有样,比如张学良、唐继尧;有人搞实业,比如张作霖、刘湘、刘文辉;有人搞农村建设,比如阎锡山;很正面,很值得说。但也有人滥发军用票,胡乱征税,田赋预征到了21世纪,强迫人民种鸦片,种得本土鸦片到处都是,进口的印度大土没人要了,彻底实现鸦片的国产化。连军阀里面,信仰都五光十色,有信仰社会主义的陈炯明,也有信基督的冯玉祥,还有信佛的唐生智和信道的刘湘。

知识界也是如此,有学问大的泰斗,也有混饭吃的南郭先生。好大学办得可以跟西方比肩,烂大街的野鸡大学也比比皆是。同样是海归,有名副其实的名牌学子,也有克莱登大学的高足。自由主义流行,保守主义也流行,连马克思主义,一度都是学界的时髦,历史界不搞唯物史观,大家都看不起。

至于风光无限的媒体,更是这样,有引领潮流的《大公报》、《申报》,也有专门登载明星绯闻和名人丑闻的晶报。媒体人有志向高远,参与政治谋划的高人,也有专门泡胡同,寻找花边新闻的里手。张季鸾的社评,每每耸动天下,但《晶报》的流言蜚语,也照样能害死阮玲玉。一般的上海老百姓,还就是喜欢后面的花边,不乐闻大公报的高论。

那个时代,演戏的喜欢谈政治,演半截戏,停下来发表演说,看客居然喝彩。政客喜欢唱戏,不会唱两口西皮二黄的,就不算那个时代的官人。兴致高的,还花了大钱下海做票友。军人喜欢做文人,不穿军服,偏爱长袍马褂,跟文人诗酒唱和。文人喜欢谈兵,有机会就穿回戎装,挂上指挥刀,马上照相留念。

大人物都迷信武力统一,无论是袁世凯、段祺瑞和是吴佩孚,甚至包括孙中山。在北边的要统一,在南边的也想统一,南统和北统,都是武力统一。但小一点的人物却想分治,搞联邦,联省自治,比如陈炯明和赵恒惕。可惜,想统一的,统一不了,想分治的,也分治不成。所以,那年月最大的问题是,国家实际上是分裂的,大军阀控制数省,大声吆喝,小军阀控制一个县,也自己当家。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都门,市场不统一,货币不统一,国家弱,政府穷,最穷的时候,连中央政府各部都发不出工资来,各个驻外使节,下旗回国——因为没有了经费。好不容易参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却名列末等,只能派两个代表。自家的山东,被列强当成战利品争来争去,自己却说什么都不好使。更让人难堪的是战乱,上千个大小军阀,你打来,我打去,老百姓没有一个稳定的统治者。通商口岸还好,但是内地,则饱受战乱之苦。这样的国家,离仁人志士富国强兵的理想,实在太远。

要说好的,也有的说。资本家感觉,做生意挺容易,除了战乱,没有什么人干涉他们。教授和学生感觉也好,但凡提得起来的大学,无论国立、私立还是教会大学,个个像样,大学自治,教授治校,学术自由。校长就是后勤总长,即便如此,感觉校长不像话,立马就可以起哄驱逐。一做了教授,就是总统来了也可以不理不睬,在课堂上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从不担心因为学术以外的原因被开了。报界的人士更是牛气,民国时期的牛记者,尽管在北洋末期被杀了两个,但那是真正牛气的时代,不管政要还是军阀,记者想骂,也就骂了。骂了之后人家给钱,收了钱还是骂。连国粹京剧,都是民国时期得到的光大,什么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都是民国人弄出来的好事。那时节,市面上的流行歌曲,就是京剧唱段,贩夫走卒,也会哼上两段。

总的来说,民国,尤其是北洋时期的民国,是个色彩斑斓的时代。人人都特行独立,跟人不一样,有时特行得崇高,有时特行得猥琐。牛人被埋没不了,没人因为你牛而压制你,压也压不住。但凡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份尊重,除非,你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后劲没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自己施展的舞台,但施展的前提,是你有这个本钱。这是个连小偷、流氓都有个性的年代,大家各有各的道,没有绝活,就别想混好。那个时代,中国有国际知名的学者,王国维、陈寅恪和陈垣。有丁文江和李四光。也有世界上叫得响的企业家范旭东、吴蕴初和卢作孚。教育家有蔡元培、蒋梦麟、张伯苓、陶行知。连名声不好的军人,也有上过《时代周刊》封面的吴佩孚。这个吴佩孚,晚年没落潦倒,但却从来不坠青云之志,一直牛哄哄。

那也是一个民主特别受到尊重的时代。

议会自打成立之后,好像没做过什么事情。京里坊间传说,两院议员对于逛八大胡同比参政议政更有积极性,没事就泡在胡同里吃花酒,莺莺燕燕。但是,既没有人把他们的高额补贴取消,也没人敢于蔑视议会。实在不行,就换一个议会,但换了之后,议员还是在胡同里泡着。曹锟贿选,原本心里也没有贿选这回事,无非是公开付给议员的辛苦费,付费,是为了尊重议会,尊重议员。

记者在报上骂了当政者,骂也就骂了,当政者硬着头皮,装不知道。学生上街游行,抗议政府行为。不管做得多么过火,都欺负到警察头上了,就是不敢镇压。不是做不到,而是自己感觉不能做——因为现在是民国,民主政体。

但是,当时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大众,既包括底层的民众,也包括内地的乡绅,他们对民主没有感觉,没有认识。对于战乱,有切肤之痛,却没有多少发言权。另一部分上层人士,知识界人士,对战乱的感知相对弱,但发言权大,声音大。对民主的偏好,主要局限于他们。只是,他们对于民主的喜好,往往带有强烈的功利意味。这个时期,上层人士和知识界,真正的政治信仰,是进化论。无论推崇军国民主义(即后来的军国主义),还是联邦主义,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骨子里都是进化论。进化论顽固地相信历史的进步主义,笃信西方的民主制度是历史进步的产物,迷信西方历史的新事物。在那时,他们相信,只要坚持这个制度,坚持这个制度的信条,中国就能走到富国强兵的路上去。即使后来一部分知识界人士抛弃了资产阶级民主,也没有抛弃进化论,只是觉得发现了西方某些比现行的民主制度更好的东西,更为科学,更为民主的东西。

这样功利的民主追崇者,对于跟民主相伴的自由,多半都不怎么在意。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质上是一场文学运动,道德运动。投身运动的青年,开始最在意的是个性解放,个人自由。为了从传统家族中挣脱出来,他们为之奋不顾身的奋斗。但是,挣脱出家族绳索的青年,一旦赶上五四爱国运动,轮到自己为国家,为民族争利益的时候,就纷纷放弃了自己的自由,而且去强迫别人也放弃自由。在抵制日货的时候,自己可以不惜代价无条件放弃自己所有的日货,也逼着商贩这样做,不做,就抓人戴高帽子游街。像孙中山这样的大人物,则公开表示人们为为了国家民族的自由,放弃自己的自由,把自己的自由,融入到民族国家的自由中去。这样的说法,被蒋介石继承,发扬光大,当然,这样光大,也就没了自由。

没了自由,也就没有了民主。

民国从北洋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民主沿着下降线行进。越是后来者,走得越远,降得越低。但是,没有人会把共和国的招牌放弃,没有人公然蔑视民主,谁来都打民主牌。但大家却都在抽离自由,在民主中抽离自由。

毛泽东有文章曰《反对自由主义》,蒋介石也有类似的文章,在反对自由的过程中,原先在民主旗帜下的个性就纷纷逃掉死掉,五光十色的人和事,变得整齐,也变得单一,最终,变成了一个色调。“文革”中,外国人来到中国,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蓝色和灰色的王国,连女孩子身上的衣服也不例外。

后记

我怎么想起写辛亥来

我怎么想起写辛亥革命来了呢?不是说,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我特意写一本书参加庆典凑凑热闹。其实,我对于历史庆典,一向很麻木,别人不提醒,一般不会想起,即使想起来,也未必会为此写点什么。活了五十多岁,自以为还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上本书写五四,所有知道的人,特别是出版界的朋友,特别希望我在2009年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的时候拿出来,可是我就是拿不出来。可是,怎么这回偏偏会赶上点儿,好像特意为庆典献礼似的呢?

这个事,要归功于一个人,他就是复旦大学出版社的社长贺圣隧。其实我跟贺社长不认识,也没打过交道,但是,写辛亥的建议,却是他提出来的。大约一年多以前,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说他是复旦出版社的老贺,一向喜欢看我的东西,虽然没见过我,但我的一些在上海的朋友,他都很熟,他建议我像以往写随笔一样,写一下辛亥革命,他说他此前看过我一篇以辛亥为题材的随笔,印象深刻。我听了,似有所动,答应考虑一下。

跟五四不一样,我此前碰过辛亥革命这个题材,写过论文,也写过随笔,近来对民国史兴趣陡长,乱七八糟,写了不少东西。写辛亥,我是有兴趣的。虽然我写什么一般不听人劝,一向自己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信马由缰。任何人想要出高价让我写他想要写的东西,基本都没有门。但是,贺社长的这个提议,多少有点让我动心。在写五四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写成一部散文体的学术著作,野心过大,结果写的时候,由于不断需要加入注释,行文的文气总是断,写出来的效果,跟我所期待的,相距甚远。趁此心愿未了之际,再做一番尝试,一方面像做学术那样看材料,想题目,但写的时候则取消注释,随着自己的性子下笔。

就这样,军阀与五四这部书刚刚杀青,我就转身进入辛亥革命的写作。其实也不是写辛亥革命,就是看看材料,找点自己感兴趣的,别人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借题发挥一番。一年多以来,几乎一有空闲,我就埋头看材料,家里床上地下全铺满了书和复印的资料。材料的确看了不少,成百万成百万字地在手里过,有时候看上几天,一个字也写不出。但这本身就挺好玩,看的时候,不知不觉,原来在老照片看到的人,就浮现在你的眼前,所有的人和事儿,都跳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感觉,无论你写与不写,都是一种享受。别的学者是不是像马克斯·韦伯那样,把学术当命,当为人类承担的使命,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做学术也好,写随笔也罢,就是为了好玩,只要不好玩,我肯定不干。只是一旦玩起来,就认真地玩,玩得着迷,尽可能玩出名堂。我迷过围棋,迷过京剧,本质上,跟迷学术,迷历史书写,没什么两样。

当然,这本小书真的杀青之后,自己的感觉依旧不怎么样。文字还是不够潇洒,好些意思,表达得又过于直白。写作对于我这样永远都无法自了的汉子,大概永远都是一种遗憾,眼高手低是一种治不了的病。与众多跟我同病的人稍有不同的是,我总是会上手写,断然不会仅仅对别人品头论足,而不把自己的货色拿出来让别人来品评。比较遗憾的是,写的时候,兴许还有点兴奋,但写完了,每次都不忍卒读。从小学黑板报起,我的写字生涯已经快五十年了,到今天也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真是种莫名的悲哀。不过,我还不死心,相信下一部,一定会好一点。

必须说明的是,这本小书不是学术著作,也不是时下流行的讲史故事,它只是一本历史杂说(就跟不伦不类的我一样,货色也不伦不类)。虽然里面故事也好,人物也好,言语也好,个个都有出处,但它不是学术著述。虽然不是学术,却表达了我的一点关于辛亥的一种观察,由观察生出的杂感,由杂感汇成的集子。希望它的问世,能对人们认识辛亥革命,提供一个稍微不同的视角,一个野路子野狐禅的视角。如果有人看了此书,不再像过去那样,把这场革命符号化,从教科书的雷池里爬到了边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自己不满意,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作品必须进市场,接受读者的检验。虽然没有能提供更好的产品,但毕竟我尽力了。感谢贺圣隧先生,谢谢他的建议。感谢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刘瑞琳总编,感谢她总是盯我盯得那么紧,让我无法偷懒。也要感谢责任编辑曹凌志以及众多为本书出力的编辑们。是他们的辛劳,才让这本小书像点样子。

文献

主要资料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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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武昌首义史料辑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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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明轩等编:孙中山生平事业追忆录,北京,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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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鲁:中国国民党党史略,台北,商务印书馆。

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厄·莫理循书信集,上海,知识出版社。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

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

冯自由:革命逸史,北京,中华书局。

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岳麓书社。

部分的上海文史资料,湖北文史资料,湖南文史资料和山西文史资料。

附录

理解晚清民国的二十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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