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然而从西州出发,穿过赤亭、伊州,沿着历史最为悠久的丝路北线伊吾道,一路向莫贺延碛而去,却仿佛是一场逆着时光的旅行,眼见着窗外的繁华变成荒芜,迎面的春风化作沙尘,琉璃叹气的次数不由越来越多——却不是因为什么离别之伤,事实上,她几乎就没时间去体会这种感觉。
这不,一眼瞟到窗外略有些眼熟的风景,她刚刚愣了愣神,车外却突然传来了一声马嘶。原本便在琉璃怀里蹦跳不休的小三郎兴奋的“嗷”了一嗓子,扭着小屁股便往外挣。他看着不算太胖,藕节般的胳膊腿却颇有一把子小蛮劲,琉璃顿时被闹了个手忙脚乱,乳母忙笑着要伸手,原本坐在琉璃对面云伊却一把捞住了他,双手举起来晃了晃,“真是个好娃儿,这般小便爱骑大马!”
三郎顿时嘎嘎的乐了起来,却还在扭头往车外看,一面咿咿呀呀的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语。
琉璃顺手就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记,“小磨人精!”还不会走路,便喜欢骑马,这算怎么回事?
三郎越发高了兴,扭头看着琉璃,笑得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云伊笑着歪头仔细看了看三郎,“姊姊,我觉得他生得像你多些,性子也好,定然也是随你。”
性子好?琉璃顿时一脸黑线,也就是云伊这种和他相处不久的人才会被这张傻乎乎的笑脸骗到,她两辈子加起来何曾精力过剩到这小东西的程度?每天夜里哄他睡觉都是一场耐心的挑战,更别说那逮着什么啃什么的恶习、上了马就不肯下来的泼劲……偏偏平日里总是笑得如此无辜无害,这德行,显然是像他爹嘛!
仿佛听到了琉璃的腹诽,厚厚的毡帘掀起了一角,露出裴行俭的面孔,三郎扭头看见他,乐得几乎没直接从云伊手中蹦出去,好容易被云伊抓住了,顿时便急得“啊啊”的大喊起来。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三郎又呆不住了?”
琉璃冲他翻了个白眼,废话!他若少带儿子疯两次,这位小祖宗大约还呆得住点。裴行俭显然没接收到这份不满,依然看着那急吼吼要扑过来却被云伊抓了个结实的三郎笑,“外面风已经住了,还出了点日头,给他包严实些,我抱他出去玩会儿。”
琉璃忙扭头看了看窗外,大风不知何时已停下,窗棂上隐隐有了一丝微黄,她不由松了口气,从云伊手里接过三郎,三下五除二将他包成了一个粽子,又把这个乐不可支的小粽子递给了同样笑容明亮的裴行俭,“莫让他乐过了头,待会儿更不肯睡了。”
很快,车外便传来了一连串嘎嘎的笑声,又在马蹄声中迅速远去——她的那句话显然比风散得还快!琉璃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乳母却满脸都笑开了花,“阿郎平日那般忙,原来闲下来时竟肯这般照看小郎君。”
琉璃苦笑不语,裴行俭这几个月来变本加厉的四处游猎欢宴,大约落在谁的眼里都会是一个耽于玩乐、不务正业,可谁知道他这半年内已颁下了七、八条减免各羁縻都府朝贡赋课的政令?最近两三个月更是有几十个部落重新向大唐交上了土贡?谁会知道他收到了朝廷召他回长安任司文少卿的敕书时,沉默许久之后只说了一句“时不予我”?至于三郎么,她早该料到的,他以前忙成那样,一旦回府都能一言不发的看三郎睡觉看上小半个时辰,如今有了时间,还不是只要小家伙高兴,怎么样都成?
云伊的嘴角也随着那远去的笑声而勾了起来,“姊姊,我也想要个孩子了!”
琉璃按在额上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云伊。她不是刚把麴崇裕送到金城转回么?她想……
云伊犹自怔怔的听着外面的动静,语气仿佛在做梦,“我这次回部落便嫁人吧,若有一个三郎这样的娃儿,大约日子会变得有意思些。”
琉璃一时有些接不上话,半晌才道,“嫁人还是要慎重,若是不好,毕竟是一辈子……”呃,她好像说错话了!
云伊果然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来,“真的不好,不过了换一个便是!”突然又认真的点了点头,“姊姊说得对,的确要慎重些,总要找个好看些的人,不然生出来的娃儿也不会像三郎这般好看,那又有什么意趣?”
琉璃闭上了嘴,决定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云伊却若有所思的看了车外一眼,“姊姊,三郎的大名可是叫什么参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若有了娃儿,你也帮我起一个好听些的名字好不好?”
琉璃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摇头,“起名莫找我,我发过誓,再不给人起名。”看着云伊张嘴便要追问下去,又忙道,“三郎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皇后的……恩典,参玄,大致是参禅之意。”
云伊的眼睛顿时瞪了个溜圆,“僧人打坐的参禅?”眉头紧紧的拧成了一团,“好生古怪的名字!这么难听的名字,算什么恩典?”
琉璃只能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这名字,实在是难听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虽然按照裴行俭的说法,无论皇后赐的是什么名,她突然间会以如此委婉的形式赐下这种微妙的恩典,背后的玄机已足够让人参详,何况还是这样意味深长的两个字?而安西大都护这个名义上的二品大员,远离长安,无足轻重,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琉璃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当五个月后,朝廷的敕书如期而至,她也再说不出什么。
而所谓司文少卿,乃是鸿胪寺的四品副职,负责的是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说来也不是什么要紧职位,可琉璃总觉得,高宗此次召回裴行俭,绝不是为了让他回去好好招待外国友人,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这对大唐最尊贵的夫妇做的事情……正是云伊的那句话——算什么恩典!
然而无论琉璃如何腹诽,牛车依然在晃悠悠的一步步走向长安。不到两日之后,牛车的前方便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荒漠。
琉璃走下牛车,望着眼前这片又被称为大患鬼魅碛的荒野,只觉得天地茫茫,人如虫蚁,一时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看着身边同样默默无语的云伊,半晌还是道,“云伊,你不能再送了,不然我怎么放心?”云伊是收到信后从部落里一直追到赤亭来相送的,可总不能让她真的把自己送回长安去!
云伊的眼圈瞬间便红了起来,“姊姊,我想把你送到长安,可终究是不成!那里不是我能去的所在,日后你若是能回来,一定要来看我!”她的目光慢慢投向遥远的天际,“还有玉郎,姊姊,你和姊夫在长安时,能不能略照看他一些?他虽然不曾跟我说过,我却知道,他和我一样,是怕回到那地方的!只是他却没得选……”
琉璃沉默良久,用力点了点头,轻声道,“云伊,你要保重自己。”
云伊咬着嘴唇,扭头片刻,回过脸时,脸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姊姊放心,我阿史那云伊是天下最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倒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早日给三郎添上三五个兄弟!”
不待琉璃说话,她笑着伸头在三郎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小三郎,不许忘记你在西疆有个小姨!”说完转身走了马边,翻身上马,向琉璃挥了挥手,又对裴行俭笑道,“姊夫,好好照看姊姊和三郎!”
一声清脆的马鞭声响,白色骏马上的那袭红衣,沿着大路向西归去,没多久,那身影便消失了淡黄的飞尘与深绿的树影之间。
琉璃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连三郎都不断探着脖子往回看,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想不明白,这个几天来总是抱着自己疼不够的女子,怎么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了。
裴行俭轻轻揽住了琉璃的肩头,一言不发的陪着她站在道路正中,回望着西州的方向。他们的身后,小檀和阿燕两家人也默默的站在车边,连几个孩子都停止了嬉笑,年纪最大的韩飞更是露出了一脸小大人般的沉肃神情。
远远的,一声长长的鸣镝打破了漫长的沉默,琉璃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远处的山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骑者,一人一马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奇妙的剪影。
裴行俭眯了眯眼睛,慢慢的笑了起来,突然转身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从马袋里摸出了一支小小的横笛。
笛声清越,远远的传了出去,吹到激越之处,山顶的那道剪影微微一动,张弓搭箭,几声尖锐的箭鸣之声遥相呼应。
一曲终了,那笛声却似乎犹在旷野上回荡不绝,应和着一个从容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终有一日,我会归来,令西疆无忧,此生无憾。”
远处的山头上,那道剪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琉璃的目光不由看向了远处的荒野。在静静的碧蓝天空下,这片鬼魅的荒漠看去安宁得犹如一幅漫天铺开的枯墨山水卷轴,然而熟悉这片土地的人都知晓,那安宁的背后有着怎样莫测的危机。
路还很长,他们的归途,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一
陌上花开(一)
行囊早已备好,油灯即将熄灭,原本便阴冷简陋的草庐,愈发显得空荡荡的一片凄凉。那件刚刚脱下的白色细麻布禫服搭在硬木榻上,耷拉下来的袖口有几处明显脱了线,缕缕麻丝随着从木头墙缝里漏进的寒风而微微颤动。看得久了,让人只觉得自己忍不住也要哆嗦起来。
袁金生便已哆嗦了好几下,藏进袖子的手搓了又搓,几次想开口说一声,“世子,咱们该走了”,可看着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那个背影,又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醇厚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收拾好东西,准备走罢。”
金生眉毛一动,脸上露出了喜色,忙上前抱起那件一个多月前便该烧掉的禫服,快步走到屋外,没多久,整座墓园里便飘荡起一股麻布燃烧时特有的焦味。
眼见火盆里的火头渐渐熄灭,金生的手脚上似乎也多了几分暖意,直起身子时,却见世子麴崇裕已走到了屋外,一身淡青的衣服,越发衬得那张消瘦的面孔苍白如纸,一双眸子黑幽幽深不见底,见不到一丝往日飞扬和讥诮。两千多里的扶棺回乡,二十多个月苦行僧般的居丧守制,似乎已把他身上最明亮的那点东西消磨殆尽……金生只觉得心里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去。
麴崇裕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小长随的神色,只是缓步走到墓园里那一座座的新旧坟茔之前,一丝不苟的叩首行礼,最后才站在了一年前立起的那座石碑前。眼见日影移动,他的影子在地上渐渐的越拉越长,金生先是双腿发麻,随即心里便越来越有些发慌,几乎想上前一步,看看世子是不是也化成了一座石像,麴崇裕却突然倒退几步,转身向墓园外走去。
金生忙不迭的追了上去,抢在麴崇裕之前跳上马车,打起了帘子。麴崇裕却并没有弯腰进去,反而随随便便的坐了车厢前面。
金生很是吃了一惊,只是看着麴崇裕的脸色,到底不敢说什么,斜签着身子坐在另一面,一抖拉马的缰绳,马车辘辘,不紧不慢的向山外走去。
从麴家祖坟所在的云栖山,到榆中城里的麴家老宅足足有十几里地,三月初的天气虽然早已转暖,但随着日头一点点的滑向西边,迎面的山风里,寒意也愈来愈浓。
金生身上的夹袄并没有脱下来,却也觉得握缰的手指在渐渐的发木,偷偷看了穿着寻常单衣的麴崇裕好几眼,见他毫无所觉的坐在那里出神,鼓足勇气才开口道:“世子,外面风大,您穿得又单薄,还是进车里好些。若是冻坏了身子,岂不会耽误明日的行程?”
麴崇裕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远方的山岭。金生顿时像漏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却听麴崇裕不紧不慢的道,“你很想早些去长安?”
金生“啊”了一声,半晌才道,“长安……人人都说如何繁华广阔,小的听着只觉得有些心里发慌,那么大的城池,只怕路都不好认,人自然也是认不全的,随便去个地方坐车都要半日,又有什么好的?规矩那么大,贵人又那般多,哪里比得上西州自在?至于早些去晚些去,横竖是要去的,倒也没什么分别。”前几日朝廷的敕书已经到了,世子守制期满,被召回长安任左卫中郎将,据说比原先的左屯卫中郎将要强上百倍,老宅里自是一片欢腾,莫说奴仆,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们也是喜气洋洋,大约只有他这样没出息的人才会为回不了西州而怅然吧?
麴崇裕转头打量了金生好几眼,淡淡的点头,“我也如此以为。”
金生不由松了口气,他说了这么一篇废话,只怕世子不耐烦听,没想到世子居然点头了!难不成自己的话说得真很对?他挠着头也笑了起来。
麴崇裕却又转过头去,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不用跟我去长安了,跟二管事回西州去吧。”
金生唬了一跳,马鞭都差点从手里掉了下来,忙不迭道:“世子,小的不是那个意思,世子去哪里,小的便去哪里,世子千万莫把小的赶回去,不然我家爷娘只怕会打死我……”说着就要起身换成跪姿。
麴崇裕皱了皱眉,“你大呼小叫什么?还不坐好赶车!”看着金生眼泪汪汪的发白脸孔,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赶你回去便是。”
金生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擦眼角,“多谢世子开恩,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惹世子生气了……”
麴崇裕的声音有些发冷:“我不曾生气,只是……”却蓦然收口,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你若随我回长安,以后便不许在外面再乱说一个字!什么长安不如西州自在之类的话,绝不许出口,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金生应了一声“是”,身子越发缩得小小的。
麴崇裕的声音却慢慢的低了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如今,在长安,我麴崇裕,大约谁也保不住!”他的脸色依然冷淡,眼神里却已满是萧瑟。几个月后,他将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四品中郎将,一个侥幸得到朝廷起用的降臣之后,他将只是麴家一个身份尴尬的子弟……如今,这一生最护着他的那个人都已化作了黄土下的白骨,他又有什么能力在那座繁花似锦大城里,在那座规矩森严的大宅中,护住他想护的人?而她,又是那样一个不可能不闯祸的人!
仿佛终于感觉到风中的寒意,他慢慢的眯起了眼睛,耳边却又听到那个清清脆脆的声音,“麴崇裕,我很欢喜你,你觉得我如何?”
当时他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是因为这个一直跟自己抬杠的女子居然喜欢自己,而是她居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毫不文饰!从他十五岁起,有多少女子曾用脉脉的眼神、含蓄的诗句、微妙的暗示表示过同样的意思,最大胆的甚至会跑到自己面前痴笑着叫一声“玉郎”,或是丢下一方手绢、一块玉佩,却从来不曾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直接说出这句话!
当时他也像此刻一样眯起了眼睛,心里转动的念头却是:这妮子莫不是来耍我的,就像她那个诡计百出的姊姊?因此,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承蒙厚爱,麴某愧不敢当”便转身离开。走了很远之后,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她依然站在那里,眼睛里分明已满是泪水,却瞪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看见自己回头,竟是努力的笑了起来。
那时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从容貌到谈吐到性格都不是,甚至几个月后他终于点头时,也只有一小半是因为她的认真,她的有趣,而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些姓张的姓祇的女人们实在太过讨厌,如果能让她们彻底死心滚远一点,他可以不介意身边多一个这样简单到透明的女子。
他点着头,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因此看着她蓦然绽开的灿烂笑容,心里最大的感觉,居然是有些内疚。那几年里,无论怎么宠着她纵容着她,都冲不走这种淡淡的顽固的内疚。他也曾想过,也许只有到他必须离开的那一天,这种内疚才会彻底消失,但愿自己不会心软。
然而,离开的,却不是他。是她直到将自己送到金城,然后扬鞭离去,直到最后回头时,她依然笑得那么灿烂。他却在隔得越来越多的日夜之后,慢慢的发现,自己已经忘不掉这张笑脸。相反,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些娇媚的笑容,那些轻蔑的眼神,却已经变得极淡极淡,再也不会让他生出无法克制的厌弃与愤恨……
一阵风吹过,路边不知什么花树上纷纷扬扬的落下了细碎的花瓣,有几片从车前掠过,麴崇裕下意识的随手一接,那花瓣刚刚落在他的手心,却被一阵更大的风吹走到了高高的半空,转眼便不见踪迹。
麴崇裕慢慢收拢了手指,突然微笑起来。
如此,甚好。
番外二
陌上花开(二)
日上中天,隋唐年间改名为兰州的金城,到处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带着大批牛马的回鹘人与来自长安巴蜀等地的茶盐商贾纷纷涌入城内,只待开市的鼓声一响,便好进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内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达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艳阳映射得分外庄严,宝珠形的铁制塔刹熠然生辉,仿佛真是一颗反射着万丈佛光的硕大明珠,令人仰视之下不由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离木塔寺不过两箭余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并不算多,一队有十余辆大车几十匹骏马的车队却不知为何越走越慢,几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
队伍的中部靠前处,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佛塔,骑着的那匹金棕色骏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当几个麴家世仆互相交换着眼色,估量着离开兰州前说不定还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时,他却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虽然之前跟随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时也曾路过兰州,却不曾到过这木塔的近处,此时正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听见身边有人叫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出声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听说过这座宝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气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见麴崇裕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才压低了声音笑道,“当年咱们老王爷可是把天可汗赏下的金银,悉数捐献在这上头了,能不气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听说过一二,贞观年间,高昌国王麴文泰去长安觐见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资在故乡修建了这座宝塔,留下了好大的名声,却没想到用的却是天可汗的金银!这般会算计,怪道世子爷,不对,如今是县公爷了,也是精明得紧……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来。
老管事诧异的看了这位满脸傻笑的小长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正欲走开,却听金生又问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这般气势,阿郎回乡这许久怎么也不曾进去盘桓一二?”
他声音响亮,传出老远,老管事顿时唬了一跳,忙抬头看了看前面,眼见麴崇裕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转头瞪了金生一眼,低声喝道,“少问废话!”
金生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怎么?问不得?”随即便反应过来其中多半有什么玄虚,赶紧捂住嘴东张西望了好几眼,只见身边几个有些资历的世仆神色都有些古怪,心头不由越发纳闷,只得眼巴巴的瞧着老管事。
老管事叹了口气,往路边让了几步,带住了马缰。金生忙跟了过去。眼见几辆马车都已过去,老管事才低声道,“你是随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后还是心里有数才好,想你也知晓,阿郎的亲生父亲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郡公说的是阿郎如今在长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麹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晓:阿郎原本是这位末代高昌国王的幼子,八九岁上才过继给麴都护。只是若让外人去看,大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是亲父子,莫说都护病重时阿郎衣不解带、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护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还乡安葬,又在坟前结庐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征召,这又是几个亲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处,他不由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么,也叹了口气,“这也罢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长安后想必是要另外开府的,平日拿大郡公当长辈当伯父来往总不会错,只是阿郎的亲生母亲何妃……便是此处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后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顿时张得溜圆,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听阿兄说,阿郎的母亲是、是……”他虽然性子有些鲁直,却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话说出来——“那张家娘子算什么?要论生得好,谁还能越过世子的亲娘去?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红颜祸水!”可这“红颜祸水”具体是怎么回事,阿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原来竟是落了个青灯古佛的下场么?居然连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坟都不曾进得!
老管事似乎并不在意金生的兄长说了些什么,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简简单单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还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须记住,日后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谈及此事,更莫去问东问西,省得犯了忌讳。”
金生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困惑,想要追问又讷讷的不知如何开口,老管事看着他的神色,嘴唇一动,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宝相庄严的佛塔,压住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艳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来,所谓红颜薄命,绝色姿容若没有那个福分镇着,倒还不如生得寻常些。就如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艳名远播,何至于转眼便被那位侯大将军看上?阿郎那时年幼气盛,知晓此事后竟是身怀利刃要杀那位侯大将军,自是被拿了个正着。当时麴家一门老幼都在被大军押往长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闯下这般大祸,却还口口声声但凡有一口气在必要杀了侯大将军,郡公被逼得没法,只能亲手处置阿郎,还是都护出来拼死护住了他。大约从那时起,在阿郎心目中,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亲的亲人了。
那段日子里麴家上下多少人对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去了长安只怕还能接着做贵人,谁知回到长安没多久,侯大将军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顿时便从云彩上的仙子变成了泥地里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对此衔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过待到侯大将军被斩,还是立刻被送到了此处出家,听说没几个月人便没了——谁知背地里是怎么回事!如今也不过是落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声。
佛塔之上,几只飞鸟盘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高昌王府里一名小小仆役时第一次见到那位何妃时的情形,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艳阳天,她在花园里新开的桃树下翩然走过,那张微笑的面孔却把满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颜色……
番外三
陌上花开(三)
怅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纵横的脸上一闪而过,金生正想开口,他已转头道,“咱们都是做奴婢的,虽说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头显得严厉,该忌讳的还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点头,“阿伯放心,小子绝不会在阿郎前多问,只是……”他有心追问一句,可看着老管事蓦然皱起的眉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知阿郎还有旁的什么忌讳没有?再有一个来月,咱们就回长安了,阿郎叮嘱过小的,说长安不比西州,说话都要当心,可该当心哪些事情,小子心里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长安贵人多,规矩大,莫说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们,都是要谨言慎行的,咱们这些人更要把紧了嘴,到了外面,记得做个会笑的闷葫芦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便拨了马头,随口又说了一通做长随的要耳聪目明嘴巴笨,手短胆小脑子清之类话,这些金生心里自然早已有数,却也紧紧跟在一旁点头不迭,眼瞅着老管事说得兴起,便笑道,“听说夫人是个性子刚强严厉的……”他在麴崇裕身边呆的时间虽不算太长,却也与别府的一些长随有过交往,听他们说起夹在娘子与阿郎之间的苦处,有些事一个要瞒着,一个要追查,说不定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边人多嘴的,却不知长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将门之女,自然性子刚强,不过横竖与咱们也是没什么关碍,阿郎在外间的事情,夫人从来都是一律不问的。”停了停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后肯多问几声,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声,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着他一通追问的时候,夫人却怎会一律不问,老管事为何又说肯问更好?
老管事却显然不想多说,双腿一夹马肚,坐骑一路小跑追上了车队。金生没奈何也跟了上去,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队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后不远处。麴崇裕仿佛脑后生了眼睛,回头扫了金生一眼,神色里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虚,忙跟近两步,还没开口,麴崇裕已声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闲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饭铺一趟,让掌柜换一换菜谱,今日天热,我胃口不佳,让他们莫上荤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个时辰内办好。”
晚间的饭铺?那是今日歇脚的驿馆附近了,来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顿时苦了脸,也不敢分辨,低声应诺,挥鞭便跑。
兰州原是丝绸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为平整宽阔,春日里车马络绎,尘土飞扬。金生好容易才跑了个来回,已浑身是汗,满面灰尘。麴崇裕却又道,驿馆那边还要再带句话过去,打发他换匹马再跑一趟。这一回,他再次回到队中时,脸上的汗水混着尘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随手抹了两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扬,待金生吭哧着回完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金生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心里微松,忙拨马跟在了麴崇裕的马后,又等了半日还是无事,这才掏出怀中的白叠巾子擦了把汗,却突然听见了麴崇裕淡淡的声音,“以后若真有什么事不明白,你不妨来问我,莫要在背后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着头憨笑了一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车队不急不缓的走在路上,渐渐西斜的日头将大伙儿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个时辰,远远的已能看见今日歇脚的小镇,小镇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这条道上来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实实的看上几眼,忍不住长长的出了口气。待得听到杏林里的清脆笑声,看见几个妙龄的女子嬉笑着从林中钻了出来时,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几名女子看打扮似乎并非村姑,倒是像是出游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见车队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这等神色自有说不出的动人,有一个姿容秀丽些的笑得眼波流转,尤其显得娇媚。金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烧,有心多看几眼,不知怎么地却不由自主的扭过了头去。
他心里正在打鼓,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冷哼,只见自家阿郎也转过了头,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厌恶。
金生心头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刚刚吩咐过的话,忙问道,“阿郎莫非认识她们?”
麴崇裕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懒得开口答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金生纳闷的回头仔细看了看那几位少女,只见她们正对着车队指指点点,不时嬉笑几声,十足便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娇憨女子,转眼间几个桃红柳绿的身影便渐渐的离得远了。他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还是遵从阿郎适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们生得和谁有些相像?”
麴崇裕这次看都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两把角弓在老宅中,横竖你也无事……”
金生脸色都变了,脱口叫了句“阿郎”——老宅离此处有两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镇上看看,可有售卖弓刀的店家。”
金生长长的松了口气,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拨马便往前蹿了出去。
看着金生有些狼狈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脸上的不耐之色已变成了淡不可见的笑容,这家伙,以后还是在身后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金生说得也不算错,适才路边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间的确有一种自己最厌烦的东西。若是从前,他大约会想都不想便推到当年那位以娇媚著称的长安贵女身上去。当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无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温柔背后势在必得的霸道与傲慢,自己大约也不至于好几年里都装出一副只爱俊秀少年的模样,可今日午间在木塔之下,好些尘封在心底里的记忆却突然间都被搅了起来。
不,他讨厌的不是那个贵女,其实早在她之前,他就讨厌女人娇笑的声音,讨厌那种脉脉流转的眼神,因为,给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正是世上最娇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声和眼波,可以让最无畏的高昌勇士瞬间变得面红耳赤,可以让父亲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然而当高昌国转眼之间便沦为唐军铁骑下的焦土,当他们由最高贵的王室贵族变成了唐人的阶下囚,她的笑声就再也没有响起过,直到那位穿着明光甲披着紫色大氅的大唐将军出现了他们的营地里,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笑容和温柔可以转眼间就换一个施展对象。
在好几年后,她曾拉着他的袍角哭诉:“我只是受不了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着抹布般的衣裳,每日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过这种日子,只是想让你和镜娘日后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挥刀割断了袍角,在她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门,就像当年她在镜娘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高昌战俘的营地。
她以为自己当时还小就会忘记么?在寒酸混乱的毡帐间,那天她绽开的娇媚笑颜就像佛塔上那颗宝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将军的双眼,让他从此走上了一条与大唐皇帝离心离德的断头路,也寒透了他们的心,镜娘从此便再也不肯轻易露出笑容,他也无师自通的学会用笑容来面对一切,包括亲生父亲举起的弯刀……
对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饰一切仇恨、愤怒和轻视。至于欢乐,那是很久很久都与他无缘的一个词,他也曾对那位出身将门的妻子抱过一丝希望,只是他的好运大约在八岁前已经用完,这位仪娘果然端庄大方,处事得体,一丝不苟与的履行了作为麴氏妇一切应尽的义务,唯一的缺点便是把她那颗高贵美丽的心留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的目光总是清澈而冷静,她的笑容总是温雅而疏离,而他在三个月后便学会了面对她露出同样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么人物,却不至于自甘下贱到去谋算祈求他人施舍的温情!
恍惚间,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张笑脸忽闪而过,是那个丫头没心没肺,却像阳光一样清透灿烂的笑颜,仿佛是阳光的热度从后背一点点的渗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运气到底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而一个多时辰后,当麴崇裕读完从长安刚刚送到驿站的一封信笺后,脸上再一次露出带着温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约也要回长安了……”
驿站的西边,晚霞最后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没,而东边一轮圆月刚刚从树梢后探出头来,月光下的树丛和瓦舍都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里。一声叹息轻微得恍如遥远的时光中残留的悲喜,转瞬间便消失在依然带着些许凛意的春风里。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