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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试杀

隔了太久,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前面的情节。话说,连我自己都不止一次的怀疑,我能够按速度完成正文,却将这个番外给TJ了。

那可真是个笑话了。

然而完成这个故事还是有难度的。记得出上一章的时候有读者说,我太早将矛盾抛出,这场好戏也就减了很多精彩。

但是,前面的一直只是前奏,所谓的附带故事。

我真正想要完成的,也是写这个汉武朝第一案的初衷与主体,是这一张试杀帖和之后的十一张杀帖。所以对之前的情节设置,没有太放在心上,设定太尖锐的冲突。

蛮庞大的设定。

仅仅这张试杀帖,要为每一个人选择一些适合他身份或事迹的词句,就花了我几个月的时间,(当然也是因为我懒),到现在都没有完成。

那么我想,算了,还不如抛出来,让大家一起想。我也可以继续往下写。

以上。

……

“也好。”平阳长公主微笑道,“久闻张大人是治案能吏。虽然只是一个游戏,但已经进行了几天,我也是很想知道真相的,希望张大人能锐眼识真相,判出我们这些人中,哪三个人是杀手。”

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张汤苦笑想着。不过是一个游戏,看似缜密精巧,但到底也不过是个游戏,竟要劳动他和汲黯两个当朝重臣审理。说到底,竟是将他们拖下水了。

而这个所谓的游戏,真有缜密的逻辑,让他们能推出谁是杀手么?若是判错了,又让他们这些人脸面往哪里摆?

身边,汲黯拱了拱手,问道,“请问长公主与娘娘,此游戏的规则与细节如何?”面上神情肃然,竟是一派将之当作国家大事慎重对待的模样。

刘婧便把眼看着陈阿娇。

自然是不好让阿娇或是刘陵亲自解说的,流光便咳了一声,盈盈上前道,“两位大人,还是让婢子来解说吧。”

“几位主子玩的这个游戏,说穿了便是角色扮演。共有四种身份:游侠,杀手,捕快,大夫,另需一个主持人。我们共有二十八人参加这个游戏,婢子奉陈娘娘和我们长公主之命,忝为主持人。按抽签决定身份,共有杀手三人,捕快两人,大夫一人,余者为游侠。杀手互相知道彼此身份,余者不知别人身份。”

“游戏开始前,各人交上一份试杀帖。写一些与自己相关的诗词字句,统一誊写,作为之后判断推理的依据。”

“然后,每日里,杀手在杀手阵营外分别选一人,做杀帖杀之。”

“捕快可以选一人,向公证人验证该人身份。但不得直接外泄。”

“大夫可以选一人施救,若当日该人正是被杀手选择所杀之人,则该人获救,可不必死。否则,施救落空。”

“三张杀帖若出,则被害人可以诈尸复活,控告他们怀疑可能是杀他们的人。存活之人则投票决定他们觉得可能是杀手的人。当天得票最高的二人死亡出局,公告身份。”

“不知道,”流光微笑着问,“两位大人可听懂婢子所言?”

张汤听得头昏脑胀,被这个杀手那个游侠的绕的转不过来,望向身边的汲黯,见汲黯也是一脸茫然状,便知他多半也没听懂。

但是,这是在陛下面前不好承认的。张汤咳了一声,问道,“既如此,那个试杀帖何在?”

“在婢子这里。”流光嫣然一笑,取出呈上。

息岚阁上好的雪花笺上,字迹娟秀工整,出自一人之手。张汤看了一阵,又递给汲黯,二人看了许久,面上阴沉不定。

上座之上,刘彻微微一笑,吩咐道,“递来给朕看看。”

杨得意低声应了一个是字,走到两位主审大人面前,接过雪花笺,转身交给刘彻。

刘彻展开雪花笺,便见笺上盈眉处写了两个字:试杀

平阳长公主刘婧:(未想好待补)

堂邑翁主陈阿娇:(待补)

……

悦宁长公主刘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清纳兰容若《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

……

刘陵:

十里桃花霞满天,玉簪暗暗惜年华。

花下影单倩谁护,愿作鸳鸯不作仙。

……

曹襄:(待补)

……

冠军候霍去病: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小霍原创,大爱,噢也!)

……

长信侯柳裔: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唐王翰《凉州词》,

……

御前总管杨得意:(待补)

……

骑亭尉薛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

萧方: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

——佛教《圆觉经》

……

郭解: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唐李白《侠客行》

……

中郎官司马相如: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旄貘□,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騱,駃騠驴□。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司马相如《上林赋》节选

……

卓文君: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只说是三四月,又知过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字无可转,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

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卓文君《答司马相如书》

……

申虎:

新丰美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

意气相逢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其一)》

……

弄潮:

(阿娇:弄潮,你想写什么?

弄潮(疑惑的):我要写什么?我为什么要写?

阿娇默:算了,你不用写了。)

……

夏冬宁: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秦韬玉《贫女》

……

梅寄江: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朝民歌《西州曲》

……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

招财:(待补)

清扬:(待补)

……

莫忧莫愁莫失莫忘:

莫忧莫愁莫失莫忘(擦汗,偷懒了。)

……

成悯:(待补)

成烈:(待补)

成续:(待补)

第一日

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戍思

彼时尚是元朔四年。

草原上的风有些轻,刮在人身上尚能闻见无边无际的草的气息。

那一年,薛植还不是后来的骑亭尉。那一年,他刚刚结束了在丘泽军营的五年苦训,第一次离开故土,随车骑将军卫青征战匈奴。

那一年,他尚是二十余岁,最好的年华。

大军奔驰了一天,在草原上遇见了河水,将军下令,原地歇息休整。

河水婵媛,清澈而捐弃着小小的浪花。

薛植放开自己的战马,让它沿着河边的盈盈的草慢慢吃,慢慢走。取出身后背着的刀,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雪亮的刀锋。

那是柳裔为丘泽骑军配置的刀,唤作陌刀。

很多年后,他才想到,这种刀的名词,和当朝皇太子的名讳相同。

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叫作陈陌,后来回到长门宫,归于父姓,便是天下人皆知的皇长子刘陌,那样一个孩子。

他甚至不知道,当年那个与校尉柳裔一同进入丘泽军营的陈姓公子,是一个女娇娥。

后来,孝武陈皇后为天下重的盛况,与彼时而言,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

他只是很钦佩很钦佩那个陈公子,举手之间,将丘泽军营整治的井井有条。后来,她与柳校尉相继离开丘泽军营,凭着他薛植的威名和魏序南的手段,依旧能让丘泽军营有效运转。

柳校尉曾言,军人爱惜自己的武器,虽然不能如生命一般,但也要将之放在心上的第一位。

所以,他擦拭他的陌刀。

他离开丘泽的时候,魏序南送他离开。豪迈的笑,“我等你归来。”

魏序南虽然是军营的第一管家,受人尊崇,却无法上战场。

他只是军营的管家。

所以,魏序南送行的笑容里,不是没有落寞的。

他们的大汉,不是先秦,战士们骑着战马,奔驰在塞外,誓要将占了汉家家山的匈奴人血溅大漠。他们不会学着先秦人用着哀伤的心思唱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那样的诗句很美,却不是他们要的。

他们要的,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是马革裹尸,是用自己的鲜血来扞卫自己的家园,誓不让父老乡亲,大汉寸土再置于匈奴人铁骑的践踏之下。

他们已经憋屈了很多年,而他们,不打算再憋屈下去。

在诗经·邶风里,那个有着忧伤心思的战士唱着,“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如果是他,他会响亮着歌唱回答,“在大漠之上,在河流之边。”

放开了战马的缰绳,让它自由自在的吃着初生的草,饮着河中的水。待到将军命令出发,牵过来,直接走就是。

他们的战马,亦向往着战争,不会作出无故走开的事。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这天地间,他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美丽的情话。那么质朴,而又,那么真诚。

我想牵着一个人的手,与她过完这一辈子。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能够与他分享这句话的人。

号角呜呜的想起,是将军下令,准备出发。那么嘹亮,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精神一振,打了一个唿哨,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战马撩起了蹄子,嘶鸣一声,向自己跑来,牵过它,抚过它的皮毛,然后跨上,豪情万丈。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的唤,“薛植。”

那声音很是中正,他微微应了声。

然后,便是雪亮的剑光。

生命里最后的记忆,他从马上坠下来,抬头看见蓝蓝的天。草原上的天空,和大汉一样的蓝。

却,再不得见。

……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忠诚

元朔六年,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从即墨回到长安,归长门。

彼时,他只是未央宫里一个小小的内侍。宫人唤他小成。

是的,小成,他姓成。至于名字,在未央宫待了经年,连自己都记不得了。

那一日,御前总管杨得意随御驾在甘泉宫,不在未央。长乐宫王太后下明达公公唤他与另两个不认识的内侍前去,道,“陈娘娘回来,你们几个去长门宫伺候她吧。”

悚然动容。

曾经的堂邑翁主陈阿娇,他自然知道。

陈阿娇冠盖京华之时,他尚在乡下的猪圈里辛苦的照料着农活畜事,不曾想,此后会为内侍,一生便在这繁华却没有一丝自由安定的未央宫度过。

景皇帝后元年,堂邑翁主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为太子妃。金屋藏娇的故事,时人说了经年。而陈皇后,便在那十余年里,擅宠矜持,为天下贵。

卫皇后掌握中宫的这些日子里,他曾在私下听别的宫人说,当年,陈皇后气势煊赫,论脾气,是远不及如今的卫皇后的。

也是,那个是三朝最贵的女子,文帝外孙,景帝甥女,今上的皇后。那么尊贵的身份,如何会像卫皇后一样学着和善,微笑着面对每一个宫人。

据说,陈皇后就算在失宠时,也是敢顶撞陛下的。

却可怜,元光五年,因巫蛊事,罢黜长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七年后,陈皇后却在宫外出现,那时候,她是名动京华的子夜神医。

骄纵如陈皇后那样的女子,如何能沉的心去学当时为人看轻的医术?

而那样被心爱的人从最高的云端上亲手推下来的女子,她的脾气,是否更加骄纵,乃至,见不得人好?

平心而论,当时,他是不愿去服侍陈皇后的。

那只是一个失宠被废的皇后,再也得不到陛下的一丝眷顾。跟在她身边,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而他为内侍,虽不能如杨得意般伺候君前,名为人知。也不愿默默无闻,为人所欺。

只是,他终究默默无闻,为人所欺,所以不能说话,任人指派。

那一天,他与成续,成烈随人来到长门宫。

长门虽是冷宫,主人身份却是不俗的。元光五年,陛下废后之时,曾言,长门宫一应供奉,不得怠慢。

纵然被废黜,陈阿娇依然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馆陶大长公主爱女,身上皇家血统不容人否认,连陛下都不能。

只是,再尊崇的女子又如何呢?

失去了夫君之爱,再华丽的地方,也只是一座空城。

所以,他听见长门宫朗朗的笑声,不由一怔。

长门宫的两个女子,眉间或许有着对未知的忧虑,神情却明朗一如驳云见天的月。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子。却不知为何,被人捐弃。

她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悯可好?”

志烈如鸿,心常哀悯,方能得续。

他看着陈皇后和善的神情,无法拒绝,应了一声,“好。”

好呢。

他宣誓了他的忠诚。在长门宫的日子,他渐渐觉得,这个女子的美好,不需要任何所谓的恩宠来体现。

她独立于那些而存在,所以,她不同于未央宫那些等待君恩的妃子,第一眼见,她很好。后来,慢慢在她身边伺候,就更清楚的见了她的好。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懂了她的好,只怕,也不愿意放手吧。

果然,陛下渐渐的,目光离不开那个女子。

那一日,他端了宫外新送来的一瓮泉水,进得般若殿。看见那个人站在殿外。

“现在时间还早,娘娘大约还未起。先等一阵子吧。”他微笑道。

“是呢。”那人亦微笑道,“娘娘让我今日过来。却不料……”

陈阿娇素来起的不算太早。长门更因为是冷宫,来去人少,主子们又不喜欢摆规矩,上上下下的就松泛。

他回身烧水烹茶,微笑道,“再等等就好了。”

娘娘每日晨起,都是要喝一杯新茶的。他日日忙着这事,已成习惯。却不料,这一次,却觉得背心一凉。无法置信的想要回头。

“你也不要怪我。”那人叹息道,“我也不想杀人的,却必须挑一个人来杀。教我第一个遇见的是你。”

炉上的水嘭的一声溅出来。溅了一些,在持刀人的手上,还好烧的时间不久,只略略有点温。那人轻叹一声,将之抹去。

转身,走了出殿。

……

第三张杀帖:

元朔六年夏,孝武陈皇后从胶东归帝都,上令归长门。

长信侯柳裔,后义兄也。后落于微难中,尝蒙长信侯所救,乃结为金兰。然长信侯之封侯,非关后,乃一枪一刀击匈奴所得。

元光六年,裔献马鞍马镫,上悦,赐为北门校尉,不受,言愿报家国,入边关。上逾悦,封为五原校尉,节于太守李椒。

裔心颇苦,见事极明。穷五年之心力,炼丘泽新军为无敌铁骑,令行禁止,勇决无匹,大汉境内,唯日后冠军侯之骠骑军,可堪并论。元朔五年,裔随时车骑将军出击匈奴,攻匈奴右贤王洛古斯营地。时匈奴人自大,轻汉军,不意汉军顷刻间杀至,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右贤王遁逃,为裔所擒。

因此军功,受封为侯,封号长信。

同年,后携皇长子及悦宁公主归京。

元朔六年,事发,上于宣室殿见悦宁公主,公主其时年方五岁余,眉目之间,颇似后当年。上叹,赐封号悦宁。

夏,胶东三国叛乱,淮南翁主陵与后联手镇压。昔有江湖异人楚飞轩,传为当年巫蛊之案楚氏后人,挟皇长子以相迫。翁主以身相救,以归京。

上以淮南诸功,进封翁主为长公主,赐号飞月,与后同居长门。

冬十月,长信候往长门谒后。后以佳肴相待,言,“兄年事渐长,可有意中人焉?”

长信侯笑曰,“不曾。”转问后,“妹既已归长门,一宫之中,焉能长久不见邪?”

后怒目而视,良久,相视一笑。

长信侯离宫归家,当夜,吐血三升,亡。

……

“第一天的结果是,”陈阿娇看着手中的三张杀帖,似笑非笑,“游侠薛植,成悯,柳裔被杀害。三位,请节哀。”

成悯的脾气素来很好,微笑着道,“死了就死了吧。各位主子,我为你们添茶去。”薛植却砰的一声锤了桌子,恶狠狠的挨个扫了个遍,“谁,谁,哪个王八羔子从背后偷袭我。”

他并不提那人之前曾唤了他一声,实在算不上偷袭,只是,这种纸上作业,如何设局,如何死亡,都是杀手们想象的事。若要真刀真枪,谁个人能在一个照面间就打败他,他才不信。

“你觉得呢?”刘陵扑哧一笑,吃着葡萄干,怂恿道,“你有死后诈尸上诉的权利哦。觉着是谁下黑手宰了你,就盯着他告发他,我们投票给你报仇。唉,说到这个,今天大夫行的针扎在谁身上啊?”

“说来也巧。”阿娇含笑望着抱拳坐在一边的柳裔道徐徐道,“正是师兄呢。恭喜师兄安好无恙。可不是每天都有好运气大夫救治的人正是杀手要杀的人哦。”

到底,这二十余人中,谁是那个大夫呢?她又为什么选择,在第一日将针扎在柳裔身上呢?

“你还有这个闲心,”自己幸免于难,柳裔也有些意外,却道,“第三张杀帖中,出现的只有你我,我强烈怀疑,是你在饭桌上下了毒,我才会中毒吐血。”

“你说什么呢?”陈阿娇睁大了眼睛,不依道,“我有那么傻,要杀你还明明摆摆的这么写么?岂不是自己找死。再说啦,你是我义兄,我哪有要杀你的动机?”

这可是游戏,哪里还讲究什么动机不动机的。这一殿的人,哪个又真的有生死之仇了?柳裔叹了口气。

不过,陈阿娇素来不写那么古意盎然的文字。也不会让自己的嫌疑在帖中昭然若揭,所以,第三个杀手,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怀疑人选?”刘陵笑容可掬的问道。

“文君有一个想法,不知大家可愿一听。”卓文君温文道,众人皆知她是当世数的着的才女,便都安静倾听。

“这三场凶杀案,一场发生在战场,两场都在这长门宫中。”她微微一笑,分析道,“我们如今都在这长门宫中,所以,每个人都有出入长门宫的可能。但是,战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很多。我们可以先着重找出这个杀手来。”

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众人皆点头称是。

赴过战场的,只有薛植,柳裔,霍去病,申虎。

薛植已死,众人已知柳裔是游侠,怀疑的目光尽在霍去病和申虎头上转来转去。

“好你个霍候爷,”薛植扑了上去,“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用的着下这个狠手么?”他做穷凶极恶状,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霍去病挣扎开来,不带一丝感情道,“明明有两个人,你怎么尽怀疑我?”

“申家小哥是陈娘娘的干弟弟,他会杀我么?”

薛植理直气壮道。

“你们这样不公平,”霍去病环视众人,见众人目光中皆有赞同之意,不禁怒道,“玩个游戏而已,还有什么派别之分。我是那么风雅的人么,我要想杀人,还会那么叽叽歪歪么,直接一把剑,决斗就是。”

“好呀,”申虎喊起来了,“杀薛植的人,用的就是剑哦。”

霍去病无言。

卓文君微微一笑,道,“第三张杀帖中,长门宫的人,包括娘娘和长公主,以及名下的奴婢,都有下毒的机会,不好猜。第二张杀帖却看的出一些端倪来,第一,此人不是长门宫人,因为悯公公是以待客之道待他。第二,此人身份不是特别高贵,因为悯公公的态度比较随意,没有对主子的恭敬;第三,此人可经常出入长门,因为悯公公对他熟稔。大家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平阳长公主刘婧环视众人,直视梅寄江道,“本公主觉得,梅姑娘嫌疑最大。”

梅寄江吃了一惊,道,“我没有杀人。”

“又不是真的杀了人,你怵什么?”刘婧淡淡道,“梅姑娘岂不正符合这三个条件么?”

“可是,”梅寄江颤了颤,小声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符合,冬宁也符合啊?”

“是啊。”刘婧笑盈盈的,“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觉得你比她要活跃些,更有嫌疑。两相抉择,总要选一个人,而,本公主的选择是你。”

“你有没有别的理由辩解?”

梅寄江吃吃的说不出话来,只得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陈阿娇看的好笑,偷偷对刘陵道,“看来这些人玩这种游戏,很快也上手了,有模有样。”

众人最后投票,霍去病与梅寄江高票当选,也有数人选了夏冬宁,刘初犹豫了片刻,放弃了投霍去病,改在其余一人名后打了勾。最后,主持者遗憾的宣布,“我宣布,游侠霍去病和梅寄江,被冤杀。请默哀三秒。”

众人自以为十拿九稳,竟一个杀手也没有抓到。不免有些意外,面面相觑,都叹然。

“原来霍侯爷不是杀手啊。”薛植打着哈哈笑道。

霍去病气不打一处来,拎着他的衣领道,“走,咱们出去,打一架去。”

“走就走。”薛植不甘示弱道。

于是余人搬着板凳,吃着葡萄干,笑语盈盈的看着殿外两个大汉帝国最年轻有为的将领彼此打的鼻青脸肿,兀自不善罢甘休。

杨得意起身恭敬道,“奴婢东西也送到了,游戏也玩过了,该回宣室殿复命了。就此告辞。”

陈阿娇点点头道,“杨公公明日继续来,咱们继续玩下去。我就不信,明日那杀手还能逃的过去。”

这隐藏在众人中的三个杀手,到底是谁呢?

杨得意敛下眼眸,道,“奴婢一定尽力。”

外篇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林苑信合殿里,内侍捧来御医精心调制的汤药,由人试了毒,绿衣便接过,细心服侍陈阿娇用了药。

然而过了这么久,阿娇还未醒来。刘彻心生忧虑,他纵然再不懂医,也知道,不过是一场小产,昏睡这么久,实在不算正常。

御医们无法开解,便支支吾吾道,“娘娘年纪已大,此时有孕,本就凶险。何况……”以这么激烈的方式流去胎儿。

刘彻听得眉心突突的跳,忍住欲诛了这些到了紧急关头总是无用的御医九族的念头,连萧方都诊治说阿娇此次古怪,倒也难怪他们说不出所以然来。

“陛下,”殿外,杨得意轻轻禀道,“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他唔了一声,淡淡道,“让她进来。”

掀帘进来的姑姑,还未来得及参拜,见了榻上面色苍白的阿娇,立时便欲落泪。刘彻冷眼旁观,心中暗道,他这个姑姑,虽然对权势有着难以企及的热望,对阿娇,却当真是倾心疼爱的。

就像阿娇无原则的疼爱刘陌与刘初,以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纵他素来冷硬的心上,也不禁有一点痛。

“彻儿,”姑姑道,“你还是先去歇歇吧。阿娇我来照顾就好。”

他已有数日未睡安稳,闻言微微一笑,“也好。”

这世上,最不容阿娇出事的,除了他,就是姑姑了吧。所以,他倒也可以将阿娇安心托付。

侧殿一室清冷,没有阿娇清醒的陪在身边,刘彻忽然觉得有一丝寂寞。他以为自己无法安睡,却不料和衣睡下不过片刻就已沉沉。

沉沉昏睡中他独自走在雕栏画栋的长廊上,明明是熟悉万端的地方,刹那间却想不出所在宫殿的名字。刘彻微微皱了眉,他在上林苑的信合殿,等待阿娇醒来,怎么只在一个转首中,却行在这座繁华却空寂的宫殿里。

“杨得意,”扬声呼唤,然而一向时刻都在他左右的御前总管此次却没有应声而出。长廊尽头转过来两个梳双丫髻,穿背子与衫的宫女,端着水盆,叹道,“陈娘娘又发脾气,不肯让伺候梳洗。只是,她冲着我们这些奴婢发作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宫人沉默了片刻,道,“陈娘娘也很可怜呢。”

那么尊贵的身份,母仪天下,最终却落得罢黜长门的下场。

阿娇?刘彻慢慢怔忡,原来,这里是长门呢。难怪他适才不能一眼记起。长门,自阿娇归来后,就一直挥洒着欢快和热闹,何曾如此的寂寞压抑,仿佛,喧天的愁苦都集在这座小小的宫殿里。

他看着两个宫女无视的从身前走过,有些明白,迷离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但这场梦,究竟是要让他看见什么呢?

落日的余晖照进长门,那么凄美。他曾无数次在长门看过夕阳,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凄美的落日光泽,空气中仿佛都浮着哀恸的味道,伴着幽冷的琴声断续。循着琴声,他看见阿娇。

那是,印在他心里的,阿娇。

彼时阿娇已经很清瘦。大红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印不出一丝喜气,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一点点的从这个充满傲气的女子身上褪去,只留下一个寂寞的侧影。

她弹的是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弹的断断续续,几不成调。弹过几遍后,调声忽然一转,作金戈铁马状,曲辞依然哀怨,昔年金屋覆,唯余泪双流。泪水何能尽?空恨愁万端。

“娘娘,”身边的宫人落下泪来,“你别唱了。想哭就哭一场吧。”

喀啦一声,琴弦断了,在陈阿娇的左手食指上割出一道血痕。她无声的笑,慢慢起身回头,那眸光空远,望过来,触的刘彻心中一恸,然而却似无着力点,转瞬间又垂下眸去。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刘彻问自己,他不是,已经回到阿娇身边了么?为什么,阿娇的眸还是那么愁,那么苦,那么痴狂,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是啊,他给她的,岂不就是,天大的委屈?她曾那么信他爱他,他却另结新欢,到最后,将她废黜,下定决心,将那个曾经笑着爱娇着唤他彻儿的女子尘封到记忆里去,再不去看。

也许,他也知道,若看了,终究会有些不忍心吧。那是那个从小软软的唤着他彻儿的女子,她的笑容曾比长安城最晴好的天空还要明朗,却因为他而渐渐染上忧愁。

怎样的理由,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为这个女子心动的事实。也同样,再深的心动,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只是,此生哪怕往后遇到再美再好的女子,当初的那份心动,却是再也没有了。

阿娇却似见所未见,对近在咫尺的他瞬息万变的心思没有丝毫察觉,径直走过他的身边。

慢慢的,夜就黑了。

遣走了下人,阿娇独自一人在殿中,推窗看夜空中的月。合掌闭目道,“上苍啊。”

他听不清楚啊娇说着些什么,但闭着目的阿娇,面上神情很是虔诚。清洒的月光照在她的面上,睫毛黑长,他忽然好想吻一吻她。

阿娇,应该醒了吧。

“武皇帝真的想知道陈皇后说了些什么么?”

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彻却波澜不惊,慢慢道,“你终于出现了啊?”

“怎么?”眉发苍苍的老者含笑扬扬眉,“武皇帝知道小老儿要来?”

刘彻转过首来,慢慢道,“能让朕在梦中回到多年前的长门,朕想,你总是有所图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老者微微一笑,“武皇帝求了半世的神仙,怎么真的见了,反而咄咄逼人?”

“何况,”他看着刘彻半信半疑的神色,淡淡笑道,“这虽是武皇帝的梦境,倒也不都是无稽之谈。这是另一个时空的长门,若非有外力插手,孝武陈皇后本来就该在长门独居二十余年后,抑郁的亡去。所以,陈阿娇上林苑遭劫,本是定数。”

他的心倏然一恸,阿娇,竟可能就此离他而去么?

老者却不看他,慢慢的转向殿中的阿娇,道,“陈皇后说的话,你虽听不见,我们却是听见了,她说的大意是,愿减寿二十,换另一段开始。所以,我们成全她。”

减寿二十,需要多大的决心呢?

“而天上神佛讲究的是公平,陈阿娇既然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一些事情。自然该透露另一些给你。何况,皇帝,本就是天之子。”

他看见时光倏而在面前飞逝而过,富丽堂皇与金戈铁马之后,明亮而又宽敞的地方,产妇歇斯底里的疼痛,最后产下一个女婴。穿着奇怪白色服饰的女子头发不过齐耳,抱着孩子到产房前,交给金丝眼镜儒雅男子,微笑道,“恭喜韩先生,是个千金呢。”

“女儿?”韩诚怔了一怔,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是让他慈爱的抱过了女婴,看着女儿容颜,惊呼道,“好漂亮呢。”

“是啊。”护士笑吟吟道,“我在妇产科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这是——”饶是刘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此时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了。

“这是两千年后的世界。”熟悉的声音笑吟吟的解说道,他回过头去,却看不见眉发皆白的老者。

“那么,”他很快沉静下来,眉色不动的问道,“大汉国祚绵延多长?”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有些无奈道,“不愧是武皇帝,果然只想到问这个。但这次让你随这女婴走这一遭,却不是为了这些。你慢慢看着吧。”

那边,韩诚抱着女儿来到妻子床边,柔声道,“梅梅,你辛苦了。”

“不会。”萧梅看着襁褓中的女儿,神情安谧,“阿诚,你说女儿叫什么名字好?”

韩诚想了一会儿,道,“接到医院通知赶过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一行大雁飞过头上天空,领头的大雁还鸣叫了一声。就叫雁声吧。”

“雁声。”萧梅含笑念道,“归雁声声。寓意好,也好听。不错。”

雁声,刘彻有些悚然。当年,阿娇流落在外,用的化名,不正是这两个字?

世界,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雁声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与少时的阿娇一模一样。如果说,刘初容颜随阿娇七成,后来的刘夭随阿娇九成,那么,他如今所见的雁声,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另一个少时的阿娇。小时候,阿娇在未央宫的廊上奔跑,那时候,他们都太小,她单纯一如初生的太阳,而他,也还没有学会太多机变权诈。她会自以为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用柔软纤细的手捂住他的眸,欢笑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那时候,他总是无奈,“阿娇姐。”拖长了声音道。

这未央宫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和胆子,蒙住他的眼,用软软的声音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雁声一日日的长大,眉目之间的清艳,让父母都要吃惊,那样的美啊,已经超过父母容颜的范畴。

渐渐的开始读些诗歌,自然是从李白的唐诗开始启蒙,翻来覆去的读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渐渐寡然无味,翻到后面问道,“妈妈,这一首是什么?”

萧梅看了看,不由一怔,那是李白的《长干行》,有些长,不是严格的格律诗,对小雁声来说,也着实深奥了些。然而她还是为女儿念道,“这是李白写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

妾发初覆额,门前折花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雁声听的似懂非懂,然而那种无言的悲哀,还是攫住了她。沉默了片刻,问妈妈道,“青梅竹马,那我和妈妈算是青梅竹马么?”

萧梅啼笑皆非,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年龄相近的年纪幼小的男女的。”

“哦。”雁声点点头,“那我和隔壁家的沈哥哥算是青梅竹马么?”

“这……”萧梅沉吟片刻,道,“应该不算吧。青梅竹马,要一起长大好多年好多年的,我们才搬过来半年。”

“可是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好幸福的。”雁声跳起来,“决定了,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梅竹马。”

萧梅失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的青梅竹马。

而青梅竹马,也不一定能幸福。

几年之后,雁声方明白。

那时候,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在路上奔跑着,磕到小石块,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肘和膝盖,火辣辣的疼,想要哭泣。抬起头来,看见穿着奇怪黑色锦服的男子,看着她的眸光有些叹息,有些关切。

有些忘记去注意疼痛,她问道,“你是谁?”

男子怔了一怔,问道,“你看的见朕……我?”

“为什么不呢?叔叔。”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太阳,没有注意他奇怪的用词。阳光照射在男子身后,他的面上光影暗暗,看不清容颜。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却最终没有笑。“还是不要叫叔叔吧,听着别扭。你若愿意,”他迟疑了片刻,道,“喊一声哥哥吧。”

他长到了十岁后,便渐渐觉得,阿娇实在没有一个表姐的样子,那么单纯不知世事忧愁。她何须知道世事忧愁啊?那么超然的身份,有外祖母护,有舅舅护,有母亲护,有……他护。

是的,他慢慢长大,开始学着守护这个表姐。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纵然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因素,最初,他还是想护她安好的。

只是后来……

而她归来后,百般聪明,千般灵动,只是不像历经世事的正常年纪的女子。时而跳脱,时而忧伤。有时候他不禁想问,他的阿娇,真的有三十余岁年纪了么?

怎么风情,有时候更像少女?

然而雁声是无法理解那么多思绪的,只皱了皱眉,想,看他年纪,作哥哥,也太老了吧。然而刘彻身上的气息莫名的让她安心,于是不想拂逆,乖乖的喊了一声,“哥哥。”

远处,萧梅扬声喊道,“雁儿。”

“唉。”她应了一声,跳起来,发现已经不疼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笑道,“哥哥住在这附近么?”

他亦微笑,“不急,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是的,命运的转轮,岂非早就开始转动?

她便点点头,安心向妈妈而去。这一场云光水影的遇见,渐渐淡忘在时光中,终其一生,都没有记起来。

但缘分,早就在了。

后来,韩诚抛妻弃女,另结新欢,逼着萧梅签了离婚协议,雁声追着远走的车很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从今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夭寿哦。”邻家的阿嬷走过,“只听过金屋藏娇,却抢了大妇名分,还不常见。”

“金屋藏娇?”雁声茫然问道。

“是啊。背着老婆在外面养一个女人,就是金屋藏娇。”旁人嘴碎道。

明明,不是这样子。

那一年,姑姑来灵心殿找阿娇,逗他道,“这殿里这么多女子,许一个给彻儿好不好,彻儿喜欢哪个?”

他一一摇头,这些宫人太庸脂俗粉,岂看的上。

直到指向阿娇。

若非真的喜欢这个表姐,他只要应声好就可,何须许下那个诺言。

“好!若得阿娇,我要做一个金屋让她来住。”

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

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雁声不欢喜金屋藏娇,她可以肆意的哭,但哭完了总是要面对生活,面对亲人。微笑着道,“爸爸不在了,雁声一定会陪妈妈到老的。”私下里却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不可以安安心心相守到老呢?

“金屋藏娇是什么呢?”

“很多年前,汉家武帝承诺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娇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来让她住。’后来,他们慢慢长大,时光颓废了少年时的诺言,武皇帝另立了皇后。留她在长门宫二十余年,至死不见。后来,人们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丈夫背了妻子,另有了娇宠的情人。”

金屋藏娇,金屋藏娇,真要有情,为什么,偏偏用了一个藏字?

“可是,诺言许出口了,就这么不算数了么?”

“阿娇,一定一定,很伤心吧?”

世人都说,武皇帝心狠如铁,为什么,事涉阿娇,他却在回头的一个刹那,不自禁的心疼。

他渐渐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醒过来,他还是那个权握天下的帝王,他可以守着阿娇,就算阿娇还在昏睡,他也可以抱一抱她。然而梦境像太深的海,望也望不到边境。

生活风吹雨打。失去了家中支柱,萧梅一个人撑不起女儿学费,雁声无奈之下,选择了报考警校,自此摸爬滚打,将一身玉骨冰肤,染上累累伤痕。

何苦?何苦?

他的阿娇,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却倔强的咬牙不发,一步步撑了过来。

而他,在见了季单卡和柳裔后,才明白,为什么日后,那四人关系深厚,任谁都无法撼动。

只差一个桑弘羊了。

待他出现,一切就要回归正轨。

只是,他渐渐有一丝疑虑,什么才是正轨,什么才是偏道。若雁声在这个世界活的很好,为什么,又一定要回到大汉,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不能容忍失去她。既然已经得到,就再不失去。

萧梅过世的时候,雁声哭的很伤心,他却无法安慰。好在有季单卡,一路陪她走过。

那么,这样的时光,就快些过去吧。这一次,她回到他身边,他一定,不会再让她伤痛。

2007年,雁声与单卡警校毕业,第一次任务,遇到了莫雍年。刘彻终于能一笑,此番归去,他便可不再做那只能看,不能参与的那人。

骊山之上的圆觉寺,天眉和尚合十对眉发皆白的老者道,“命运逆转开始了?”

“错了。”他道,“命运,早就不在原来的轨道上。从今后,如何走,是他们的自由。”

西安古城之中,一场车祸,惊散了节日的气氛。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郊,一个女子,在河边慢慢醒来。

雷被收了队,点了点人数,发现派出去搜寻废后的人少了一个,禀告翁主刘陵,道,“可能废后还在人世,要不要再去追?”

初初醒来的刘陵叹了口气,意气阑珊道,“算啦。”

得饶人处且饶人。

日后方好相见。

而雁声,昏倒在楚服的墓前,醒来后,看见了萧方。

彼时,雁声和萧方都还年轻,男俊女秀,相得益彰。彼时,他在近在咫尺的未央宫内,坐拥新欢,丝毫不知道,他的发妻,流落出了长门。

腹中尚有他的骨肉。

闻乐楼里,他掀帘而入,桃色衣裳的女子回过头来,双眸清亮有如晨星。

“我姓陈。”她微笑道。

他没有在意,唤了一声“夫人。”低下头去,再不看她。

若是他肯多看一看她,是不是能认出,这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爱过恨过的阿娇呢?

若是认出,他又肯不肯抱一抱她,亲一亲她?

多半是不行的,最大的可能,是将她禁在一无人可知处,让她一世安好,却不肯多见一面。

那样,她会更恨他的。

所以,如今这样的状况,也好。

所以,他也只能看着她软着声音笑盈盈的喊师傅,如同少时软着声音喊他彻儿,信赖无依。

自己亲手葬掉的东西,没有资格去悼念。

只是,若早见如此,当日在信合殿,却是该斩了萧方的。

算啦。他叹了口气,若真随一心之所愿,阿娇醒后,却很难谅解的。

都罢。

无论如何,她陈阿娇是他刘彻的妻子,天上地下,无人能否认。

元光六年,她遇到桑弘羊,开了清欢楼。独自走在大街上,遇到姑姑的车驾。

那一日,姑姑往宫中求见阿娇,被他拒绝,于是怒气冲冲。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阿娇,在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瞧,命运是一个多么作弄人的东西。

阿娇动了胎气,生产的过程凶险万端,他早有听闻,却仍在目睹的时候,惊的面色发白。

好在,她熬过来了。

才能,慢慢的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她先选择,离开他。

彼时在清欢楼,他与阿娇擦肩而过,忽有所觉。

那毕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青梅竹马。

可是,她回过头来,笑容天衣无缝,淡淡道,“公子,什么事?”

他以为他认错了人,于是转过身去,没有多看一眼。

命运,实在是捉弄人的东西。

一别经年。

元朔二年,卫子夫产刘据,他立子夫为后。

元朔五年,汉匈大战,柳裔崭露头角,陈阿娇单车独骑,回到长安。

元朔六年,刘据染病,帝后俱心思浮躁。桑弘羊举荐子夜神医,阿娇,又一次进入他的视线。

阿娇啊。

他不曾料到是她,更不曾料到,她会继续选择离开,空余下一个未曾见过的女儿,和一曲余音绕梁的《佳人曲》,让他品念。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难再得。

失去的东西,真的很难再得回来。

那半年里,他面对着酷似她的女儿,慢慢的想起她的好来。

他的阿娇,很聪明,不是?如果那时她不选择离开,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他会选择如何处理?可是,有了半年的缓冲期,他冷硬的心,就慢慢缓和下来。

他想再见一见她,如果她能学着收敛些脾气,他未始不能,再容一容她。

可是,那是骄傲的阿娇,傲气刻进了骨子里的阿娇,怎么可能收敛。

胶东四国风起云涌之后,她为了刘陵,甘愿回到长安。

重新踏进长门。

真是……伟大的友情啊。

消息传到的时候,他在甘泉宫避暑,忽然有些好奇,历经岁月磨洗,他的这个表姐,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逃开他身边七年,到元朔六年,终于回到他的掌心。

元朔六年七月末,帝驾出甘泉,返长安。

九月,他第一次踏入长门。站在般若殿窗前,看那两个从记忆中走出的熟悉女子,在殿外竹林中的石案上斗棋。秋风吹过,竹枝簌簌摇动,阿娇于那摇动中微笑着抬起头来,眸光清澈,犹如经霜的湖。

命运在那一刹那,喀啦一声,定回原位。

“陛下,陛下,娘娘醒了。”绿衣穿过长廊,在殿外禀告,声音中还有着抑不住的惊喜。

“嘘,”是杨得意低低的声音,“陛下刚刚睡下没多久,还是让陛下多躺一会儿吧。”

他从混沌的梦境中走出来,忽然有几分分不清,何是梦,何是真。揉了揉额角,唤道,“杨得意。”

杨得意掀帘进来,低首微笑道,“恭喜陛下,陈娘娘洪福吉天,适才已经醒转无大碍了。”

“唔。”任内侍整理衣冠之后,他大踏步的走向信合殿。

其实,还是真的吧?

他想起阿娇归来后种种奇异之处,那一年骑射场上,柳裔训练皇长子刘陌之时,曾言,“别的不提,就是你娘亲和陵姨,当年训练的时候就比这苦的多。”

当时他和悦宁一般,都以为那是柳裔说笑了,如今想来,梦里的阿娇,练的倒真是很苦的,他少年时练习骑射之苦,都不能相及。

信合殿里,阿娇初初醒来,虚弱无依,苍白的仿佛一抹影子,下一瞬就要不在。宫人伺候她用预备下的热粥,阿娇却太虚弱,虚弱到拿不动汤匙,滚了下来,一声清脆,俱成粉末。

那清脆的声音,敲在信合殿上,也响在另一个时空的回声里。

姑姑是最擅于审时度势的,含笑退了出去,顺带带走了其他的宫人。

刘彻亲自照顾病榻上的虚弱女子,这一刻,阿娇倒是颇柔顺,喝了小半碗粥,便不肯再要。

他终于可以揽她在怀,不用像梦中,纵然伸出手也够不到。

然而怀中的阿娇容色苍白,究竟是那个痴守长门二十余年而终的阿娇,还是那个念着妾发初覆额寻找着自己的青梅竹马的女孩?

有什么关系呢?他怀中的这个,就是他的阿娇了。

“娇娇,”他问她,笑容淡淡,“你怎么便睡了这么久呢?”

她茫然的摇了摇头。他却不在意,道,“适才,朕在偏殿和衣睡下,却做了一个梦。”

“哦?”她慢慢问,“梦见了什么?”

他微笑不答,只是望着她,良久。想起梦中的两个女子。

为什么不能相守到老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都是有诺言的啊。

最后,他在她额上烙下一个亲吻,轻轻道,“朕会如你所愿。”

他想,也许,阿娇真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礼物,一个温暖机缘。让他在失去母后之后,还能在这人世最高处,永不寂寞。

我们,就相守到老,试试看吧。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朕的掌心受伤害。从此以后,朕会护你,换朕护你,一生风雨无忧。

……

很多年后

“妈妈妈妈,金屋藏娇是什么意思呢?”

“金屋藏娇啊,”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回过头来,眸中透出一抹向往,“很多年前,汉家有一个皇帝,人们叫他汉武帝。武帝承诺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娇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来让她住。’后来,他真的实现了少年时代的诺言,建了一座建章宫送给他的表姐,他们在建章宫的长门殿,相守到老。人们怀念这对帝王家难得的恩爱夫妻,金屋藏娇,就成了一个最美丽的爱情诺言。”

“哎呀,”女孩听得入了迷,梦幻道,“妈妈,那以后,我能不能也找到一个肯为我盖一座金屋子的那个人呢。”

妈妈失笑,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傻孩子,故事美丽,美丽在一片真心,你日后碰到的那个人,只要有一片真心,哪怕他送给你的是草屋,木屋,在爱情里面,也就是一座金屋了。”

番外一

回首已是百年身(上)

记忆中,最初的颜色,就是唐古拉山一整年都绝不了的雪色。

师兄飞卿说,那一年,他下山去淮南,经过如今的辽东城,看见一个孩子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哭的声嘶力竭,渐渐的,连哭声都弱了。

若是他迟些路过,这世上,便不会有萧方这个人。

师兄抱他回唐古拉山,一路上,他都很安静,不哭不闹,饿了,就咿呀几声。很是让人心怜。那年,他也渐渐长成,欲收一个衣钵弟子,却不料带回山去,师傅看他面容清秀,又兼根骨极佳,硬是要了去,自行收在门下。

从此后,徒弟变成了师弟。

师兄说的时候他微笑着听,哪怕师兄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重新说起,他都会微侧了脸,作仔细倾听状。

他侧着脸的时候,面庞的弧线很是优雅。于是师兄愣愣的看了一会子,叹息道,“容南,你若是下得山去,定是有无数女子为你倾心。”

那一年,师傅为他取名字。姓萧,名方,字容南。

他的师兄,名字叫做飞卿。而他,叫做容南。

都是极雅致的名字。

所以,他想,师傅,一定不是普通的人。

“师兄又说笑了。”他淡淡道。

少年时,孟则然看过他的手相,叹道,“容南情缘线浅,然人情深,他年若有心系之人,只怕多半错过。”

说这话的时候,孟则然看着东南方向,面上不再有平常的跳脱,神情恻然。

很多年后,萧方知道,那是帝都长安的方向。而他,不经意间,也有了这个习惯,经年看着长安方向。那里,有着他心系的佳人。

可是当时,他动容于师傅少有的神色之时,却对师傅的话不以为意。

他生性淡漠,纵然对师傅,对师兄,也不过是一份淡淡的情谊。

“容南长于情,而伤于情。”这是孟则然对他一生的断语。很多年后,他回望此生,发现,师傅不愧是师傅,一语成谶。

孟则然,定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那故事被他藏在嬉皮笑脸的跳脱之下,藏的那么深,有时候,连自己都忘记。

而那一年,他的心思被唐古拉山上的雪染白,此后,只着白衣。

六岁那年,吕飞卿又带回来一个男孩子,依旧根骨极佳。这一回,孟则然没有跟他抢。

“我有你和容南,就够了。”孟则然抱着酒,笑嘻嘻道。“你武艺能习得我十成,惜乎不能习医。所以我又选了容南,继承朝天一门的医术。”

只是,孟则然料不到,渐渐的,他对医术的兴趣大过武艺。

“因为,学武要伤人;学医却是为了救人。”面对孟则然的疑问,他这样回答。

孟则然默然了片刻,叹道,“你心性如此,我如何放得下。”

十六岁那年,是大汉景帝中四年,他下山,拾得一个男孩子,和他当年处境相似。只是,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的厉害,虽然最后救回,却已经烧坏了脑子。

他怜惜男孩,将他带回,取名弄潮。

此后,相依为命一生。

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女孩子,对他惊为天人。

“哎呀,你记住我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我叫做楚平澜。”

很多年后,他记不得她的模样,却因为她的这句话,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平澜。

那之后数年,那个女孩让全天下记得了她,却不是用平澜这个名字。

他记不得她的模样,但想来是很美丽的,似乎依旧能听见她微笑着说,“我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能够遇见你,真好。”

后来,他知道,平澜出生于巫蛊世家。

再后来,他遇见雁声,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平澜冥冥之中指引他,让他救下雁声,以偿她犯下的过错?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又想,又或者,平澜不忍他孤寂,指引他找到他今生要守护的那个人?

她纵然是那个男人的娇娇,是全天下的陈娘娘,后来为天下所重的孝武陈皇后。于他而言,都一直是那个最初的女子,唤作雁声。

平澜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自问,这,是不是就是师傅所说的,他的情缘。那么淡,但闭了眼,心里隐隐有着牵念。就如同,他待师傅和师兄。

可是,他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平澜就离开了他,不知所踪。

若干年后,他从唐古拉山到长安,意外的在市首看见了她。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楚服。

“你不用救我呢。”她微笑道,“是我做错了。我害惨了陈皇后。”

那个女子,虽然骄纵,但是对陛下那么痴心,应该得到善报的。

只是,为什么明知是错,还那么义无反顾的去做?

元光五年,陈皇后因巫蛊事,罢黜居长门宫。楚服枭首于市首。

而他无能为力。

平澜的弟弟因此恨他,恨他明明是姐姐的心系之人,却在平澜死时,没有出手相救。

可是当时,平澜一心求死。

他一直不清楚当时内幕。后来,遇到雁声,也没有弄清楚。然而事情过去了,于谁,都是伤痛,他挽不回平澜,便一心护住雁声,盼她后半生不受伤害。

后来,才发现,这世上,最能护她的,不是他。

楚飞轩恨的不止是他,还有刘彻,还有雁声,还有陌儿早早。

当年由他一手接生下来的兄妹,渐渐走向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而他,愕然过后,便是失落。失落中才明了,真正的情缘,并不是那种淡到非要用尽心思才能抓住的牵念,并不是见了面才会想要扶一把,却在一个转身后彼此不再想起的滋味。而是,要她时时刻刻安好,若不能,就用尽全力挡住向她而来的风暴。

好在,她没有风暴要承受。

又或者,她的那场风暴才是那个有资格拥抱她的人。

而他,在这种资格之前,黯然失色。

她是他的孝武陈皇后,她是他的雁儿。

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救起的那个女子,初醒时,抬起眉,面色苍白,唯双眸璨若晨星。

那是在不像一双曾嫁为人妇,为爱所苦的眸子。

事实上,她却是那个天下皆知,退居长门,命运悲苦的陈皇后。

最初知道的时候,他为她心疼不已,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竟不被珍惜,生生糟践到这个地步?

她身份尊贵,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武皇帝的妻子。

初遇的时候,她费尽心思为他煮出一壶新茶。茶色新绿,如春天杨柳枝头最青最亮的那一抹。

她说,这茶名,叫做明前雨后。

很好听的名字,仿若雨后的茶树。

她怀着两个孩子,却不肯安生,折腾着衣坊,茶楼,偏偏都做的有声有色。只是面色渐渐憔悴。他看着不忍,终于制止了她,强迫她在家养胎。

她不愿意提孩子的父亲。那时候,他想,也好,朝天门的萧容南,一个徒弟总是养的起的。见弃到这种地步,总是伤透了心,不如不提,不如忘却。

可是,那个人身份至尊,容不得他们说忘却。

闲来无事的时候,雁儿会弹琵琶,她的琵琶弹的不是特别动听,胜在曲调新奇。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不是特别不入耳,他就可以含笑听一整日。

何况,弹的那个人是她。

曲子或欢快,或哀伤,总有些缠绵的情思。只是,那情思,是浮的。

他听得懂,她并没有什么心上人。

再后来,便是石破天惊。

朝天门的萧方,再惊才绝艳,总是大汉的子民。皇帝见宣,不得不去。

宣室殿里,他见到那个大汉皇朝最尊贵的人。一身黑锦冠服,气势尊贵,神为之夺。

平心而论,刘彻的容颜称的上俊朗。虽然,他的眉斜飞扬,如出鞘的剑,虽然,他的唇极薄。

正是这个人,下令将平澜枭首。这个人,将雁声废黜长门宫。

他生命中刻下印记的两个女子,都被其所伤,一伤了心,一丢了命。

只是,他淡淡的看着他,竟抬不起什么怨恨心思。

是他的心性太好,还是,他看的穿,这个人虽然天下至尊,却很寂寞,渐渐走向了独夫的道路。

能够狠心将爱自己的人最无情的伤害,不留丝毫退路。那时候,他也许并不知道,此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挽回那段他曾经弃如敝履的情感。

雁声虽然离开了长安,他却不想离开。他想留在这个地方,看他,与雁声,与刘彻,这一生,终究怎么走。

元朔六年末,雁声为了飞月长公主,结束了逃亡生涯,返回长门宫。

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对命运的面对?

于很多人而言,孝武陈皇后流落在外的那些年,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场脱轨。一切被修复,了无痕迹。但是于他,那是一段生命历程的结束。

他此生最心系的那个女子,自此归了别人。

那么,对雁声自己呢?

他知道,当时,雁声是不情愿的。

她费尽心思调的安息香,宁神静心。

那时候他哑然失笑,雁声雁声,你既已嫁作人妇多年,何能如此天真?

元狩元年新年,皇帝携尹婕妤往上林苑冬狩。

而雁声,在私下调制避孕药物。

一切如同意料般发展,顺着命运的方向向前走,如淌过一条清浅的河。

后来,她与刘彻渐渐收敛浑身的刺,倒也可以做出彼此相安的模样。

只是,每次见他,会微笑着唤,“哎呀,师傅。”然后,慢慢的地下头去,沉默的有如一抹风景。

谁都不快乐。

而,谁都不能喊停。

番外二

刘郎已隔蓬山远

她想,如果在生的时候,听了这样的诗,她是会哭的。

蓬山,有多么多么多么远?

是不是,如她与她的刘郎,明明走在未央宫的长廊间,抬眉得见。心却早荒芜成一片空城,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过,少年时的幸福时光。

所谓咫尺,有时候也是天涯的距离。

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亦不是阴阳。是爱了却渐渐陌生,到最后,终至成仇。

而如今,她在这九万里深尺的地府幽冥,仰望着他与她的故事,幽冥那么冷,那么寂寞,寂寞的,连眼泪的掉不下来。

开头是,他与她。

结束时,他与她。

而她,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路人,侵袭过他们的故事,到最后,退出他们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依旧幕起,上演,高潮,余韵悠悠。到了落幕,亦与她无关。

元狩元年,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以妃礼,葬于陵园。

至死,她的刘郎,都没有来见她。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为的,不过是等,那一日,她的刘郎到来,在他饮下孟婆汤之前,亲口问上一句,曾经,他有没有爱过她?

不过,如此。

……

还是景皇帝在位的时候,她出生于平阳侯府的奴仆房中。“这么美,”母亲叹道,“比我还要美丽。”

再美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奴仆。

少年的时候,她也曾听说,在遥远的帝都长安,被立为皇太子的少年曾微笑着对她的表姐承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金屋藏娇呢,多么美丽的传说。

那时候,她也曾感慨那个幸福的女子,全然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会是那个打破“金屋藏娇”美丽传说的人。

命运在暗处窥视,笑的幽微。

那一年,金枝玉叶的平阳公主下嫁平阳侯曹寿。从金碧辉煌的车中款款走下的女子,美丽的像是天上的仙女,那么高贵,那么华美。

而平阳长公主刘婧,便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人。

那一年,她年纪尚幼。

平阳侯府的女主人在某一天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亮,“倒是个美人胚子。”

刘婧道。

于是,很快,她不再作那些低等的活计。平阳公主将那调入内院,训练歌舞。

“子夫可不要负我的期望啊。”公主微笑着道,眼神难解。

什么样的期望呢?她不懂。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心中的天地很小,只要家人平安温饱。

第二年,她的二姐卫少儿正和平阳县的小吏霍打的火热,生下了一个男孩,霍却不能够迎娶她。

他已有妻室。

卫少儿抱着孩子偷偷流泪,拉着她的手道,“三妹,不要再走姐姐和娘亲的老路。”

那时候,她的容颜愈发娇美,歌舞也渐渐精湛,美丽的连自家姐姐也叹服。

“二姐放心。”她微笑的安抚着小外甥。练了一年歌舞,心气渐渐高起来。断不肯再做那与人私通的贱婢,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可是,又能如何呢?

依旧茫然。

年底,景皇帝大丧,公主撺掇着候爷,举家迁往长安。

新帝继位,年号建元,金屋藏娇的太子妃,立为中宫。而平阳公主,也进阶成为平阳长公主。

陛下念着姐弟之情,默许了姐姐姐夫一家留居长安。

如此繁华的长安。

渐渐有些了悟,长公主,从很早就训练着她们这些歌姬舞姬,定有所图。

纵然那时,依然不敢想的太深远。

她纵然衣裳华丽,容颜娇美,依旧不过是一个歌姬,见了人,轻轻低下头去,我见犹怜。

走在小溪旁的人,望着远远的山就觉得很高了。如何,敢做梦飞上云端?

命运慷慨或是残酷的为她开了一道门,茫然的走进去,何去何从,自己丝毫不能做主。

她素知陛下与长公主乃一母所生,极是亲厚。那一日,陛下来访平阳侯府,长公主遣了数个美人伺候,陛下都言笑晏晏,看不上眼。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阿兰吩咐道,“子夫,你去堂上献歌吧。”

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武人们唱,学得千金艺,卖得王侯家。而我有无双颜,要卖与的,却是帝王。

那时候,陛下还很年少,她,也很年少。年少的,对爱情充满幻想;对前程一往无惧。

堂上坐的帝王,眉如剑,唇很薄,俊朗至极。

那时候,他还不得志,所以,眉间有着一抹忧郁。

那是天下的至尊啊,她仿如跌在泥里,仰望天边的云。还未展喉,心已经融了。

如何唱,如何舞,都已经忘记。只记得,上首座上,他抬眉,饮下杯酒,望着她,眸底微微的一丝惊艳。

她伺候他更衣,他摘去了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仿如一梦。

她随着这个男人回了未央宫。她一直知道,大汉朝如今的皇帝,名讳为刘彻。只是今后,这个名字于她,除了尊崇,有了更深的意义。

然后,她看见了她。

宫人在御车前禀报,“皇后娘娘等陛下回来多时了。”

御车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了陛下的声音,“是么?”

她站在御车的最后,听方才那近到咫尺的声音,远的像在天之涯。

“阿娇姐,”陛下下得车来,微笑唤道,“外面风大,你怎好在此?”

那个女子嫣然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道,“你又不在宫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时辰,你该回来了。便在这里等了。”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尊贵的女子,见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点,微笑着你呀我呀,仿佛那只是她的夫君。

到后来,她登上与她一样的高位,却始终没有她的气势。

到最后,方明白,卫子夫是刘彻的皇后,陈阿娇却是刘彻的妻子。

那时候,陈阿娇也是极年少的,那么美,不同于她的美丽,陈阿娇的美丽,是高贵的。谁都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有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皇后,她,理所当然的,被摒弃,入宫为奴。

只是不甘心啊,委身于帝王,不是为了重操为奴为婢的日子。

她听着宫人们说,陛下与皇后多么的恩爱,少有的帝后情深。

那么她呢?她卫子夫算什么?

一年后,未央宫遣归年老宫女,她渐渐心灰,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费尽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离去。

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忍不住,泪流满面。

于是重获宠幸。

这一回,皇后娘娘无法容忍。

那么高贵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与一个身份下贱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只是,她渐渐有了身孕。

陛下践位至尊至今,专宠皇后,膝下犹虚。皇嗣极其重要。皇后娘娘不管不顾,她只要她的夫君,不肯睁眼看一看,天已变,人非昨。

那时候,她以为,陈阿娇之所以输,是因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守着她一个。后来却悲凉的发现,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那么,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分明。

同样钟爱陛下的淮南翁主刘陵,联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着楚服,最终陷皇后娘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冷眼跟在刘陵身后,慢慢想,她又何苦?纵然斗倒了一个陈阿娇,刘彻,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为谁辛苦为谁忙?

所以,子夫,你要记住。她对自己说,那些陷在爱情里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们一样。

可是,到了很久以后,那个女子归来,她才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诫着自己,就能够不发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个帝王身边,母仪天下,冷静的看着大汉帝国一日一日的强盛,时日慢慢的,慢慢的,将一颗芳心托付。

为什么要爱呢?

是因为他太绝情,还是因为,时日太无聊?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然而一缕情思,毕竟去了。

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忽略了,冷眼看在一边的陛下。

拟好废后旨意的那日,陛下来到她殿上,用了膳,温存过,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没看出来,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惊的一身冷汗都坠下来。

那是大汉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她自以为得计,不过是因为陛下默许了一切发生。

那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曾承诺要爱重娇宠的女子,世人称颂琴瑟相和的帝后。

他却冷眼看着她,慢慢的走向深渊。

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陈阿娇看的清,枕边人如何的无情。却不料,他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从那日开始,她学着,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却已经渐渐疏远她。

若不是因为怀了诸邑,只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皇后,叫做卫子夫。

那时候,他虽后宫三千,一直以来,有生育的,却只有她。

后来,幼弟卫青渐渐崛起。

后来,她终于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刘据,进为皇后。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唐古拉山,刘陌与刘初已经开始呀呀学语。

从歌姬到皇后,那样奇迹的传奇,淹没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而她,也渐渐忘记了,幼时曾倾慕过的,那则美丽神话。

直到元朔六年,那个被遗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随那个名字归来的,还有一个极似她母亲模样的公主,名讳为初。

那个女孩子说,这个字,来自于一句美丽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见的时候她哑然失笑,人生若只如他们的初见,那,她卫子夫会在哪里?

又或者,人生若只如她卫子夫与陛下的初见,这世上,又何必有一个陈阿娇?

都是悖论。

也许,人生都是一场最盛大的悖论。

只是,那一刹那,心隐隐的疼。

却原来,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爱。到头来,还是爱了。

一晃眼,从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么漫长的岁月,爱意一点点的滋长,醒悟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赐那个女孩封号悦宁,住昭阳殿。

悦宁悦宁,愉悦安宁。在这未央宫里,谁又能真正愉悦安宁?

人前人后,那个女孩都不讳言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说,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忆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是极美的了,只是那么骄纵任性,想要违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当真是有些难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骄纵任性,一步步逼的,离开了她么?

而在外流落了这么些年,她的脾气,大约也渐渐被磨掉了吧?毕竟,出了这座长安城,还有谁个人愿意,无限制的容忍她的骄纵脾性呢?

只是,失了那烈焰一样骄纵脾性的陈阿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陈阿娇么?

她渐渐的,想不分明。

私心里,陈阿娇这个名字,就当和那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和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只挺着脊梁的凤凰,骄傲的在火焰里飞,浴着火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至成灰。

纵然是与她为敌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样子辉煌的覆灭,是极美的。

美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无情的冷眼,看到最后。

所以,她的刘郎,是多么的无情。

可是她真的有些恨了,一样为女子,一样为皇后,为什么,陈阿娇就可以活得那么率性,那么挥洒,而她,却在这繁华的未央宫中一日日沉默下去,薄到最后,像夜里椒房殿扬起的纱幕,美丽的剪影,却渐渐的,没有了生气。

生下了据儿后,陛下便慢慢淡薄了她。

她想,他终究只是想要一个子嗣吧。

而她帮他实现了这个想望,所以他让她坐上这未央宫最高贵而最冷漠的后位,慢慢的,慢慢的,煎熬生命。而那煎熬都是欢欣的。毕竟世人谁不仰望,未央宫里那尊崇的位置,他们说,那代表着,母仪天下。其实,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悲欣交集的滋味。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后位,却渐渐的,失去了夫君的爱宠。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在未央宫里争夺此位的女子,都如她这般。

再尊崇的女子,终究还是个女子。

而哪个女子,不期盼着,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良人?

未央宫里的宫人,不再说起从前的陈皇后。如今,她们说的是,椒房殿里的卫皇后。

“卫皇后为人和善,昨日里我在御花园里做事,卫皇后经过,还对我笑了一笑呢?”

“卫皇后真幸运呢。听说,她本来,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歌姬。”

“是呢。从前的陈皇后,论身份,再高贵不过了吧?还不是输给了一个歌姬。可见……”

……

所以,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初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哑然失笑,那些人,只看到表面的光鲜,却看不见,皮肤底下的一片泥泞。

她一直想,若没有据儿,没有青弟,没有去病,她卫子夫,在她的刘郎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而那个女孩说了半年,刘郎也听了半年。

渐渐的,便真的当,那个女子是很好很好的了吧。

往日里,她的骄纵任性刺出来他的伤,渐渐的,痊愈在时间里。忆起来,全都是好处。

每一个男人,生命里都有一支红玫瑰和一支白玫瑰。

白玫瑰是温柔。

红玫瑰是热烈。

他离的那支红玫瑰久了,就渐渐的,将她看成了胸前的一抹朱砂痣,悬在心头,除非得到,再不能休。

那时候,她就已经窥见了之后十年的故事。只是,猜不到结局。

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刘郎的心。

若真要无情,就无情到底罢,为何,渐渐的,竟真似有了情。

而那情,竟归了别人。

让她午夜梦回,如何不痛?

……

她一直以为,她的据儿,是她最后的依靠,坚不可摧。却不料,到了最后,失败,自缢,亦是为他。

人生悖论,不过如此。

元朔二年,她产下据儿,进为皇后。

元朔五年,王沁馨生皇二子刘闳,一时恩宠隆重。据儿不再是他唯一的儿子。

元朔六年,悦宁公主刘初回宫。

元朔六年末,陈阿娇带着刘陌回宫。

他们说,皇长子生的真是像陛下呢。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

到最后,最像她的刘郎的,还是她的儿子。

而她的据儿,相貌一半随刘郎,一半随她,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怨了。

陛下让陈阿娇归长门。

二姐安慰她,这样不好么?说明陛下并不看重她,长门,可是冷宫呢。

她淡淡微笑,二姐真是天真。

长门,亦是她这个皇后无力管辖到的地方。

她可以渐渐窥的破,陛下对陈阿娇的维护之心。

细想来,真是不公平啊。她在这未央宫住了十余年,依旧有些格格不入,亦不入太后的眼。若不是因了据儿,只怕连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局面都维持不下来。而陈阿娇甫一归来,不要说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连王太后都另眼相待。

而她的刘郎,不也待她更重一些么?

他们特意将她与她隔离起来。而她与她彼此也有默契,两不相见。

相见,就是尴尬。

只是又慢慢听人说,那个女子,竟是很漂亮很漂亮,岁月都厚待她,不在她面上刻下风霜。

只听说,那个女子风华卓然,安静宁馨。

真的不像她了。不像记忆中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

连她都忍不住好奇,生命中流失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将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改造成如今模样?

陛下回宫后,第一次去见了她,不欢而散。

她偷偷出宫,被抓个正着,为了长门宫的宫女,只得去宣室殿求情。然后,陛下宽赦了他们,还同意了让她出宫。

馆陶大长公主大寿,她出宫祝寿,陛下也去了,出了酒疹,是她在照料。

元狩元年除夕,陛下宿在长门,清晨,不欢而散。

她知道她不能怨,不该怨,可是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牵扯着她的心魂。不觉得疼但持久,慢慢的,便成了她的心患。

她好想闭了眼,遮了耳,方可不去看,不去听,可是自有人来报,来说,而她不得不端了笑脸,强迫自己去听。

她知道,陛下看重陈阿娇,不允许她去动她。这些年,她坐在皇后位上,谨记当年的教训,一直依着他的意思行事,使后宫不乱,使他能够安心国事,一直做的很好。

因此,陛下才能容忍,她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不知道,她微笑着看着他来往于未央宫里每一座宫殿,面上一片温雅笑容,底下却是见不得人的痛。

若可以,谁个女人真能忍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除非她半点不爱他。

而她爱他,所以她注定伤痛。

陈阿娇归来之前,她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微笑着,过她的一生,高高在上但寂寞,等待她的刘郎偶尔的到来。

可是,陈阿娇的归来打破了她的以为。

到最后,却原来,她可以忍受她的刘郎和一切其他的女子在一起,却不能容忍,她的刘郎回到陈阿娇身边。

那仿佛,生生的打了她一巴掌。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自以为是的胜利,都是假的。

而她,从命运里头归来,向她讨要她夺去的一切。

后来她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身为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刘郎,渐渐的,真的爱上那个曾为他抛弃的女子。

那么,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曾经伤害过她的她,是不是,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与她的相争,其实,有着宿命的味道在里面。

而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归来后的女子,所以设下精巧的局,到最后,才发现,她自己才是陷入局中的人。

而那个女子呢?得了手,却不肯再理会她,一道陛下的旨意,让她归堂邑候府暂居。

而这一个暂居,就是一年。

那一年里,她被软禁在椒房殿,空对着满殿繁华锦绣,心却空落落的没有半点着落。

他们说,陛下常去堂邑候府探那个女子。

他们说,陛下慢慢的减少了流连未央宫各殿妃嫔的次数。

她无声温婉的笑着听他们说这说那,说的时候满面为她不平为她担忧为她同情,听到最后,心就渐渐淡了。

她爱的那个人不曾爱她,那么,她的爱,就渐渐的,渐渐的淡了。

若这爱,只能让她苦,让她痛,她就不要。哪怕牵扯去时疼痛不堪,痛过了,她还有家人要守,还有据儿要护。所以,她没有时间软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没有时间,为自己慢慢沉寂的爱,落一滴泪。

元狩二年,长女卫长出嫁。

连女儿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也就渐渐老了。

卫长真的很像她,连伤悲,都学她,氤氲在心里。

卫长喜欢着一个少年,可是那个少年不喜欢她,哪怕,他是她的表哥。

纵然喜欢又如何?那时那日的情景,卫长的婚事,对她极其重要,她容不得那些小儿女心思做主费了她的满盘谋划。

可是做女儿的伤悲了,为娘的心里,还是要痛的。

更痛的是,明知卫长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将她嫁入李家。

她的一生里,仿佛都在重复,手边做的,和心里想的,一直一直,都不一样。

北方传来消息,去病大胜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意气飞扬的少年,不枉卫长爱他。

其实,卫长的眼光,比她好吧。

卫长不过是爱而不得。

而她呢,爱而成伤。

长信侯柳裔完胜匈奴,带回了陛下和亲匈奴多年的胞姐,南宫长公主刘昙。

而同时,长安城内,王太后,渐渐走向了生命微末的尽头。

却原来,再尊贵的女子,到了死亡逼近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王太后盼望着南宫长公主归来,多年前她送她去匈奴和亲,却又在安逸尊贵的位子上思念了多年,觉得亏欠。那又如何呢?时日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毅然送走自己心爱的女儿。

只为了,成全她自己,和她的儿子。

就如同,生命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借巫蛊一事,构陷陈皇后。

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王太后是同一种人。不是没有爱的,只是为了某些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将爱掩埋。

只是,王太后成功了。而她呢,从前,她以为她也成功了。到如今再看,却岌岌如临深渊。

所以,彼此不能亲近。

王太后逝去的那日,她站在长乐宫外,心思居然是极淡的,无喜无悲。

那在尊贵繁华的长乐宫中慢慢逝去的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母亲,她和她,在两座宫殿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到如今,依旧如同陌生人。

她自己的伤悲已经很沉郁,付不出哪怕再多一点,为那个尊荣半世却即将离去的女子。

然而,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娘亲。

那一刻,刘郎是真的伤悲了。刘郎心就算再狠,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有丝丝的软弱。

她跟着他来到灵心殿外。

他们说,她的刘郎,幼时就在这座宫殿长大。

她的刘郎,在这座灵心殿里,悼念他的娘亲。而她,站在殿外,迟疑不敢进。

时日慢慢磨去她的勇气,她已经不复年少时,对前程一往无惧。

世人说,这世上,最清楚帝王心意的,便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御前总管,杨得意。

那一日,杨得意满宫去寻陈阿娇。

她站在远山亭远远的看,看尹佳萝进去了,被陛下发作拖去掖庭。

最后,进去的是陈阿娇。

而她在亭中等了许久,等到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等到站在五月南风天气里,心却冻的清冷,亦不见她出来。

“皇后娘娘,”采青慢慢道,“咱们回去吧。”

她慢慢回过头来,似乎在采青的声音里,听出些不忍来。

无声的笑。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幼与陈阿娇交好,当众于她难堪,不肯待见。

太后去世后,她便是大汉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却比从前,更加如履薄冰?

陛下携南宫长公主与陈阿娇往甘泉宫,归来后,恩爱恒逾。

而她,守着皇后冰冷的宝座,慢慢的,变的淡,变的薄,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母后。”儿女们担忧她,声声唤着她,声音忧虑。

“没事。”她慢慢答道,依然温婉的笑,“我早就看淡了。”

是的,已经看淡。不是她愿意看淡,而是,现实逼她如此,不看淡,又能如何?

阳石嫁了,去病去了。

椒房殿里,一片寂寞。连初年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檐角,也在岁月剥蚀中,慢慢黯淡下去。

而她,变的越来越谨慎。到如今,只要子女安好,家族平安,她可以,一直这么谨慎下去,过她的一生。

却最终敌不过,上林苑里爆发的风暴。

初听到的时候,她是愕然的。

对家族的忧虑里慢慢升出一丝快意。

陈阿娇,你今生顺风顺水,也有今日么?

失去了那个孩子,你一定会,很痛,很痛吧?

可有我痛?

她试图力挽住卫家衰颓的狂澜。却在深夜独自睡在椒房殿中的时候,忍不住自己的恐惧。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吧?

当年,她如何对待陈阿娇,到如今,命运便要加倍报应回来。

最先失去的,就是她的长外孙。

然后,是阳石。

到最后,是据儿。

命运若要她步步败退,她亦无可奈何。到如今,她除了那个冰冷的后座,她能够拥有的,只有那些亲人子女了。

而后座,今次之后,怕也是要失去了吧?

这让她,怎,么,甘,心?

若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她如何还能够,继续后退?

于是,谋反,巫蛊,桩桩件件,接踵而来。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她于椒房殿弹琴。

她弹的是汉乐府中的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生于她,不过是一场豪赌。前半生,她赢了,于是步履椒房。后半生,她却输了。于是自缢殒命,以命相偿。

于是还是与君绝了。她的刘郎,是她的君,可是她更宁愿,他只是她的郎。

年少时,她冷眼看着那个骄纵的女子,心里暗暗嘲弄着她的不懂事。她们的刘郎,是主宰这个天下的帝王。她却希冀着他只守着一个女子,如何不是太天真。

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每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望。只是陈阿娇更诚实,且她有着这个资本,所以,不管一切的一切,任性的说了出来。

生命里,能够这样放纵自己的任性,谁说,不是幸福的呢?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回望自己一生,只觉一片压抑,纵在最得意初登后位之时,底色仍是灰的。

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暖色调,却是在那个女子还是皇后的时候。彼时她只有卫长,陛下到她的殿上来看她,两个人拥着卫长,和乐融融,真的很像,年幼时,她见了平阳县的乡下人,相守一世的夫妻,到了老,每一个眉间心上,都有彼此的印记。

可是,她亲手打破了彼时的暖色调,设计了巫蛊,构陷陈阿娇,推她下皇后之位。

如果,生命里最深的想望,不过是和一个人相守到老。那么,当初,她又何必,费尽了心机,邀得陛下爱怜。

而最初的最初,到底是因为,她邀得陛下爱宠,才渐渐当他是她的刘郎,渐托芳心;还是因了,她渐托芳心,所以,拼了所有心机,邀得刘郎爱怜呢?

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从不曾愿意和他相绝的,若可以,她也愿意,一生相依。哪怕山无棱,江水竭了,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相绝。

可是,她的刘郎,先绝了她。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郎,于是苍天薄待女子,既然有了一个卫子夫,又何必再有一个陈阿娇?

又或者,若已经有了陈阿娇,又何必再有卫子夫呢?

命运很是公平,而她,愿赌服输。只是,放不下,留在世上的四个儿女。

若是可以,下一世,必不近帝王家。

白绫勒过颈项之时,她慢慢想。

……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等了经年,看他们悲,欢,离,合,终于有一日,等到了她的刘郎。

经过的鬼差慢慢道,“孝武皇帝回来了。”

她远远的看,她的刘郎,已经很老了,形容憔悴。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生命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子,叫做卫子夫。

经年落不下来的泪,忽然就慢慢的落下来,一滴一滴,还未坠到脸上,就已经结成了冰。

孝武皇帝刘彻,在位六十年,功勋卓着,幽冥里的鬼差亦有耳闻。

刘郎皱眉问,“朕的皇后,何时下来?”

鬼差怔了一怔,道,“生死都有定数,既到了幽冥,就守幽冥的规矩吧。”

“若孝武皇帝与孝武陈皇后尚有缘分,下世里,定能遇见的。”鬼差意味深长道。

想问了很多年的话,亦不必问了。

又过了两年,陈阿娇亦到来。

与刘郎不同,她看见了她。

“你我相争了那么多年,你恨我么?”她想了想,无话可说,只好道。

“过了那么多年,”陈阿娇笑了笑,出乎意料,慢慢道,“我都快要忘记了。”

过了那么多年……

是的,真的过了很多年了。陈阿娇要忘记了,她,也渐渐要忘记了。

再后来,是卫长,是阳石,是诸邑,到了据儿亦下来的时候,她在尘世上所有的牵念,就全部断了。

鬼差到她的面前,慢慢道,“卫子夫,你可以转世了。”

她亦慢慢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真的真的,好久了。

守着一段记忆好久,真的好累。她迫不及待的想喝下那碗孟婆汤,将一切忘掉。

于是慢慢的喝下孟婆端来的汤。

这一世的恩怨情仇,俱都在这碗汤里了。

番外三

灵枢终未得天枢

注:本番外名来源于前些年网上流传的金庸笔下女子人物诗,全诗如下:

灵枢终未得天枢,素问何曾问髯胡。

烛泪滴残海棠冷,忍听山歌到晓无。

看的出来,写的是程灵素。而我选这一句,倒不是因为上官灵命运似程灵素。只是,捉摸着灵字,最先跳入脑海的诗句,就是这一句罢了。

……

元鼎四年,上官灵第一次见到那个盛传武皇帝生平最爱的女子。

她以为那只是她生命中一段华丽的插曲,船过波心,了无痕迹。到了后来才知,那一场华丽的绚烂戏码,真正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元鼎四年夏末,武皇帝东巡河东,携孝武陈皇后与悦宁公主同行,可见对陈皇后的恩宠。彼时陈皇后尚未复后,在后宫中尴尬的存在着。

她曾是这个天下至尊的女子,却又被自己的夫君废弃。过了些年,武皇帝重新见了她,竟是比少年时更加喜爱这个女子,爱重一时,压过未央宫中当时所有的花样容貌的妃嫔,包括,被仰望成一个时代的神话的卫皇后。

那是世人难以企及的奇迹。

却不料,陈皇后病倒在临汾,不能再继续随武皇帝前行。

而她的嫡兄上官桀,是最能把握时机的男子,乘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将她和嫡姐上官云荐到陈皇后身前,陪伴陈皇后度过客居临汾的那段日子。

事实上,彼时,她和姐姐上官云并不在临汾,而在离临汾有小半天路程的上官家别院暂居。

当她听到上官桀派人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淡淡垂了眸笑。嫡兄的心思她自然猜的到,若她们姐妹入了陈皇后的眼,对上官家,对自身,都是极有益处的。

只是,她心里还清楚,上官桀抱以厚望的,还是他的嫡妹上官云,而她,不过是个有着上官家小姐身份的高贵陪客而已。

不过,这又如何呢?该行的事,还是得行。送她和姐姐去临汾的马车已经如火如荼的准备着,她总不能发着脾气说,“我不要去。”

她并没有这个资格。

从别院往临汾,一路马车颠簸,上官云却少发作脾气。马车里,上官云的美丽眸子熠熠生光,“灵儿,你说,”她好奇问道,“陈娘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平心而论,上官云是个不错的女子。美丽,多才,只是有些世家子女难免的傲慢清高。这些年,她们异母姐妹之间情谊淡淡,有,但是不深。偶尔,上官云也会发作脾气,可是回过头来,又水过无痕。因此,真要她说的话,比起一直和和气气的嫡兄,她反而更欢喜这个姐姐,至少性子很真。

“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她掀起帘子,轻风吹进来,些微缓解了颠簸的不适,微笑道。

不敢让陈皇后久等,她们稍微拾掇了一下,便去祥福客栈拜见陈娘娘。

她跪在上官云身后,看着帘幕里端坐着的陈娘娘。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皇族尊贵女子。

碍于规矩,她不能抬头。便见得一袭瑶黄色曲裾深衣下摆,顶级的云水锦料顺滑的垂下,陈皇后望了她们片刻,忽然扑哧一笑,道,“两位远来,定是累了,先歇了吧。”

她倏地红了脸,知道陈皇后定是看穿了她们的风尘仆仆,拉了上官云,叩首退出。

这陈皇后,心思倒是细致呢。

她出生的时候,坐在未央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经换了另一个叫作卫子夫的女子。民间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早不见有人提起从前的陈皇后。她也只是隐约听说,陛下曾经还有过一个皇后,是他的表姐,陛下曾经许下一个美丽的诺言,却在时日的雕琢下,褪色了。

病榻之上,娘亲冷笑道,“灵儿,你看,天下男儿多薄幸。日后可不要轻易付了真心。”

天下男儿多薄幸。

娘亲,也曾爱过爹爹吧。只是爹爹对娘亲的一腔情意,并不看重。

娘亲亡时,爹爹不曾来看,在他心中,死的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

娘亲亡后,她学会了一双冷眼看世事,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哪怕亲如父女兄妹,亦隔了一层纱,无法真心相爱。

那么,便爱自己好了。

她万般珍重着自己,心底却隐隐悲哀。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一个人,如她的娘亲,能让她无怨无悔,毫不迟疑的爱。

没有人可以爱,只能爱自己。

世事以着难以猜测的轨迹变换着命运。元朔六年,淡出了人们记忆的陈娘娘回到了长门宫,这一次,陛下竟然颇加爱宠,爱宠到,绝了其他女子。

天下男儿多薄幸,更何况,那个男人,是坐在宣室殿主宰天下的帝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拥天下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吸引他的目光,让他,心甘情愿,只守着她一个?

退出的时候,她微微回了头,瞥见了,坐在帘后的女子,容颜清艳,眉眼舒扬。

这个帝王心中最爱重的女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实在是出乎她和姐姐的预料之外。她言,“既然在临汾,就过一段临汾的日子吧。简简单单,舒舒心心。”

她是这样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上官云无法理解,无法折腰。她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谁,是生来高贵的呢。

偶尔俯下身去,亲近莽苍大地,也是一种畅快体验。

而也是在陈皇后身边,她才真正对日后世人盛赞的帝后情深,略窥见一点。

陛下从汾水遥寄信来之时,陈皇后默然良久,执笔回信。她为皇后娘娘磨墨,不经意间一瞥,就记住了陈皇后写的字句。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

十七琴瑟和,对镜描红妆。

十九立中宫,椒房天下重。

廿一君心转,新人美如玉。

笑语犹在耳,迟迟不肯信。

廿九遭捐弃,唤君君不回。

金屋从此覆,唯余泪不休。

倏而到今夏,随君出长安。

君应在天涯,妾出珠帘望。

十年与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当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难轻赎。

夜深长思君,不觉天欲晓。

十六为君妇啊,她慢慢咀嚼着这首诗。

陛下那样的男人,其实很是薄情危险,女子若求安定,定不要走进这样的男子身边。便是陈皇后,眼下当是很受宠的了,当年的伤痛,却还是难以轻赎。

可是,她料不到,陛下既然抛下了回巡的仪仗车舆,赶回临汾,只为了,提前来见陈皇后。

这,到底算是有情无情?

只是,被陛下这样英伟霸气的男子宠着爱着,陈皇后,应该,还是觉得幸福吧。

她搅着衣带,看着相携走在前面的帝后二人,不知为何,心底闪过一丝欣羡。

她也快要满她的十六岁了,未来,有没有一个人,如陛下如今爱陈皇后般,爱她?

后来,阿陌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一个人的感情,和别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

而她一日比一日爱阿陌。这个男人太好,他知她,解她,重她,宠她,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致。

娘亲死后,她以为她渐渐冷漠,却不料,冷下去的水爆发起来,一样有着炫人的光彩。

有时候她想,有朝一日,他若是需要,她是可以毫不犹豫为他去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爱不爱她。

而爱,究竟是什么呢?

刘陌看她的眸光温暖,很久很久以后,他的身边,依旧没有别的女子。若她可以不追究,她就可以当作,这便是爱了。

可是,他永远不会如他的父皇一样,为她做出,抛下所有的车马舆杖,只为早一些见到她。

昭帝显始二年春,进位为皇太后的陈皇后在长乐宫病危,彼时,刘陌正在宣室殿批阅奏折,骤然间,奏折从手中跌落。

然后,长乐宫的内侍飞快的赶来宣室殿禀告。

只看见皇帝面上悲怆的表情。

阿陌登基为帝后,渐渐的,和他的父皇一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亲近的娘亲妹妹妻子子女外,纵然是在极怒中,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一日,在满殿的宫人面前,他,失态了。

她偶尔会忍不住想,若有一日,她也走到了病危的地步,她的夫君,会为她伤心到什么程度?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可是,疑问像嗫着她心灵的蛇,盘旋不肯退去。

是的,她知道,她的夫君,很敬重很爱他的娘亲,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独居在长门殿经年的女子,风采的确让人倾慕。可是,她只是刘陌的娘亲啊。

她才是刘陌的妻子。那个要和他相伴一生一世的人。

初见刘陌,亦是在元鼎四年,陛下东巡结束,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回到临汾后,臣女不好轻易见圣驾。她和上官云,便淡出了陈皇后的身边。只是随着圣驾回到长安。太子刘陌率众来接,金色的太子冠带下抬起头来,是一张温和沉稳的脸,极是年轻俊朗。笑意淡而温暖。

少年微笑拱手道,“多谢两位上官小姐对我娘亲的照顾。”

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才貌出众,前途无量,又少近女色,本就是大汉贵族世家少女最理想的夫君。

上官云只见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陌。

只是当时,她冷眼旁观,那个少年当然很好,却离她太遥远,遥远到了,她根本没有想过要靠近的可能,尚能理智的看。

只是,数年之后,她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少年,问自己,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半点心动吗?

还是,她已经习惯了将太多情绪波动遮起,欺骗自己,什么也没发生。

刘陌的眸色漆黑,嘴唇极薄,极似武皇帝的。只是温和的噙着一丝笑意,轮廓柔和。她曾经以为,刘陌比武皇帝要有情,后来才发现,除了对特定的那些人,他的无情,比起武皇帝,也不遑多让。

而她到底也是他的特定的那个人,只是与他在一起经年,也没有明白,他待她特别,究竟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只因为,她是她?

一个人别无所求的时候,万般魅惑行于眼前而诸心不动。而一旦但尝到了欢喜之谛,那欢喜便仿佛如罂粟,叫嚣着索取更多。

而她,就是那孤独行于夜色中的游人,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心怀戒备。但他出现在她命里,她便渐生了欢喜依赖之心,将眷恋,刻到了骨子里去。

只是当初,她以为,他做他的盛世太子,她做她锦绣长安城中不起眼的大家闺秀,生命里有太多擦肩而过,若前世里修的不够,一个擦肩,也就过了。

而她记不得她的前生,只是想,前生到底修的多么苦,才换得今生这样的机会。

陛下意旨下到上官府的时候,恍如一梦。

元鼎四年,陛下东巡回来后一个月,嫂嫂年来求药,终于在春生堂吴大夫处得了一张药方。那一日,她们姐妹陪嫂嫂上门言谢。却不料,到了城南,扫兴得知,吴大夫已经故去。

她已经记不得当日是因了什么惹了上官云生气,似乎是关于陈皇后的四字评语,上官云扬了双眸,推她下车,冷笑道,“倒要看看‘含章秀出’的上官二小姐可自己走的回去?”

嫡庶有别,更何况上官桀与上官云一母同胞,嫂嫂自然是偏向上官云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她独自一人站在南街街头,把玩着衣袖,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些羞,有些恼,有些怨。她知道上官云的火爆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她也知道上官云其实本心并不坏,大约气头过了,就会后悔,回头来接她。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的确是很受伤。仿佛,你根本不在她眼里,可以随便发作。

所以,她不能放开胸怀去爱这个姐姐。

身后,有人上前,微笑道,“上官二小姐,我家主子,邀你过去一叙。”

她讶然回头,看见了街角马车上,有些熟悉的温和容颜,忽然讶然。

命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上官云求而不得的机遇,却轻易的摆在她的面前。而上官云若知道是她自己无心促成如此,是否会后悔的咬掉舌头?

彼时却是半分情愫都无的,刘陌只不过淡淡转过头,仿佛谈天说地般问道,那日在临汾,娘亲回父皇的信,姑娘可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一怔,便想起她侍立在一旁研磨之时,陈皇后面上淡淡沉思的神情,以及那一首诗。

那首诗蕴籍婉转,叙着陈娘娘与陛下之间纠葛缠绵的情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哪怕,那个人,是他们血脉共同孕育的儿子。

而太子殿下,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询问他的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呢?

此后多年,她想,也许在当时,她便隐隐察觉了一些,关于太子对陈皇后的隐秘心思。

只是当时,她俏皮一笑,道,“若是陈娘娘愿意告诉殿下,自然会说。而若娘娘不愿,灵儿纵是看到了,又岂好告诉殿下?”

后来,上官云回来寻她,她就势告辞。当上官云看见了坐在车辕的人的身份,面上阵青阵白。只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挽回。

刘陌是个极精明的人,从吴春生忽然暴毙的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有心人欲谋害陈皇后的行迹。

而她,事后想起当时马车中刘陌大变的面色,隐隐猜到了一些。

那时候,她想,宫廷真是一个诡谲的地方,如陈皇后,并不为难别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对未央宫中少见天颜的妃嫔,就是一种为难。

所以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亦会进入到那个所在。

天下女子最好也最坏的所在,最繁华也最寂寞的地方。一朝得意,也许第二天就会跌下来;而你若稍稍放纵神思,便有可能,了无声息的死去。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进那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他。

太子殿下一天天成长下来。国之储君,为求民心安定,必得早些成亲,慢慢的,太子的婚事便摆到了皇家议程。

那时候,全长安城百姓的心思都隐含着兴奋的期待,慢慢等,太子妃的桂冠,会落到哪家娇娥头上。

没有人想到是她。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大婚之前,刘陌曾经来上官府探望过她。她问刘陌,“殿下为什么选中灵儿呢?”

长安城世家女子有千千万万,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站在人群中,便黯然失色。

“因为”,刘陌微笑的看着她,莫测高深道,“灵儿懂得善待自己,而且心气平和。”

懂得善待自己,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心气平和,则不会让人心生厌恶。这两点,灵儿很像我的娘亲。

之后半生,她都在慢慢咀嚼着他这句话。最初,她以为,刘陌看重的是前面的两句;后来,她想,他之所以愿意选她,还是因为后面的原因吧。

太子妃人选定下来之前,陛下赐婚齐王刘据与上官云,上官云不原意嫁,病急乱投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求她去求陈皇后和太子殿下。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荒谬到绝处的笑话。但是上官云很认真,抱着她的手,软语恳求。

她便没了言语。

口吃的转述了姐姐的要求,她听出刘陌答话里漫不经心的不在意,忽然就有点恼。

无论如何,有一个喜爱你的女子,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哪怕你无意欢喜,也不该如此轻忽。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上官云欢喜的男子,所以可以轻易的这么想。可是到了后来,上官云失踪经年,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的时候,少年时的这段往事,就变成了心中的一根刺,隐隐的扎着她的心思。

而她无法消解。

可见,人,身份变了,心情变了,世界在眼中也就是不同的模样。

而彼时,在清欢楼的雅阁里,刘陌仔细审视着她,慢慢道,“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

她不解他的意思。

陛下旨意到达上官府邸的时候,她愕然。临别时刘陌意味深长的目光闪过脑海。

回过头,看见上官云幽怨的眸。

忽然觉得尴尬。

纵她无意于此,而上官云欢喜的那个少年,最终选定的妻子,是她的庶妹。

那犹如,甩了上官云一个巴掌,丢的不只是脸面,还有心。

可是,那时候,她的身份,已经不是上官云能够轻易发作的了。

两个妹妹先后聘给当朝最优秀的皇子,上官桀喜忧参半,在府中新起了两座绣楼,供她们居住。一时间,供奉优渥,下人亦不如从前怠慢。而她住在那座繁华绮丽的绣楼,心思却有些紊乱,茫茫然,不知道前途何处。

她于自己的生命轨迹,有着极清晰的预见。可是,刘陌突如其来的选择,彻底打乱了她的预计。她不知道,她是否适合那十丈软红的宫廷,会不会勾心斗角,能不能得到日后皇帝夫君的爱宠……

审视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身上的色泽,有些黯淡。

而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少年,那么好,那么明亮,那么俊朗,她真的,配的上他么?

她如此质问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彼时,她的心里,有着异样的欢喜。

那个天生站在众人视线最高处的少年,于长安城云集的女子中,独独选中了她。让她午夜梦回兜兜转转的想起,怎能不有着一丝隐秘的欢喜?

可是,她料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自己的闺房里看见她。

那一日,她在绣楼弹琴,听见窗棂轻轻被扣响,第一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次的时候,她推窗去看,却不料看见了他。

那个她从不曾料到会出现在此的少年。

“殿下怎么会来此?”她忍不住问道。

她一直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想给众人看到的模样。看似温和,骨子里却一片疏离。那一日,她第一次看到另一个刘陌。

也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刘陌。

又羞又恼,怕被人看见。

可是,心深处,还是有着淡淡的欢喜。

从此以后,这个人于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他将是她的夫君,这辈子,最亲近的那个人。

每一个女子,都希望邂逅一场美丽的爱情。她的意中人,须是个英雄,年轻,俊朗,能为她遮风避雨,能护她一世安宁。

她不知道,日后,她能与他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至少,刘陌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好到,你纵是有心挑他的毛病,也挑不出什么。

哥哥在门外找她,她像是受了惊的鹿,不肯让人见了他,让他在屏风后藏起。

哥哥说,他愿意效忠太子,效忠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未来的皇后。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了。”上官桀皮笑肉不笑的道。

她无力的闭了闭眼,心志一灰。不是不知道宫廷险恶,但被人挑明了车马,还是对未来一片恐惧。

记得刘陌在后面听,她不敢妄动,敷衍着送走了哥哥。回头看屏风后一阵寂静,忽然泛起小小的失望。

他,如同来时的悄无声息一样,走了吗?

掀帘而入,撞进那双漆黑锐利的眸中,彼此都是一怔。

他略微放柔了神情,忽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

那一笑,便将他凌厉的神情柔和。伴着他宣誓般的话语,让她整个人激灵灵一怔。

仿佛,久旱的花草逢了彻夜的春雨,闪电照亮了天空。

而她梦中欲求而不得的,不正是一个,肯无条件护她周全的人吗?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他的话语有几分可信性。娘亲临终时,嘱咐她,“天下男儿皆薄幸。”

而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知道她能信他几分,可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想要相信,他们可以执手白头,相守到老。

元鼎五年末,皇家遣人往上官府邸纳采问名。

元鼎六年正月十五,太子刘陌迎娶上官家次女上官灵。因为是嫡妃,着衮冕九章之服,行亲迎之礼。长安百姓翘首观望,婚典盛大,一城的火树银花。

彼时,她在绣房中上着初妆。嫂嫂掀起帘子进来,看着镜中映出的姣好容颜,赞了一声,“灵儿真是漂亮。”

她嫣然一笑,任侍女为自己以纚束次,插上一尺二寸长笄。再漂亮,如何胜的过上官云?只是今日,她要嫁的,是大汉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自然溢美无数。

“二小姐。”侍女微笑着上前,捧出备好的玄色纯衣纁袡礼服,“这是卡门衣坊特意为未来的太子妃缝制的嫁衣呢。”迎风抖开,果然华丽无匹,眩了一室人的目。

一个女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日,就是她的今日了,她想起那个修眉薄唇的少年,容颜俊朗,暗暗的红了脸。为他对镜装扮,为他披上嫁衣。对着镜子一照,房中众人皆叹。连她自己都怔了一怔。

那是那个平凡的自己么?

嫁衣清艳,面染红霞,分明是个真真切切的美娇娘。

嫂嫂扑哧一笑,牵起她的手,柔和道,“灵儿真是好福气呢。能觅得太子殿下那样的夫君。今日洞房花烛,可要好好品着呢。”

她呆了呆,随即烧红了脸,不依道,“嫂嫂胡说些什么呢?”却又忍不住抿着唇笑,轻轻低下头去,看见身边奴婢捂唇淡淡偷笑。

帘外,喜娘道,“上官小姐,吉时已到。”

她深吸了口气,扶着侍女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从今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上官府毫不起眼的庶小姐。她将站在刘陌身边,和他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风急浪险,同进共退。

三书六礼,宫车迤逦。偷偷把眼瞧身前的少年,他的侧脸弧线优美,唇边噙着淡淡温和的笑纹,舒心而又安定,一如往日。

他就没有一点开心么?她忽然生出了一点惆怅。一颗待嫁女儿心,飘飘荡荡找不到着落。

太子大婚,礼仪繁重。在宣德殿,交拜天地。庄严的殿堂,殿梁挑的很高,空旷而又寂寥。首座上的帝后,陛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陈皇后面上却泛出淡淡的欣喜,听着司仪高声的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身边的那个少年身形稳重,她依在他身边,心中安定。敬告太庙,将上官灵的名字,誊在了皇家族谱中。

从此之后,刘陌的妻子,就是上官灵。上官灵的夫婿,就是刘陌。命运的三生石上,两个人纹理相绕,今生今世,再也分不开痕迹。

博望殿里,惜止捧来了烛台,喜庆庆的燃烧,恍如白昼。“太子殿下还在前面饮酒,请太子妃稍候片刻。”

她怔了一怔,“太子殿下不是不能喝酒么?”

“呵呵。”惜止捂唇笑了笑,慧黠道,“再不能喝,大婚的时候,也是要喝一些的。太子妃放心,殿下饮的是果酒,不会有事的。”

她觉得,还没降下去的热度,又慢慢燃烧上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刘陌终于回转,挥退了宫人,转过身,看向了她。两个人面上,都有些红。

她扑哧一笑,道,“殿下。”

“嗯。”他心不在焉道,“以后没别的人在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殿下了。听着太生疏。”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次,彼此靠的这么近。近到,他的气息淡淡充盈她的鼻端。

他俯身,似乎要吻上她的颊。她害羞至极,轻轻的闭上了眼。却听得身边人霍的起身,走到殿门处,掀起帘子,淡淡道,“你们出来吧。”

窗外果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后,一个少女顽皮道,“哥哥,我们在听窗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刘陌抿唇斥道,“还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少女嘻嘻哈哈的笑,而她,脸颊早已烫的不能见人。偷偷瞧出去,穿着纯色衣裳的宫装少女,以及数个男童,慢慢的走远了。

那个少女,自然是最受帝后宠爱的悦宁公主了。至于那两个孩子,她后来知道,是长信侯柳裔养子柳宁,以及大司农桑弘羊长子桑允。他们的父亲,都和长门殿里的陈皇后有金兰之交。

帐子渐渐掩下。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了。他已经不在身边,惜止轻轻的禀道,“太子殿下怜惜太子妃,说让太子妃多睡一阵子,等一会儿再去长门殿请安,皇后娘娘不会怪罪的。”

她呻吟一声,觉得尴尬到无处可躲。

“这是殿下吩咐让太子妃服的药。”惜止道。

“这是什么药?”她淡淡问。

惜止屈膝道,“殿下吩咐御医署,照每日里送到长门的汤药,同样送一碗到博望殿来。”

上官灵心中一苦,却不动声色的点头,乖巧的喝了药,暗暗的,在心头埋下了一棵刺。

刘陌,是什么意思呢?

任由惜止为自己换上衣裳,挽好发髻,沉默的出了殿。刘陌在殿外等候。少年夫妇见了面,彼此都红了面。

“娘亲说,你年纪还小,这时候受孕,对身子不好。”出乎她的意料,宫车中,他主动解释道。

她怔了一怔,五味杂陈,脸上却禁不住有了笑纹。“劳殿下牵挂了。”她轻轻道。

博望与长门不远,还没转个心思,就已经到了。陈皇后身边的绿衣女官迎出来,微笑道,“陛下一早就去了宣室,娘娘倒是刚刚起身不久,还在念叨着殿下呢。可巧,殿下就来了。”

她听见身边的夫婿淡淡的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悦。怔了一怔,却没有猜出为何。

翠色衣裳的少女探出窗,笑吟吟的喊了一声,“哥哥,”乌溜溜的眼珠又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友善唤道,“嫂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这位大汉第一公主,当年在临汾,陛下与公主相继回来后,她和姐姐,就慢慢淡了形迹,所以只是远远见了几次。如今看,公主清艳的容颜承自陈皇后,却比陈皇后多了一份活泼张扬。悦宁拉着自己的手,窃窃道,“昨日晚上……”

她轻轻偷笑,转眸道,“不告诉你。”却怕悦宁心中不乐,又逗她道,“等公主也嫁人了,也就知道了。”

悦宁公主怔了一怔,慢慢的敛了笑纹。

“好了。”殿上,陈皇后望过来,淡淡道,“早早不要缠着你嫂子。”

行了问安礼,又道了些家常,陈皇后最后吩咐道,“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过了。”

是呢,从今以后,这未央宫四十八殿,就是她的家了。是盛开是枯萎,除了她自己,还有人在意么?

她想,她的夫君,多少是在意的吧。她是他的妻子,单凭这一点,普天之下,已是最亲近的了。

多年后,她回想起少年新婚燕尔的时候,尚能嫣然一笑,那时候不曾看清的,在岁月的磨洗下渐渐凸显出来,那时候理所当然知道的,却渐渐不知道丢失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之后,陈阿娇忙于农桑事,她作为儿媳,也陪着看。

这个传奇的女子,如今,是她的婆婆。

她素性机敏,慢慢的看懂了区田代田之法的好处,啧啧称奇,不免问到,“娘娘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陈阿娇恍惚半响,笑道,“也许我本来就知道呢。”

走出了长门的陈皇后,专着着那些农桑事之时,身上有种特殊的光彩。那种光彩不同于平时,就好像,她在心中偷偷评估,就好像,鱼儿终于见了水那样,灵魂生动。

而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因为,陈皇后能以闺阁之身,行惠利天下之事,还是因为,她所行之事,能襄助宣室殿上的帝王?

或者,两者皆是吧。

每一个女子,都可以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勇决,她想。

可是,她心里渐渐有种绝望,她自负机敏,可以将每样事情学的惟妙惟肖,却永远学不到陈皇后那般,沉思之间,定策可利江山百姓。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不同,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刘陌心思敏锐,慢慢猜到枕边人的心思,安慰她道。

“可是殿下喜欢的,是和娘娘想象的女子吧?”她想脱口问,却最终,没有敢说出口。

那时候,她与刘陌相识已有数年,为夫妻也有些时日,自问,猜的到一些他的心思。可是,她不能问出口,眼下的生活太平静幸福,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打破。

元鼎六年三月,上官云不愿嫁齐王刘据,私下逃婚。陛下大怒,封锁全城搜索上官云,她也遭了迁怒,禁闭在博望殿。

姐姐,原来是这样爱太子殿下啊。她坐在博望殿中,慢慢想。忽然间,心就一酸。

可是,她也爱他啊。她想,真拿心来剖一剖,她的爱,不会比上官云少。但,若她是上官云,她是不敢逃婚的。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她上官灵太渺小,渺小到,喊不出一点点声音。

刘陌安慰她,“总是有办法的。”

陛下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只好暂时观望。

她心思麻乱的点点头,这个少年,曾经淡淡的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事到如今,她信他赖他,无论如何风雨,他总能护她安好。

“可是,你有没有一点爱过姐姐呢?”她叹息一声,终不能问。

无论答案是否,都是伤心。

番外四

幸福生活在长门

这篇番外的取名游离于整个小说的取名体系之外,但至少,我还顾全了我的七字章名原则,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字。

本番外全名是:陈阿娇与刘陵的幸福长门生活。

彼时,还是元朔六年秋,彼时,建章宫连个影子都没有,长门宫还是以宫制称。彼时,陛下和陈阿娇分离七年后尚未见面,时人尚看不出日后孝武陈皇后日后爱重天下的声势。彼时,飞月长公主还没有奉圣命搬出长门宫,她们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共同居住在那个后世称为冷宫的长门宫。

其实,汉武帝并没有吩咐刘陵入住长门宫的意思,只不过当初阿娇不愿意与刘陵分开,刻意曲解了那道圣旨的意思,压住了杨得意。

而刘彻后来默许了这件事,她想起来虽不以为然,但还是有一分谢意的。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不寂寥。又何须什么东西来慰呢?

她们彼此嬉闹,将长门宫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家。

两个人在一起,就仿佛,所有逝去的时光都能重回,她们重未经过那样光怪陆离的穿越事,还是那两个初为警察的女孩。

汉时人们的生活作息偏早,她们彼此独自在汉家待了这么久,渐渐被同化。凑到一起,却又同时爆发出从前同为夜猫子的本性。

伺候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的宫女内侍,远远的望着两个女主子嬉笑打闹,难舍难分的样子,暗暗在心里疑惑,她们眉眼相会间,都有着暖暖流动的默契在,实在不像是人说的水火不容。

两个主子都不肯住长门宫正殿,各自选的偏殿作为寝殿。

但她们夜里更常宿在的,却不是各自的寝殿,而是她们共同布置的书房。彼时,桑侍中送来了很多用新式的纸誊写的书籍,又轻巧又漂亮,再也不像从前的竹简般笨重,但亦堆了满满一架,可见两位主子阅书之多。

很多年后,昔年在长门宫伺候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的宫人回忆道,“孝武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是极好的朋友。好的就像,”他迟疑了一下,道,“亲姐妹似的。”

然而她们也不是一直相安无事,也曾激烈的争吵。那样的争吵,让宫人尽皆变色,以为难以收场。然而吵完了和好,又浑似没事人一般。

桑侍中就曾笑着道,“她们就是吵了好,好了又吵,若不分开,永无止境。”

然而,转过身,就没事了。

那时候长安城进入秋日,渐渐的冷了起来。深夜里,宫人们耐不住瞌睡,都想要休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精神却好。书房里的灯点到了深夜,彼此在书房里写写画画。非要倦到极处,才肯上床。

书房里的那张床,是馆陶大长公主特意为爱女打造的,大的出奇。上覆柔软被絮,看着软绵绵的,极是舒适。陈娘娘曾笑道,“这样子睡在上面,再打滚也摔不下来。”

彼时,她们听了这话很是发笑。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都是世家出身的女儿,能有怎样不安分的睡相。到后来才知道,两位主子睡着了都是极迷糊的,几次早上,她们进去后都嗔目结舌,看着二人东倒西歪的睡相,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除此之外,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是极好伺候的主子。

有一晚,主子们睡下后,天气忽然冷下来,陈阿娇与刘陵迷迷糊糊觉着冷,便都去捞被子。睡着的人学不会谦让,彼此拽着被子一角,觉着不够,使劲一拉。

那是桑侍中送来的锦被,据说是用洗进晒干的鸭绒填充,极是轻便暖和,松软好闻。据说,桑侍中用了无数鸭毛,方辗转制出了满意的一床,特特送到长门宫来。

结果,

锦被撕拉一声,从中一分为二,飘飘洒洒的鸭绒兜头兜脸的洒了一床,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不禁咳嗽起来,不得不醒了,彼此坐着茫然,片刻后才明白始末。

那便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半生中唯一干过的蠢事。之后被桑大人嘲笑了半生,每次提起,都要恼羞成怒。

但桑大人终究舍不得让两个义妹因了自己的迷糊受冻,于是催工动土,为长门宫埋上地龙。

于是,纵然陈娘娘日后受伤畏寒,长门宫内,却是冬日都温暖如春的。

番外五

灵枢终未得天枢

元鼎六年三月,上官云不愿嫁齐王刘据,私下逃婚。陛下大怒,封锁全城搜索上官云,她也遭了迁怒,禁闭在博望殿。

姐姐,原来是这样爱太子殿下啊。她坐在博望殿中,慢慢想。忽然间,心就一酸。

可是,她也爱他啊。她想,真拿心来剖一剖,她的爱,不会比上官云少。但,若她是上官云,她是不敢逃婚的。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她上官灵太渺小,渺小到,喊不出一点点声音。

刘陌安慰她,“总是有办法的。”

陛下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只好暂时观望。

她心思麻乱的点点头,这个少年,曾经淡淡的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事到如今,她信他赖他,无论如何风雨,他总能护她安好。

“可是,你有没有一点爱过姐姐呢?”她叹息一声,终不能问。

无论答案是否,都是伤心。

可是,刘陌,我爱你。

她每日里送他出门,每日里迎他归来。等待,成了一种欢欣的煎熬。

姐姐,会如何呢?

她自然是不希望上官云真的出事的。那时候,暗暗下定心思,若姐姐出事,她拼得这个太子妃的身份,也要救下她的命。

只是,希望,到最后,还能留得夫妻一见的情分。

她每日里暗暗祈祷,不要找到上官云,不要找到上官云。果然,一天天的,期门军都找不到那个柔弱娇美的少女的影子。

一天,三天,半月,一月……

陛下大发雷霆,到底无可奈何,搜查的事,渐渐淡了。

可是,上官云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她从祈祷她不要被找到,到,渐渐担心她的下落。她的姐姐,是真正的大家女子,若没有人照顾,在这颠沛俗世,她活不过一个月。

“太子妃,你不要问了。”嫂嫂来看她,淡淡道,“就当我们上官家,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女儿。”

那个时候,她终于被解了禁制,听了这样无情的话,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她以为,她才是最无情冷漠的那个。却不料,经起事来,所有人,都比她要狠。那是曾经和上官云最最亲近的嫂子啊。到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这样也好。”晚上,刘陌回来,沉吟道,“灵儿,你如今能做的,只能是祈祷上官云在外面安好,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若是做了,反是害了上官云。

她无语,终于见识到,皇家的无情。

而少年时一起长大,爱笑爱闹,容颜明媚,笑起来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的女孩子,就是她所见被政治风雨吞噬掉的第一个人。

又过了两个月,齐王刘据迎娶了另外的世家女子。

上官云这个名字,慢慢的淡出了世人的视线记忆,到最后,还想记得她的,竟只余得自己一个。

生命缓缓而又时有波折的向前推行,每日里,请安,归来,守着夫君,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直到石破天惊。

陛下传下旨意来,复立陈阿娇为后。

自上官灵入宫以来,所听所见,俱是陛下对陈皇后的宠爱。少年时听多了人说,如今的这位陛下,是多么多么无情,生杀予夺,眨眼之间,果断无比。可是当年临汾一见,陈皇后回过头去,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的陛下,刹那间,不可置信的欢喜,乃至失态飞奔而去,陛下亦软了神情。

有一种感情,流转在眉间心上。也许,他们自己没有察觉,但她身为局外人,却看的清楚。

这就是,她嫁给刘陌后,虽在博望殿里专宠恒逾,却无法真正开心的原因。

她感觉不到,有那种感觉,流转在她和刘陌之间。

刘陌会向她微笑,会亲密起来百无禁忌,偶尔会给她画眉,看起来该有的都有了,可就是不够。

她感觉不到,他爱她。

爱啊,那是每个女孩子愿意为其粉身碎骨飞蛾扑火在所不惜的东西。但是,它莫可名状。

少年的时候,谁不是说,陛下宠爱陈皇后呢。可是转眼,他还是能狠心废弃她。

废弃后再起复,对世人而言,是个传奇。可是对当事人,中间的痛,五脏俱焚。她曾经亲近的陪在陈皇后身边,可以觑的懂她眉间曲折心事。心上的人负了自己,无论如何,那都是永难救赎的伤。

“皇后娘娘真是幸福呢。陛下这么宠爱她。”

宫人私下里这么议论。

她听得微笑,感情这事,当真是冷暖自知。像陈皇后,她囿于少年时爱人无情的伤害,花了这么多年,都走不出来。陛下的宠爱像海的惊涛,须臾之间似可淹没一切。

而她呢,她与刘陌,一切平顺,心却求不得安稳。

隐隐的其实有些羡慕,至少,陈皇后能清楚的确认,陛下爱她。

不爱,不会冒天下之不讳,执意将自己亲手废掉的皇后重立。毕竟,这样,于政治上看,看不出半点好处。

那个眉目清艳的女子,从此之后,重新成为这未央建章二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天下视线皆归于她,少有人注意,自己这个光泽暗淡的太子妃。

初听了这事,刘陌哼了一声,神情不见好。

“母亲能复位,殿下不高兴么?”她鼓起勇气问。

“你不要问。”刘陌淡淡道,似乎察觉这样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解释道,“对娘亲和我们而言,那些事情一直在那里,就算如今在恩宠恒逾,也抹不去。”

真的只是这样么。她在复后的夜里抱着刘陌宛如抱一种信仰,刘陌,你的过去太遥不可及,我来不及参与。但,若可以,我愿意一直陪着你,直到老,到死。

愿,你真的把我放在心上。

有一日,你能爱我,如爱你的娘亲,你的妹妹,那么深。

元鼎六年末,陛下于宣室殿召见方士栾子,栾子语出惊人,指称未央宫有人巫蛊惑君。陛下怒,分别彻查绯霜殿和博望殿。闻言,她惊的浑身发抖。

风浪若来,她不可以只是发抖,她总是要为,这个家,为她爱的人,奋斗。

她强撑着底气,站在博望殿上,先以言语挤兑住马何罗,后又恩威并施,迫得马何罗让步,并拖延时间。

当陛下停止搜查博望的旨意下来,她松了口气,只觉得汗透罗衫。

马何罗带人退出了博望后,成烈禀告,期门军只搜查了一小半,并无所获。她走进内殿,命人继续翻找,最后,在书房香案下果然掘出巫蛊。

心惊肉跳。

刘陌回来后,她哭倒在他怀里。

“不要哭。”刘陌安慰她道,“你做的很好。”

“可是,殿下怎么敢当众顶撞陛下,若是……”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如何办。

“若人已当我是刀俎上的鱼肉,我不反击,又待若何?”刘陌冷笑。

但自此以后,她便觉得,二人之间,亲近的多。

若真要患了难才能见真情,她苦笑,是否,反该盼更多风雨?

“父皇,就等着满满安抚娘亲吧。”她听刘陌明显的兴灾乐祸,忍不住哑然失笑,这对大汉最尊贵的父子,性子太相似,于是彼此不对盘,不亲近,相互提防又相惜。

果然,之后的日子里,宣室殿里的帝王日渐脾气暴躁,明眼人皆看的出,结在帝后之间的一层薄冰。

悦宁公主渐渐喜欢上了一个匈奴少年,听说亦是太子的好友,叫做金日单的。她初听之时有些恻然,想来此事定是不能谐的,一个是帝后掌中的明珠,一个,是异国的降臣,希望渺茫。

可是,最后,既然能成。不得不说,这是陛下对皇后作出的让步。

陛下给了金日单三年的时间,若是金日单能让他满意,他就将最珍宠的女儿下嫁。

悦宁的容颜渐渐明朗,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如何不幸福。

那个时人心目中的英雄,马踏匈奴的冠军侯爷,真的,去了。但生命前仆后继,总有新的风景。

她亦为悦宁高兴,那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值得幸福。

天空都要放晴了。

元封元年,乌孙有使从西来,陛下封原江都翁主刘细君为公主,嫁与乌孙王孙君须靡。

四月,令刘陌留守长安,帝后出行,封禅泰山。

元封三年秋,悦宁满了二十岁,下嫁金日单,京师雷动。

元封四年夏,她亦满了二十岁,在博望殿里被诊出有了身孕,犹自不敢信,怔怔的,欢喜起来。

今生,她嫁的那个人,就是她爱的那个人。她爱的那个人,疼她,宠她,善待她,如今,她又有了他们的孩子,生命如此圆满,还有什么好抱怨。

怀胎十月,一夕生产,产下一个女儿,她有些许失望,但刘陌并不在意,疼如珍宝。

陛下赐名这个他膝下的长孙女,是一个夭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似乎预示着,这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儿。

刘夭渐渐长大,眉目间现出来的,人见称奇,竟是肖像皇后娘娘到了极处。

因为这样的容颜,她的这个长女,一生受到父亲宠爱,甚至逾过两个弟弟。

她不让自己去想,这其中的意味。这是她的女儿,她的。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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