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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阳春三月的天气里,柳树柔软的枝条伸展在空中,吐出嫩绿的新芽。一阵风过,枝条飘摇晃动,那点儿绿色就变得若有若无起来,正是诗中写的“轻烟渗柳色”。

一只纤纤素手从喜鹊登梅雕花的窗栏上伸出,春葱般的手指调皮地捻起一根飘过窗口的柳枝。

她随意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满月般美丽的脸庞,比这窗外的春光更明媚,比她手中的柳枝更柔嫩。

她正坐在窗台前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无限美好的春光,视线停驻在两只飞过枝头成双成对的燕子上,一只手握着一卷书,一只手无意识的揉捏着柳条,秀丽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无限的惆怅与向往。

这时候,门口处传来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小姐。”随着一声轻灵明快的欢呼,一个头上梳着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房子。

“啊,您又在看历代后妃列传啊?”她精灵的大眼睛转到自家小姐握在手中的那一卷书上,扫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忍不住问道:“又是孝贞太后啊?那么多后妃的传记,小姐为什么偏偏最喜欢看孝贞太后的呢?都几百年前的人了。”

“当然是因为孝贞太后是这几百年来最好的太后了。”小姐带着无限向往的说道:“她不仅是成帝的妃子,两代帝王的母后,而且还是一代女中豪杰,在成帝病逝之后她辅佐刚刚三岁的景帝登基继位,临朝执政,针砭利弊,革除旧病。还辅佐教养了两代帝王。她执掌朝政的十六年中,诸多的文治武勋,可以说是连天下多少男儿都比不上,做不到的。”她言之凿凿地说道。“如果没有她悉心教导,齐文帝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明君吗?这样风华无双,高贵怡人的女子……”

“可是书里面不是说孝贞太后是宫女出身吗?”丫环疑惑地问道。

“宫女出身又怎么了?”小姐立刻反驳道:“想想吧,由一个宫女,得蒙盛宠,从无衰减,一直到生下皇子,登上后位,这是多么绮丽的人生啊!”

“可是我前几天在街头的评书馆子里还听说孝贞太后是与当时成帝的哥哥豫亲王有……连文帝其实都是……”

“胡说八道!”听到自己的偶像被谣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姐跳了起来,没有等丫环把话说完,就义正严词地训斥道:“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瞎编乱造,诋毁人的,看看正史就知道了,有一次筵席上,成帝遇见刺客,当时还只是一个才人的孝贞太后她只身上前为皇上挡剑,才救下了成帝,而且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因此而失掉的呢。这样的深情,怎么可能会和豫亲王有什么瓜葛?!”

一边说着,小姐清秀的眼眸迷蒙起来,忍不住暗暗想到,不知道将来我是不是也能够遇见一个让我心甘情愿为他挡刀挨剑,至死无怨无悔的人。这样想着,她的脸禁不住热了起来。

“小姐过几天就要进宫去参加选秀了,皇上见到小姐的美貌一定会封娘娘的。”丫环看着自家小姐的神情,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拍着手调笑道。

“瞎说什么啊,贫嘴的丫头,别忘了,这次的选秀还有户部尚书李家的小姐,还有威尚候吴家的小姐……你怎么肯定你家小姐一定中选呢?”听到丫环的话语,小姐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红晕,羞涩地反驳道。

“小姐最漂亮啊,那些什么吴家的,李家的小姐,那有一个比得上小姐您啊?”丫环笑道:“等小姐入了宫,皇上一定宠爱地不得了,等到再生下皇子,说不定就是皇后了。这样不就是像孝贞太后一样了吗?”

听了这句话,小姐反而沉寂下来,静默了半响,方轻声道:“如果真的能够陪伴在皇上的身边,我是不希望做孝贞太后的。”

“为什么?小姐刚刚还说最是羡慕人家。”丫环疑惑地看着她问道。

“当然是因为……”小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她遥看着窗外的蓝天,缓缓说道:“孝贞太后后来虽然权倾天下,但是却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成帝英年早逝,连后来的文帝都是遗腹子。唉,她与成帝情深意重,就算她拥有了天下,心里的孤寂悲凉又有谁能够了解呢?要不然怎么会在归政于文帝之后,黯然离开京城,归隐于丹枫山呢?”

“这个奴婢也知道,据说,后来连文帝前去入山拜见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避而不见呢。”丫环也说道。

小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看见小姐神色郁闷起来,丫环连忙又说道:“那奴婢就祝愿小姐前面像孝贞太后那样得宠,后来嘛,就像……就像文帝和明徵皇后那样白头偕老。”

“打死你这个贫嘴的丫头,这些话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啊?”小姐被这一句话逗地开怀,却又羞恼起来,作势要打。

丫头连忙笑着求饶。

这时候,门外的一个丫环跑进来,满脸喜色地说道:“小姐,小姐,刚刚如意绣坊的人来了,说是为入宫准备的新衣服已经绣完了,奴婢刚刚看了一眼,可漂亮了!您赶快亲自去试一下吧。”

“真的?!”小姐又惊又喜地问道:“我这就过去。”

一边说着,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向着门外跑去了。

几个女孩子一拥而出。

房间里面立刻空了。

只余下那本大齐后妃史被抛在桌上,正翻到孝贞太后列传那一页。

一阵春风吹过,书页“哗哗”翻动起来,不过两三页的功夫,这篇短短的列传就被翻了过去。

只余下清风,依然不肯停歇地飘然远逝……

(本文完)

番外

番外1

锦瑟五十弦(一)

九月十二日,月色迷蒙。

我穿过高高的城墙,跃上低伏的房檐,辽人巡逻的士兵从我脚下经过,我跃动的影子将他们笼罩其中,有警惕的士兵抬起头来,却只见到一轮明月,当空照耀。

就算是他们见到了我的身影,在他们的眼中,也只会把我当作一只掠过天际的飞鸟。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座雄伟壮丽的宫室的最东边,这里的城墙果然如她曾经描述的那样低矮。

我轻轻一笑,纵身越过宫墙。

记忆之中,脚下已经不止一次踩过大齐皇宫的房顶,可是每一次的感觉都是别有不同。

翻过了宫墙,我站在一处宫室的房顶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深远的九重宫阙在我的脚下延绵不绝,一重重亭台楼阁,一座座殿堂廊轩,不断向着远方延伸,直至在我视线的尽头,与那层层的黑暗交织在一处,分不出彼此。

清幽的月色之下,它好像已经伫立了千万年,而且好像还会继续伫立千万年。

重重的阴影之中依然勾勒出昔日的宏伟繁华,金碧辉煌。只是那些曾经填充其中的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的身影被一列列的黑色甲胄所替代。

美人的光彩却是容易陨落的,似乎岁月的蹉跎也让这个浮华的地方失去了它最自豪的光彩流离。

我踏过一道房檐,循着童年时候的记忆,来到那个地方。

这里是大齐后宫之中最冷寂的一处地方,它被叫做冷宫。这里宫殿如同沉闷的牢笼,带着近乎死亡一样的窒息感。此时,它寂静地像是一个坟墓。

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坟墓,它埋葬的是无数女子的锦绣年华。

被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些居住在冷宫的失宠妃子,还有那些比起失宠的妃嫔还不如的人。

刚刚九月的风竟然就已经这样阴冷了,也许在这个密闭狭长的宫道里,风也会走得格外的急切。

我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昏黄的月色在我的脚步前方游荡,投下黯淡的影子。

漫长的宫道上两侧是斑驳褪色的宫墙,再往前是低矮阴暗的小屋子,想必居住在宫中富丽奢华的宫殿里面的妃嫔们,做梦也无法想象到在这里,在这个繁华奢靡、镶金嵌玉的宫殿里,也会有这样破败不堪的宫室吧。

一墙之隔,那边是繁华如梦,这边是断瓦残垣。

这里是苦役司的一部分,包括了服侍冷宫妃嫔的奴才们,运送收拾宫中污秽的内监们……住在这里的,是整个大齐后宫之中最低级的奴才,住的自然也是最卑微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是我渡过整个童年的地方。

自从七岁的时候离开了这里,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虽然后来,我的武功已经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这边低矮的宫墙,来去自如,却也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的心情了。

我的步伐在一栋低矮的房屋前面停下了脚步。这里还是记忆之中的模样,只是在十几年的离别之后,变得更加破败了一些。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在这个破落的房间里面渡过了整整七年的时光。

一阵风过,残破不堪的房门“吱丫”一声,被风力推着,摇晃着打开了,像是在欢迎着久别客人的归来,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房间还是如同往昔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许。从低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撒照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里面的家具,只余下一张破烂的床榻,看来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过了,早已被陈年的污垢垃圾堆积地几乎看不出形状来。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无数个寒冷的无法入眠的夜晚,自己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努力地抱紧她,试图汲取微弱的温暖,还有那些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每一次拿在手里却像是如获至宝。

随即,一阵“絮絮簇簇”的声音传了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一只瘦弱老鼠,正在探头探脑地从墙角伸出头来。

我会心地一笑,记得在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童年乐趣就是它们了。我低伏下身子,那只小老鼠却被我贴近的阴影所惊吓,惊惶失措地“吱吱”叫了两声,掉转过去,一溜儿跑开了。

我轻叹一声,真的是一切都不同了。

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了。

我曾经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彩珠是这样告诉我的,在我并不漫长的童年里面,她将这句话在我的耳边重复了无数遍,深深地刻印在我尚未明白事理的年幼的心中。

彩珠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是那个曾经以惊世的容颜让天下人为之向往的绝代美人沈绿衣的心腹侍婢。在梁国破城前夕,为了保全最后的皇室血脉,宫中早早的用一个同龄的孩子将我秘密替换了下来,然后准备把我送出宫去。但是齐军来的太快,一切的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失败了。之后齐军入了城,进了宫。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之中,没有人顾得上我这个不足月的婴儿,唯有彩珠带着我,换上不起眼的衣着,试图蒙混着离开皇宫,却走到半路上就落入到齐军的手中。

之后,她不得不宣称我是她的儿子,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粗使的丫环。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也许是从宫中搜出的那个被当作我替身的“皇子”打消了齐军的疑惑,也许是粗使丫头装扮的她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反正他们是相信了她的说辞,她被当作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俘虏带回了大齐的京城。

然后,作为战利品之中最不起眼的那种,被充入宫中为奴,分配到这个最卑微的地方。

她一个年轻的女子是怎样带着我一个未足月的婴儿随着齐军走过漫长的一路,具体的过程当时还不到一岁的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知道,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低矮破烂的小屋子里,在这张陈旧腐朽的床榻上。

记得童年的时候,我最漫长的时光就是坐在床上,然后仰起头,看着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比高远的那扇窗子,从窗口缝隙透进来的金线就是照耀我童年最明亮的光,百无聊赖的我只能够数着那些缝隙和地面上金色圆斑的数目来打发时光。

当然,在寒冬的时候,也会有寒风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缝隙里面灌进来,让我苦恼不已。冻得我嘴唇发紫。那时候,我会以最大的热切期待着彩珠回来,带回属于我童年的唯一一份温暖。

彩珠在这里负责洗刷那些比她高等的奴才的衣服,每天,她的手都会被水泡地苍白肿胀,但是那双手却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来源,最真切的幸福保障。

屋子里时不时会有老鼠的身影经过,每当这些小动物的身影出现的时候,都是我童年难得的乐趣,我总是像吃到了最好吃的食物一样的欢快。可惜它们通常不会在这里呆地很久,因为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然后就会搬走。

彩珠不喜欢让我离开这个屋子,仿佛只要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隐秘的血统和身份也就会随之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所以,几乎每天她在清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门紧紧地锁住,然后在入夜之后才能够满身疲倦地回来,同时给我带回来第二天的食物。

当夜晚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带着我走出这间低矮的房子,走在这空无一人的漫长的宫道上,走在满地银白色的月光之下。那时候,她会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起过往,说起她在梦中都会呼唤的大梁国,说起曾经的雕栏玉砌,朱颜如花……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像是脚下沉滞腐旧的木床,在不知不觉之间流淌着。

当我长大到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能够沿着室内堆积的杂务,爬到窗子上,从腐朽的木头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阳光之下的宫道是和月光之下的宫道截然不同的风景。是喧嚣尖锐和清冷沉寂的不同。

我看到有穿着灰白肮脏衣服的人在跑来跑去,像是地面上偶尔窜过的老鼠,也有苍白憔悴像是稀薄的影子一样的人从门前经过,她们有着美丽的面容,却诡异地像是彩珠给我讲的故事里的鬼怪。我也时常能够看见穿着绿色袍子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尖尖的嗓子,让我听得很不舒服。

而有时候,也会有衣服更加漂亮干净的人过来,他们的神情上都带着鄙夷和不屑,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彩珠在看屋子里的老鼠一样。他们会用尖锐的嗓子呼唤着别人,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有时候也会将他们带着闪亮亮的花纹的衣服袖子卷起来,然后扬手挥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七岁的时候。

在我满七岁之后,有一天,彩珠像是平常一样,在清晨起床,把门紧紧地锁好,然后离开去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可是就在这一天,她不知道,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把锁已经坏掉了,只要轻轻地推动,房门就可以打开。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彩珠,而是等待着我长久盼望的机会。

事后,我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一天所发生一切,然后,我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一次出去的结果,我还会那样坚定,那样一往无前地带着狂喜和希翼的心情走出那扇门吗?

思索了良久,我发现,答案还是肯定的。我太渴望走出那间囚禁了我漫长的七年的腐朽牢笼了,它将我隔绝在一个阴冷的角落,在这样的角落里呆地越长久,我就越发渴望着外面温暖的阳光,渴望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渴望地发疯。

当我终于得到机会离开这个囚禁我七年的屋子,我沉浸在外界阳光照耀下神奇新鲜的世界里,感受着阳光洒满全身的感觉,感受着那份特别的温暖。

我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跑去,奔波在路上的感觉让我欢畅满足,有着飞翔一样的快感。甚至之后武功大成,我真的能够在任何地方像飞翔一样纵身掠过的时候,我也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样清爽直接的快乐。

我沿着长长的道路不断向前,越走下去,进入我眼中的景色就会越发美丽,越发新奇,我的心脏被喜悦和惊奇所填充地满满的,忘记了回去的时间。

当有人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本能的低伏下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草丛里,树木后。像是一只敏感的小兽,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

我就这样一路走着,越走越远。

肚子开始饿了起来,可是我却依然不想回到那个小屋子里面,不想舍弃眼前漂亮的风景。正在我犹豫难决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一处漂亮的花园里面。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美,那样多的花。丛丛叠叠挤满了我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美丽的景象使我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倦,我逐步走入花园深处,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那时候的他,穿着一身金光灿烂的衣服,上面还有很多地方闪烁着不同的光辉,像是夜幕之下的小星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闪亮的色彩,简直比从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更加明亮,耀得我眼睛都忍不住恍惚起来。

“你是谁啊?”他发现了我的身影,然后红苹果一样的脸蛋现出疑惑的神情。他从一边悬挂在空中的木头上跳下来,向着我这边跑过来。

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甚至说不定比我还小一些。

他跑到了我的面前,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他白嫩嫩的脸蛋因为短暂的奔跑而变得红扑扑的,像是在偶尔的时候彩珠才会带回屋子的寿桃馒头。

“我……我是……”忽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同彩珠以外的人说话。

“啊,你的身上好脏啊。”他的脸上忽然现出惊异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脏的女孩子。”

那时候的我,当然还不是很确切地了解什么叫做女孩子,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估计我会扑上去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他自己才是那种软软的动不动就哭的家伙。

当时,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没有丝毫的灰尘,为什么他说脏呢?彩珠总是会把我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虽然这些衣服都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抬头看向他。看着他身上光彩照人的衣服,也许,比较起这样的衣服来说,天下的所有衣服都只能够算是脏的了吧。

我心里头忽然就很生气很生气。

他粉嘟嘟的脸蛋已经凑近过来,带着惊异的神情,问道:“你是哪个宫里头的啊?你的主人一定很吝啬很小气。告诉我,我去……”

他下面的唠叨我没有听清楚,因为离他这样近,我忽然看清楚了抱在他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闪亮的圆球一样的物件,上面带着繁复的无法描述的花纹,最奇怪的是,它好像是由很多个圆球套了起来,一层里面还有一层,每一层好像都在闪烁着不同的光辉,下面还坠着长长的穗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摇的,让人想要伸手摸一摸。我全部的精神都被它吸引住了。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也低头看去,然后他对着我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叫做九转玲珑球,是外国进贡来的,是母后给我的,羡慕吧?这个可是很稀有、很好玩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圆球举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射出了狂热的光芒,以致于他被我这样的眼神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但是,之后他就再也没法后退了。

因为我已经一把拽住了那根在我的面前不停晃动摇曳,不停诱惑着我的长长流苏。然后狠狠地向着自己这边拽过来。

但是他紧紧地抱着球不松手,结果,没有防备之下,被我一起拽地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只是想要这个光彩闪烁的圆球,可不是想要你。

看着他的身体跟着球一起向我扑倒过来,我抬手推了他一把,想要把他推得远远地。

他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然后我想起以前从窗子缝隙里看到的种种……

自然而然地,我扬起手,狠狠地挥下。

番外2

锦瑟五十弦(二)

估计那时候的大齐四皇子,后来的大齐帝王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扬起,紧接着,那张粉嫩的脸孔上面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印子。

我满是成就感地看着他的脸,紧接着一用力,就将圆球从他的怀里猛地抽来出了。

他像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惊呆了,愣了一会儿,然后,明亮的大眼睛里面开始浮现出腾腾的雾气,紧接着“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真是没有用!记得以前彩珠被那些尖嗓子的人打地更响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掉眼泪的。

我就要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转身离开,不去理会这个无聊的家伙,他却从后面紧紧拉住我的袖子。

我厌烦起来,转身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但是却忘记了他正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放,于是我被他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正压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被我的重量压痛了,他呜咽着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没有防备的我被他掀到了地上。

衣服被弄脏了,我更加的生气了。这表示会让彩珠在深夜的时候还要拿着我的衣服去水井边,无法及时地回屋子里抱着我睡觉。

“我……”他想要说话。

同时,远处隐约传来有人接近的声音,还在喊叫着什么。

“放开我!”我心急起来,冲着他喊道。一边竭力挣扎着推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衣袖还是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

看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在他亮的刺眼的衣服上面留下了两个黑黑的脚印。

终于他松开了我的衣袖。

之后我揣着这难得一见的战利品,兴冲冲地沿着旧路向着园子外面飞快地跑去,留下他一个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这个迷茫的宫廷里,我寻觅徘徊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辨认出来时的道路,然后满心喜悦地向着居住的屋子跑去。

踏着夕阳的余晖,我回到了家门,也看到了紧张地徘徊在门前的彩珠。

她的容颜因为焦躁和担忧而变得苍白,正在心急火燎地看向四周。看到了我的身影,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从她的怀中挣开,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展示我一天奔波的成果。

然而,在我将怀里闪亮亮的玲珑球掏出来得意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好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像是生命被从她的体内抽离,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拉住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问道:“彩珠,彩珠,你怎么了?这个不好玩吗?”

她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望着我,让我从心底里开始发凉,直觉性地升起不祥的预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忽然传来骚动的声音,由远及尽,彩珠恍如梦醒一般,她立刻行动起来,急促地看向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比起刚刚寻找我的时候更加惊惶失措。

我只能够站在那里,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然后她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将我抱起,然后托着我,将我托上了房顶,在那里,有一处凹下的坑洞,虽然不大,但是正好可以容纳我小小的身体。

“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她在我耳边反复地叮嘱着,然后她从房顶上爬下去。

这时候,远处的声音已经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虽然那时的我还听不懂这些话语的意思,但是它们依然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心里,就好像是那一天的所发生的所有一切,让我时刻无法忘记。

“……就是她有一个孩子,年龄也对的上……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就在前面……”

我把头低伏在房顶上,不敢出声,这些逐渐靠近的身影让我感觉到本能的恐惧。

然后我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

……

“……是有一个女儿,可是已经病死了。就在前几天……”

“尸首呢?”

“已经放到了东头的乱葬岗了。”

……

紧接着,屋里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彩珠的声音间或响起:“真的不敢隐瞒诸位大人……”

……

“……乱葬岗?带我们去看看……”

……

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想抬起头来,向下看去,但是习惯于听从彩珠吩咐的我还是抵住了这个诱惑。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才大着胆子将头稍微抬起,远远地看到彩珠被夹在一群人里面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

我继续趴在房顶上等待着,直到夜已经很深了,星星探出头来,彩珠还是没有回来,回到这里将我抱下来。

看着天际清幽的月亮,又冷又饿的我终于忍耐不住,从房顶上爬了下来。

我犹豫了片刻,顺着他们白天所远去的那个方向追寻而去。

沿着道路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我几乎快要昏倒,终于到了道路的尽头,然后,我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平地,里面有很多的白布,下面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黑暗之中有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响起,寒冷和恐惧交织入骨,让我禁不住直打哆嗦,但是彩珠的身影徘徊在我的心里,支撑着我不断地向前走下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他是个干瘦干瘦的老人,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但是他眼角带着的精光,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年轻人一般意态飞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师父。

而他的脚下,就是我熟悉的彩珠。

那一夜,他正在搜集配置易容面具的材料,寻到了这个乱葬岗里。这里其实不是乱葬岗子,而是收拢死去的宫人的地方,每隔一天,都会有专职的内监将这些尸骸送出宫外,因为停留在这里的尸首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扔进乱葬岗子草草地埋葬,所以这片广场也就被称作乱葬岗了。

我只记得当时,我的眼中没有了他,没有了一切,只有躺在地上的彩珠。

我扑上去,推开他,然后扑倒在彩珠的身上。

他像是个影子一样闪到一边,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趴在彩珠的身上哭得伤心欲绝,他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一双鹰爪子一样干枯的手在我的身上捏来捏去,然后惊叫着,“天赋异禀,绝世良材啊!老夫找了三十年,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

……

之后的过程自然顺理成章,我拜托他将彩珠的尸首埋葬,而我跟随着他出了宫。他带着我飞过重重的宫阙,是我第一次从上空俯视这延绵不绝的九重宫阙。高高飞翔在空中的晕眩感之中,那深远的宫阙也变得迷蒙起来,像是一个已经离我远去的噩梦……

我的童年也终结在这一天。

……

正在沉思之中,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辽军士兵巡逻经过的响动。被这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去,淡淡的青光从窗外透了进来,使得笼罩在我身上的黑暗朦胧摇曳,我叹了口气,转身推开半掩的房门走出这里,走出这倾注着我童年记忆的房间。

走出低矮的房间,我纵身掠上房檐,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向着西边奔去。

不久,那座熟悉的宫室就映入眼帘。

我的唇角忍不住扬起笑容。在那个低矮的小屋子里,我居住了整整七年,而在这个繁华精致的宫殿里,我只居住了七天。

但是这七天的记忆对我来说,却与这七年一样的重要和深远,甚至更加的让我沉醉其中。

我推开熟悉的殿门,走进了里间暖阁。

也许是因为位置太过于偏僻,所以这里并没有辽人将领居住,否则,我很难遵守葛先生再三的叮嘱,在行动之前不要杀人,以免引起辽人的警惕。

入目处却不再是昔日雅致整洁的模样了。地面上一片狼藉。

我叹了口气,只好放下剑,动手将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翻过来,将墙角的柜子摆正。将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重新挂起,然后整理好灰尘遍布的被褥。

如果她知道我现在正在她的宫里干着那个小宫女负责的活计,会不会轻笑一声,然后娇俏地说道:“什么时候,我又添了一个这么伶俐的小丫鬟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让她知道的机会了。

我躺倒这张曾经熟悉无比的床榻上,将我的剑放在床边,等待着动手的时刻的到来,也继续沉浸在漫漫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的桂花香气,萦绕在我的鼻端……

番外3

锦瑟五十弦(三)

我的师父,他一生有两大爱好,武功和易容,这也是让整个江湖都无比垂涎的两项绝技。

他对武功的痴迷只能够用狂热来形容,他会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去改良简单的一招一式。而对于易容,也是如此,他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去研究改进易容面具的制作材料,从最直接的人皮,到南疆的秘胶,无所不试。

同时,据说,他是个江湖之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干过无数骇人听闻的恶行。

当那些言之凿凿的恶行传入我的耳中的时候,我时常会吃惊,因为根据江湖中人所说的师父在屠杀某一家忠良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在不眠不休地钻研着他新近想到的材料,如痴如狂。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办法了解师父是如何拥有了分身术,去万里之遥的地方完成这些恶行的。

后来我亲自踏上江湖,终于发现,最神奇的法术就是人们口中的舌头,它可以使一切的不可能变成现实。

师父死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是被那些莫明其妙扣到头上的仇家围攻至死的。

那时候我已经练武十年了,在这十年里面,师父说我的成就已经快要接近他,并且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可惜他永远没有看到这一天的机会了。

我持着剑杀到那些无聊的人的家里,将他们杀了个精光,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原来杀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情。甚是可以说是容易的出奇。

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迅速传开,他们似乎有我把当作新一代的魔头来宣扬的倾向。于是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码标价,挂出牌子来,收钱替人杀人和制作面具。

结果,生意简直好的出奇,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而最让我吃惊的是,让我明码标价之后,那些议论我的罪行,把我当作新的师父一样的魔头的言论竟然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虽然我杀的人远远地比他多得多。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或者说,不可思议的其实是人心。

我的剑叫做秋水,因为它美丽明澈就像是一泓秋水。

我喜欢在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动身,踏着第一线阳光,看着目标的鲜血在我冰冷的三尺青锋之上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

葛先生对于我的这个习惯曾经捻须笑道,“……天亮的那一刻,是人的意志最薄弱,防卫最松懈的一刻,所以兵家使诈偷袭,最好的时机就是平旦之末……”

智者总是过于迷恋智慧。其实他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他眼中那样精于谋略布局的人,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时刻,看到鲜血飞溅到我的剑上,顺着光洁如水面的剑刃流下去,在瞬间的璀璨闪烁之后不留一丝的痕迹。

这样的杀人岂不是最美。

我杀人的时候都喜欢灭人满门,一个不留。我的剑通常快的让他们全无防备,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他们于是更加议论我的狠毒,而我的身价也青云直上。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我明白,如果杀了主人,留下年幼的弱者,他们只会遭到仇人更加残忍更加狠毒的凌辱和报复。

我知道这是一种虚伪的慈悲,却依然乐此不疲。

江湖上的人都喜欢说我爱财如命,每一次出手都开出几乎让人倾家荡产的天价。

其实,我只是找不到一个目标,唯有看着那些数字的增加,还能够为我穷极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投身到了诚亲王麾下,为他效命三年。

顺理成章地,我见到了栋梁会的人。说起来,我应该是与他们同一个故国,可是却全无丝毫的感触。

在与栋梁会合作的那些日子里面,我的耳边也时常听见他们反复讲述着种种的国仇家恨,却惊不起内心丝毫的波澜。

这些人看我的眼神是畏惧和生疏的,但是底下却是难以掩饰的鄙薄,想必在他们的价值观里,一个收钱杀人的杀手,比起他们这些不收钱杀人的杀手更加低级一些。

而对于我来说,为了国家信念这些东西而杀人,是比我为了金钱而杀人更加卑鄙的事情,银子毕竟还有天下通用的价值,而国家和忠诚只对于个人有效。

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也没有兴趣深究。我只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刺杀大齐的帝王齐泷。

于是在离别了整整十四年之后,我又一次踏进了这座深远的宫殿里。只是这一次,是在一个深远的阴谋之中,按照预定的周密计划亦步亦趋。

在我的剑下,我看到他惊惶失措地跌倒在地上,我忽然想起童年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满身闪烁着光彩的孩子,同样因为我凌厉的攻击而跌落到尘埃之中。只是这一次,他惊吓地面无人色的脸孔上没有掉下眼泪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进步。

那个九转玲珑球被我埋葬在了彩珠的坟墓里面,这是那时候的我唯一能够给予她的陪葬品。在我武功大成之后,我曾经想过暗中潜进宫廷,为她报仇。但是却恍然惊觉,我甚至连仇人都找不到,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的模样,我只知道他,当年大齐的四皇子。所以这一次栋梁会的任务我接受的很爽快,也算是对彩珠尽一份心意吧。

这一次刺杀,我没法带秋水进来,这让我的武功打了很大的折扣。

然后行动失败了,眼见情势已经不可为,我使出最后的手段,将手中的短剑抛向他,同时向着房顶跃去。

最后的一眼,我却意外的看到一个惊鸿般的身影扑上来,像是一只飘摇的雨燕,穿过层层的雨幕,来到他的面前,与那抹闪电般的剑光相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也是她给予我的第一个意外。

同时她留给我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

因为在我从大殿的房顶上破墙而出的那一刻,最后传递到我的耳边的是珠玉相撞一般清冽晶莹的脆响。

我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想法,我的那一剑,是刺在了什么上面?而她,会不会死呢?

但是紧接着汹涌而来的侍卫和禁军让我放弃去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大齐皇宫的最顶上,俯瞰着整个宫廷,俯瞰这些延绵不绝的亭台楼阁。

那一夜的九重宫阙,充满了生机和杀戮。也许它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只是在这一夜,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像是一个优雅的贵妇人,终于撕开了层层的伪装,卸下了厚重的脂粉,露出苍老丑陋的面容。

……

当我几乎把她完全忘记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后,是在我第二次刺杀齐泷的时候。对于刺杀他,其实我并没有太大的热衷,因为我知道,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错。也许我只是固执地在寻找着一个理由,试图开解心中的郁闷。

所以,当机会送上门前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错过了就太浪费了。

于是我很有职业道德地换上了另一张易容面具,开始了第二次的刺杀。

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可是这一次还是失败了,不得不说,大齐皇宫的防卫工作还是比较周到的。

重伤的我隐藏在一辆经过的马车里,但是我没有料到,这个被我随手相中的倒霉妃嫔竟然就是她。

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形下,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了。

而紧接着,还有更加让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局势的发展完全不再受我控制。

从我七岁跟着师父走出了这个宫墙开始,从我十七岁武功大成开始,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失败的经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刻。

这一切,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给予我的。

在我七岁之前的生命里,只有彩珠一个人,在之后的十年里面,我生命中只有师父一个。而在十七岁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江湖上越来越响亮的名声,别人越来越畏惧的目光,还有一大堆自己也懒得去数的银子。

而那一夜,我见到了她。

她在宝马香车里清丽绝尘,于巧笑嫣然之间布下杀机重重。

她在寝殿里,妩媚诱人如最甜美的毒药,却又有时候会气愤单纯地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一嗔一笑都是自然随性,却又巧妙无比。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笑容会让我迷惑不已,也让我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尴尬,羞恼,挫败,震惊,茫然,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更多更复杂的……

居住在她宫里的那些日子,我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挫败,却也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新奇。

她到底是什么人?怀抱着怎样的秘密?她到底又有多少隐藏的面目没有被我发现?我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这样的兴趣也让我头一次感受到了势均力敌的快意。

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的时候,带给我新奇和意外。

虽然已经习惯于她的意外,习惯于她的种种手段。

但是当那个夜里,她拿着那张画像来找我的时候,我久已沉寂的心还是悸动起来。

这个女子是我的母亲。

虽然母亲这个词汇对于我来说已经太过于遥远和缥缈了。

然后她向着我提起报仇,谈论起很多很多。

不得不说,我与她之间的理念完全不同,但正是这样的不同,越来越深刻地吸引着我。

与那些满口大道理的栋梁会之流的傻瓜不同,她从来不会试图让别人去接受她的理念,她只是孤独的一个人走在复仇的道路上。也许是这条道路太过于孤单,使得她那样渴望着一个盟友,一个支撑。也许正是这样的孤单让人想要握住她的手,给她尽可能的温暖。

尤其是在听着葛先生讲述起卫国破城之后的旧事,讲述起她在两国宫廷的起伏沉落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我记事的时候,那些破城的记忆已经遥远不可及,而教导我的又是那个愤世嫉俗,世事尽皆不入心中的师父。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让我沉寂的心悸动不已,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在那短暂却又漫长的七天之中的某一个瞬间,我沉沦到了她单纯又复杂的笑容里面。

就在这张床榻上,我清晰的记得,把她压倒在身下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跃动地前所未有的激烈。看着她的脸上因为懊恼和羞愤而浮现出可爱的嫣红来,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是无论获得了多少的成功都比不上的喜悦。

我第一次发现了比我手中的三尺青锋更加让我迷恋沉醉的美。

……

窗外传来清晰的更鼓声,打断了我正在半途的回忆。

长短间隔,悠远绵长。

是平旦之末了!

刘泉和葛先生他们商定的时间已经到来。

想必城中此时已经混乱处处,虽然这个宫廷依然是沉寂静谧。但是下一瞬间,这份沉寂静谧就将要由我,由我手中的秋水来打碎。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已凝滞静止,只余下时光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动。

远处有风扬起,朝雾变幻,云海翻涌,恰如沧海桑田,聚散离合。

让回忆就凝固在这一瞬间,凝固在她轻嗔薄怒的嫣红脸颊上,岂不正好?!

我仰头看着那熟悉的幔帐花纹,然后我伸出手去,像是握住她的手,握住身边秋水。

窗外,朝阳从天际升起,血样霞光徐徐绽放,红地震神夺目,红地心醉神移,就像是她脸颊上浮现的红晕,就像是我秋水上即将溅染的血迹。

天色正好。

……

锦瑟五十弦(完)

番外4

东风误(一)

据说,我是在万千民众的期待之中降生,被世间最尊贵的人抱进了怀里,并且在他饱含期待的注目之下睁开了眼睛,却又是在九五至尊的失望和气愤之中被重新丢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在我长大的时候,对于大齐显櫦年间第一位皇子的诞生,宫人早就没有兴趣谈论了,这个的话题就像是被煮过了几百遍的肉骨头,泡过了几十遍的茶叶,早已经让他们咀嚼地毫无味道。

记忆之中,童年的日子是非常的无聊,我和母亲居住在一座宫殿东侧的一个僻静小院子里。那座宫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采薇宫。

采薇采蔽,该亦作止。

虽然它在二十年之后,变成了一处让六宫妃嫔们羡慕不已的繁华胜地,并且成为了一个传奇一样的地方,但是在二十年之前,在我和母亲居住的时候,它是荒凉而生僻的,它确实是让所有的妃嫔,甚至是宫人都不屑一顾。

母亲有一对蓝色的眼睛,那是我在整个世界上,在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

她的肌肤白皙如同最鲜嫩的牛奶,她的五官深刻而又不失灵秀,最美丽的还是她的纤纤细腰,据着,就是在她为父皇献舞的时候,让父皇为之一见倾心,为之惊叹赞美,并且迅速地收入后宫,成为了他庞大的后妃群体之中的一个。

母亲在闲暇的时候,经常会抱着我,仔细地端详我的眼睛,她的脸上会现出困惑和痛恨的表情来。那个时候我也会困惑,为什么我没有像母亲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呢,而是这样浅薄的颜色。

在我长大之后,我才隐隐地知道,大齐原本的祖先就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一户不堪忍受族长压迫的游牧人家,虽然在其后复杂的纹饰和赞美之中,他已经被形容为天命选择的圣人,是继承了中原正统的豪门出身。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疑惑,在看不见的历史之上,他是否也是有一对这样的淡色眼眸呢?

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就没有踏进过采薇宫东侧院的大门。

等我慢慢长大,开始走出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宫室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后宫实在太辽阔,太深远,他有那么多的宫室要光顾,当然不会记得这个偏僻的角落了。

何况,就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宫中接二连三又有几位妃嫔被诊出身孕,让他更加的忙碌了。

我第一次见到父皇,是在我快要满四岁的时候。

那一天,整个宫廷都在沸腾着,欢庆着,为了它的主人的辉煌无比的胜利。

据说,我的父皇,在一次出征之后,征服了天下最强大,最富饶的那个叫做梁国的国家。

我很奇怪,平常听宫里的人说起来,不是都说整个天下最强大,最富饶的国家就是大齐吗?

但是这样的热闹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与我幽静到近乎枯萎的母亲不同,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是活泼好动的。

我偷偷地从采薇宫跑出去,整个宫殿里面的人都在庆祝,都在兴高采烈的议论,没有人注意一个四岁的孩子。我沿着花木绚丽的小径向前跑着,恍惚之间寻找不到目标,就将四下里望去,所能够寻找到的最高的那一处宫殿当作了这一次探险的目标。

后来我才知道,那里叫做神武门。

我的路途出人意料的畅通无阻,一直走到了一处奢华富丽的宫室之前。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人,也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华丽的车驾和仪仗。相比起来,采薇宫最大的房子里面居住的那个叫做李贵嫔的女人喜欢乘坐的车辇简直就用冬天的枯树枝编成的。

我试图从树丛里面钻出来,凑上前去看个仔细,却在刚刚动弹了一下,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

“谁?!在那里!”

然后我就看见十几只明晃晃的枪头对准了我,把我头上所有空间都的填地满满的。

距离我最近的那支枪头上面坠下的红缨垂到我的脸上,风一吹,轻飘飘地晃动起来,挠痒痒一样萦绕在我的鼻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因为这一个动作,我失去平衡,从树丛里面滚了出来。

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车辇。

一个弯着腰的人一溜儿小跑,到了车辇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细细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然后,车帘子一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我看见他向着我走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个威武的男人,我要努力地扬起头来才能够看的清楚他的全貌。

只可惜因为背着光,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是谁?”我听到他极具压迫力的声音传出来。

他是我的父亲,而我是他的儿子,我们身上联通着至亲的血脉。但是我们相见的第一面,父子二人所过说的总共就只有一句话,他是谁?

可笑的是这句话甚至不是对着我说的。他正在对着身边领头的那个身穿盔甲的男子说话。

那个男子的脸色惶恐起来,“这个……”他的头上冒出冷汗:“恕臣愚钝,臣……”

我的父皇脸色有几分不悦,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后面传来一声轻响。

是从车辇里面传来的。

我偏着头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让我铭记一生的一幕剪影。

珍珠串成,翡翠吊坠的珠帘被一只手掀开,没有什么能够形容那只手,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形容接下来出现的那个人。

这个世间所有的珍珠与翡翠都在那一抹浅绿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失去了色彩。

夕阳的余晖正从她的身后斜斜射出,勾勒出她绝美的轮廓,为她渡上金色的边角,仿佛她就是从璀璨的太阳里面走出的。

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底色,只余下那一抹浅绿,在无尽的光辉之中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眸。

她就好像是夏日夜空里的闪电,突如其来的辉煌划破了漆黑的底色,也耀花了我的眼眸,不到四岁的我还没有开始认识什么叫做美,但是命运已经将世间最美的一幕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近乎贪婪的看着那一抹碧色的身影,眼睛支撑到苦涩也不舍得闭上。

那灿亮到极点的淡绿色成为了我晦涩黯淡的童年里面最鲜明的色彩。任凭光阴如何荏苒飞逝,也抹不去留在我内心最深处的影子。在我成年时候,我曾经试图将这一幕画出来,我画了无数幅,却总是难以让我满意。面对笔下只有形似而无神拟的作品,也只能够空叹自己笔力的不足。

在看到那个身影出现的第一刻,我的父皇就立刻转过身去,他快步登上了车辇,让后挽住那一抹浅绿。就好像我曾经固执地将窗外的爬山虎揽进房中,他揽住她的腰身,很快消失在了金玉雕琢的车辇深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传说之中的父皇讨厌起来,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那浅绿色的身影,还是因为从头到尾,在他的眼中我仿佛就从来没存在过。

之后,帝王的车辇驶过宫道,将依然趴在地上的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盯着那金碧辉煌的车辇,直到它已经远去看不见了为止。

回过头来,眼前的困局依然没有解除。

一个四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是刺客,头上明晃晃的枪头已经收了回去。

那个身穿盔甲的男子正在向着身边的宫人询问着什么。

“施副统领,我们也不知道啊。”几个在附近伺候的宫人叫苦连天的说道。

那个叫做施副统领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殿下,殿下!”

我回头看去,是服侍母亲的宫女纤晨,她一脸惊惶失措的跑了过来,苍白的脸色在见到我的一瞬浮现出安心的惊喜,但是在看清楚围绕在我身边的人群时,惊喜的神色又变成惶恐。

她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跑到了我的身边。

施副统领对她问道:“他是谁?”

纤晨伶俐地回答道:“这是皇长子殿下。”

他又问了几句,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就命令身边的侍卫将我们送回了采薇宫。

我被纤晨抱着,结束了第一天的探险生活。

番外5

东风误(二)

之后的日子几乎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继续着,唯一不同的是,尝到了甜头的我开始频繁地离开采薇宫跑出去。而母亲和纤晨在屡次的阻止不果之后,似乎也不得不默许了我的举动。

慢慢地我开始熟悉这个宫廷,也见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对于我这个不受重视的皇长子,宫里的人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大多数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漠视,这是身在这个后宫之中最常用的保存自己的手段。

他们也逐渐的习惯了我的存在,毫不避讳的在一个四岁的孩子面前谈论起宫中的种种流言蜚语。

从一次闲谈之中,我知道了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叫做渡月宫的宫殿。

一个傍晚,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出了采薇宫,来到了这座最近被宫人传说的沸沸扬扬的宫殿。

它的婉约精致远远不是采薇宫可以比较的,而周围的守卫之森严也不是寂静的采薇宫所能够比较的。

几乎时时刻刻都有宫女内监穿行在亭台廊道之中,让我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走进去的机会。但是这样小小的困难阻止不了经验丰富的我,在周围徘徊了一阵子,我找到了花园围栏的一处空隙,钻了进去。

沿着开的正盛的栀子花,我看到了记忆之中的身影。

她正坐在花园角落的一块岩石上,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池。

她碧色的裙裾迤逦在繁盛的草地上,乌黑幽异的长发垂在肩膀后面,她全身上下连一只珠钗首饰都没有,但仅仅是那样闲适自在地坐在那里,她就已经是世间最美的珠玉,最精致的首饰了。

我趴在草丛里面看着她,为什么她的眉目之间总是好像要掉下眼泪的样子呢?这样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

她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声音,转过头来,然后就看见了伏在草丛里面的我。

我有些惊惶,她会怎么说,会生气我这样偷偷地看她吗?

然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展现在她的脸上,就如同霓光般耀目璀璨,流转生辉。然后她伸出手来,向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在叫我?!

我呆呆地站起身来,然后兴奋地跑到她的面前,就好像是一只被她驯服的小狗。

我站在她的面前,用近乎崇拜一样的目光望着她。

她也在望着我,眼神温柔如水,然后她伸出手来,抱住我,轻轻呼唤道:“弦儿。”

弦儿?!

我疑惑了,她在叫谁?

我也失望了,肯定不是在叫我。

我抬起头,想要告诉她我的名字,希望能够从她的口中听到皓儿,却见到她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她喃喃地说道:“谁?谁是弦儿?……”

她的眼神迷茫而困惑,我想要回答,却不知道如何说起,绞尽脑汁,我也想不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到底有哪一个人叫做弦儿。

她的眼神越发空灵,抱着我的手也逐渐松开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高呼,一个尖细的嗓子在喊叫着:“皇上驾到!”

是我的父皇来了,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那一声尖叫的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见到他,尤其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也许是害怕他再一次冷冷地问道:“他是谁?”

于是我飞快地转过身去,钻入树丛,寻找到那个空隙,钻了出去。

第三天……当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又一次跑去了渡月宫,钻过越来越郁郁葱葱的树丛,然后就会见到她坐在水池边的身影。

她也会抱住我,一边露出恍惚的神情,一边轻轻的呼唤着那个传说之中的弦儿。

我渐渐地开始爱上这样的生活,但是再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终于有一天,我在那个花园里面见不到她了。

我在那里等待了足足一天,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直到了傍晚,我才失望地跑回采薇宫。

天色已经不早了,纤晨已经准备好饭菜等着我了。

她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子,母亲看着桌子上过于丰盛的菜色,眼眸之中流露出长久不见的惊奇。后宫之中等级森严,各宫各位有固定的份例,除了固定的节日和庆典,很少有机会有逾制的饭菜。

纤晨在一边解释道:“这个是宫里头的赏赐,说是为了庆祝渡月宫里那一位怀了身孕的。”说着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其实,不过才刚刚三个月,唉……这样的宠爱,只怕是太……更何况,听说凤仪宫那位如今也是怀了身孕的。”

母亲闻言,脸上流露出恍如在梦中的神色,片刻,也只不过轻叹了一声,就静默无语了。

我在桌子上郁闷地扒着饭菜,那时候的我并不理解什么叫做“怀了身孕”,什么叫做“不过才刚刚两个月”。但是我却已经直觉性地预感到,她再也不会在那个花园里面等着我了。

想起那个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的怀抱,我心中一阵苦闷。

之后的那些日子,我依然坚持着跑去那个花园之中,在我的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万一她在那里等着我呢?

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反正日常的时候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渐渐地,那个花园里面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起来。

在这一段极其规律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与我有关,也与我无关的事情。

我的父皇,我那位伟大的战无不胜的父皇,又一次出征去了。

离开了这座深远的宫殿,留下了千千万万对他翘首以盼的女子。

萧瑟的秋天已经过去了,冬天的脚步逐渐逼近了,花园之中的草木都已经枯萎,原本开的荼蘼灿烂的栀子花只余下一丛黑黄的杂草,而低垂的柳条也变成了干涩的枝丫。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在空闲无聊的时间跑去那个花园,就算是再也没有见到她,我也开始逐渐地喜欢起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成为了我童年的秘密乐园。

然而,今天,当我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周围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原本时常见到的散漫的宫人身影都不见了,却见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围绕在整个宫殿的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样凝重的气氛让我直觉地感到恐惧,我不敢上前,却又舍不得离开。

在外围徘徊了一阵子,却见到远处的宫道上走来一乘华丽的车辇,车的四角雕刻着飞翔的凤凰,车帘子是刺眼的大红色,上面绣着金色的花纹,熠熠生辉。

围绕在宫殿周围的宫人们开始骚动松懈起来,我终于逮住了时机,钻过那道花园的围栏空隙,进了旧日里常呆的地方。

让我吃惊的是,竟然连宫殿里面也多出了很多的人,包括我常呆的花园。

我只好潜伏在水池的一侧,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细碎声音。

随即有几个身影向这边走来。我伏在水池一侧的枯枝丛里不敢动弹。

几个人走近了,当中的一个人,身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服,上面绣着很多繁复的花纹,我认出,她是这个后宫的主人,是那个叫做“皇后娘娘”的人,记得每一次母亲见到她,都得立刻跪倒在地上,连头也不能抬。可是记得上一次听纤晨说,这位皇后娘娘也怀有了身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妃嫔们的面前了。

记忆之中见过她几次,她的神态都是娴静优雅,就好像是父皇车辇上金碧辉煌,严密整齐的装饰品。此时她的脸上却是另一种表情,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我禁不住觉得有几分发冷,身子不自觉地向着树丛深处缩了缩。

番外6

东风误(三)

“她说了什么没有?”皇后娘娘说话了。

“没有,她还没有醒过来。”她身边的一个看起来像是宫女,装容却比大多数宫女都华贵的人说道。

皇后娘娘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尚宫局的人已经记下了?”

“是的,已经记下为流产了。”

“嗯。”皇后娘娘点了点头。

“娘娘……”那个宫女似乎是犹豫着什么,轻声问道:“娘娘,虽然此次行事已经征得了皇上的同意,而且此事也是为了四皇子好,但是皇上对她的圣眷终究不薄,如果等她醒过来知道了此事,到时候向着皇上哭诉。皇上说不定会一时心软,又命娘娘将四皇子……”

“将四皇子怎么样,还给她?”皇后娘娘的脸上显出一种讥讽的微笑。

“她以为她还能够有那样的机会吗?”

“娘娘您的意思是……”宫女的眼神谨慎起来,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渡月宫的寝殿一眼。

“不用,这时候动手,只会让宫里的人起疑心。”皇后娘娘冷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她的性命要不要已经无所谓了,本宫早已经得到了消息,皇上在南部的战场上新近得到一位绝色美女,宠爱殊绝。而且开春就是新的选秀,里面的这一位,风光日子早就到头了。”她轻蔑的回头看了寝殿一眼:“一个废人而已,如果她真的胆敢不自量力,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

“娘娘英明……”

“唉,什么英明,要是那个孩子不是生了那样的一对眼睛,其实,那个采薇宫的胡姬反而是更好的人选……”

……

几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了。

惊恐之中的我听不懂她们的话,却已经听出其中的不祥。

直到后半夜,那些宫人们都渐渐散去了,我才从树丛之中爬出,竭力催动已经僵硬的双腿,向采薇宫跑去。

也许是因为那一次的惊吓,也许是因为我终于明白再也不会在那里看到她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跑去过那个花园。

时光飞逝,不久就是年关了。

宫中重新开始喜气洋洋,不仅皇后娘娘生下了大齐子民期盼良久的嫡子,同时伴随着的喜讯还有我的父皇又一次得胜归来。

这样连接不断的喜事集中到了一处,让原本热闹的宫廷更加喜庆。

在整个宫廷都一日比一日更繁华的同时,只有一个地方在用一种奇迹般的速度凋零着。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后来,听到她的死讯传出。

那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

我没有见到她最终死亡的时刻,也没有见到她出殡的景象。

因为在同一个时刻,我的母亲,也过世了。

而我的父皇,忙碌无比,他正在仔细地甄选他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的秀女,品评着那些女子或者娇艳,或者清丽的容颜,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光顾那些早已经寂寥没落的宫室,去看那些早已经从他的记忆之中淡出的女子。无论她们曾经给他带来过怎样的欢愉和热情。

新人很快就住进了各处精致的亭台楼阁,如玉的佳丽红颜装点着富丽的宫廷,随着春天的到来,为这个沉闷的宫廷带来生机与活力,也带来新一轮的纠纷。

而对于逝去的妃子,没有一个人会去关心,甚至是她们的夫君。对于九五至尊的天子来说,活着的美人是装点他功绩的珠玉,而死去的美人,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首而已。他最后的恩典不过是下令将我的母亲晋了两级,按照贵嫔的礼节安葬了。

而对于她的处置也一样。

失去了母亲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就是纤晨变得越来越爱唠叨。

九岁的那一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忙碌于江山和美人之间的我的伟大父皇忽然之间开始记起来还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于是,长久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我立刻被人寻找了出来,冠上了皇长子的名头,像每一个年幼的皇子那样,我开始入畅文园内书房读书学习。

第一次踏进书房的大门,我就看见了他。

事实上,也只有我们两个身穿明黄色的孩子,其余的都是清一色的藏青袍子的伴读。

在一片黯淡朴素的青色底幕映衬下,他的清秀的脸庞格外的可爱,粉团团,玉莹莹,就像是在这个春天刚刚打出的花蕾。

他的五官之中依稀有着我记忆之中的模样,熟悉的温暖像是冬日里面最灿烂的阳光,从我的心底蔓延上来。

我朝着他笑了笑,在我的笑容里,他原本撅起的小嘴慢慢地落了下来。

他是排行第四的皇子,今年刚刚满五岁,其实,原本按照大齐的宫规,皇子是从六岁的时候才开始进入书房跟随太傅学习,可是听说皇后娘娘对他的期望甚高,在他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上奏了皇上,然后将他送到了这个房间里面。

也是多亏了他,才让我繁忙的父皇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个被整个大齐宫廷所彻底遗忘的皇子。

其实,在我们之中还有两个兄弟,深得父皇喜欢的二皇子在前年春天的时候不慎从城楼上摔下,当场毙命,据说,父皇为此着实落了不少的眼泪。而吴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却是个病秧子,一年里面有大多数的时间连床都下不了,只能够躲在屋子里面不停地喝着各种各样的汤药,当然不可能前来这里。

其余的几位皇子都还太小,所以如今,整个书房里面就只有我们两个皇子。

就这样,我开始了童年的学习时光,每天的清晨,寅时三刻就要至书房,然后会有不同的太傅教导我们各种经史子集,他们都有着长长的胡子,讲起学问来,摇头晃脑的。

这样的动作配合着那种不紧不慢的声音,简直就是最恰到好处的催眠曲。以致于每天的清晨,我都要不停地和瞌睡虫激战,才能够竭力保持清醒。而逼迫我这样努力的是摆放在太傅书案上的那根长长的戒尺。

自从第一次尝到了被它打在手板上的滋味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公然在课堂上打瞌睡了。

不过,我身边的那一位,无论是怎样的课程,无论上面坐着摇头晃脑的是哪一位太傅,每天的早晨都会照睡不误,睡到口水顺着他粉嫩的脸颊留到桌子上。

而这个时候,太傅就会勃然大怒,然后用气得颤巍巍的手摸起那根长长的、硬硬的戒尺。

但是最终戒尺是不会落在他的身上的,只会落在我们身后的那些陪读少年的身上。

为什么大齐会有这种“皇子犯错误,其侍读要代为承受责罚”的规矩呢?

那时候的我一直很气愤,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我却没有安排陪伴的侍读,因此我必须亲自去承受那根戒尺的力度,在这样凌晨困意正浓的时候与瞌睡虫奋斗。尤其是在看见他被后面侍读的哭痛声惊醒,揉揉他睡意朦胧的双眼,从书桌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粉嫩的侧脸上面还带着被书案上的花纹压出的红红的印子。

那个时候的我,第一次确切地明白了权势的好处。

以后的日子,他依然照睡不误,显然打在侍读身上的板子是不会引起他丝毫的疼痛的,最多就是让他在睡得正好的时候被身后传来的哭喊声吵醒,然后不满的瞪一眼那些因为他而挨戒尺的人,捧起一本书来,似模似样地继续打瞌睡。

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教学的太傅气得要死,但是却毫无办法,而相比之下,我的功课却因为这样强制性的学习突飞猛进起来。

下午,我们的课程是去练功房,有专门的师傅教导我们骑马射箭,兵法武艺。大齐在马背上得天下,如今又是正当乱世,这一部分课程格外重要,甚至我们的父皇也会偶尔亲自前来考校查看我们的课业。

他时常会因为练功时候的劳累而痛哭出声,而我却出奇地喜欢上这一部分学业,经常在功课结束之后依然缠着别人询问武功上的问题。

番外7

东风误(四)

在整个求学的那些年里面,我所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是发生在求学第一年的冬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细节。

那天的天气很阴沉,却没有下雪,而是结了霜,如同一层薄薄的玉屑铺成的毯子,覆盖在每一处宫殿的头顶上,空气中带着干冷干冷的霜气。

刺骨的寒意连纤晨为我特意织成的手套也抵御不住,我对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几口热气,让血脉恢复顺畅,虽然天气这样的寒冷,但是我的心里面却充满了喜悦。

我捧着一个雕花盒子,里面是皇后娘娘宫里头按照常例赏赐给书房学子的点心,每人一份,我手里的这一盒却不是寻常的点心,而是从齐泷的手中得来的,因为今天的点心他不喜欢吃,所以就交给我拿了回来。

这小子的吃穿用度远远胜过任何人,就连一盒点心都比别人做的精致地多。

采薇宫周围干枯的树木之上,结满了层层的霜冻,像是披上了一层银缕玉衣,分外的清新。

回了屋子,我把点心给了纤晨,因为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栗子莲蓉糕,她很高兴地接过了盒子,就好像以前很多次那样。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想着,如果当时是我吃了那一盒点心是什么后果呢?相信马上人们就会发现皇长子的死讯,然后从那一盒点心推测出,是有人意图谋害大齐皇后的嫡子,而误中了嘴馋的皇长子。皇后娘娘恐怕会立刻向着皇上哭诉,自己的孩子遇到的“毒害”,于是宫中又会掀起新一阵的风浪,一些让皇后娘娘平时看不顺眼的存在就会顺理成章地消失。至于那个因为贪吃而送了性命的倒霉的皇长子,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最多只是被赠送一个同情的头衔,然后葬到皇家的陵墓里面。

可是我没有吃,吃的人是纤晨。

第二天,我清晨起床,她却没有进来服侍我,我很奇怪,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自己穿上了衣服,跑到隔壁的房间里面,我想叫她起床,却发现,无论我怎样摇动她,她的眼睛已经永远无法睁开了。

我在恐惧之中大声尖叫起来,终于引来了别的宫人,然后,一片嘈杂之中,他们叫来了一个中年的男子。

惊惶之中,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毫不相关的种种。

我想起,齐泷每一次不喜欢吃的点心都会交给我,而其中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栗子莲蓉糕,自从发现了这一点,负责为他准备点心的宫人已经很久没有奉上莲蓉糕了。

却在昨天又一次准备了整整一盒子。

我想起,那一天之前,已经有很多次,太傅们大大地夸奖我,而批评了齐泷的不知上进。前几天,董太傅他还说,还要亲自奏明圣上。

这些事情我知道,所有的人也都知道。

但是他们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就是,其实,我也很讨厌吃栗子莲蓉糕,我不喜欢那带着甜腻的味道。但是纤晨却很喜欢吃,所以,我每一次都会带回来,带给她吃。

御医的诊治很快就出来了结果,他说,她是长年劳苦,旧病复发,然后入夜不慎,冻死的,说着,哀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慨一个苦命的宫人。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相信了御医的诊断,还是明白,他们就应该相信御医的诊断。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看到周围的宫人开始议论一些话语,说着,“命苦啊……也操劳很多年了……偏偏她不走运……一个宫女而已……赶紧收殓了吧……留着不吉利的……快要过年了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递进了我的耳中,让我的头脑混沌不堪,朦胧之中,我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迷失道路的时候急匆匆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在这个迷宫一样宫廷里面到处焦急地寻找我的身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回宫晚了的时候,依然会从抽笼里面拿出刚刚温好的饭菜,一边唠叨着“怎么能够这么晚”,“天气太冷”,“外面太危险”之类的话语;再也不会有人在冬日的清晨,为我拿来彻夜赶工缝好的厚实棉衣,生怕我受到寒风的一丝侵袭……

世间的一切繁华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变地黯淡无光,唯有一种色彩依然固执地存留在我的视线里面,不肯褪去。

那是她的嘴唇,已经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蓝紫色,就好像窗外结着的冰霜。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刻骨的仇恨,我从来没有一刻,像那一瞬间,去恨一个人,去仇视一个姓氏。

那一年,正是我要满十岁的时候。

采薇宫发生的病死了一个宫女的小事在大齐的后宫激不起一丝的波澜,唯一的后果就是事后,皇长子大病了一场,而病愈之后,原本被太傅们赞许为聪明伶俐的皇长子开始变得平庸漠然,我也开始在课堂之上睡觉,任那些恨铁不成钢的太傅们打在手心里的戒尺有多重,我再也没有一次,在课堂上表现的比齐泷更加出色。

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一个平庸地近乎木呐的皇子,将来也不过是个凭借着身上的血统享受着供奉的富贵悠闲王爷。

再后来,我的日子开始难过了一些,因为宫中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都相继满了六岁,开始进入畅文园学习。

这也是我最厌恶的一段日子的开始。

也许,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他们都大,所以,欺负我会带给他们一种成就感。

毕竟,我还能够反抗几下,而那些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侍卫奴才们与摆在练功房里的沙袋也没有什么区别。

让我厌倦的不是他们无休止地想要过来挑衅我,也不是他们无休止地用我的眼睛来做挑衅的借口,而是我明明比他们强,却要不得不假装成窝囊透顶的样子,想想真让人烦闷不堪。

闲暇的时候,我会时常幻想着,能够有一天,将谋害纤晨的人的鲜血撒在她的坟墓之前,虽然,据说那里只是一片乱坟岗子,恐怕已经无法找到她的坟墓了。我也会幻想,将这些日常欺负我的人统统杀个精光,让他们再也没法对我露出那种轻蔑的目光……

在这个深远的宫廷里,所有的这一切幻想都只能够存在于内心深处。它们慢慢地积聚沉淀下来,也不过是化为了一种动力,让我近乎饥渴一样地苦修学问,勤练武功。皇家所能够得到的教育自然是最好的,我的武功和学识在那些年里面突飞猛进,虽然任何人都不知道。

在显櫦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风卷走了冬天的严寒,带来春日充满生机的阳光,也带来了崭新的又一轮选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时候。

番外8

东风误(五)

在显櫦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风卷走了冬天的严寒,带来春日充满生机的阳光,也带来了崭新的又一轮选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时候。

我记得那一天,温暖的阳光正透过柳树枝丫的缝隙撒落下来,我坐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看着那天蓝色底幕之上已经抽出点点新绿的柔嫩枝条。

一阵带着微微寒意的风吹了过来,吹到我的脸上,有点疼!

我伸手一抹,怎么又出血了?刚刚被那几个人打伤的地方,我用袖子擦了擦,但血还是止不住地流,我心里有点发慌,也许应该回宫里让人去叫太医来看看。

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就好像这个春天枝头上的黄鹂在鸣叫,甜甜的,直透到人的心里面去。“你是谁啊?”

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不知道何时来到树下的她。

那是一双弯弯的像是月牙一样的眼睛,带着早春阳光一样温暖的笑意,当她看清楚我脸上的血迹的时候,似乎是被吓了一跳,那双闪亮亮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然后她贴近过来,伸出手去触碰我额头上的伤口。

我伸手一挡,她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从衣襟里拿出一方手帕。然后又伸出手来:“你先不要动,你的额头上在流血啊。”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没有动弹,让她将那方洁白的手帕按在了我的额头上。

距离这么近,我隐隐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她银色缎子的里裙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水样的光泽。

她是谁?我禁不住疑惑地想着。

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如果说那抹浅绿色的身影是我幼年时候的第一道闪电,那么,她就是照亮我童年的一丛火焰,带着无尽的温暖和热量。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今年入宫待选的秀女之一,听到了这个毫不意外的身份,我的心里头还是有一种失望。

我已经不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也没有那样空闲的时间去钻花园篱笆的空隙了。

但是我依然能够时时见到她的身影,相比于沈绿衣的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低调,她在这个后宫的出现,像是一阵旋风,卷起了层层的风波。

在这一届秀女之中,她是晋封地最快的一位,刚刚结束秀女宫规训练时候,还是一个才人,侍寝的第二天,就被晋封为嫔,而且我的父皇还将“妙”字赐予她作为封号。这一个简单的字眼,道尽了她所有的奇异之处。

后宫有无数的美人,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女子不美,她们或者妩媚,或者妖艳,或者温柔,或者婉约,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就像是这早春的阳光一样,简单明了,透澈晶莹,她就像是春天的一只小鸟,简单欢愉地飞进了这个深远的宫廷,自在而且随意,给被各种礼节规矩压制地死死的宫廷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在初入宫廷的那段日子里,她得到了不逊于沈绿衣的专宠,但是她带给后宫的却不是像沈绿衣一般,仅仅是单纯的谣言和嫉妒。她所带来的,是一种恐慌,是一股隐藏在最深处的开始涌动的暗流。

沈绿衣不过是个亡国女子,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那张美丽的容貌。

而她,出身于坤州的门阀大族,书香门第,是大齐历史悠久的名门贵女。她的父兄都供职在军中,近几年更是屡立战功,连我的父皇都青睐有加,多次下旨褒奖。

而她,又恰到好处地有了身孕。

当时宫中谣言纷纷,大家都在暗中传言,父皇对于如今的四皇子很是不满,虽然他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如果妙妃这一胎是儿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册立为太子。

我无法分辩这谣言的真假,但是我知道父皇确实是对齐泷很不满,尤其是在他六岁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偏僻的园子里面荡秋千,结果被一个莫明其妙的小宫女打了一顿,之后连接病了几个月。

被一个小宫女打了一顿?!

虽然这个传说之中的宫女翻遍了整个宫廷都没有找到,但是这件事让自诩威武无敌的父皇极为震怒,不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宫女,而是因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我依然记得前去看他的时候,他从病床上伸出手来,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袖,一边哭,一边说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抢我的球?我只是想要和她一起玩而已……”

其实父皇他不知道,真正让齐泷躺在病榻上几个月的不是那一顿殴打,正是父皇他自己的喝骂和怒火。

……

这样的谣言传的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接下来注定会发生的一切。

月满则亏,水满则盈。

这样的定理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力量去阻止,也没有力量去挽回。

入了这个深宫,每一条宫规都在昭示着,宫中的女子从此再也与外界毫无关系。所有人都会言之凿凿的说道,一旦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再也与前朝的纷争无关。但是事实上,每一个后宫女子的起伏沉落都是由前朝那根看不见的线在隐隐牵扯着。那里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她们命运的摆布力度甚是超过帝王的宠爱。

她怀孕之初,蜀国的战事进行的正酣,她的父兄都在战场上,而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主将就是王奢,皇后的亲弟弟。

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传来的是她父兄被俘之后叛国投敌的消息,纷纷扰扰的将这个宫廷搅得不得安宁,虽然父皇下了严令不得将此事传递入她的耳中,但是消息还是意料之中地进入了她的耳朵。

接下来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流产和失宠。

我冷眼看着她的起伏沉落,就像是一个匆匆经过她身边的过客,就像是路过她身边的一道风,一阵雨,无论我的内心是灼热还是冷寂,是关怀还是轻漠,都无法在她的心底里留下丝毫的痕迹。

虽然我们的距离不过是几道宫墙,但是这几道宫墙就是万里之遥,我和她只能够隔着这样的距离相望,我只能够站在她的生命之外。

我曾经以为,我和她之间的所有瓜葛,不过是那春日阳光下的匆匆一面,那柳树枝子下的一方锦帕,却没有料到这次简单而又不简单的流产会是一个将我和她连接在一起的机缘。

那一天,我正依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父皇身边的近侍前来将我传唤了过去。

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到了她的面前。这是在正式的场合我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

看到讨论区里面有不少书友对齐泷最后的举动不了解,在这里说一下。大家觉得齐泷最后拼着自己一死,葬送了齐皓和倪源,是为了大齐的天下,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齐泷,根本没有为这个天下的未来考虑过,他的举动纯粹是因为自身出发,从一个充满报复心的受害者的角度出发。

苏谧向他提议看一看孩子的时候,齐泷说不忍心,一半的原因是他已经决定赴死了,另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之后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脱不了权臣相争被当作傀儡工具的下场,所以不忍心见。其实从根本上来讲,齐泷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这时候的心理状态有些类似与那句“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甚至可以说,这个大齐的天下,这些后宫的妃嫔,是他齐泷的天下,是他齐泷的女人的时候才有存在价值,而如果不是他齐泷的,那么他甚至宁愿他们都毁灭掉算了。

他杀倪源,因为倪源背叛他伤害他,他杀齐皓,也是同样的理由,他对齐皓其实是有一份真挚的兄弟感情的,这一点从齐皓的篇外也能够看出来,所以格外不能够容忍他的背叛。而至于他没有杀倪廷宣,不是他不想杀,而是因为大殿之上赐酒的时候,如果专门把他传唤过来或者殿外赐酒的话,举动就有些太特殊了,倪源是一个绝对谨慎小心的人,当时如果不是没有想到齐泷会陪着他一起喝酒,不是让他先挑酒的话,那杯酒他是不会喝下去的。而另一个原因是他并不知道倪廷宣和苏谧之间的事情,耶律信没有告诉施柔儿文书的详情,虽然依照施柔儿的聪明,也不难猜到内容。但是倪家有人索要莲妃这个讯息在施柔儿所知道的范围之内,就是属于战胜者索要美女,类似于共享战利品这样的方式。破国的妃嫔被战胜者垂涎本来就是那个时代很平常的事情,相比于和亲王私奔来说,这种罪名对于苏谧没有丝毫的伤害,本身也不是她的责任,所以施柔儿没有告诉齐泷这件事情。

至于泰天水怎么到了齐泷的手里,是他暗中从毒手神医遗物那里搜索得来的。当然,他当初弄这个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倪源,而是考虑对付太后和王奢的。毕竟当时王奢出正在外,权顷朝野。其实也就是灵机一动,并没有想到后来真的能够有这么大的用途。

苏谧小时候吃过解药,相当于对这种药物完全免疫了,胎儿是母体的一部分,所以同样不受影响,苏谧时候昏迷的那两个月,其实是精神所受刺激过大和潜意识的逃避心里所导致的,不是因为中毒。

苏谧以前在宫廷的时候刻意避孕,是因为怀孕之后就不能承宠,害怕影响自己的宠爱。但是回宫之后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自然不会把避孕药当零食吃。当然也有书友疑问她为什么不打掉这个孩子,不要这个婚内强奸得来的孩子,这一点从苏谧的人生经历就可以知道,她在潜意识里面是极其渴望亲情、渴望亲人的,而且孩子是完全无辜的,所以就算她犹豫过,考虑过,但最终是下不了手打掉自己的亲生孩子的,同时当前的政治形势和现实也使得她有一个孩子更加有利。

番外9

东风误(六)

依照着宫廷的礼节,我拜见了父皇和她。

那时候她正躺在父皇的怀中,病弱之中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致,只是脸色苍白像是毫无生气的布偶。

前不久,她的父兄已经被证实并非叛国投敌,而是中伏战死了。几分愧疚之下,父皇心中对她自然更加爱怜。

父皇没有看我,而是转而向着她,轻声说道:“你看如何?虽然没有了这个孩子,可是皓儿也是我的儿子,他年幼丧母,如今由你……”

我有点惊异于父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能够记得我的名字了,但是他语气之中另一种含意更加让我心惊。

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床榻上,正好与她的眼神相对。

她抬起头来,平淡无奇地扫过我的容貌,寂落的眼神在看清楚我的眼眸的那一瞬间浮现出一丝惊异,随即她低下头去。

她是认出我来了吗?

虽然在她入宫之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几乎所有,就算是不用格外的打听,如日中天的妙妃的一举一动也是碎嘴的奴才们口上最热衷的谈资。而对于我,一个没落平庸的皇子,一个宫里早已经习惯于无视的人想必是不会让她关注太久的。

她还记得上一次的见面吗?

我心中涌起一阵紧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会答应吗?

然后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上,臣妾的身体……只怕短时间之内难以痊愈,无法承担抚养皇子的重任,而且……”

之后的话语我没有听清楚,但是拒绝的意思已经明白地表露出来。

心中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悲哀,她的拒绝似乎是理所当然,我与她原本就从无交集。而且,这样对我来说也好,可是心中的落寞还是难以开解。

之后我离开了她居住的雅鸣宫。但这件事情的余韵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就在第二天,我前去学堂的时候,众人看我的眼神让我立刻明白,这件无聊到极点的事情已经像宫中所有的事情一样,沿着宫人的舌头,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下了学,五皇子当先跑到了我的面前,带着得意洋洋的表情,用他一贯让我厌恶到极点的语调说道:“你这个胡人生的小杂种,肯定没有人要你的,还想要有母妃,先看看自己的……”

他后面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也许是因为那一天的天气太热太闷,也许是因为那一天的蝉叫的太响太烦,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压抑爆发了出来,也许是因为那些话语触到了我的某根底线,反正那一天,我一改往昔时候的充耳不闻、冷淡漠视的姿态。

然后,他毫无防备的肥胖的身体被我狠狠的一脚踢飞了出去。

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笨重的身体飞过花园门口的小道,重重地摔在一处树丛里,然后杀猪一样哭得惊天动地。

确实是惊天动地了。

之后,他的母妃,如今很是得宠的丽妃带着一群人找上门来。就在我刚刚回到采薇宫的时候,速度之快让我简直难以形容。

在采薇宫的门口处,一群奴才扑了上来,我正在犹豫着是就这么忍下去,挨一顿打就算了,还是施展真功夫,教训一下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们呢?

“住手!”一声清亮的轻呼打断了这些人的动作,随即,一个身影从东边的花丛之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她?

我惊异地看着依然病弱不堪的她在侍女的扶持之下,向着这边走来。

她看了丽妃一眼,轻声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

“妹妹不好好在屋子里养着,跑到这里干什么?”她前一段时间太过于得宠,丽妃自然心里头冒酸气,此时见到了免不了要损上几句出出气。

“不过是得了空闲,想要出来散散心而已,就听到了这边好大的声响。”她平淡地说道。

丽妃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尖声道:“本宫奉劝妹妹一句。不关自己的闲事少管为妙。何况……”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说道:“这又不是你的儿子。”

“妹妹也要奉劝姐姐一句,大齐的祖宗规矩里面,可从来没有宫妃处置皇子的说法。而且,奴才欺压到主子的头上,尤其是皇室帝裔的身上……”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那几个围住我的奴才一眼,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道:“说起来,昨天皇上还和妹妹我夸赞起皇长子聪明好学呢。”

丽妃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再怎么不受重视,我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子是比起任何宫妃来更加尊贵的。

她思量计较了片刻,终于恨恨地冷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不过她之后又去向着父皇哭诉了很久,终于让父皇下令,由太傅狠狠地责罚了我这个不识礼教,不懂得爱护兄弟的逆子一顿。

丽妃走后,采薇宫的门前依然是我和她相对而立。

她看着我脸上的灰尘,忽然淡淡一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说着将绢帕按在了我的额头上。

原来她还是记得的。

只是,我的额头上的伤痕依然,而她的笑容却已经不再是那时的单纯如水晶,也许她已经永远不会再有那样欢愉单纯的笑容。

对于殴打了我的五弟这件事,我马上就后悔了,不是因为丽妃的挑衅,不是因为父皇之后的责罚,其实,就在我与她道别之后踏进了采薇宫门槛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忽然记起,五皇子,已经连续很久被太傅们交口称赞不停了,而丽妃最近很是得到父皇的青睐,也许是儿子的争气也让她春风得意起来。但这样的得意落在有些人的眼中,未免有些嚣张地过分了。

事情没有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五皇子在回去之后不久就病倒了,虽然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要借着这样的借口逃掉那些繁重无比的课程,我很清楚自己的那一脚的力度有多么大,顶多让他疼上个一天半天而已。

但是,在他病了十几天之后,他死了。

对于他的死因,太医说是心脉受损,主治的医师一开始没有发觉,所以延误了治疗的时间,于是一位尊贵的皇室帝裔就这么魂归西天了。

虽然任何一个太医都没有明说,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五皇子心脉受损,简直不言而喻。

丽妃发疯了一样地向着采薇宫冲过来。

多亏了皇后以及妙妃苦苦求情,再加上太医也说过了,其实是主治的医师失职,导致医治不及时,才会有这样的后果。于是诊治的太医被满门抄斩,而我以年幼无知的名义逃过了这一劫。

父皇在震怒之中用“心肠冷硬,刻薄寡恩,贱奴之子,不识礼孝。”这样的词语评价我。想必对于我这个儿子,他已经彻底失望透顶了,虽然我对他也从来就没有抱过什么希望。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只能够苦笑了,在隐忍了这么久之后,仅仅是简单的一脚,就断送了一切。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波澜之后,后宫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过这件事也有一个不错的后果,学堂里面的那些无所事事的皇子们也再也不会过来欺负我了,想必是她们的母妃已经严厉的告诫了他们应该离地我远远地。众人之中只有齐泷依然毫不介意地与我保持着平常的关系。

同时,我与妙妃也开始亲近起来。在她小产病重的开始,父皇对她的热情依旧,几乎每天都会询问太医她的病情以及用药。但是她的病情时有反复,延绵过了这个夏天,又持续到了冬天。

慢慢地,父皇询问她的次数开始变少了。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美貌,聪明伶俐的女子。父皇的宠妃开始走马灯一样的轮换不休。

而她的门庭之前渐渐冷落凋零。只有我时不时地会找上门去,惊起那些在停驻在她的门前觅食的雀鸟。

番外10

东风误(七)

平淡无奇的日子一只持续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天,她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去寻找她了。也许是因为一个失宠的妃嫔,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确实是让宫廷流言为之疯狂的话题。

于是我们停止了明面上的来往。

十六岁的皇子应该离宫居住了,那一年,父皇按照惯例赐给我一座府邸,同时,她上表,请求父皇让我有机会入各部历练学习。

长久未曾见过的字体呼唤起来父皇对于自己昔日宠妃的记忆,也许是在父皇的心中,这份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并且被这一纸奏折勾起。他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在这一年,我终于离开了这座居住了十六年的宫廷。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在之后的那些年里面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我父皇下旨赐下了我的婚事,可惜在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位传说之中的娇弱小姐就香消玉殒了。

在那些年里面,我的表现一如既往,不温不火,庸庸碌碌。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儒雅有礼的皇子,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没有什么坚强的背后势力,但是将来必定也是个富贵安闲的王爷。而在暗中,我终于开始着手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并且乐此不疲。虽然一开始的起步艰难无比,但是有她在背后支持,并不是如我想象之中的困难,她的家族在坤州的势力庞大,而她的父兄当年在军中留下的人脉也不容小觑。

当然,这一切,比较起王家的势力来说,简直就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我知道了她父兄的当年兵败身死的秘密,并且告诉了她。

之后自然就是殚精竭虑的绸缪复宠,报仇……

可惜,所有的进程都在一个巨大的变故面前嘎然而止。

显櫦二十四年,我的父皇,名震天下的齐武帝,驾崩了。

年仅十八岁的嫡出四皇子齐泷登上了皇位,而依旧是王家的女儿入主中宫。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巧妙,她因为想要报复而费尽心机的讨好奉承自己的仇人,可是在一切都功亏一篑的时候,却是因为这样虚伪的讨好奉承而得到了仇人的信赖。

她成了太妃,而且是大齐庞大的后宫里面封地最高的一位太妃。

这样讽刺性的结局几乎把她逼入疯狂。

仇恨,和怀疑永远没有机会报仇的绝望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冷静下来筹划那些精细的计谋。

她开始在宫中散布谣言,将齐泷并非太后亲生儿子的传闻散播出去。

我知道,眼下散布这样的谣言并不是合适的时机,王家的势力太大,而齐泷必须紧紧地依靠在王家的势力上,才能够使他刚刚到手的皇位稳固。

但是我找不出一个理由来阻止她这样疯狂的举动,只有竭尽全力,将可能会牵扯到她身上的线索全部断掉。

果然,之后齐泷下旨严格地彻查了这些谣言,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将这一切镇压了下去。

我甚至无法走近她,安慰她。齐泷在继位之后给予我亲王的封号。一个亲王,和一个太妃,两者之间,是比较起一个皇子和一个妃嫔更加遥远的距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开始衰弱并且迅速地苍老,每一次见到她,我都会惊惶不知所措。想不出阻止这一切的方法。

她就好像是一只活跃了一整个夏日的萤火虫,在第一场秋风袭来的时刻,如同流星一般从自由的天空上陨落。

那一天,我前去面见齐泷,商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谈论了片刻之后,齐泷命人奉上茶。

我新奇地看着杯子里面的东西,尤其是它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端的时候,我震惊于它的气味。

我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笑着问道:“皇上,这茶是什么品种?倒真是稀奇。香气很是浓郁。”

这个是朕从皇后那里拿来的枫丹白露,上一次前去凤仪宫,看到她就在喝着这种茶,好像是妙仪太妃那里进贡过来的。

我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因为我敏锐的嗅觉已经告诉我,茶水之中有着红萝藤的汁子。

红萝藤是一种很罕见的补药,平时对人有益无害,但是在两种情况之下,对于女子却可以造成决定性的伤害,孕妇如果喝了,会使生下来的胎儿却会变成白痴,活不过两三年。而另一种情况是,它与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名茶丹枫白露相和的话,会使女子终生不孕。

一瞬间,我口中的茶水变得苦涩无比。

她没有告诉过我就开始干这样疯狂的举动。我苦笑了一下,她是害怕我阻止她吧,毕竟,我已经阻止过她很多超出理智的行为了。

红萝藤原本只有海边的悬崖峭壁上出产,采摘不易,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除非是接触过这种东西的人,不然很难辨认出来。

也许我们还是幸运的,这件事情并没有被人发觉,茶叶不多,也很快就被皇后喝尽了。

有时候,我会禁不住想起齐泷的皇后,那个王家的女儿,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见到了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两个人何其的相似啊!可是,她的眼中却比她的姑姑更加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她看齐泷时候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灼热和喜悦。

这个女子,她可是知道,她永远也不能为自己心爱的人生下孩子了。

宫廷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你永远都无法确切地把握你的敌人在哪里。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彻底地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我初次见到的水晶一般晶莹的少女,她再也不会笑得像春天的小鸟那样欢畅自在,再也不会轻声低呼着,“啊,你的额头受伤了。”然后不带丝毫心机的掏出散发着兰花清香的绢帕。

这个宫廷里面,可是有永远都不会变化的人?

日子依然继续。

在明面上一切祥和的时候,底下的暗潮涌动的速度却在加快。

而所有的加速,都是因为一个女子的出现。

她是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女子,一直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地去形容她。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碧波池畔,她充满着力度的毫不示弱的目光让我惊讶,并且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兴趣。第二次见到她,已经是在天香园的筵席之上了,那时候的她,看似娇弱无限,却更加让我吃惊。

也许她不知道,仅仅凭借着眼神,我就已经认出,她就是那天在碧波池里面遇见的女子了。

然后是奇迹一般从天而降的刺客,让原本平淡无奇的宫廷筵席情势急转直下。

这那一场战斗里,我经历在生平从来没有过的艰险。让我最贴切地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尤其是后来我知道,这次的青衣刺客温弦的年龄尚且比我还小。这种绝顶的武学奇才,将我长久以来为之自傲的信心击地粉碎。

当我因为极度的疲倦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刺客手中的剑像是夏日夜空的闪电一般脱手而出,向着齐泷飞去。

齐泷要死了?!当这个念头还没有在我的脑海里面形成精确的意思,甚至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恐惧或者悲哀,就看见一个身影扑在齐泷的身上。

紧接着金玉相击的清脆声音响起,其实,这样的声音与她合称地出奇。昏迷之前,我心中奇迹般的升起这个莫明其妙的念头。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和她之间的牵绊会这样长,长到贯彻了我剩余不多的全部生命。

她成为我人生最后最浓重的一抹色彩。

番外11

东风误(完)

隆徽末年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朵忽然降临到这个宫殿里的花苞,遇到了和煦的春风,在这个繁荣的季节里面冉冉绽放。她身上的圣眷浓重地让六宫为之侧目,地位也是扶摇直上,甚至胜于昔日的云妃。

这样的荣宠自然也会理所当然的招来很多人的忌恨,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很多的纠纷都懂得如何应付,如何明哲保身,但是有些势力,有些人,却注定不是她独自一个人所能够应付的了的。

比如王家。

王家嫁祸栋梁会,想要除掉她的行为,为我送来了一个可靠的盟友,毕竟,妙仪现在已经是一个不理世事的太妃,不能擅自插手宫中的事务,这让我急需一个新的宫廷里面的援助。而且同时,我手中也已经掌握了足够控制她的把柄。

得知她的身世,是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其实之前,我曾经委托过妙仪试探与她。连妙仪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的资质尚且在自己之上。

不过那时候,在我的心中,她还仅仅只是一个资质过人的妃嫔,就算是胜过往昔的云妃,胜过往昔的所有妃嫔,但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妃嫔而已。

但是在东来楼的那次偶尔的谈话,让我鬼使神差地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而更加让我震惊的是,那个奇异的念头竟然是真实的。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引导着她走入我的生活,走入我生命的最后。

之后,齐泷的一时兴起让我有了名正言顺地踏足采薇宫的机会,相隔了近十年之后再一次踏进这里,我几乎认不出这个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宫殿还是那所宫殿,但是这里的人,这里的气氛,还有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不再是我曾经居住过的那个黯淡无光的院子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深深地刻印下了属于她的印记。

一番针锋相对之后,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而她,则不得不屈从于新的危机。

第四次见面却是在另一种情形之下了。

借助她的手来再一次传递关于齐泷身世的谣言是我也同意了的,经过了继位之初的那次谣传,齐泷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而且这几年来,王家的存在,对他来说阻力已经开始超过襄助。

这样形势之下,谣言再起正是恰到好处,但是我没有料到,妙仪她会用自己的死亡来巩固这个谣言的效果。

我曾经想过趁机将她接出宫去,让她脱离这个宫廷,但是她却毅然选择了死亡,如此决绝,如此刚烈。也许在我被重重的宫规束缚,无法与她亲自接触的这几年里,她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日渐绝望,日渐凋零;也许,就算是离开了宫廷,她也已经找寻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了。

妙仪的死亡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那是比较起母亲,比较起沈绿衣,比较起众多的变故更加让我措手不及的。

就好像在敬胜斋门口竟然会见到她一样的措手不及。

我们两人并肩坐在衰败的敬胜斋门前,却奇迹般的没有了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也许是这些年的伪装奔波已经太劳累了,在这个云淡风轻、月冷露寒的夜晚,我坦诚地谈论起过去,回忆起影响了我一生的那几个人。

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听众。在她的宫女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将她叫去侍寝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嫉妒起齐泷来。

我坐在横栏上没有动,就那样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弦的一角在慢慢地被触动。

对于她的报仇,我从来没有放在心里头,在我的眼中,她终究不过是个亡国灭族的女子而已,就算是再厉害,顶多能够成为褒姒妲己之流,但齐泷并不是夏桀商纣那样的君王,自然无需担心。

知道她隐藏在身后的实力是在那场决定了整个历史走向的剧变之后。

想不到连我求贤若渴的葛先生竟然也是她手中的底牌之一。

我无法说清楚在面对辽军的重重围困时,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不肯放开她,自已一个人逃走,这实在不是我的一贯作风。反正最明确的事实就是,我抱着她一起跳下了宫墙,放弃了独自逃生的机会。

之后,在宫中,在东来楼,我们一路相伴。

再之后,我和她一起逃出了京城。

当我背负着她攀爬下大齐京城城墙的时候,就好像是背负着自己长久努力才寻得的宝物,就像是贴近自己最密切的亲人,我的心中充满的不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和急切,而是欣慰和欢快。

之后的日子,我们隐居在大齐京城西北部的小山村里。

那段时光是难得的轻松悠闲。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够这样贴近我的生活。与她在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里,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都让我品尝,让我惊觉人生也可以这样轻松多彩、单纯自然。

我已经无法想清楚是从哪个瞬间她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间,让我的目光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让我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一方面期盼着日子能够飞快地渡过,让天下局势的转机尽快到来,另一方面,又希望着这些日子能够慢一些,让我有更多的陪伴在她的身边的时光。

事情的变故出现在五月的一天。

我像往常一样收到了城中内线传出来的情报。展开信笺,当那行字迹映入我的眼中的时候,我的心脏猛地抽紧了。

信签上写着:“……察觉到倪家的势力暗中活动,是倪家少主暗中派人寻找齐泷宠妃苏谧,寻而不获。”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我忽然之间记起,她在前往寒山寺朝拜祭祀的路上,就是倪廷宣贴身护卫。而且,那场变故之后,宫中还曾经传出过奇怪的谣言……

她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而注意到这颗明珠光彩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禁不住询问起我,我只好含糊搪塞了过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只是自己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心里头无端地生出一种恼火来,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出轨那样的不快。

她其实是个敏感的女子,虽然经历过破城时候的惨痛,经历过宫廷最复杂的勾心斗角,经历过远远比寻常女子更多的波折和磨难,这一切都让她处事冷静机敏,精于谋略。但是,在她的内心最深处,依然是一个敏感单纯的女子。有时候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着一些微末的小事。

也许我不应该隐瞒她。我苦笑着想到,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她愤愤不平的用筷子虐待那几根青菜的时候。

葛先生的到来,给我,还有这个天下带来了崭新的机遇。我实在不能容忍自己错过这样的机遇,我长久地近乎一生的筹划,我耗费了全部的心血精力,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接近过目标。

所以我狠心离开了她,离开了这所带给我最温暖最单纯回忆的山间竹舍。

然而,当我再一次带着成功的喜悦回到那里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落。

这个世上,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挽回。

就好像我和她,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明明近在咫尺,却马上又会遥若天涯。

也许,我总是自视过高,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切都在棋盘之上。

但是却忘记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

最终,我所有的筹谋,所有的算计都是棋差一招,脚逊一步。一切的野心都变成了镜中拈花,水中捉月。

无论是她,还是这个天下,我都是失败者,是个功败垂成功亏一篑的失败者。

在那一夜,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怀疑,齐泷竟然会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当我看到倪源倒在我眼前的时候,当我紧随其后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在流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回忆起那个总是喜欢趴在书桌上睡觉,睡得口水都流下来的孩子;回忆起那个拉扯着我的衣袖,苦苦询问着“为什么,我只是想要和她一起玩……”的孩子;回忆起那个遇见困难就会掉眼泪的孩子。

这个残酷的世界,是什么逼迫着他,让他亲自点选了那杯穿肠毒药,然后亲自陪同着我们喝下去。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恩怨权势,所有隐秘的思绪和绸缪都在这一杯酒里面终结了。

这一杯酒,了断了我,了断了他,也了断了一切,这一杯酒,乾坤同醉。

我最后兴起的念头是,她怎么样了?她也喝下了那杯酒!?

泰天水的剧毒连当年的璇玑神医都束手无策。

我回忆起照亮我人生的第一抹绿色,回忆起那一方散发着淡淡玉兰花气息的绢帕……最终一切的记忆都凝固了碧波池畔那一道丝毫不肯示弱的清冽眼神上。

我只能够支撑着自己向后殿走去,我记得她还在那边的小偏堂里,我只希望在永远地闭上眼睛,在结束这简单又复杂的一生之前,能够见到她一眼,能够告诉她我的承诺和我的愧疚。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进去,渗到骨子里,渗到心底里。极度的寒冷之中,我看到了偏堂里面她经常坐在的那个座位上。

那里,只余下一卷医书被抛在地上,却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我走上前,坐在她日常坐着的位子上,看着桌上那盏孤独的灯火轻轻摇曳。

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我和她……又一次错过了……

我是注定要死在这里了。在我死后,人们会怎样的评价我,评价这个时代,评价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呢?

也许,在他们的笔下,我会变成一代贤王,虽然少年的时候碌碌无为,但是成年之后却能够力挽狂澜,在国家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也许在他们的眼中,我会是一个奸诈的枭雄,韬光养晦,图谋着更多的权势和地位……

可是有谁知道,我隐秘的爱情和挣扎,有谁知道我苦涩的承诺和甜美的期盼。

有谁知道,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这样振作起仅存的力量着向后殿走去,不过是希望,在临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容颜。

东风误(完)

番外12

夜雨轻寒(一)

隔着珠帘,她将手中的折子放下,说道:“此事就这么办就好,你思量地很是周全。这一趟辛苦你了。”

“太后过奖了,微臣份内之事。”我躬身回禀道。

轻柔和缓的风吹过雕花窗台,带着若有若无的呼啸声进了屋子,将一侧淡金色的鲛绡幔帐掀起又放下。

在这样的重重掩映之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够看到她侧着头,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半响,我听到她清亮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轻涵,你……你可有心上人?”

我的心脏禁不住漏跳一拍,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我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又立刻强迫自己低下头,不敢去看幔帐掩映之下模糊而又清晰的容颜。

“微臣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空气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然后,她清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红唇紧接着吐出的话语让我无比清晰地品尝到失落的酸涩。

“你有没有想过成亲?”她问道。

成亲?!面对她,这个词语对我来说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遥远,此时却又变得如此贴近。

我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似叹息的语调继续说着:“瑞国公沈家的女儿听说才德兼备,相貌不俗,可堪良配,而盛庭候贾家的女儿我也看过,是个贤淑温和的女子……”她用柔和缓慢的声音提起大齐一个个名门贵女,然后问我:“你可有中意的人?”

也许是我已经习惯于在她的面前说是了,也许是母亲在家中反复的唠叨让我明白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妻子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永恒,然后我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道:“微臣……听凭太后安排。”

瑞国公沈家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如果是在战乱之前,以我的身分地位,想要娶到这样的女子不啻于痴人说梦,而现在却不过是我可以选择的众多范围之内的一个。

天统之乱结束后,幸存下来的门阀贵族已经不多了,势力也大不如从前,但是依然不容小觑,如何在打压他们的同时安抚他们,变成了朝中一个迫切的问题。我们需要靠这样的联姻来巩固自己的班底,扩展自己的势力。

“改天我为你安排一下,你见一见这些……”

“不必了!”我猛地打断她的话说道,带着逾越失礼的急切,然后又醒悟过来,将声音放缓,却依然坚定地说道:“请太后为臣作主即可。”

无论娶她们之中的哪一个,甚至是娶这个世间的任何一个,对我来说,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对于未婚妻,我已经没有了什么太深刻的感触。

记忆之中,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

……

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是一个雨天。

连绵不绝的雨丝从天上洋洋洒洒,划出万千银线,将初夏的天气笼罩地凄冷清冽,宛如寒秋。

在这个轻寒的雨天里面诞生的我,名字就叫做轻涵。

父亲说,“涵”字是广阔包容的意思,他希望我将来能够变成一个出色的人,振兴久已衰败的家门。

这是他留给我的名字,也是他留给我的最贴近我生活的遗物。

我们慕家曾经是大齐开国之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甚至曾经连续出过二代国公和一位皇后,但是在几十年之前就开始衰落。

父亲继承了门第之后,立志于振兴家门。刚刚成亲的他就辞别了我的母亲,踏上了战场。在这个乱世,没有什么功绩能够比战功更加荣耀贵重,但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起战场更加危险莫测。

父亲很不幸地在初次踏上战场的时候就中了敌人的埋伏,一场苦战之后,他身负重伤,勉强跟随军队回到了家中,从此就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完成他高远的抱负。

在我三岁的那一年,他去世了,抛下孤单的母亲和我这个唯一的儿子。

童年时候的我是快乐的,慕家虽然没落,但是依然有着固定的田产财物,封爵俸禄,日子依然富足和乐。而且那时候的我,不必去感受家门衰落所带来的压力。除了母亲每天都会严格地要求我的学业和武艺之外,没有任何的烦恼。

母亲是个严厉而且好强的女子,在父亲过世之后,她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庭,以及旁支的家族,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她对我的期望极高。她平素生活节俭有度,但是在为我聘请文武两道的师父时,却从来不会吝啬银两。

母亲守寡在家,如果不是情非得以,她是不会出门的,而年幼的我也就被牢牢地束缚在了家里,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会带着我去一些亲朋好友的家中。只除了一家,就是居住在我们隔壁的施家,也许是因为居住的如此贴近便捷,我们与他们家的走动比起别家来都频繁得多。

据说,他们家最小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的我,还不了解未婚妻这个词藻的确切含意,只知道每一次去他们家,都会有人高兴的说道:“小姑爷来了!”然后会亲切的拿出精致的糖饼点心来给我吃。

有时候,我也会见到那个据说是我未婚妻的小女孩,记忆之中,她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粉嫩的脸颊。每当我和她站在一起,就会听到旁边的人笑着说:“看,小姑爷和小姐多般配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地并不长久,在我六岁的那一年,施家搬家了。

据说是因为我未来的岳父施谦伯伯在宫里头当侍卫,这几年很得皇上的信赖,着实办了几件让他满意的差使,马上就要被提拔做侍卫统领了,所以他们家搬到了更大更漂亮的房子里面。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以后再也没法那样经常地去他们家了,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糖饼和点心了。虽然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依然会去他们气派的新家拜访。

当我渐渐长大,母亲带着我去她家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因为按照礼制,未婚的男女是不应相见的。

脑海之中对于她的印象逐渐模糊,只剩下了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回忆起来,也说不清楚是恋慕还是淡漠,也许只是我已经习惯于有这样一个未婚妻了。

我与她之间的变故发生在隆徽三年的新年。

那一天,施家按照往年的惯例前来拜望,来的人却全部都是不认识的佣人,由他们的管家带着,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他们嘴里说着很客气的话语,交待着他们家小姐即将入宫待选的现实。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屈辱还是愤怒,因为在这些感情都还来不及确切地感受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恐惧,原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被气得当场昏倒了!

清醒过来之后,母亲爽快地同意了退婚,然后将所有的礼物和来人都一起赶出了家门,并且一病不起。于是,我与这个未婚妻的瓜葛就这样断了,至少在明面上、礼节上是断了的。

但是我与这个未婚妻真正的彻底决断却是在一个晚春的寒冷雨夜。

那一夜,因为一封莫明其妙的秘信,还有一方流光溢彩的锦帕,终结了我和她之间最后的臆想,却奇迹般的连接起来我和她。终结了我的一个梦,却给予了我另一个更加瑰丽,更加让我沉醉不已的美梦,同时,还给予了我更加广阔深远的人生,和青云直上的机遇。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于漫天满地的迷茫细雨之中向我走来的浅碧色身影,记得她流动轻泻于地的长长裙摆,记得她碧玉雕刻的莲花额饰。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那个轻寒的雨夜,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整个生命的轨迹因此而改写。

从那一夜开始,那个如同雪月光华般璀璨的碧绿色身影走近了我,站在最贴近我心脏的地方,却也站在我触不到的地方,永远遥不可及。

番外13

夜雨轻寒(二)

我跃下马背,早有等候在家门口的小厮上前为我牵马服侍。

刚踏进家门,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明紫色的身影就像是一只归巢的乳燕般扑到我的怀里,带起一阵和煦的清风。

然后她抬起头,柔顺乌黑的秀发之下,是光洁的额头和明朗的眼睛,乌黑的眸子笑起来像是一对弯弯的新月,闪烁着期盼和惊喜的流光:“爹爹,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娘亲都等了你足足一个上午了。”

她是我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明快地像是一只飞翔在春天的小鸟,唧唧喳喳从来不肯有半点停歇。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都多大了,傻丫头,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如果让你娘看见了,又要抱怨不停了。”

“娘要是抱怨,也不会抱怨女儿,她只会抱怨爹爹您的工作太忙了,整天都没有回家的时候。”她的小嘴撅起来,向我说道,语气里面带着些微的埋怨。

我拍下的手禁不住一滞。

恍惚之间,我成亲已经十五年了,我的妻子是个柔婉温顺的女子,她行事举止体贴有度,操持家务明礼知义,对于母亲也极其孝顺恭敬。

她是个合格的好妻子。

我们之间几乎可以称得上相敬如宾。在外人的眼中,甚至是家里下人的眼中,我们都是恩爱匹配到极点的夫妻。

只是,我却发现自己时常会遗忘了她的模样。

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年,她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母亲给她起名叫做紫陌,她极其喜欢这个孙女,虽然儿媳妇没有给她生下一个孙子让她有些轻微的失望,但是紫陌的乖巧伶俐让这小小的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我和紫陌一起走向正堂,就看见了她等候在那里的身影,她依然是那样温顺婉转的表情,贤良到极点的举止,只是看着我归来的身影,眼中爆起无法掩饰的喜悦光芒。

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她这些年来一直辛苦地操持这个家,尤其是在我整军在外的时候。而我所能够给予她的却全部都是一些浮华不实的东西。

她上前为我解下披风,然后端来恰到好处的温茶,柔声问道:“夫君一路辛苦了,军中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已经差不多了。”我接过茶水喝了几口,随口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尚书令葛大人前来找您,说要商议一些事情。”她说道。

我放下茶水,没有等我发问,她已经说道:“葛大人也是刚刚到,如今正在书房里等候着您呢?”

我没有换下戎装,就匆匆地向着书房走去。

对我童年影响最大的人是我的母亲,而之后决定了我人生道路的人却是她。但是最关键的那些日子里,陪伴在我的身边,为我指引道路的那个人,却是他,当年的旧卫士子,如今的大齐尚书令葛澄明。

冬日的阳光难得的灿烂,映照在前几天的残雪之上,反射出璀璨的银光。

我推开书房的大门,就看见了站立在书架一侧,端详着花瓶里一枝梅花的他。

在整个天下最混乱的时刻,他曾经站在我的身边,为我指明一条最快捷的道路。对我来说,他既是朝中并肩而立的同僚,也是相交甚笃的朋友,更是教导我的恩师。

但是,自从他也入朝为官之后,我们之间反而变得生疏了不少,至少,他再也没有踏进过我的家门。

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毕竟,手握重病的朝廷大将与执掌中枢的文臣过往甚密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太后对于他是绝对的信任,因此他反而越发不能有分毫的愈礼。

在相隔了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他为什么又会在这个时候踏进我的家门呢?

雪光透入纸窗,映地满地苍白,如同雪已经漫进了房,这一地的雪白之中,葛先生的脸色也有几分隐隐的苍白憔悴。

“先生。”我深施一礼,眼前的这个人,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师父,从居禹关到莱州,再到京城的那段日子里,是他教会了我太多的东西。

“隔了快十六年了,再见到这个书房,竟然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葛先生轻叹着说道。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先生的容颜。

依旧是神采夺人,洒脱不羁的魏晋风范,只是在不经意之间,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白色。就像是这个冬天的冰霜,悬挂在富丽的房檐上,让人惊觉寒冷的到来。

时间过的真是快啊,转眼已经十几年了。

“这些年来,先生为朝政殚精竭虑,实在是辛苦了。”我禁不住有所感慨地脱口而出。

“心愿得尝,有什么辛苦的?”他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我,说道。

我也笑了,先生原本就是有大抱负的人,如今身在这个朝廷,正是能够让他放心的尽情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得逢明主知音,一展所学,不就是天下文武士子最向往的吗?

还没有等我开始询问起他的来意,他已经开口了。

“轻涵?这些年……你有居禹关之中的消息吗?”他转身看着窗外的积雪,忽然问道。

我抬起头,震惊失措地看着他。

为什么会问起他?!

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在这个书房里见到葛先生。而两次的见面,我们都谈到了他。

第一次,是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之后的第二天,是在那个决定了大齐之后百年国脉的日子里。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震惊剧变的夜晚,那个烟花和献俘大典共同进行的夜晚,也就是成帝和豫亲王以及燕王同时逝去的那个夜晚。

当时,我正在乾清宫正殿里陪同着无数的文臣武将,等候着献俘大典的开始。

燕王倪源的无故昏倒是那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夜晚的开始。

正在百官惊异不知所措的时候,前去后殿寻找成帝的豫亲王也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坐在成帝寝宫一侧的偏堂里,最后如同倪源一样的衰弱吐血而死。

而成帝的踪迹呢?

紧接着传来的是成帝也驾崩的消息。

那个夜晚,几乎让整个朝廷,整个大齐,整个新生的天下为之崩溃!

大齐的三个顶梁柱被同时送进了宫殿之中,御医和朝臣来回匆忙地行走。

我已经记不起那一天晚上我究竟忙碌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一晚的忙碌让我几乎发疯。在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我红肿着双眼勉强抽出时间回到了家中,因为我担心母亲会记挂。

夜色迷蒙,母亲正站在房门口等着我,她告诉我,葛先生已经在书房里面等候着我了。

在辽人占据城池的那段日子里,是葛先生命令东来楼的势力保护了母亲的周全,直到光复京城的那一天。对于这位救了自己的性命,并且引导了她儿子前途的师长,母亲充满了敬意和感激。

靠近书房,我的脚步却开始慢了下来。

我推开书房的大门,就看到了一身布衣,悠然坐在桌子旁,摆弄一桌棋局的葛先生。

番外14

夜雨轻寒(三)

窗外的雪色映照进房里,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寒梅冷香。

他含笑看着我,招呼道:“轻涵,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我这一局棋。”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葛先生手中的情报有多么的灵通。那场惊天动地的剧变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必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所有细节,知道了眼前的局势有多么的危险,可是依然在这里悠闲地看着棋局……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按照他所说的走近桌旁,端详起那盘棋。

白子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却失了中央,黑子抱成一团,却困守一隅。

“轻涵可知道此时,这一局棋应该如何解开?”葛先生捻着长须,似乎无限烦恼地问道。

我坦然低声说道:“白子已经占据优势,只要能够及时地攻入中央,就不难定下大局。”

葛先生按照我所说的,手中摆弄几下,几步之后,就将黑子一一起下,白子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然后他抬头看着我,拊掌朗声笑道:“轻涵所言善也,如此,乾坤可定矣。”目光凌厉逼人,恍如利剑。

我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抬头看着他,他炯炯的目光正在凝视着我,对上我探究的视线,他淡然地说道:“轻涵如今手握重兵,只要及时地把握住时机,其实可以得到更多……”

我的心脏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葛先生的话抓住了我内心最隐秘的私欲。

皇上刚刚驾崩了,惶恐之中的百官无奈之下,只能够先将宫中戒严起来,禁止谣言外传。如今京城里面的百姓还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可是,到了明天……最迟后天,告丧的钟声就会响彻大齐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到时候,刚刚脱离了辽人魔爪的他们会是怎样的恐惧与失措呢?

朝中没有了豫亲王和燕王。

遗留下来的权力空白由谁来填补?!

没有了前面的这两座大山,我手中的兵力就是最集中最精锐的一方了。

宫中唯一的一位皇子只有三岁,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

这锦绣万里的河山,这弥天盖地的权势,还有她……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

“……只要轻涵你行动及时,执掌大权就在反手之间。”葛先生淡定的声音继续在我的耳边吐出诱惑的话语:“不过眼前还有一个最大的碍事之人……”

这句话传入耳中,我像是被猛然惊醒一样抬头看着葛先生。我想那一瞬间,我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了恐惧。

而葛先生恍如未觉地继续说道:“就是燕王世子倪廷宣……”

我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我踉跄着后退,像是不能承受他话语之中的重量。

他所说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依然记得在那个初春的天气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的欣喜,就如同记得自己亲手伤害他,让他痛苦不堪的那一刻的绝望。

那是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作为大齐名门贵族子弟的我顺理成章地入宫当了侍卫,也遇见了他。

其实我是不想当侍卫的,我的理想是在沙场之上杀敌建功,成就无上辉煌的业绩,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干的。可是也许因为父亲的遭遇,母亲对于沙场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走上战场,而是让我入宫当了侍卫。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变成了推心置腹的知交好友。性格张扬外向的我,和性格沉默内敛的他出奇地合拍。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属于我们的那些日子。记得我们并肩站立在宫墙上,谈论着过往的种种英雄事迹,谈论起各自飞扬的未来梦想时候的豪情激荡;记得我们在宫廷侍卫练功房之内,切磋起一招一式,然后探讨彼此招式的不足与改良时候的欢快畅意;记得那一次次把酒言欢地痛快,记得那一次次坦诚夜话的信任……

我曾经以为,那些意气风发,谈天论地,那些仗剑比武,欢笑打闹的日子能够持续很久很久,久到能够贯彻我们的一生。

但是这段友情却终结在隆徽四年的那个春天。

我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杀意,如同最阴狠的毒蛇,咬住他的喉咙。我亲手将寒冷的剑刃刺入他的胸口,看着他殷红的血顺着我的剑流下来,滴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被刺得发烫,刺痛地就要燃烧起来。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也不敢去承受自己背叛之后的结果。

那冰冷的剑刃刺进了他的胸口,也刺进了我的心脏。终结了我年轻时候最真挚,最温暖的一段感情。

再后来,当我们两个真的达成了梦想,真的站在了沙场之上,成为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人物的时候,我们之间却已经隔上了难以逾越的隔阂。

是时局,是机缘,是家族派系,是利益纷争,让我们最终走向生疏以及敌对。

可是,无论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那段温馨的日子却是我最宝贵的回忆。

记得那一夜,葛先生依然有条不紊地在我耳边分析着,淡定的语气之中隐含着森森的杀机:“……豫亲王手中的势力此时群龙无首,只要轻涵你出面,多费心机,不难收归旗下,而燕王部属则不然,倪源一死,世子倪廷宣就是他们的主君。此时必须在这里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将来的天下必然是轻涵你的!只要你杀了他,一切大局可定!……”

杀了他……我无法想象这个词藻的真实含意。

就如我无法想象将手中的剑再一次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刻,仅仅是想象,沉重的负罪感就让我疼痛地近乎死去。

原来,人不能重复背叛自己的朋友两次,至少我做不到。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葛先生直入人心的凌厉眼神。

半响,我苦笑起来,说道:“先生此时何必这样试探轻涵呢?先生心中其实早就有了计较,轻涵必定唯先生之命是从。”

听着我的回答,葛先生的眼中爆起耀眼的光芒,其中又隐含着一丝欣慰。

我心中已经了然。

朝政一道,不过是制衡二字,倪源与王家并列的时候是如此,倪源与豫亲王并列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一方的势力过大,无论大的是哪一方,都是朝政不安的因素。

如今燕王,豫亲王相继过世,朝中群龙无首。而乱局之中,最真实的莫过于兵权。

朝中三方面的兵权实力当中,豫亲王手中的派系是地方的门阀势力,一旦失去了首领,马上会散乱不堪,自然期待将来有强有力的人选来重新统合。

再就是我手中的兵马和燕王倪源遗留下来的势力。

眼下的乱局对于中央朝廷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但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只要由朝廷出手,统合了地方势力,而同时还有我的势力……

只要能够保证我们这两支兵马的忠诚和稳定,朝政就可以一路平稳无碍地走下去,只要我没有异心……

番外15

夜雨轻寒(四)

我承认我有过野心和欲望,只要是男人就会有的野心和欲望,可是我无法忍受需要用伤害他的代价完成这样的野心。

不仅是他,还有她……

我还记得自己在听到神武门上的尖叫惊呼之后,急速奔上城墙,而映入我眼中的,恰巧是她虚弱的身影沿着城墙缓缓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刻,我眼中没有了漫天的灯火烟花,没有了倒在她身边的帝王,唯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心中,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记忆忧新。

就在那一夜,我无视了臣子的礼节,将她抱起,然后匆匆地奔下城楼,惊慌地高声呼唤太医。

我记得她在我怀里,简直单薄轻软的可怕,仿佛一阵细风就能够将她带走。

我抱着她返回寝殿,半路上,却被另一个匆匆赶到的人拦住,是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位冽总管,他从我的怀里接过她。

最后,她苍白的脸色映入我的眼中,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深远的宫殿里。

那一夜的短暂拥抱,就是我与她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单薄伶仃的感触还停留在我的怀中,而她已经消失在了我看不到,触不及的地方。

其实在那个轻寒的雨夜,在那个碧绿色身影映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我的路就早已经被注定。

而且注定只有一条。

我平整自己的心情,问道:“莲妃娘娘……她如今怎么样了?”

“娘娘身体无碍,只是因为受到打击太大,暂且还是昏迷着。”葛先生颔首说道:“太医已经在仔细诊疗了,相信并无大碍。而且……娘娘又有了身孕……”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震,瞬间的沉默之后,我抬头看着他,问道:“先生认为轻涵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

在第二天的朝堂之上,我和廷宣两人事先没有经过任何的接触,却并肩站到了一起,共同拥戴年仅三岁的皇子继位,既然我们两人已经率先表态,地方的各种势力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这让所有的人都惊异不已,难以相信我们两个之间并没有过任何的私下协商。其实,在那一剑之后,我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了私下的见面。

在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虚弱政权之中,两位手握重兵的将领却都没有丝毫做权臣的意图,这在历朝历代的历史上只怕也属于罕见吧。

朝臣在这样诡异的统一之下,再也不用费心去思量计较自己所需要投靠的派系,全心全力地准备操办仪式,送别旧日的一切,迎接崭新的朝廷。

之后就是一帆风顺按部就班的成帝葬礼以及新帝登基大典。

在登基的那一天,在崭新的一切开始的那一刻,他上了辞别的奏折。她几乎当机立断地允诺了,快的让那些正在疑神疑鬼的朝臣们禁不住怀疑这其中又要包含什么阴谋。

然后他离开了京城,那样的决绝失落,我想不到一直淡然宁静、煦如和风的他也会有如此决然的一面。

在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别,我只是站在城楼上,遥遥地看着他远去的队伍,一直站了很久很久……也许对于他内心深处隐秘的爱恋与悲伤,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更加清楚。

此后,整整的十五年,除了边关行走的正式公文,我与他之间再也没有联系,再也没有见面。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

为什么?在相隔了漫长的十五年之后,这些深深隐埋在我心底的过往却又被提起了,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提起。

我疑惑的神色分毫不落的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半响,他方轻声说道:“太后……”,那神情像是一个疲倦的老人在说起自己的孩子。

他接下来的话语让我难以置信,让我可以称得上是久经风霜的理智几乎崩溃,而思绪也在同一时间彻底凝滞了。

当我终于理解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答应下来的了。

……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到了我的脸色,她睁大了闪亮亮的眼睛,问道:“爹爹,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刚刚说了什么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寒梅,那深红的色泽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烧一样的灼热。半响,我问道:“你入宫服侍的这些日子,见到……太后她……她最近如何呢?”

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数名贵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宫,充做女官侍奉宫廷。这一次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太后下了恩旨,放这些女官回家探亲。

“太后啊……”紫陌说道:“太后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侧着头,回忆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言词。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提起,然后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过……太后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样子,有时候好像会有那种很孤单,很落寞的神情,不过却又一直很和蔼……啊,我也说不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后的信赖,几乎每天都会商谈国事,难道不是更加清楚吗?……”

孤单吗?落寞吗?

我低下头,这样的心情,我怎么能够清楚?我又如何有机会去了解?

她在深远的宫墙之内,而我在重重的宫门之外。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是永远都无法逾越的了。

也许,葛先生的提议是对的。

就走我出神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紧紧地拽住。低头一看,是紫陌微微带着嗔怪的目光,“爹爹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啊?马上就要过年了,难道也不得闲吗?紫陌过了年就要回宫里去了,到时候要多少天才会见到爹爹啊?”

我笑了起来,也许,我已经忽略她们母女太久了。

“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们母女。”我抚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道。

听了我的话,她笑起来,眼中闪烁起欢愉的光彩,不停地摇动着我的胳膊。

我的视线却错过她,投注在书桌的笔墨纸砚上。

记得以前我和他比武,虽然总是我赢得多,但是我却知道,其实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让着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围围观的侍卫兄弟们比较多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场决定了我们命运的比武场上,我使出那种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还是这样,表面上赢的人是我,其实,赢的人……是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站的离她最近的男子,是这个世界上陪伴她最长久的男子,可是现在看来……

我浅浅的一笑,心中有些微怅然,却也有一线解脱。

夜雨轻寒(完)

番外16

此花独幽(一)

冬天的风总是萧瑟凄冷,而边关的风尤其如此。

从居禹关雄伟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巍峨俊秀的山岭隐没在层层的云雾之后,天边都是低低的、厚厚的云朵。想必不久,就会有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让整个高耸的边关变成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每当大地覆满了洁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太掖池天香园的那一场洁白的雪。

来到这个边关已经快要十六年了,十六年就像是转眼的一瞬间。

在相隔了十六个春夏秋冬,十六载日月轮回之后,想起她,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场雪,依然清晰的像是发生在昨天。

落在富丽奢靡的宫殿园林里面盛开的梅花枝头上的雪,和落在这边关朴拙雄伟的城墙上的雪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所不同的,只是站在它们旁边的人。

我依然记得见到她的第一眼。

那是在隆徽三年的冬天,是在天香园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花海漠漠积雪的一侧。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宫中的侍卫,而她,是一个盛宠的宫妃。

她素衣翩翩的身影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离地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仅仅是第一眼,她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里。

也许,是因为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人。

记忆之中,那一个人也有着这样朦胧雅致的气质,只要她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迷蒙起来。

她就是我的母亲。

从有记忆开始,我和母亲就居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

那所院子坐落在倪家府邸的最西北角落上,规模并不大,却精致地出奇。半月形的庭院左边是一处水池,清澈的水流顺着怪石嶙峋的假山流动倾泄,宛如泻玉流珠,泠泠作声。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的枫树,秋天的时候,会变成血一样的嫣红。

我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我甚至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因为那样的美,在我心中已经难以找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她喜欢独自坐在房檐下的横栏上,用一种我永远无法琢磨的表情,看着院子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据说,我的母亲曾经是个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据说,她是在父亲那场轰动齐京的迎娶大齐名门贵女的隆重婚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找上门来的。虽然我一直怀疑,为什么像母亲那样仪容高贵的女子会是一个娼门女子,但是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地用不屑的语气谈论着这件事,容不得我有丝毫的异议。

母亲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也让年幼的我束手无策。有时候,她很温柔,她会轻柔地帮我整理好因为在院子里淘气而弄乱的衣服,充满了怜爱和慈祥。但是有时候,她会用一种近乎刻骨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冷的像是尖锐的冰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里,骨头里,让我从心底发凉,让我惶恐失措、无地自容。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母亲这样生气。

甚至有时候,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口中喃喃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而下一秒钟,她就会猛地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看着我像是看着最刻骨痛恨的仇人,恨地咬牙切齿,恨的苦痛不堪。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是静默而且温柔的。

我只能够尽力陪伴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不去惹她不高兴。

记忆之中,父亲从来没有踏进过我们居住的院子大门。

当我五岁的时候,有管事的仆人走进我们长久冷寂的院落,把我带出了那里,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此后,几乎每一天,天刚刚破晓,都会有人准时前来,将我带到书房,督促我学习文章,练习武艺。

有时候是卢先生他们,有时候是别的人,父亲的身边有很多的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本事,父亲会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安排不同的师父。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他亲自教导我兵法学识,武功招式。他懂得比所有的人都多。

父亲的要求极其严格,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考校我的文章和武艺,一旦让他失望了,就一定会有重重的责罚落到身上,而表现的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满意的眼神。

但仅仅就是为了那一个眼神,小时候的我也会每天拼命地练武习文,不分寒暑昼夜。

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是我见到他们的机会并不多,或者说,见到妹妹的机会还多一些。

记得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正等待在书房里,等候着父亲下朝回来指点我的功课。这时候,我听到旁边的窗子那里传来一阵“絮絮簇簇”的声音。

是老鼠吗?我疑惑地看向那一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上。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和四肢,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她正在试图从窗子攀爬进入书房。我不知道她是借助着外面的什么东西爬上了这个明显比她还要高得多的窗户,不过很显然,她遇到了一个难题,窗子的这一边,并没有可以让她借力的东西。

她短短的小胳膊支撑住窗扇,跨坐在窗台上,左顾右盼,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向地面的道路。

她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我。

“你……”她奶声奶气的嗓子喊了起来:“赶快过来帮帮本小姐。”

我依言走过去,将她从窗户上面抱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几年的习武让我的臂力强了不少,七岁的我还真的没法抱起她胖嘟嘟的小身体。

“你是谁啊?爹爹的书房可是不能让别人进来的。”她的双脚站在了地面上的时候,立刻抬头问道,爹爹?!

她是我的妹妹,那个嫡母生下的只有三岁妹妹?我低下头看着她圆圆的脸蛋,心中立刻升起一阵暖意。

看到了我的眼神,小丫头却只是撇了撇嘴,说道:“看在你帮我下来的份上,我就不告诉爹爹了。你赶紧出去吧,小心要是让管家看到了,会狠狠地打你板子的。”说着,一边拍拍小手,试图将我向门口推去,“记得以后不要偷偷跑进来了。”

好像你才是偷偷跑进来的吧?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窗子,或者说是偷偷爬进来。

我低下头无奈的对着坚持要赶我出去的小丫头说道:“我不是擅自跑进来的,是父亲让我呆在这里等他的。”

“父亲?”她的动作停止了,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疑惑地问道。

我低下身子,蹲到她面前,笑着对她说道:“我是你的哥哥,我叫做倪廷宣。”

“啊,你就是母亲说的那个妓女生的儿子啊?”她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

虽然完全是童稚无心的话语,但是依然在我的心底里深深地刺了一下。

靖昌郡主不喜欢我们母子的事情我也偶尔从不谨慎的下人口中听闻过。那时候的我,虽然并不了解妓女那个词汇的确切含意,但是从谈论起这个词语的下人们那种难以掩饰的轻蔑眼神就可以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的词语。

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回答,而且接下来似乎也不必我来回答了。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是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番外17

此花独幽(二)

“爹爹……”她高兴地叫出声,然后蹦跳起来,欢快地像是一只春天的小鸟,扑向父亲的怀抱。

但是父亲却并没有抱起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扑到自己的腿上,像是一只小动物那样死死地挂在上面。

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问道:“是谁让你进来的?”

小丫头仰起头,似乎被父亲难看的脸色吓住了,瑟缩了一下,随即鼓起勇气说道:“我是爬窗户进来的。”

“爬窗户?”父亲的声音扬了起来,他抬头扫视了一眼半掩着的窗台,转身对着外面,声音平和淡然地问道:“今天在书房轮值的是谁?”

门外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回答:“是李霜和沈毫……”

“依照规矩惩办。”我听到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回过头,看到依然挂在自己身上的女儿,又转过头去,扬声呼唤道:“叫后房的人过来把小姐送回去。”

外面连接几声称是,各自按照吩咐去了。

马上有人上前,想要将小丫头从父亲的腿上抱起来,但是她死活不肯放手,挣扎了半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父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亲自躬身拍拍她的头顶,抱起她,将她交给身边的人,送回了嫡母的房间。

从头到尾,父亲只与她说过一句话。

进了书房,父亲的脸色阴沉地可怕,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的时候,却听到上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不必介意这些话。”

当我错愕地抬起头时,发现父亲已经转过身去了。他真的说过那一句话吗?还是仅仅是我的错觉?

之后,我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到书房里面,也还是时常会见到她的身影,好像这个书房对她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诱惑力,让她屡教不改,让她持续不断的试图侵入到这个空间里面来,虽然在父亲这座冰山的面前,她所有的努力一直都是徒劳无功。

慢慢地,我与她熟悉起来。

其实,我能够感觉到,父亲很不喜欢看到我亲近嫡母还有弟弟妹妹,而实际上,嫡母她也不喜欢看到我和母亲,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对于嫡母和弟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面,隔着遥远距离的一眼,遥远到我甚至无法精确的回忆起他们的容颜,但是只有她,却日渐深刻。

虽然她对我一直是一种不友好的姿态。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得罪了这个家里的娇小姐,总而言之,她对我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愤恨,好像我是抢了她童年最好的糖果的罪魁祸首,时常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捉弄我,每一次我在雪里被父亲罚跪的时候,她都会跑去幸灾乐祸地冲着我做鬼脸。

日常的生活之中,我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困难,也许是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踏进过母亲的房门,所以对于这个有也如同没有的侍妾,靖昌郡主勉强能够让自己保持视而不见的主母风范,而下人们在父亲的严厉训斥之下,也从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只是我不明白父亲他为什么从来不走近我们的院子,好像看起来对我们漠不关心,却又时常关注府中的下人我们的起居饮食。

在书房里面,我偶尔也尝试着在他面前谈论起母亲。

我发现,当我在他面前提起母亲的时候,他并没有生气或者厌烦,他会用很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仔细地听着我讲的每一句话。但是他自始至终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赞许或者反对的话语,也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改变态度踏进过母亲的房门一步。只是在每次我说起母亲的时候,他都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专注的神情。

父亲这种异样的沉默偶尔也会让我觉得慌乱不安,却又寻不到丝毫的端倪,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流水般的随和自然。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姿态继续着。

成年之后,我按照父亲的安排,像众多的贵族子弟那样入宫当了侍卫。

对于当侍卫,还是走上沙场,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虽然关于这个话题,是轻涵经常抱怨的焦点。

后来我回忆起种种变故,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没有入宫当侍卫,也许也就不会遇见她,遇见纠缠我一生的牵挂。

对于这个假设,我说不清楚是幸运抑或者是不幸。

反正不可动摇的现实就是,我遇见了她,并且让她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

一切都已经发生,不可动摇,也无可挽回。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日子就是那样平淡地过下去了。但是在隆徽四年的那个春天,我的人生却开始不受控制的走向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方向。

决定性的变化始于那一天,那个闪烁着惊雷和暴雨的夏末天气里。

自从年前被刺客所伤,父亲一直闭门不出,辞去了所有的军职大权。

虽然南陈战场之上战事正酣,但是父亲依然赋闲呆在家里。

在五月的那一场比武中,轻涵的一剑让我身受重伤,也许,被那冰冷的一剑刺伤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内在心弦的一角。

我不得不告病在家中。

对于我这样让他失望的表现,父亲却奇迹一样没有任何的气恼,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忙碌的出奇,忙碌到没有时间来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表示失望了。

我的伤势在不久之后就痊愈无碍,但是我却没有回到宫中,不仅仅是因为想要逃避那两个身影,而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那个盛夏的天气里,母亲无法再依靠在横栏上,出神地看着远方了。

她病倒了。

请来了诸多的京城名医和宫中御医,每一个前来看过的医师,都给予出一个让我绝望的诊断结果。

母亲甚至根本不想看医生,每一次请来医师的时候,她都是冷淡轻漠,如同躺在病榻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甚至在精神最好的时候,她也只是冷笑着看着我,说道:“让他不必再白费心思了。”然后会冷冷地转过头去。

她以惊人的速度憔悴下去,让我束手无策,让我惊惶恐惧,让我不知道用何种方法来挽回这注定逝去的一切。

直到那个夜晚。

那个被惊雷和暴雨充斥的夜晚。

那一天,她忽然把我叫到了床边,然后她看着我,眼神之中有留恋,有慈爱,也有说不清楚的复杂。

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却明亮的出奇,其中隐含着奇异的色彩,好像是在怀念着什么,又好像是在期盼着最后的解脱。

然后她看着我,用虚弱的声音轻笑着说道:“你去,把我梳妆匣子里面底下的暗格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我满是惊异的依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在这个院子里居住了二十三年,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有着这样的秘密。

暗格里面的是一卷画轴。

番外18

此花独幽(三)

我拿着那一卷画轴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母亲微一示意,我打开了它。

画中是一株花,一株梅花,淡淡的笔韵勾勒出挺拔的花枝,半开的花朵娇弱堪怜,洁白的花瓣如同柔润的珍珠,覆盖在其上的点点冰雪更加为这枝幽雅的花增添了如冰雪般清冽朦胧的气质。画中明明是一株花,但是在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是在看一个人,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就像是……就像是已经看到过无数遍的斜倚在横栏上的我的母亲。

没有等我出言疑问,母亲的话语已经在我耳边缓缓开始,她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倾诉一段隐秘的感情。

“……曾经有一个国家,它是个强大而富裕的国家……”

“这个国家有一位公主,她的血统是天下无双的高贵,而她的容貌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风华绝顶。甚至连那个国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画家,也称赞她是他生平游遍天下所见到的最美的五个女子之一,并且将她画入自己穷尽毕生精力完成的五幅图里面,赞美她是珠凝冰雪。”

“她既然有这样天下无双的资质,当然也要配天下无双的夫君。”

“在她成年之后,为了她的亲事,当时作为皇帝的她的嫡亲哥哥,和她的母后都费尽了心机,力图在整个国家的贵族少年里面挑选出一个合适的能够与她匹配的人材。”

“于是,几乎所有的权贵名门子弟都云集京城,渴望成为她的夫婿。”

“终于这位公主挑中了一位豪门子弟,并且禀报给自己的母后希望能够为她主婚。听到了公主相中的人选,母后和皇兄都有些惊异,这位年轻人在他们的眼中其实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这个年轻人出身最高贵的书香门第,最悠久的豪门贵阀,相貌才学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材。”

“当时的那个国家重文轻武,这个年轻人却偏偏喜欢习武,虽然也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但是他入朝为官走得也是武将一路。这样,一年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奔波在边关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后和哥哥都是舍不得她远嫁边塞吃苦受累的。”

“他们不知道她内心的小秘密。那个年轻人在少年的时候曾经是她的皇帝哥哥的伴读,居住在宫中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早在那时,她已经对那个卓尔不群的少年一见钟情了。”

“既然公主坚持,大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人在一个深秋的喜庆日子里成亲了。婚后的生活和美幸福,夫妻恩爱……”

母亲的话到了这里滞了滞,她沉默了一瞬,然后讽刺地一笑:“也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白头偕老,才子佳人的匹配夫妻吧。虽然驸马拒绝了皇帝将他提拔官职留在京城的提议,还是奔波在边疆,很少有回到京城的机会,使得公主经常一个人独守空房,但是她依然会无比幸福地期待着她夫君的归来。”

“太深的感情,让漫长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一种幸福……”

“可是在之后不久,事情有了变故。”母亲的声音依然平淡,但是却开始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一个更加强大的新生国家开始入侵他们的国家。一开始,没有人觉得惊慌,他们太过于迷信自己强盛的实力了。可是到了后来,边关的城池连续不断的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书被送进朝中,他们才惊觉,他们的国家虽然富饶繁盛依旧,但是实际上,却因为长久的和平而武备废弛,国力日衰。”

“已经承平日久的士兵和将领们根本无法抵挡那些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只能节节败退。敌人的兵马已经逼近了都城,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朝臣都惊惶失措。”

“而那个天真的公主却并没有担心,她像是迷信一样地信赖着自己的夫君,那时候,她的夫君,正担任着防守东部一处边关重镇的将军,她无比固执地相信着,她的丈夫会回来,回来救这个国家,回来救她,还有她的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但是最终她没有等到她丈夫的归来,她等到的是他叛国投敌的消息……”母亲的脸上隐约地浮现出一丝痛楚和挣扎,仿佛隔了长久岁月的陈年旧伤口,此时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后发现,它疼痛依旧,甚至更深……

“……身在重重深宫之中的她不能够相信这样的谣言,她甚至宁愿与他一起殉国而死。也不能够相信他才华横溢的丈夫是这样卑微的小人。她坚持着要去亲自寻找她的丈夫。在京城一片危机的时候,在四处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的皇兄和母后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

“……但是有一个人却暗中帮助她,帮助她离开了京城。就是当年为她画像的那位大才子。他不仅是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个见识卓绝高远的人。”

“他亲自带着人将她护送到了城外,然后,他交给了她一副画。就是当年为她绘制的那副肖像。并且告诉他,他观察时局,感到京城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实已经出现了迁都北上的朝议。他们早已派人暗中将国库里面百年积蓄的珍宝和银两都秘密运送出京。”

“如果这一次京城能够保全,他们自然就会迎接我回去,如果无法保全,那么希望我能够趁着个时机先逃出去,而复国使用的银两都隐藏在那一卷画轴里面,由我带出城去,算是为梁国留下最后一线希望吧。”

母亲的语调已经开始迷蒙,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区别。

伴随着那幽幽的声音,一种巨大的恐惧从我的心底里蔓延上来,我不想听,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话语却依然一字不漏地进入了我的耳中。

不用她继续讲述,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故事,已经知道了那个公主是谁,也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的命运。

窗外的天空划过亮的刺眼的闪电,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鞭苔着这个尘世。

在这件熟悉的小屋子里,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璀璨笑容从她的嘴角慢慢绽放。

她缓慢的声音像是亘古的咒语紧紧地缠绕住我……

“……其实我也没有跑多远,他早已经派人在那里等待着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计算当中……他冒着被他的那个新主子杀头的危险,为我谎造身份,将我藏匿在府邸里面,不就是为了这幅藏宝图吗?”她的视线慢慢转入我手中的那副画轴上,嘴角扬起淡漠的轻笑,断断续续地说道:“如今,我给他了,也免得他再费尽心机……是拿着讨好他的新主子,还是自己留着……留着为了再一次的背叛……都随他了……”

我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好像是要破胸而出,耳边响起雷鸣一样的轰鸣声,比窗外连绵的惊雷更急促,更剧烈。

这样残酷的现实让我震惊,让我窒息一样的悲哀,让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看起来平淡静默的母亲会有这样的遭遇,和惊人的身份。

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这个小院子里面孤独地居住了二十三年,虽然我与她朝夕相伴,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迷茫之中,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胸口溢出,却又被牢牢的束缚住,寻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甚至连悲哀的感觉都要失去,只余下战栗的空白,伴随着母亲轻漠的笑容和晦暗的声调将我团团笼罩。

忽然,狂风从我的身后呼啸着扑进屋子。

飘摇的烛火挣扎了几下,就全部熄灭在这急促的风雨里。

我满是惊恐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房门外。

番外19

此花独幽(四)

我满是惊恐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房门外。

在那闪烁璀璨的白光之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虚弱,背后的闪电似乎将他深刻的容颜勾画地出奇的落寞。

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踉跄着离开了房间。

隔着朦朦的雨线,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母亲她用最后的力量转过头去,她微薄的衣袖像是一只冬日的蝴蝶,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父亲一眼。

我向来坚强高大的,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压垮的父亲,在母亲的床榻之前茫然失措,他仿佛是在对抗着什么,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这让人崩溃的重量,他跪倒在她的床边,轻轻把头依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过头去。

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之幔帐。地上升腾起层层的水雾,天空变得一片迷蒙。在这漫天满地的空朦之中,我已经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寻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余了这雨声,这风声,这雷鸣声……

很久之后,我试图去思考父亲在那一夜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上恐怕没有比天下比霸业更加重要的东西了吧。可是母亲呢?我呢?还有妹妹呢?

当他为了那高远的目标而把身边的一切都舍弃的时候,夜阑人静之时,他可是会有稍许的迟疑?可是会有些微的后悔?

我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想像。

母亲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父亲。

而在那一夜的失态之后,父亲却已经迅速地完全地恢复了日常的忙碌和冷静,甚至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冷静。

我不了解他在忙碌些什么,我只能够放任自己消沉下去,游走于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院子里,仔细地思考回忆着母亲曾经的种种而日渐沉醉不能自拔。曾经抚摸过无数遍的横栏雕梁,曾经戏耍过无数次的水池树丛都开始变得模糊遥远却又熟稔流畅。

秋去东来,我感受不到身边季节的轮回,也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恍惚之间,仿佛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脱离。

直到几个月之后,父亲告诉我,他已经上奏安排好回乡祭祖的事务,我才逐渐从这样的失落之中解脱。

然后,我带着母亲的骨灰按照父亲的安排回了故乡墉州。

在墉州边关高耸的城墙之下,我听闻了父亲苦心筹划了二十多年的一切。

这样翻天覆地的阴谋让我震惊失措,让我惊恐莫名。

然后,我的心中浮现起她的身影,浮现起她们的身影。

父亲把多少东西留在的京城里,留在了辽人的手中啊,嫡母,妹妹,还有她……

我生命之中宝贵的并不多,却要接二连三地去承受这样失去的打击。

我派人暗中潜入京城,去寻找她的下落,去打探嫡母和妹妹的情况。每一条消息都让我失望,对于重要的人质,辽人的看守严谨地出奇,而对于她,更是连一丝存在的消息都打探不出来,她仿佛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

这样的消息禁不住让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她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拥有着我所不了解的秘密。

沧海桑田,聚散离合,世事总是奇妙难言。

在我自己都讲述不清楚的一次机缘之下,我和她竟然意外的重逢了。

在天下局势变得更加迷蒙难测的时候,与她的重逢带给我的是纯粹的喜悦。

就算是知道了她背后的秘密,知道了她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那样的身份,也并没有冲淡这份喜悦分毫。也许,在我的心中,早已经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简单柔弱的女子,不是一只被困锁在重重宫墙里的笼中鸟。不是被养在深深宫阙里的盆中花。她的眼中有广阔的世界,她需要的是足够她飞翔的蓝天和大地。

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墉州。

而紧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到来的,却是嫡母和妹妹,以及倪家存留在京城所有家人的噩耗。让我从喜悦的巅峰瞬间跌落入了万丈深渊。

我想起童年时候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那个胖嘟嘟地固执地反复攀爬那一扇窗户的小女孩。

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打击,只有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也无法想象父亲会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我只知道,之后父亲迅速地挥师北上,与耶律信决战在城外,并且向来谨慎的父亲因为急躁抢攻而身受重伤。

其实,妹妹她们在父亲的心里,在父亲充斥满了铁与血的内心深处,也是占据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吧。

我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面听我讲述着母亲的日常。有一次,我向他说起母亲最近喜欢对着秋天嫣红的枫叶发呆的时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也会酬躇满志地说道:“男儿于乱世,当提三尺青峰,立不世之功。廷宣,将来你的功业一定要强过我才行……”

……

也许个人的力量在历史变化的洪流之中是微薄不可见的,天下局势的变动是不会因为个人的悲伤或者愉悦而有片刻的停留。在内心的伤痛还没有痊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瞩目于未来的大局,开始率领倪家的兵马,按照父亲的指示,北上远征了。

然后我和她相伴一路北上。

踏过千山万水,走过茫茫草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起谈论明天的战事,在冬雪初至的时候一起说起过往的种种,在昏黄的灯火下,在朴素的土墙边,她的身影在我的心里烈烈燃烧,留下惊心刻骨的美丽。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在日以继夜的行军中,她像是一株悠然开放的花朵,照亮了整个肃杀血腥的战场。

当她欢笑的时候,我的内心也热烈欢腾起来,当她悲伤的时候,痛楚也会充斥着我的胸膛。

那一夜,我们共同面对着高高悬挂的地图,面对着不可预测的未来。心中的话语禁不住脱口而出。我悚然警觉,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语是无法收回的。心中带着悔意,也带着隐隐的期盼,复杂的感情交织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却只是怔怔地凝视这那橘黄色的点点烛火,久久没有转移视线,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她就好像是一只飞蛾,要扑向到那色彩温暖却滚烫致命的火焰之中了。

她最终是以一种逃避的姿态躲避入了帐内,留下了身后苦涩失落的我。

那一段日子,就是这样甜蜜和酸楚交织出现,迷茫和坚定浮动轮回,激烈之中有着淡淡的温馨,繁忙的奔波也不再劳累。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了京城传来剧变的那一刻。虽然我无法了解,轻涵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深思熟虑,静待时机的人。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总之,他的成功,又一次扭转了整个天下的局势。

于是,我与她,重新返回了京城,返回了那个一切纠结发生的地方。

番外20

此花独幽(五)

在轻涵一剑刺入我胸口的时候,我以为没有比这个更加冰冷的伤害了,而紧随其后的,就是母亲的过世。在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以为没有比这个更加绝望的悲哀的,可是,不久之后,就是妹妹的死。在妹妹出事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痛了,可是,在那一夜,在天统三年的那个上元之夜里,我还是体会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重的伤痛。

那是比轻涵的利剑更加冰冷彻骨的寒意,那是比母亲幽幽的倾诉更加噬心入腑的悲哀,那是比妹妹凄烈的遭遇更加锥心刺骨的绝望。

她轻轻的一句话,在我的耳中却像是那一夜的电闪雷击,响起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嘶鸣。

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走入她的内心深处。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我的母亲。

在她素衣翩翩的身影之后是怎样的滔天巨浪,在淡如烟,澈如水的眉目之间隐含着怎样的惨烈倔强,我从来不知道。

我所有自以为是的了解,都是隔雾看花,虚幻飘渺。

她纤细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一样的踉跄着奔出乾清宫的侧殿,也奔出了我的生命。

她的离开是那样的突兀,就好像她的出现,同样让我措手不及,也同样让我无法挽回。

我以为那一夜会永远没有尽头,但它还是结束了,结束在她奔出殿门的那一刻,结束在父亲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的视线里面已经没有了她。

我走近父亲,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受到他从来都是强而有力的手在逐渐变得冰冷虚弱。

最后,父亲对着我笑了。

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让血迹和生命更多更快地从他的口中溢出。

他挣扎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我俯下身,为他从怀中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摸出那一副画,然后交到他的手中。

他紧紧握住画,也握住我的手,平静地躺在床上,然后只是轻叹了一声……

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他所有的心情。

其实,那些梁国的宝藏早已经落入了谋划深远的父亲的手中,就在梁国破国的时候,那些金银财物就已经被运到了墉州。充实了墉州的府库,变成墉州奋起的基石。

那么为什么父亲还要将这一副画留在母亲的身边,让母亲以为,他是为了这一副画而将她滞留在身边的呢?

也许,他只是想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哪怕是痛苦无比,也能够在他所庇护得到的地方活下去。

他是伤害她最深的人,而这个事实,也在时刻折磨着他。

母亲她可是知道,父亲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不是金戈铁马的铁血生涯,不是锦绣江山的权柄皇座,而是她……

父亲的野心和我与她之间的层层纠葛都在那个清冷的夜晚嘎然而止。

我将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埋葬在了一起。

同时埋葬的还有我的爱情和过去留恋的一切。

然后我以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情,离开了那个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的地方。

……

脸颊上忽然感触到一丝凉意,打断了我迷蒙的回忆。

我抬起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终于开始飘落了。像是一群迷路的蝴蝶,翩然伸展开翅膀,飘飞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在这个居禹关,我渡过了多少个冬天?又看过了多少场雪?

可是,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霜和雨雪,她的容颜依然清晰地刻印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想起那一夜,在茫茫的大雪之中,我紧紧地拥抱住她,她也同样抱住我。这广阔的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我和她。而除了彼此,我们一无所有。

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底幕,让人看不清楚分毫。

冰雪也不再是单纯冰冷地落下,而是盘旋在我们的身边……

原来,她就像是这眼前的雪,初时轻灵飘动,幽静宁谧,然后纷纷扬扬,激烈洒然,而最终却会定格成一副深远悦目的图画,沉寂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永不褪色。

……

“将军!将军……”远处传来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是身边传令的士兵手中拿着信笺一样的物件向着城楼上跑过来。

“将军,有您的信!”他匆匆地跑上城楼,然后欢快地说道。

不是公文,而是一封信?!

我惊异地接过那一封信,低头看着上面的署名。

刹那之间,我震惊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收到他的信笺了,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场比武上。

虽然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们之间,却已经有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

如今的身份,背后的势力,家族,利益……层层纠缠不清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使得我以为,那些仗剑比武的快意,那些谈笑拼酒的欢愉……这一辈子,也许只能够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没想到,却在此时收到了他的信。

我打开信笺,展开纸张。

……

看完信的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身边的雪,忘记了身边雄伟的居禹关,也忘记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最终那千万种滋味却都化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结着我的内心。

我茫然若失地抬起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在十六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竟然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将军,马上就要是新年了,是家里的人带来的问候吧?”传令的士兵还在一旁欣喜地说着。

新年了?!

我抬头看向远方,长河渐落,天际苍茫。

确实,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马上就是新的开始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的唇边飞扬起一线笑容。

心中是欢愉,也是解脱。

是的,过去的一切终究已经过去,马上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远处,几骑快马向着关隘遥遥奔来,那是前些天前去探听辽人兵马情报的前哨,带回这次辽人入侵的详细军报。

一切就如这天上的雪,岂不来的恰是时候?

此花独幽(完)

番外21

陌上花开(一)

我将铜镜摆正,然后仔细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容颜。

“小姐!”贴身的丫环柔绢端着水盆进来,看到了我的动作,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喊什么?”我白了她一眼,“不就是照个镜子吗?这么大惊小怪的。”

“别的女儿家照镜子不稀奇,不过小姐您照镜子就是少见了。”柔绢嘻笑起来。

我无奈白了她一眼,都是平时把这个丫头惯坏了,不过是照个镜子,也要损上我两句。

其实我确实很少这样仔细地照镜子,至少比较起同年龄的女孩子来说,少的出奇。虽然从别人的夸奖之中,我也知道自己的相貌不俗,而且父亲俊逸潇洒,母亲柔美秀雅,想想就知道自己的相貌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只是不喜欢摆弄那些脂粉钗环,不喜欢像那些贵族小姐一样整天对着镜子不停地比较着发式和装容。

我喜欢在春日的阳光之下荡着秋千,感受花香随着漫天的风飘过鼻端的轻快,也喜欢在冬雪飘飞的季节里手捧一卷书,坐在暖炉一边,感受冬日的静谧和温馨。

但是今天,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细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容貌。因为,下个月,我就要进宫了。

这一次是太后居住的宫室需要增补侍奉文书的女官,所以在大齐的豪门贵族里面精心挑选了八名少女充任。对每一个被选中的少女来说,这都是天大的荣耀。

世人皆知,太后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我侍立在她身边的时候,就算不能当一只绿叶,也万万不能是一只坏了风景的狗尾巴草。

而且,据说,这次的进宫,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

虽然旨意上面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皇上已经快要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要亲政并且大婚了。

所以这一次的女官,不仅仅是女官。也算是太后预先查看各家淑女,观其言谈举止,择其品行容貌的预选。

也就是说,在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女子当中,很有可能会有一人是将来的大齐皇后。

轻车行驶在宫道上,车轱辘滚过地面的雕花玉砖,马车有些微微的颤抖,引得我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偷偷掀开车帘子一角,已经到了顺贞门外的宫道上了,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盘龙门了。

我在第四辆马车上,看着前面和后面的同伴的马车,我隐约地猜测着她们的身份和相貌,心中越发忐忑不定。

放下车帘子,端坐回车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我的心中一阵紧张。

她是个怎样的人?听说她有着举世无双的容貌,那是怎样的美丽?还有他,那位传说之中尚未亲政的皇帝陛下。

虽然从两年之前,太后就已经让他进入各部各司的衙门历练学习。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久在深闺的官家小姐来说,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太过于遥远缥缈了。

……

就在我想地出神的时候,马车一个颠簸,然后停顿住了。

到了!

我竭力抚平自己的心绪,等着车边的内监掀开帘子,然后躬身走了出来。

外面的天气正好,一碧如洗的天空上连一丝的云朵都看不见,太阳明亮而温暖,晨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面前就是巍峨伫立的盘龙门,朱红色的宫门上,黄铜瑞兽的雕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在两侧延绵不断的宫墙衬托之下显得高耸入云。越过宫墙,隐隐可见里面的飞檐斗拱,气宇辉煌,朱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之下发出粼粼的金光,昭显着天家的富贵奢华。

我看向周围,这一次与我共同选中的女孩子都已经从马车里面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知道太后性情纯简,不好奢靡,几个人的装容都是素净淡雅,却遮掩不住明丽清新的气质。

我依稀认得出其中的几个面孔,母亲带我走动各家探亲访友的时候,见过几面。

其中与我最相熟的是左边紧挨着的女子,她生的娇俏动人,白玉凝脂般的鼻子,微微上翘的樱桃红唇,一身秋香色如意云纹的缎裳裁减地纤长合体,头上挽着一枝桃形碧玉簪,簪首垂下长短相间的两滴珍珠流苏,给素淡的容装增添了几分华丽风致。她是荣禄大夫刘泉刘大人的孙女刘雪娥,与我同龄。

看到我在看她,她转头向我婉然一笑。我也对着她笑了笑,心中的紧张稍减。

随后,内监领着我们走进宫门,步入乾清宫。

殿中重重掩映的鲛绡帐幔上镶嵌着圆润明亮的珠玉,散发出莹莹的光彩,映地周围光影迷离如烟,一阵细风吹过,帐帘轻动,珠玉相撞,殿中满是清脆悦耳的响动。

我们行走在一片珠光玉润之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影子倒映在白玉雕砖的地面上,似乎比倒映在水中还要清晰动人。

走过重重幔帐,然后我们就看见了端坐在书案之后的她。

在听说过她的故事之后,我就曾经幻想过她的美丽,等真的见到了她,才恍然惊觉,那样的美丽,是根本无法幻想的。

她正微伏在书案之上查看着一卷文书,一头柔顺的乌发挽成样式简单的如意髻,用一根玉簪别住,几丝秀发慵懒地散乱在额头上,掩映着明眸的清辉。

她只一身素色衣着,却让人眼中闪烁起万种绚丽。

听到内监的那一声通禀,她抬起头来,轻笑着问道:“这就到了。”隔着遥遥的距离,我隐约看到她如水般的清眸之中带着淡淡的疲倦,恍如云雾缭绕在碧水潭上,也许是今天的政事太过于辛苦了吧?

然后她从书案之后徐徐站起,就是这一站之间,就已经风华绝代。

她应该已经三十几岁了吧,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却好像是二十几岁一样清新动人,难道是岁月也不忍心在那张绝世的容颜上留下痕迹?

我禁不住惊叹,难怪说成帝对她宠爱殊绝,从无褪色。如果是这样的女子,我同样身为女儿身尚且不免心动,何况男子呢?

我随同众人的身影一起跪倒在地上,低伏的视线里只见到她如云的裙裾向我们走来。

“不必多礼了,平身吧。”她的声音像是珠玉般清冽,带着丝丝的倦意,却又有一种格外的韵味。

我们低头谢恩,然后平身而起。

她已经走到我们近前了,没有人敢逼视她的容颜,我们紧张的低下头去。

我看到她纤细修长的身影经过我们面前,然后在雪娥的面前停了一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刘泉的孙女吧?”语气里面带着隐约的怀念。

雪娥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连忙躬身行礼道:“家祖刘泉,蒙太后记挂了。”

“嗯。”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刘泉大人的女儿,雪娥的小姑姑,就是景帝的生母,当年她是与太后差不多同时承宠受封的,据说两人相交甚笃,而且天统之乱的时候,还是刘大人暗中藏匿太后,救了太后的性命。

也难怪此时太后第一个问起的人就是她。

番外22

陌上花开(二)

此后,太后又问了我们几句家常,就命令我们告退了。

被内监引领着,我们到了居住的地方,是距离采薇宫不远处的宣合宫。

这里其实也是宫妃才有资格居住的宫室,但是如今皇上尚且没有后妃,所有的宫室都是空闲,就打扫出来供我们这些女官暂住了。

太后她依然居住在采薇宫之中,虽然朝臣和皇上都多次劝说她搬去更加富丽堂皇的慈宁宫或者凤仪宫。但是太后却拒绝了,说自己已经习惯了那里,不用再劳顿调换了。

太后身边的禄总管过来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我开始注意起周围的同伴。

居住在我旁边的就是雪娥,这让我很是欣喜。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宫殿里,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身边,还是让孤单的我多了一份安心。

摆放好了行礼,我就去了她的院子,雪娥正在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珠花首饰。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连忙把我拉过床边坐了下来,我们两人像平常那样说起家常的闲话。

直到谈论起今天的觐见,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说道:“今天我可是成了出头鸟了。”

“啊?”我吃了一惊,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看到我脸上莫明其妙的神情,叹气一样说道:“难道妹妹你就没有见到,当太后第一个问起我来的时候,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哼,她们在太后的面前是不敢怎么样,但是回来的路上……唉,我岂会注意不到?不过是看不起我们刘家的商贾出身而已。”

我默然了,回来的时候,紧跟在内监的身后,我脑子里面全是刚刚的晋见和太后的风采,压根儿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

“姐姐多心了,现在还有谁会把刘家当商贾出身啊?”我打趣地笑道,“别忘了,敦怡皇贵妃可是就是你的亲姑姑啊。”

景帝的生母在景延元年的时候就被追封为敦怡皇贵妃。

“其实我根本不想争这个名头。”雪娥看似无限惆怅地说道:“终究我们刘家三代之前也不过是个商贾人家,怎么敢存着这样母仪天下的想头呢?倒是妹妹你很有希望,慕家可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贵阀啊。”

我心里头一阵茫然。母仪天下,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太过于虚幻了。

而且,那位传说之中的皇帝陛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他真的会是我的良人吗?

说到良人,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在我心中,只有像父亲那样的男子,才是一个女子最好的依靠,最真切的良人。

父亲他俊逸潇洒,英武而又不欠缺儒雅。在我的记忆里面,父亲从来没有和母亲有过任何的不愉快,而且,已经是一品大员朝廷重臣的他甚至没有一个侍妾。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父亲他太忙碌了,一个月之中几乎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家中。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身为兵部尚书,又执掌京城的兵权,深得太后信赖,这些重任都是难免的。

虽然心中有着小小的遗憾,但这小小的遗憾其实也是我无比珍惜的荣耀。

而当今的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会是我的良人吗?

少女绮丽的幻想总是迷蒙虚幻的,辞别了雪娥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带着各种各样的幻想躺在床上,却迟迟也睡不着觉。

侧头看了一眼更漏,才只有戌时末,也许是因为距离在家中睡觉的时间还太早了。

反正也没有到宫门落锁的时间,我索性披上一件外衣,走出了宣合宫的大门。

月色清幽动人。

我沿着宣合宫廊下的通道向前漫步而行,走过一道小桥,就进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

初秋的天气里,花园里面已经有几分萧瑟的迹象了,就是脚边的几丛雏菊,还开的正好,朝气蓬勃。

百无聊赖地入了花园深处,转过一丛小竹林,眼前豁然开阔。

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经过一座巍峨险峻的假山,在一侧汇聚成半圆形的水池,旁边开满了姿态缤纷的菊花,我叫不出各色的品种,却也知道必然都是不同民间的凡品,娇颜簇拥,层层叠叠,连这清冷的月夜似乎也变得热闹起来,让我一阵惊喜。

我左顾右盼,希望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我坐下来静心观赏这月下秋菊的美景,左右看了一圈,立刻把主意打到了被菊丛团团簇拥的假山上。

我欣喜地跑到旁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却遗憾地发现,已经有个人比我先入为主了。

我扳住岩石,探出头去,从这一边只能够看到她的半边脸孔和稍许的身影,园子里面没有点灯,借着昏黄的月色,她似乎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衣服,一派悠闲地斜躺在假山之上,半眯着眼睛,神情满是惬意。

她的容貌极其秀丽,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小。也许是哪个宫里头的女官吧,趁着空闲的时候前来这里放松散心。

于是,我冲她喊了一声:“这位姐姐,你稍微让一下啊,让我也坐一会儿好吗?”

被我的声音惊扰,她睁开了眼睛,望向我。

那是一双明亮晶莹如最璀璨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光彩流离,仿佛灿烂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里濯濯生亮。被那双眼睛盯着,我的心脏没由来地漏跳一拍。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恼火,然后开口了,声音却是意外地清亮好听,“什么姐姐?!你是谁?没有管教的野丫头。竟然敢打扰……打扰我睡觉。”

没有管教的野丫头?!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姐姐容貌虽美,但是嘴巴可真是歹毒啊。

“你才是野丫头呢。”我恼火起来,气愤地冲着她喊了一声。

然后爬上假山,顺手推了她一把。不就是一处假山吗?这么小气,又不是你家的东西,大家一起坐着有什么不好的。

我发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从这一边看起来延绵顺势的假山的那一边,竟然是完全悬空的。

而下面,是一处水池。

结果,因为我这无比轻微的一推,她就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传来。

她掉进了水里。

……

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完全呆滞了,伸出的手也不知道收回,就那样维持着呆呆的动作半趴在那里。

直到她惊慌的呼喊声传上来,我才恍如梦醒,连忙跳下假山,奔到水池里面,也顾不上自己的衣服了,扑腾着下了水,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水池里面拉扯上来。

等到我们两只旱鸭子挣扎着爬回到水池边上,都已经是发髻散乱,衣衫污脏了。

活像是两只刚刚从地府里面爬出来的女鬼。

她趴在地上,被水呛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

我有点心虚了,忍不住向后挪了挪。

虽然刚刚完全是无心的,但是这样把人家在大秋天的时候推下去……

看着她气愤的目光,我只好硬撑着说道:“不要这么看我啊,我又不知道那边是水池,都怪你没有告诉我……”

“你……阿嚏,阿嚏……”她似乎被我的话堵的要气结了,正要说什么,却一阵凉浸浸的风吹过,连打了几个喷嚏。

我赶紧狗腿地凑近她说道:“眼下你的衣服都湿了,很容易着凉的,先去我那里换下来吧,算是我赔罪了,要不罚我替你洗衣服好了。好不好?不要这么小气嘛。”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秋风一阵比一阵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说道:“你的宫室在哪里?赶紧带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我于是带着她匆匆地穿过花园小桥,跑回到了宣合宫里。已经是快要落锁的时间了,幸好周围没有路过的宫人,不然,让他们看到我进宫第一天就变成了这幅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不被笑死才怪呢。

番外23

陌上花开(三)

我和她一起进了内室,然后点亮起灯笼,转过头看着她。

闪亮的灯火之下,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容貌衣着,然后我的脑子瞬间停止转动了。

她长得好像太后啊!眉目五官都可以看出那种清丽的影子来。

等等……

她……与太后……

我的视线转到她的身上,观察着她已经被水池里面的污泥沾染的不成样子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劲儿,我终于辨认出了上面绣工精致的金线龙纹。

然后,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赶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才让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我会遇见这种事情,我才入宫第一天啊!

……

“喂,你倒是快一点啊!”她……啊不……应该是他已经冲着我喊了起来,“朕快要冻死了。”

朕……

“皇……皇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只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恼火自己失言一样动了动嘴角,然后说道:“……你知道了啊,那就赶快啊。要不是这次是瞒着大家偷偷跑出来的,朕不想让母后担心,才不会跟着你回来这里呢。赶紧拿干的衣服出来,给朕换上,就不追究你把朕推进水里的罪过了。”

听着他左一个朕,右一个朕的说的伶俐,我已经被逼得发疯,什么都不敢想,只好赶紧从行礼里面翻出一件……

衣服翻到一半,我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也许,我不得不告诉皇帝陛下一个不幸的消息……而想到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后果,我禁不住头皮发麻,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快点拿过来!”看到我手中已经拿起了一件衣服,他在背后气势十足的命令道。

犹豫了半响,我终于带着认命一样的决然转过身去,然后,对着他举起那身桃红色的宫装来:“……这个……皇上,臣女这里……就只有这个……”

瞬间,屋子里面静谧地出奇。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空气里面响起磨牙的声音来。

其实,想想也知道,我这样的女孩子房间里面怎么可能会有男装呢?我满腹冤枉地想着。

看着他越来越凶狠的眼神,我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这小子不会想要咬人吧,待会儿他扑上来怎么办?虽然他不一定能够打地过我,我可是镇武将军的女儿啊。不过他终究是皇帝,而殴打皇帝……

我又后退了一步。

他的表情倒真是一副想要咬人的样子,可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扑过来,只是咬牙切齿地冲着我喊叫道:“还不赶紧出去找一件来,如果让母后知道了这件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将小狮子咆哮的声音抛在身后,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飞一样逃离了这个房间。

前殿有服侍的内监,应该能够暂且借一套内监的衣服吧?因为我们女官聚居在这里,所以周围安排服侍的也全部都是宫女,只有在前殿干粗活儿的有太监在。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快步向大门跑去。

但是,随即大门上传来的一个冰冷恐怖的声音打断了我美好的期盼,将我推进了更深一层的噩梦里。

“啪”一声,宫门落锁了……

为什么在我入宫的第一天就会遇见这种事呢?难道是因为我进宫之前没有按照母亲所说的入庙里去祈祷?

我心里哀号着,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他站在门槛处,好像脸都绿了的身影。

当寻找不到皇帝的乾清宫内监宫女们惊惶失措地翻遍了整个宫廷的时候,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地传入了太后的耳中。

最后,慌乱的宫人在我的房间里面找到了失踪的皇帝陛下,那时候,他正裹着被子占据着我的床榻(他死也不肯穿那身衣服),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旁边的我。

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之后,他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开,而如蒙大赦的我也被禄总管带进了采薇宫。

太后询问起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不敢隐瞒,胆颤心惊地将所有的细节一一道出。

听到我不得不提出让皇上换女装的时候,太后的脸上不知道为何,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快的似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然后她的神情又转化为一种恍惚的寞然,失神一样看向窗外,那里闪烁着漫天的星辰,多少星辰亦无法比拟她容光的绝色,我听到她在隐约呢喃着什么:“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么久了?我有些微的诧异了,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年轻,甚至她实际的年龄也不过才只有三十六岁。

想必是在思念先帝吧?我暗暗想着,虽然想不通换女装和先帝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转而又想到街坊之中隐秘流传的言语……莫不是在思念豫亲王?

我赶紧看了看四周,把这个亵渎不敬的念头打消了下去。

之后太后疲倦地挥了挥手,命我告退了。

……

虽然这件事被太后压制了下去,但是细碎的谣言还是在宫人的口头上秘密地传播起来,让我头一次见识到了宫廷谣言的恐怖。

尤其是这件事情涉及到“陛下”,“女官”,“床榻”,“衣服”,“凌乱”这几个关键词之后,更加成为宫人们热衷地出奇的谈资。

关于陛下他为何会在那样诡异的时间出现在一个刚刚进宫的女子的床上,诸多猜测迅速地演变成众多不同的版本,香艳的,恐怖的,离奇的……偶尔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让我每一次听到都会禁不住心惊胆颤、面热心跳。

虽然之后,我仅仅是受到训斥告诫的惩罚,但是日常的举动之间,我开始小心谨慎起来,唯恐再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被任命了管理太后文书的工作,每天负责将这些书籍归类就好,并不是复杂的活计。

开始工作之后,不可避免地行走在采薇宫和乾清宫之间,也就不可避免地时常见到他。

每一次见到我,他似乎都会有眉角跳动的迹象,看来是又让九五至尊的陛下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听说之后他被太后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且罚抄了很多的书。

那一定很惨,我可以想象,尤其是在回忆起我曾经被父亲罚着抄书时候的惨痛经验。

日子就这样平淡却愉快的渡过,工作在太后身边的时间,是欢欣充实的。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他经过我的身边,我都会感受到小小的惊喜,我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番外24

陌上花开(四)

转眼秋去东来,已经是年关了。

怜惜我们都是初次离家的年轻女孩,太后这次下了恩旨,准许我们回家和家人团聚过年。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中,父亲又去城外忙碌整编新军的事情,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明明已经是我习惯的场景了,可是不知道为何,内心的最深处却禁不住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来。

将来,我的那个他,会不会让我也这样每天独守空房,只能够惆怅地对着窗子,在长久的寂寞之中期盼着他归来的身影呢?

父亲终于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家中,然后匆匆地去见了前来拜访的葛大人。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谈论了什么,不过也可以想象,必定是严重机密的军国大事。

葛大人离开之后,父亲他向我问起太后的情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只好按照自己的直觉告诉他。

之后,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我和母亲都开始担心起来,然后他才终于无限疲倦的离开了书房,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好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又好像是失去了自己最贵重最珍惜的……

在第二天,他拿出一封信,交待给他亲信的人送出府去。虽然我在无意间注意到这一举动,但是父亲的公务来往我是从来不敢干扰的。

之后就是年关,崭新的永昌七年到来了。

……

过完了新年,出了正月,我又重新回到了宫里面。

宫中也被刚刚过完新年的愉悦气氛充斥着。

回到宫里不久,就迎来了上元节,其实这不应该算是上元节,毕竟成帝是在正月十五这一天驾崩,是需要全国举哀的。但是太后说宫中行事,要以不扰民为先。上元节这样的庆典不应取消,于是就将这个节日暂且延后了一个月,推迟到了二月十五。

依然是花灯烟火,喜气洋洋。这样的日子里,宫中所有的内监宫女,包括我们女官也悠闲愉快起来。

在这一天,雪娥她们几个过来寻找我,我们说好了一起扎灯笼,一起放烟花。

她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我了,自从在入宫的第一夜就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之后,她们虽然表面上对我的态度并无二致,但是却时常在我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小声议论着什么,日子久了我自然能够察觉到。

只有雪娥跟我之间的交情一如往昔。

这一次她们肯约我一同前去,我也很高兴。

据说,将自己亲手扎成的花灯悬挂在树上,能够保证来年的好运。

花灯的种类复杂繁多,有鱼形灯,蝠纹灯,玉兔灯……还有个更加繁复精致的金玉满堂,子母大顺……

可惜我的手艺不行,只能够勉强扎出一只最寻常的灯笼样式,但是也是凝聚了我全部的心意。

二月十五那一天,趁着月色,我们成群结队地跑进了天香园,选择自己中意的树木,悬挂起自己精心制作的灯笼。

遍地一片火树银花,灯耀千光的盛景。

我满怀欣喜地四处查看着,寻找着中意的树木。

相比起其他女孩子们需要内监替她们悬挂灯笼不同,懂得些微武功的我亲自攀着梯子,向树上爬去。

雪娥见到了我的举动,忍不住扬声阻止道:“这也太危险了,妹妹把灯笼交给小太监挂上就好……”

欢喜之中的我哪里管得了这些,而且不过是一棵树而已。“姐姐不必担心,我马上就好了。”我一边打断她的话说道,一边迅速地爬上了树顶。

我要亲手将我一年的祝愿挂在树上,挂地高高地,希望其中蕴含着的祝愿能够被这经过树梢的风,照过云端的月送到神明的耳边……

将灯笼结到了树顶上,我从怀里拿出火石,打燃了,伸进去点亮其中的蜡烛。

正在点着蜡烛,却听到下面不知道是谁呼喊了一声:“皇上来了!”

我回头望去,竟然真的是那个那明黄色的身影正在向着这边走过来。

下面的女孩子像是一群受惊的小鸟,呼啦一下子散开了,我手上的火石还点在灯笼上呢,据说,这样被人打断了是会不吉利的。

尤其是这盏灯笼上面可是许了两个我最重要的心愿。

等我匆匆地点着了灯笼,他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了。

他从树下抬起头来,冲着我毫不客气地喊道:“喂,你这是一个名门淑女应该有的礼节吗?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爬到树上去。”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这种话是一个皇帝对着女官喊的吗?再说,现在是在晚上啊,哪有什么光天化日?

但是这样爬在皇帝的头顶上也是大不敬的罪名了,虽然太后为人宽和,而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还是不妥当的。

我正要从树上下来依照礼节谢罪,却猛地听到身前的灯笼发出一阵“簌簌”的奇异响声。

我回过头去,就看到了灯笼里面的蜡烛爆出闪亮的火星子,并且越烧越大。

我震惊之中的头脑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想要闪避,但鬼使神差,最终却没有动。

“啪簇”一声爆破,灯笼忽然爆开了,我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滚烫的火星打到脸上的疼痛传来。

但是等来的却不是预料之中的疼痛,而是一阵紧挨着脸颊呼啸而过的狂风。

过了半响,没有感觉到侧脸的疼痛,我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危险的灯笼已经不在了。

我低下头,就看到了树的一侧,站着一个总管服侍的内监,眉目温和,气度沉静,脸上隐隐有几道陈年的旧伤口。

我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冽总管。也是教导皇上武功,贴身保护他的人。据说,他是那位已经坐化成为神仙的枯叶禅师的亲传弟子,武功是连我的父亲都不得不佩服的。

我恍惚地抬头看看原本悬挂灯笼的枝头,那个灯笼早被他的掌风扫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喂,你没有事情吧?”直到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连忙从树上跳下来。

这一场小小的纷扰之后,自然是没有心情赏灯了。

我回了宫中不久,就有宫人前来传话,命我前去采薇宫回话。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采薇宫的大门。

还没有进屋,就听到里面有他的声音扬起:“母后,我没有危险的。不过她倒是差一点毁容,多亏了师父他出手及时。这次不是她的错,您要不要责备她……”

内监一声通禀,我进了屋子,他的话嘎然而止,然后,似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我按照礼节拜见过太后,等待着太后的问话。

我以为太后会问很多,会询问从头到尾的细节,但是,自始至终,她却只问了一句话:“当时你为何没有躲开呢?”

我忍不住惊异地抬头看向她,犹豫了一下,转而又低下头说道:“紫陌当时……被惊变所吓,来不及躲开。”

屋子里面静默了一会儿,太后却笑了,她轻声说道:“你做的很好,又能够不居功自傲。”

我惶然抬头看着她。

难道聪明如她,已经看出了我内心最隐秘的感情吗?当时我的身后就是他,如果我躲开,那么,爆开的火星很有可能会落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他的身份,不是我的地位,而仅仅是:如果他会受伤,我宁愿受伤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在太后洞悉一切的目光之下,我根本无所遁形,只觉得自己的脸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发烫。

他还在那里恍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母后,也看着我。

番外25

陌上花开(完)

上元节的那场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既然没有任何人受伤,大家都把那个当成一场小小的意外遗忘在了脑后。

之后,我的日子依然平淡的继续,就像是清澈晶莹的流水缓缓经过身边。

直到几天之后,一个偶尔的机会,我遗漏了一本重要的文书,想到今晚这些文件就要交给太后了,所以我赶紧跑回采薇宫去取。无意之间我经过太后的窗前。

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声音。

“……她也未免太大胆了,万一伤着皇上怎么办?就算没有伤到皇上,那也是毁了一个女孩子的容貌啊。”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觅青姑姑的声音,她是从太后晋封妃嫔开始就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新帝登基不久就嫁到了宫外一位姓许的人家,但是太后对她极其信任,依然时常进宫服侍,说说闲话。

“只怕她当初打的也不是这样狠毒的主意,上去挂灯笼的都是那些小太监。只是想要借着此事,让她再加上一桩错处,顺便让她受宫里人厌恶而已。”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

“而且还能够搭上一个贾家的女儿。”觅青姑姑的声音又叹道。

贾家的女儿?

我猛地想起,宫中年关节庆使用的烟花蜡烛都是由盛庭候贾家进贡来的,他们家的女儿也是我们八个人之一。这一次我们扎灯笼的器具都是她提议我们选的呢,据说是什么品焰斋之类的名品。

这一次灯笼出了事故,虽然太后并未深究,但她也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几天。

“……她长得虽然像她,可是心性却是全然不同。”太后的话语之中隐含着一丝黯淡。

“娘娘,绮烟娘娘都故去那么久了,如今您对待刘家也不薄,何必因为这些小事伤心呢。”觅青姑姑的声音传来。

“唉,也许,这件事早一点定下来也好……”

……

她们说的是……雪娥?!

我的心中悚然一惊,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破土而出,就像是那一夜意外点燃的灯笼,因为火光的窜升而骤然明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我最近的雪娥,和我最要好的雪娥,向我口口声声说着“其实我根本不想争这个名头”的雪娥……

我在恍惚之间离开了太后的窗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头一次,我意识到,也许爱上他,我所要面对的困难和波折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因为我所爱的这个人,是大齐的帝王,是天下的至尊……

无论其中隐含着怎样的秘密,在表面上,这件事情还是这么平淡不惊地过去了,似乎已经彻底从宫人的记忆之中褪出。实际上,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我相信它确实已经从宫人的记忆之中退出了。

而有意的,或者无意的,我们身边服侍的宫人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了。我在采薇宫之中日常的行事也越发小心谨慎。

对于雪娥,我实在无法决定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她。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秘密都沉淀在这个华丽宫闱的最深处,沉淀在内心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可是当我真的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时,内心的深处还是有一丝悲哀。

其实,我并没有责怪她,因为我明白,她也不过是渴望得到她所长久期盼的,和我一样。

短短几个月的宫闱生活,已经让我们这些养在深闺不愁世事的小女孩快速的成长起来。而成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在一个月之后,太后下了旨意,身边的七位女官厚赐一番,放其各自离宫归家,自行婚配。而只有我,被调入了采薇宫贴身侍奉。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昭示地明明白白了。据说,前去恭贺的人群已经要踏平我们家的门槛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忐忑的紧张,也许全部都有,所有的这些心情都凝聚成一种深深的幸福,将我填地满满的,让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丝毫的空隙去想那些过往的不快和风波。闲暇时候,我禁不住想到那个许在灯笼上的两个心愿,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其中的一个。

跟随在太后的身边贴身侍奉,见到他的机会大大地增加了。

而定下名份之后,他见到我的时候,则会有点窘迫了,在不经意的时候,我们偶尔对视,他的脸上还会有轻微的发红。

而我也会觉得脸上发热,羞涩地把头转过去,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甜美升起。

闲暇的时候,太后时常将我召到身边,与我谈论起家常的闲话,对待我就像是平常的亲人一样。

有时候,太后也会询问起我的家人,在听到我说起过了年之后,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气氛出奇地变得融洽亲热了很多的时候,她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让我感动之余也带着些微的诧异。

在陪伴在她身边的所有日子里面,留给我最深刻记忆的是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个栀子花开放的春日傍晚。廊下半开的花朵簇拥成一团团,洁白的花瓣如玉石雕琢般玲珑精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夕阳的余晖在天际缓缓铺开,采薇宫的一草一木都度上了浅浅的金色。

我正从太后寝殿门前的廊下抱着一卷书经过,然后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他。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奇迹一般的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同样的俊朗儒雅,同样的威武英挺,只是他没有父亲的神采飞扬,却多了一份温润深刻。

他就站在那里,用我所能够形容的最清澈最纯静的眼神凝视着什么,仿佛只要这一眼,就摒去了世间的一切浮华。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太后环佩如水纤丽如月的身影,静静伫立于门前。

阳光使得他的眉目模糊迷蒙,那模糊迷蒙的容颜却褪尽了她身后的底色。

我看了看周围。忽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让任何人都无法插足。

于是,我低下头悄悄地退了出去,连一声告退都没有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在平时是极端失礼的举动,但在此时此刻,却让人觉得最恰当不过。仿佛只要发出些微的声响,也是对眼前这一副宁静祥和的画面的亵渎,才是真正的失礼。

临别的那一刻,我最后抬起头来,只是一眼,依稀看到了有淡紫色的桐花从高挑的枝丫上轻轻飘落。

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就好像……就好像是已经秘藏了几十年的女儿红,一打开酒瓶,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的幽香隐隐浮动在空气里,游离弥散。

……

这是个开着淡淡的梧桐花的季节,浅紫色的花朵掉落下来,像是掉在了由最纯净的绿色染成的底幕上。

花落无声。

相隔了漫长的岁月,她与他又恍惚对视,十六年的离别不过是弹指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的对视却已经历了千万年。

这时候的她,已经不是大齐后宫的妃嫔,这时候的他,也不再是那个宫廷的侍卫。

她不是苏谧,他也不再是倪廷宣,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两人相对的眼神,这一眼,就像是在百丈悬崖之下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眼,就像是在金戈铁马的草原上满含关切的那一瞥,就像是在那温暖的橘黄色灯火下朦胧的对视,就像是在漫天风雪之中灼热的凝望,只要想起这份目光,即使在最寒冷季节,她也会被温暖所包围。

原来,这漫长的一辈子,他看她的目光最真挚,她看他的神情最专注。

……

之后的历史不用再多加赘述,我在四月初的时候,返回了家中,等待着最后大婚时刻的到来,也渡过这段最后居住在家中的日子。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奇迹一般的好转了起来,虽然以前也是同样的和睦,可是此时却更多了一份甜蜜,从母亲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眼神上就可以看出。我不得不怀疑,上元节的那个简陋的灯笼也许真的被冽总管的一掌送到了神明的面前,因为我最衷心期盼的两个心愿竟然都在这一年的年初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据说,母亲又有了身孕,也许,这一次会给我添一个弟弟,连久已不问世事的祖母也整天乐的合不拢嘴。

在我入宫的前一天,父亲和我长谈了一夜,同时告诉了我他即将辞去兵部尚书职位和交出京城兵权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亲是希望能够多陪陪母亲,还是不希望我们慕家变成第二个王家。

但是我没有阻止他递上这道折子。

四月二十五日,晴而有风,是我大婚的日子。

我坐在富丽精致的皇家迎亲车辇之上,心中有不安,也有紧张,我清楚,我所要走的道路远远没有它外表看上去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甚至,也许这条道路上会有说不清的荆棘和阴影,但是只要想到将来,是和他在一起,是和他共同渡过日后的每一个朝朝暮暮,是和他携手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波折,我就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我就愿意去面对任何挫折和磨难。

朝中也连接几次人事变动,遥远的居禹关里,因为守将在年初的时候战死,所以副将窦峰被提拔为主将。而我的父亲所递上的辞表被驳回了,依然保留兵部尚书的职位,但是却收回了京城的大半兵权。

这样的结果我也能够放心。

五月,太后归政于皇上,并且前往丹枫山隐居,身边所带的不过是贴身的两三人而已。

辞别太后之后,他消沉得很厉害。我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告诉他可以随时前去丹枫山拜见母后,他才慢慢振作起精神。

其实,有一句话我不敢说出来,在送别太后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太后的脸上隐约浮现着的,也是如同我的母亲一样幸福的神采……

陌上花开(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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