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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花好月圆

成亲的请柬撒出去后,仙门各派的反应都很不相同。

要说九玄,欢喜欣慰的人多些,当然宋越心里多少会犯点小嘀咕,可惜无论是韩吟还是慕十三,如今他都管不着了,他就偶尔唠叨两句辈分不对,有悖伦常的话,也没有人附和搭理,渐渐的他也就安静了。

轩辕夜和云初心两人的情绪有些黯然,但是早在他们得知得见慕十三安然归来时,就预知了这个无法逆转的结果,因此除了黯然之外,他们也尚能安然。

最淡定的人出乎意料,竟是洛云卿,他接到请柬看完后,在旁人眼里仍是往常模样,甚至还要更淡漠一些,不过他内心里还是起了些许波澜,自觉一件沉心的事被放下,感觉轻松的同时,免不了有些淡淡的怅然,还有一缕追忆往事时,飞掠而过最终又归于虚无的忧伤。

九玄之外,就说不上几派欢喜几派愁了,反正最不好过的是流仙门,没有请柬发到秦沛手里,但是这消息他却不可能不知道,憋气恼恨的同时,还要面对女儿秦无忧那跟死了爹娘一般的凄凄哭泣,而且他还听见回报,落星湖畔竖起了一块半人高的卸刃石碑,碑文上刻写着两行文字——

行到此处,恩与怨两旁暂放。

不论仙魔,有违者必逐无赦。

这是何等的嚣张霸道!

慕十三他竟然将自己视为超脱于仙魔两门之外的存在,而且字里行间带的睥睨气势,让他还隐隐的立于仙魔两门之上!

秦沛真是忍不住要吹胡子瞪眼睛了,这样一来,慕十三的身份就等于过了明路,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习惯他这的特殊存在,回头如何能再次暗中设计,以他的身世为由,找他和韩吟麻烦?可是,要想出点应对法子,或者干脆过去碎了那石碑吧,秦沛又自问没有这样的能耐,联络其他仙门的人干这事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于是他思来想去,郁闷万分,仍然束手无策。

不过他应该感觉欣慰,苦恼的人不止他一个,宓蝎儿和花弄影也十分郁闷。

宓蝎儿接到请柬时,差点一掌把身边的男宠击毙了,咬牙恨道:“这两个无耻之徒居然要成亲!他们这是想把魔门搜刮一尽啊!”

花弄影拂袖扭脸:“我是不会去的,礼送不送你随便。”

是啊!卸刃碑上写得好听,不论仙魔,在落星湖的范围内都不许动手,但谁知道遇上前去道贺的修仙后会不会真动起手来呢?当然,慕十三肯定不会自扫颜面,袖手旁观,然而怕的就是他不肯袖手旁观,他很有可能调停完厮斗,回头就找他们要保护费,那他们岂不是送上门去挨宰?

“不去!”宓蝎儿斩钉截铁,不过又万分不甘的补了一句:“让人备份厚礼。”

不备不行,谁知道这无耻两人组最近心情好不好,要是不好,这不备礼就是日后招祸的根缘,她才不想因小失大,引发更大的损失。

然而,宓蝎儿不愧是魔门奇葩,她下完令心念一转,很快又眉花眼笑起来,乐得好像占了个天大的便宜。嗯,的确是占便宜啊!往好的方面想,好险慕十三和韩吟两人不像她这样朝三暮四,成亲绝对只有一回,要不三番两次的下请柬要她送礼,她这魔主还不得活得比乞丐还凄惨万分?

吉日紧在眉睫,接了请柬的门派都有人往落星湖飞赶,除了罗瑾之外,轩辕玄、卫溟和臧易这几位掌门都亲自前往道贺了。

他们这么做是私下里相聚时商议过的,一来不齿贺杀等人出尔反尔的做为,自然不会再与之为伍,二来经历了一些事后,他们也算看清了,慕十三与从前的魔主墨离不同,当真只求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自在,那么找他麻烦,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何苦何必?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不想看见生灵涂炭,只要魔门安分,那么眼前这太平继续维持下去,对仙门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一来,八大门派对待慕十三的态度已然十分鲜明。

其中四派依然同慕十三敌对,可是他们碍于誓言,无法再有任何作为,而另外四派选择与慕十三交好,混沌的形势立刻变得一目了然,那些尚在观望,蠢蠢欲动着的小门小派自至就歇了心,安享着太平,不再横生别念了。

然而,太平是仙魔两门的,不是韩吟和慕十三的!在准备成亲的这两天里,他们简直身经百战,竭力对抗了种种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繁琐习俗。

韩吟:“什么!绞脸?我的脸已经够光滑了,不用绞了谢谢!”

慕十三:“看什么嫁资?看了也没用,早晚都要归韩吟那个财迷。”

韩吟:“救命!不要往我脸上抹这么多胭脂,我怕慕十三认不出我!”

慕十三:“让双亲俱在的轩辕夙来安床,还要伴睡一夜?让他滚!”

……

到了正式拜堂成亲的吉日吉时,这两位新人穿着吉服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当然没有什么喜帕遮脸,哭轿坐轿之类的琐碎礼仪了,就这样他们还十分不悦,因为宾客满堂,说好听点是来贺喜的,说难听点简直就是来凑热闹的,有些自小生长在仙门,从不涉足凡俗界的人,还把他们这拜堂当耍戏看了,厉青寒受着慕十三的叩拜时更是笑得十分张扬,口口声声“徒婿徒婿”,让韩吟暗笑不止,而慕十三差点没忍住要拎着他的衣领,将他往外扔。

堂上欢闹的同时,鼻青脸肿的财宝大爷正在外头自食恶果,手里握着把铁铲,愤愤的同着土灵猪一起刨土挖坑,这是慕十三喝令他必须做完的事,尽管他很不情愿,但为了下半辈子的幸福考虑,也不得不依从,不过想到随后要倒霉的那些人,他挖着挖着,嘴角还是扯起了一抹阴险的坏笑,惊得土灵猪神魂不定,豆子大的猪眼时不时的就警惕万分的向他瞟去,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将自己生吞下去。

如意或不如意,这忧喜掺半的一天还是较为顺利的渡了过去,拜完堂后,韩吟和慕十三两人就被胡侃带请来的喜娘们簇拥着进了洞房,其他人自恃身份,到底没有跟来闹什么洞房,嗜酒如命的轩辕玄本来是想拖着慕十三陪酒的,然而不小心发现楚夫子对酒也颇有鉴赏能力,他就弃了慕十三,改闹楚夫子去了。

至于喜娘们,原本要做足规矩,请这两位新人饮合卺酒,吃床头果的,但是被慕十三冷冷一扫,浑身就跟被冰水泼了一般,连打了几个哆嗦,此后再无二话,请他们安歇后就慌慌忙忙的去了,慕十三自然也不客气,随手就闭了房门。

洞天仙府里,此刻一半地方灯火辉煌,笑语喧天,另一半地方红烛高点,静谧安然。

当然,还是有人不死心要来闹的,小半个时辰后,韩吟和慕十三两人待的洞房外头,就出现了三个举止鬼祟的身影,摸索到窗下,借着外透出来的烛光,可以依稀瞧清是韩吟那三名徒弟。

他们此刻都有些紧张,因为尽管身上贴了敛息符,但这符是轩辕夙做出来的,管不管用还未可知,而且即便有符也不见得安全,只要行动一不小心,发出丁点声响,房里的人就会有所觉察,因此他们挪行得都十分缓慢,慢到走在最前头的轩辕夙,也刚刚才摸到窗台而已,紧接着悲剧就来了——

只听“哎呦”一声!

轩辕夙脚下坚实的地面忽然往下一陷,他的人就跟着跌到了突现的坑洞里,眼前顿时灰飞肆起,呛人欲咳。

云萝和时桓还算机警,一见情况不对,立刻就往后急退,而且他们很聪明的没有扎着堆跑,而是分头逃窜,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跑两步,又是两声惊呼,他们一个很不幸的被困在了阵法里,另一个极倒霉的被吊在了半空中,同轩辕夙做了难姐难弟。

偷听壁脚没听成,这已经很悲剧了,更悲剧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韩吟那笑吟吟的声音从房里清楚的传了出来:“我好像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轩辕夙想嚷:有啊有啊!师父我在这里!

不想他的嘴才张开就被堵上了,抬眼一看,财宝大爷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手里还捉着一根绳子,对着他扬了扬,很快就将他捆紧绑牢,拖走。

慕十三懒懒的声音随后响起:“有么?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云萝被困在阵法里,叫嚷也没人听得见,只好死心的抿紧了嘴。

韩吟笑道:“那一定是我听差了!”

时桓倒是能喊,但是看见土灵猪哼哼唧唧的趴在他头顶的树杈上啃着吊住他的绳子,而他此时离地足有十来丈高,他想了想,跟着很识趣的闭住了嘴。

洞房里无良的两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慕十三随手轻弹,一道法术的结界已然布设在洞房之外,再一扯帐帘,轻薄软密的纱幔就曳着地,密密的遮住了一室的盎然春光。

夜色旖旎,星月缠绵,甜甜的花香儿醉了天地。

莫辜负,好时光。

番外剧场

番外1

陈年欠条

楚玉书年方周岁,已经可以蹒跚着满屋乱跑了。

他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咿咿呀呀的一边捧着他爹的宝贝书册乱啃,一边滴滴嗒嗒的往外淌口水,当然有时也会调戏一下他娘,把他娘珍若性命的乾坤囊抢到手里掏啊掏,零七碎八的东西往往洒了一地,他就在上面摸爬滚打。

忧郁过几回后,韩吟发现楚玉书的嚎啕大哭过于犀利,简直达到了一丈之内伤人于无形的境界,旁人压根无法近身,更别说从他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她也就视之任之,习以为常了,只要这小屁孩子不往嘴里塞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毒的灵花灵草,便由他爱扔法宝就扔法宝,爱踩法器就踩法器,反正这些东西都十分坚挺,不怕糟蹋。

这天一如往常,楚玉书吃饱睡醒,又在房里肆意撒欢。

韩吟被轩辕夙喊到门外说了两句话,将要返身进来时,眼角余光扫见慕十三动如脱兔一般,从楚玉书身旁那堆杂乱的东西里抽出一张字纸,飞快的夹藏进了他手中的书页里,随后面色恬然,端坐如仪。

鬼鬼崇崇,非奸即盗!

韩吟那秀气的长眉立刻扬了起来,嘴角微弯,轻缓了声问他:“你藏了什么东西?”

“嗯?”慕十三纳闷的望向她,无辜的反问道:“我有什么东西可以藏?”

如果说韩吟前一刻还是抱着戏谑的心思,随口问了一句的话,那么此刻慕十三这近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却让她认真的想要探个究竟了。

然而,探查真相也是需要讲究手段的,不可以冒失。

韩吟脸上堆起了甜蜜的笑,掐着嗓子腻腻的唤了一声:“十三夫君……”

每次她这样喊就准没好事!

慕十三扶额,斜睨着她道:“娘子大人,这样喊不太好吧,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家里夫君成群!”

韩吟向来脸皮很厚,仍然笑如春花,摊了手到他面前:“你要不想步了花弄影的后尘,就把手里的书借我瞧瞧吧?”

慕十三笑着掩上书卷,显出封皮在她面前晃了两晃:“你不是很讨厌看这类书么?”

居然是《女诫》!房里怎么会有这种煞风景的书?一定是楚书玉这臭小子从别处拿来的!

韩吟嘴角微抽,干笑两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偶尔看看,怡情养性!”

眼见抵赖和转移话题都无效,慕十三只好选择坦白:“一张陈年欠条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陈年欠条?

陈年欠条用得着这么遮掩偷藏么?

韩吟显然不信,低估她的智商么?扯谎也不扯圆一些!

她越发笑如春花了:“既然是欠条,那就更要看了,不管那欠债的人是谁,活要让他连本带利的把帐还了,死也要挖了他的坟找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来抵帐。”

慕十三眉眼微挑:“这么做,太恶毒了点吧?”

“恶毒?”韩吟不以为然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恶毒了?就算那人告到阎王老子跟前,该还的债也一些儿都不能少!”

“这可是你说的!”慕十三忽然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

韩吟见他如此,微微一怔,心里掠过些不安的预感,然而她深知慕十三惯于故弄玄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没准就是想让她打消查看的念头才有意这般作态,于是她心里主意转了数转,终于还是咬牙切齿的装彪悍道:“就是我说的!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亏不能吃。少废话了,快点把书交出来!”

哼!她才不信真是欠条呢,要看看到底是情信呢,还是其它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他这样藏。

看着她隐带醋意,怀惴着小心思眸光滟潋闪烁的模样,慕十三心里暗暗好笑,但面上无可奈何,不太情愿的将书递到了她的面前。

韩吟见状,自以为揪住了他的小辫子,挑衅似的瞧了他一眼,就得意洋洋的接了书翻动起来。

书很薄,三翻两翻,夹在其中的神秘字纸就显露了庐山真面目。

十年丹碧草,二十年赤焰花,三十年佛叶藤……

这是什么东西?

韩吟呆了一呆,紧接着脸色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忽红忽白起来。

这这这,这特么的还真的是欠条清单啊!更重要的是清单末尾,还有她鬼画符一样的签名画押……

韩吟的记忆跳回了数年前,那时她刚入九玄,曾被慕十三诓去将离殿打杂,由于不懂灵花灵草怎么灌溉养育,糟蹋了大半个灵圃,被他臭骂了一顿,塞了张欠条清单,但事后他知道她还不起债,她也知道他不可能认真找她追债,于是两人都把这茬给忘到脑后去了,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哪能想到他此刻又翻出了陈年旧帐?

太阴险了!

韩吟扁了扁嘴,欲哭无泪!

好吧,她承认自己先前想歪了不太合适,然而慕十三这欲擒故纵的伎俩也当真太可恨了,有意的误导她,引诱她,让她自个往他布下的圈套里跳!她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没意识到他要真藏什么东西,绝对是天衣无缝,不会让人发觉的呢?

瞬息间,韩吟心里已有念头数转,最后使出了杀手锏,厚着脸皮,假装若无其事的将书页合回去:“这个……嗯,此书果然人间少有,世上无双,只看了这么两眼,我就犹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壅塞了这么多年的思绪顿然而开,灵台简直一片清明,神魂舒畅有成仙欲去之快……嗯,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慕十三也在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告到阎王老子跟前,该还的债也一些儿都不能少!娘子你瞧,你的话,为夫牢记心头,不敢或忘。”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

韩吟扯了帕子擦汗:“其实,也不用记这么牢……身外之物,活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看得太重。”

“不错不错。”慕十三一脸的回味:“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亏不能吃。”

韩吟快哭了:“吃亏就是积福,延年益寿……”

“好了,我们就别绕弯子了。”慕十三不怀好意的笑望着她:“娘子你说,这债怎么还吧!”

韩吟咬着唇,垂着眼,眼珠碌碌乱转,忽然扫见楚玉书一步两蹒跚的往她这里摇晃而来,顿时就弯腰佯扶了他一把,随后指尖抵住了他的小鼻头教训道:“说了让你不要乱翻娘的东西吧,你看你看,连百八十年前的废纸都翻出来了!好啦,这次就算了,拿去玩吧,下意注意点哦,不要再乱翻了。”

她很无良的就将那本《女诫》连带欠条清单都塞到了儿子手里。

楚玉书似懂非懂的眨了眨他那明净澄亮的双眼,然后低头去看那本强塞到他手里的书,有点不高兴的“咿呀”抗议了两句,顺带淌了几滴口水在上面。

韩吟满心里都是声音在欢快叫嚣——

撕了它!撕了它!

借子之手,清空欠债!

可惜楚玉书真的很不喜欢那本书,连撕啃的兴趣都没有,双手一扬,那书连带他的口水,整个的拍到了韩吟脸上,随后才“啪”一声落到地上。

韩吟立刻僵成了石雕,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来:“可恶啊——”

再看慕十三,已经捧腹笑倒,丢了面子的她,恨恨的上前就要伸脚去踹,不想另一条腿被楚玉书猛然抱住,他仰着脸“呀呀”兴奋着:“珠……珠子……”

什么珠子?

韩吟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想要正晃在自己耳垂上的珠坠,不过嘛,她没有机会考虑给还是不给了,就这么微微愣神的工夫,失去重心的她已经要往地上摔去,幸好慕十三伸手将她扶住,顺势带入了自己怀里。

惊魂未定的她,看来另有一番楚楚韵致,慕十三没忍住就想往她唇上啃去,可惜这打算也没能得逞,因为他略垂了眼,就看见楚玉书正大睁着双眼,一边望着他们,一边还在执着的嘟囊着:“娘……珠子……”

真是煞风景的家伙啊!

慕十三一弯腰,将楚玉书整个提到了怀里,抱着就往外走,还哄他道:“去找财宝,让他吐珠子给你瞧。”

不错,楚玉书除了喜欢扰他爹娘外,还喜欢欺凌财宝,让财宝吞一切希奇古怪,诸如花瓣泥土石子之类的玩意,或者揪住他原体上带的两只小翅膀死不撒手,因此一听要去找财宝,楚玉书就欢喜起来,嘴里卟卟的吐着小泡泡,口齿不清道:“一起……财宝……”

他的意思是一起去找财宝!

慕十三却十分无良的将他往门外轻轻一放:“你自个去。”

楚玉书咧了咧嘴,似乎要哭。

韩吟顿觉大事不妙,但还是不死心的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那你干嘛去?”

慕十三回过眼来对着她勾魂一笑:“讨债!”

韩吟:……

(小剧场——)

鉴于楚夫子望孙心切,韩吟又抱着早点生孩子,没准在她飞升成仙之前还能调教其去跑腿打酱油,让她可以专心修炼的想法,于是她就准备生了。

害喜后三个月,她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捧着她那根本瞧不出来的肚皮,慢悠悠的穿石过林,分花拂柳,走去找慕十三。

“十三夫君啊,我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慕十三正忙着炼丹,闻言嘴角微微一抽,往丹炉里添药材的速度也缓了那么一缓,一炉丹就无端端的炼毁了,他只好撂了手,转眼问道:“什么问题?”

韩吟掠了掠鬓发,抿嘴一笑:“你说你家孩子将来是姓慕呢,还是姓墨?”

什么叫你家孩子,难道跟她没关系么?

慕十三掩住了腹诽,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果然很难解!”

“对啊!”韩吟存心别扭,变本加厉的蹙了眉道:“我苦恼了三天三夜,觉睡不好,饭也吃不下,长此以往,终成心魔,成仙无望啊!”

慕十三嘴角又是微微一抽,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不错,那我们还是想法子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好了。”

韩吟双眼一亮:“你有办法?”

“嗯。”慕十三飞扬了神采,口若悬河起来:“不如这样吧!头一个孩子就跟我外祖父姓楚,宽弥一下他的愁怀。第二个孩子随我爹姓墨,反正他已经不在了,迟点无所谓。第三个孩子嘛,由于我头一位养父姓慕,抚育之恩不敢忘,就姓慕吧。至于第四个孩子,随你姓韩吧!要是再多生几个,还可以从头到尾依样再轮一回……”

他展望完未来,再转眼去看韩吟,却见她扶着门框面色灰败,几欲溃逃而去,不禁促狭心起,还追着她问:“这主意如何?娘子你倒是给句话呀!”

韩吟咬牙切齿:“……呸!”

番外2

来世再相守

三月杏花天,微雨润如油。

柳妖惜惜坐在窗前,借着那有些阴暗的天光,一笔一笔的誊写着手边的书卷。

她面前的窗外,一株嫩柳正在雨水的滋养下生机盎然的抽枝长叶,而她身后的床塌上,躺卧着一名男子,他倦倦的闭着眼,时不时轻咳一声,从他那灰败憔悴的面容可以瞧出,生命正在他的体内缓缓流逝。

惜惜每每听见咳嗽声,她手里的笔就会顿上一顿,但她一直忍着没有回眼去瞧,直到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骤然响起,长久不息,引得她心慌意乱,她才掷下笔,赶到床前将那男子扶坐起来:“吴长老,我替你倒杯热茶吧。”

吴旧柳微拳着手抵在嘴边,一边咳一边点头。

一盏热茶喝下去,额上有些见汗,暖意暂压了咳嗽,他便轻喘着气虚弱道:“我想睡一会,你自便吧。”

惜惜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暗叹一口气,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再替他掖了掖被子,才不太情愿的启了房门出去,静静的坐在石阶上,听着房内一声沉一声浅的咳嗽,托着腮,望着眼前的雨雾发呆。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殿外忽然有两道人影晃了进来,他们身上那梅子青和浅绯红的衣裳,替阴霾的天气多添了一点亮色,让惜惜的心也跟着透亮了一些。

她慌不迭的站了起来,迎到那两人面前,想要说话的,然而才张了口,眼里一酸,泪水就忍不住要掉落下来,她只好扭过脸去,扯了衣袖掩饰哀伤。

来人正是韩吟和慕十三。

看见她这模样,韩吟心里先是一沉:“吴长老的伤情恶化了么?”

惜惜悄悄抹了泪,摇头道:“伤情倒没恶化,就是精神愈来愈短,眼看着不太好了。”

她说着声音就渐渐的低了下去,房里传出的咳嗽声却激烈起来。

慕十三轻轻一叹,携了韩吟的手,入内探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吴旧柳长老在几十年前渡升仙劫时出了差错,侥幸保住了性命但终究伤了元气,损了修为,今生都无望成仙,长生不死自然也就成了空想。他如今旧伤复发,就是命陨的前兆,即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无法妄延他的寿数,生与死,只悬于一线了。

怕扰了吴旧柳神思,韩吟和慕十三没敢久坐,问候两句就告辞出来。知道这大概是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韩吟回首往事,不禁有些神伤。慕十三同这长老只是点头之交,可是想到他一世修炼,转眼成空,心里多少也有些感慨。

惜惜等在门外,一见他们出来,就带着最后一点期盼低声询问慕十三:“还有挽救的法子没?不论是丹药还是灵花灵草,只要能多延他一刻性命,我都会想法找来。”

慕十三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油尽灯枯,回天乏术。这几天让他安生养着,静静的去吧。”

意料中事,但惜惜还是立刻就红了眼圈。

韩吟知道吴旧柳在她心里的分量,怕她熬不过这伤人的生离死别,就让慕十三先行离去,自己留下来陪她几日。

这几日的光阴,看似匆匆,实际上却好比一把钝刀,一点点的挫着人心,也挫着吴旧柳的生命。

他陨落前一天的夜里,精神略好了一些,将惜惜唤入房内说了一会话。

韩吟不愿进去打扰,只守在门外,听见哽咽响起后又足等了四五个时辰,露湿了裙摆,天色都隐然发亮了,才见房门无声的敞了开来,惜惜红肿着双眼,一脸沉静的走了出来,对她道:“吴长老去了。”

说完这话,惜惜就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托着腮发愣,眼里尽是虚无的空寂。

韩吟经历过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知道此时解劝无用,便一句话也不说,只陪着她,于是惊讶的看见她那孩童般稚嫩的容颜与身段,竟如含苞的花朵灼灼怒放,转眼就窈窕成了二八年华,她那堪堪披垂肩头的发,也一瞬就拖到了腰际,浓密如墨,衬着她白皙如瓷的肤色,秀美而不可逼视。

“惜惜你——”

韩吟讶然出声,知道妖若是不借助法术来刻意变化,容颜就会随同心境,原先惜惜心境天真单纯一如稚童,因此幻出来的容颜也是稚童,可是眼下她被吴旧柳的陨落给刺激到了,心境明显在飞速的成长,让韩吟隐隐生忧,怕她一直这样沧桑下去,直至老态龙钟。

幸好没有。

惜惜只成长到了桃李年华就没有再继续变化,她听见韩吟的讶然低呼,回转过眼来,苦涩一笑:“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韩吟探问道:“什么事?”

“我原先一直想不明白,吴长老在我心里占了什么样的地位,我们长年相处相依好像极为亲近,但彼此相敬礼对,不像同你在一块那样随意,又似乎有些疏远。”惜惜喃喃道:“他对我来说,亦师亦友亦亲,我自己也分辨不出哪样分量更重一些,直到先前,看着他闭上眼睛,吐出身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浊气,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不能容忍失去他的地步。他不在,日月无光,星辰黯淡,天地也随之不在……”

这不是同她从前误以为失去慕十三时的感觉一样么?

韩吟越听越是心沉,忍不住想打断她,然而才张口就被她那恍惚一笑给止住了言语,只听她继续道:“我真的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做什么蠢事的。身为柳妖,即便尚未成仙,我的寿数还是比你们人类要漫长许多,所以我等得起,错过了这一世,我可以一边修炼,一边等着他的轮回,守着他的下一世。”

惜惜说着又是恍恍惚惚,极为柔和的一笑:“等到他转世重生后,我想我就已经有了守护他的能力,不会让他渡升仙劫时再出差错了,单只为了这个,我也不能再顾着玩耍,要努力修炼了,只有一起成了仙,我们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永无分别。”

“可是……”韩吟不想打击她,只是不愿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于是咬了唇道:“他要是喝了孟婆汤,下一世已经不认识你了,那该如何?”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好了。”惜惜的语调有些欢快起来:“就算他到时不喜欢我守着他,但是知道他与我同在一界,只要我想看见他,就可以看见他,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果然还是那个单纯的惜惜,即便喜欢一个人,想法也是这样简单纯净,没有多余的杂虑。

韩吟盯着她那绝望过后又再次鲜活起来的脸,沉吟了一会,跟着展颜一笑。

今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也许吴旧柳转世重生后,依然喜欢同惜惜相处也未可知,更甚至这一世,他心里对惜惜已生情意,只是知道自己无法成仙长生,不愿拖累她,才这样淡然相处,淡然相别。

瞧出倾诉似乎能让惜惜此刻的痛苦缓解一些,韩吟便顺势坐到了她的身旁,听着她语速缓慢柔和的继续言说——

“我牵了一缕魂魄在他的三魄七魄上呢,只要他转世重生,我就一定知道。”

“可厌的是天下这么大,要再次遇见,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了呢,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学一学阴阳术数,好算出他大概在哪里投胎转世,方便寻到他呢?”

“再不然,我就走遍天下好了,每到一处地方就栽下一截柳枝,等到柳树成荫,遍及天下时,不论他在哪里,我都能够立刻感应到。”

……

韩吟听得微笑,不住的点头附和,有时还替她出点主意,让眼前那哀哀沉寂的气氛,散淡了许多。

就是这样吧!

今生暂离别,来世再相守。

铭记也好,忘却也罢,只要活着,希望总在眼前。

(小剧场——)

打从拜入九玄起始修炼之后,韩吟的睡眠时间一向不太长,有时甚至不睡,觉得疲倦了,打坐入定一会就能神清气爽,然而她害喜有孕后,慕十三说不能再长时间修炼打坐了,还是顺应自然睡觉为妙,她就只好每天夜里拖着慕十三陪伴,按时躺到床上。

可是,她白天也很闲,除了看书练字,教导教导弟子外,就是吃喝闲逛随时打盹,到了夜里就难以入眠,容易魂游天外胡乱思想,于是——

两人耳鬓私语良久,慕十三才合眼,她就伸手过去推他。

“十三十三,你是喜欢男孩呢,还是喜欢女孩?”

“都很喜欢。”

“那还是男孩好点,不听话时揍起来不用小心翼翼,也不用担心小夙和时桓为了抢着陪师妹玩耍而大打出手,伤了同门和气。”

“你想太多了……”

等得片刻,慕十三朦胧间有些睡意了,她又来推。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么?”

“这么麻烦……”慕十三打了个呵欠:“不对,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外祖父就好了,我想他恐怕已经准备了百八十个名字了,到时你挑个看着顺眼,念起来顺口的就行。”

“你这爹当得也太不负责了吧,连名字都懒得想!”

“这样啊,那你是他娘,你也负点责,我们一块想吧。”

“那算了,还是从夫子起的名字里随便挑一个好了。”

“……”

再过一会,慕十三快要睡着了,她还是来推。

“十三十三,江静夜说你在叶家时排名十三,你的名字,该不会就是这么来的吧?”

“没错,就是这样……”

“那你到叶家前,另外还有个名字吧,而且叶家是世家哎,不会用排名来做名字的,你在叶家时,又叫什么呢?”

“这个要紧么?”慕十三睡眼惺忪的斜睨着她:“名字只是个称呼,好记顺口就行了。”

“说来听听解个闷嘛。”

“不说。”

“说吧!”

“不说。”

“快说!该不会是大牛,栓住,二狗子这样的名字吧?”

“小宝啦!”慕十三很不情愿的松了口。

韩吟一愣,紧接着就抱着肚子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慕……慕小宝啊……”

难怪他要改名字了。

“叶家的名字就稍微正常点了。”慕十三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叫叶云月,不过这名字极少用到,拜入九玄时我师父为了隐藏我的身份,让人无从追查,又让我改名,我懒得想就用了慕家的姓,叶家的排行。”

他这样一说,韩吟想起他颠沛流离的年幼经历,不禁止住了笑,握紧他的手,往他怀里依了依。

慕十三只是为了陪她,原就不需要睡眠,此刻被她三搅两搅,失了困后就完全清醒起来,再微微偏了头去瞧她,见窗外射进来的皎洁月光下,她双眼莹然,隐隐有光华流转,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你睡不着么?”

韩吟轻轻的“嗯”了一声。

“好巧,我也睡不着。”慕十三的手在她身上游移起来,低沉的声音里满带着诱惑:“不如,我们一起做点睡不着时应该做的事吧。”

结果——

回应他的是一个长长的呵欠,顺带有一脚踹了过来,将他踢下床去。

床上,无良的韩吟扯着锦被翻了个身,自语呢喃道:“突然觉得好困啊,我要睡了,明早见。”

慕十三:……

番外3

宿命(上)

有些人,命中要相遇;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头一次看见他时,我方拜入九玄内门不久,还是垂髫的稚童年纪,随着师父元一真人离了山四处游历,不想归途中竟然撞上了他。

彼时仙魔两门势同水火,既然撞上了,就没有视而不见,各自东西的道理,不过我没料到先出手的是我师父。

这倒也不难猜测,师父当时扬名天下已有十余年,尚未遭遇过敌手,想来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因此见了仙门提及人人色变的他,自然会有跃跃欲试,想要将他诛于剑下的心思。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师父那攒了毕生修为的凌厉一击被他轻描淡写的就躲了过去,饶是师父见机得快,一击不中就立刻携了我远远飞遁,我还是在回望的瞬间,惊恐的看见他已经拉满了弓,扣紧了弦。

锋锐的箭是幽蓝色的火焰幻就,搭在弓弦上一触即发,而箭尖,指准了我的后心……

我不知道生死悬于一线的那刻我失声惊呼了没有,只知道自己怕到紧闭了双眼浑身颤抖,但脑中还残存着闭眼前的最后景象——

他姿态傲然的凌空而立,一袭墨衣迎风张扬,脸上遮着狰狞邪恶的黑金面具,只露出一双桀骜深邃的眼,眼底有浓重的杀意在汹涌澎湃,浑身上下更是有凝如实质的魔气在翻腾不息,好似一尊硬生生撕裂了结界,踏破虚空而来的修罗,带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魔主墨离,名不虚传,果然是举手抬足就能震撼仙门的绝世魔修!

幸而他的目标不是我,于是等待中的死亡没有如期而至。

师父呢,到底是九玄乃至整个仙门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敌不过他,但保命逃生的手段还有一些,其中过程如何艰难惊险我不清楚,我在那离弦箭接连击碎了师父两件防御法器后就惊吓过度,很不争气的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就已经回到了九玄,看见师父受了很重的伤,大损了元气,脸色灰败阴郁,十分可怕。

自那以后,墨离就被师父视为毕生之敌,而我,将他视为最黑暗可怖的梦魇。

我一夜夜的失眠,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他满身杀气凌立空中的模样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即便我勉强睡着了,也会大汗淋漓的在惊惧和喘息中醒来。

那时的我根本料想不到,日后我会喜欢上他。

不知道是天赋使然,还是夜里一向睡得少,修炼就相对勤奋的缘故,五年后,我的修为赶超了宋越师兄,可以下山聚灵了。

宋越师兄对此深感不快,见到我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总是冷哼一声,扬着脸,目不旁视的从我身边走过,但是师父却很欣慰,大大的褒奖了我一番,说我才及笄不久就修炼到了如此境界,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还在我下山前传授了九玄剑诀,又赐了一把上品飞剑,亲自在剑柄上刻了“芳华”两字。

下山后,依照师父的指点,我很轻松的就找到了一处适合聚灵的灵脉,耗时月余,终于大功告成。欢喜之余,想到离家已近十载,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恰好聚灵处离凤泉村不远,我便打算在回山之前,先回家看看。

盘算得挺好,不过最终我还是没能回去,因为途中意外的遇见了一个重伤昏迷的人。

那人衣裳破烂,浑身浴血的躺倒在荒林之中。我原本不想多管闲事,然而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显得分外苍白脆弱的脸,还是心软了。

师父说的很对,过分纯良,是我的短缺之处,必要因此吃亏,日后我也常常回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心软救人,而是狠狠心一剑把这重伤之人刺死,很多事情就会有所不同吧。

不错!这重伤昏迷之人,正是让我惊怕了好多年的魔主墨离,单凭他的身份,就可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那时眼里只看见淋漓的鲜血了,没有多留意他的衣饰穿戴,再者就是他的面具遗落了,我根本想不到印象中凶残狠戾的魔主,会有这么眉清目秀的文气容颜。

后来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了,在他苏醒后睁眼的一瞬间,看见他眼里杀意弥漫而起,清俊的容颜也被魔气遮笼时就知道了,可惜迟了一些,想要逃走已然不及,被他掳回了魔门。

这算是自作自受吧!

喜欢上他,决定同他在一起后,我当然不再为此事后悔,可是当时对他却是连丁点好感也无,悔得肠子都快青了,还怕,怕到想要干脆点一死了之,好过忍受想象中零碎的非人折磨,于是我唾骂他恩将仇报,用最恶毒的言语,想要激怒他,让他将我一掌击毙,谁知他却好似没听见一样,回到魔门就将我随手一扔,置之不理了。

他不理会我,别人也揣测不到他的心思,不敢任意处置我,因此我竟成为魔门里很独特的存在,想去哪里都可以,但身后必定有人跟着,逃跑会被拎回来。想哭想骂想撒泼摔东西无理取闹也可以,别人都冷眼旁观,一点反应都没有,让我深感丢脸又无趣。

这种情况下,我好像只能随遇而安了,于是渐渐的发现身边的魔修们,与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自顾自的修炼或者寻欢作乐,吃喝的也都是些正常的精致食物,没有传说中的茹毛饮血,灭绝人性,除了个别性格乖僻的,望向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至于墨离,不知道他那时正在养伤还是忙着别的事情,我很少看见他,就看见也是远远的一瞥,发现他又拿那狰狞可怖的面具遮了大半张脸,我连他的神情都瞧不清,更别提对他有所了解了,这倒引得我好奇起来,时常猜测他掳我回来究竟有何目的。

谜底在两个月后方才揭晓——

原来他根本没有什么目的,而是早就将我给忘了,直到那天同我撞了个面对面,才恍然想起有我的存在一般,将我唤到面前,问起我的身份来,然后问我想不想回到九玄,若想回去,就得发下重誓,今后替他传递消息,当魔门的内应。

这种背叛师门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干的,当场就义正辞严的拒绝了他,不想却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微嘲之色,次日我就被唤去当他的使唤丫鬟了。

这件差事对我来说是种羞辱,而且我对他惧怕已久,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有战战兢兢的心慌感,被他扫上一眼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好在他也没认真计较,最多只是目带微嘲的望着我而已,久而久之,我渐渐习惯也渐渐绝望,觉得这一生都没有机会离开魔门半步了。

直到那天他一身戾气的率众出去,不多时宓蝎儿跑来找我,偷偷的将我放走,我才重归了九玄。

宓蝎儿是他麾下的四大长老之一,我很纳闷她为什么要私下放我逃离,问了她,以为她不会答的,谁知她竟意外的爽直,斜睨着我理直气壮道:“红颜祸水!我看见你待在他身边就心烦,万一他喜欢上你怎么办?你还是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我那时也呆,还问她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她赶苍蝇一样不耐烦:“你当我傻啊!万一他已经喜欢你了,我要杀了你,他岂不是要跟我翻脸?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于是我就知道宓蝎儿喜欢他了,但是他喜欢我?

我想当时还没有吧,就如同我尚未恋上他,因此可以毫无眷恋的逃离。

侥幸逃出生天的我才刚回到九玄,还来不及向师父回禀我的遭遇,就被一个雷霆霹雳般的消息给震惊了——

魔主墨离带着五百魔众,杀入天照谷,将星罗派屠为绝地!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据说是数月前在天照谷附近驯斗一只毕方时,中了星罗派的暗算,九死一生才逃了出去,不但损尽了人手,连带那只毕方都被星罗派掌门敛为囊中之物。

这次他是报仇去的,只是下的手也忒狠了,尽管星罗派早有防备,还是连向其他门派求援都来不及就被灭了门,没有逃出半个人来。

上百条人命啊!

虽说仙魔两门经常厮杀,但惨烈到灭门的情况还是极少发生的,这让我向师父回禀我的遭遇时心慌意乱,因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如果我没有救墨离……

“如果你没有救他,他也未必就死了,你用不着自责。”

这是师父宽慰我的话,但我还是无法完全释然,有了心事,终日郁郁。

后来我救下墨离被掳去魔门的事情不知如何传了出去,向来与我相处和睦的同门们,看我的眼神就有些变了,宋越师兄还时常拿言语试探我,似乎怀疑我能安然归来,是私下里同魔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无法剖心自白,实在苦不堪言,这才悟到墨离那微嘲眼神的含义。

谣言愈传愈盛,等到满门派皆知时,尽管我问心无愧,还是有些受不了别人闪烁猜测的眼神,唯有师父从来没有拿这种眼神望过我,还比从前更频繁的带我下山游历,这让我稍稍的缓了一口气,对师父的信任心怀感激,也生出一线希望来,觉得日久见人心,只要咬牙熬过这段时日,终会寻回往昔的安和宁静。

然而好景不长,我同师父在外游历时再次遇险,对手是妖众,其中还有师父的宿敌媚灵狐妖,他们没有墨离那样令人窒息的恐怖实力,却占了人多的优势,师父为了护着我,破围而出时身受了重伤,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痊愈,而这三个月里,我惊惶忐忑,日渐无措。

无措是因为师父待我一反常态,无论我有没有做错事,都会无端挨骂,骂过之后,他气消了,又会用一种带着愧疚的复杂莫名的眼神望着我,宋越师兄也时常落井下石的说一些冷嘲热讽的风凉话,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日我真如同行走在黑暗中,四处碰壁。

三个月后,由于我镇日里神思恍惚,修为也不进反退,终于惹得师父大发雷霆,无论我如何苦苦的认错求饶,师父还是怒摔了茶杯,将我轰出了九玄。

也许压抑的日子过得久了,心也会跟着麻木,我下了山,仰望天空中那刺目的阳光时,心里竟是空寂一片,无忧无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凤泉村,也没敢对我爹说被师父轰出门派的事,为了不让他窥出异样,替我担心,我还要假装自己情绪很好,时时把笑容带在脸上。

这样子太痛苦了!我只能借口上山采药修炼,躲出门去。

有次在山间遇见儿时的玩伴柳生宣,发现同他古往今来的闲聊一阵,或是下盘棋,品品茶,能让心里的苦闷消散一些,我便时常同他在山里相见,直到半年后师父终于消尽了气,回心转意,亲自找上门来将我领回九玄。

我以为这次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心里十分欢喜,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觉出不对劲了,我竟然落入了更为尴尬难堪的境地!

番外4

宿命(下)

那时我十六岁,渐通人事,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懵懂了,而且同柳生宣在一起相处了半年,渐渐的也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情意,尽管我没有生出同样的情意,但我还是懂了,懂了什么是男女之情,有了这些缘故在前,于是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自己看懂了师父那复杂莫名的眼神,那里面夹杂着克制隐忍,还有说不清道不明,同柳生宣眼里一色一样的情意!

这个发现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惶恐惊慌之中,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师父比墨离还要可怕许多,本能的找了个借口就从他身边逃去,接连数天不敢去见他。

那数天里,我一直告诉自己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要不就是我还不懂所以误会了,因为他是我师父,是我敬重了近十年的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对我怀有那样的感情。

天意素喜弄人!

日后越来越多的明确迹象,让我领会到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猜错,甚至知道了引发这一切的源头,是媚灵狐妖那无解的勾情毒,于是我再也不敢接近师父,也不敢看他的眼神,日夜都在痛苦害怕,不知该怎么躲避他。

这种无法言说,极度抑郁的痛苦害怕让我犯了自私自利的错,把无辜的柳生宣扯入了这浑水之中。

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为了宣泄心里那快要崩溃错乱的情绪,不停的偷回凤泉村去同柳生宣见面,因为我熟识的人里,唯有他是身在局外的凡俗人士,能陪着我聊些闲话,忍受我越来越焦躁的情绪和无理取闹,让我暂忘九玄,暂忘修仙界的一切。

这么频繁的私下里相会,自然会令他误解,也给了他对我倾诉衷情的勇气,而走投无路的我竟然没有拒绝,反倒眼前豁然一亮,有解开死局,逃出生天的感觉。

我考虑得很清楚,一来我对柳生宣有些好感,嫁他不至于太过为难,二来这样做可以婉转含蓄的表明我的心意,让师父对我死心,三来凡俗人不过数十年寿命,这对有望结丹成仙的我来说并不漫长,他帮我这一回,我陪他这一生,想来也还抵偿得过。

当然,怀着这种目的嫁人的我,十分的卑鄙无耻,但我那时顾不周全了,再说我的目的虽然很不纯良,要嫁的心却还是坚决的,只是没有想到师父反对的心更为坚决,义正辞严的劝说训斥不成后,为了阻止我,他竟然下手杀害了柳生宣,还亲口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别再想着嫁人的事,安心修炼吧。”

听到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时,我好像瞬间死去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是绝望吧,坠落悬崖时,好容易攀住了崖壁上斜出的树枝,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眼睁睁看着那树枝被人残忍砍断的绝望!

我沉默了一会,转身离开,心里忽然就恨透了师父,尤其恨他那审视探究的目光,似乎想要看穿柳生宣在我心里占据的分量,可我偏偏就是不想让他看穿!

回到自己房里,我的情绪就彻底崩溃了,早知道如此结果,我又何必连累柳生宣呢?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我注定亏欠了柳生宣,这一世都偿还不清了。

自那以后,每回看见师父,我都打心底生出诧异来,因为眼前这人同记忆中的师父无论如何都对照不上,一如初见,无比陌生,然而陌生归陌生,恨意却是实实在在的,恨到明知道毒不死他,我还是在他的茶里下了毒,就为了表明我决绝的心意,甚至还有一种残忍的,想要看见他也痛苦的期待。

我没想到的是下毒之后,看见了他的痛苦,受到很大惊吓的反而是我,因为他在痛苦时,眼神里还是带着那浓得抹不去的情意和关切,他甚至没有怪责我,还喝令在场的人不许把我弑师的事张扬出去。

他竟然在我面前卑微到如此地步……

不!我无法接受!宁愿他雷霆震怒,将我刺死剑下!

我惶恐的逃了。

留书,出走,与他恩断义绝!

只有这样,当初那个让我无比崇拜和敬重的师父,才能在我心里留下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不至于彻底消失。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压抑至深,绝望至深。

我想到过死,然而修仙不成,死后轮回,苦痛依旧,可是活着的话,我又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反正九玄是回不去了,凤泉村也不能去,我无颜面对柳家,也不想让我爹跟着痛苦,我只能日复一日,四处游荡,不知道下一刻会到什么地方,遇见什么样的人,有何危险。

……

一幕幕的往事,在楚暮雪的脑中迅速的飞掠而过,她眼里的光彩也在逐渐黯淡,直到再次想起了他,魔主墨离,她苍白的双颊上才透出一抹微晕,眼里跟着迸发出了一线神采。

……

也许,姻缘天定,我之前经历的种种苦痛,都是为了同他再次相遇,相知,甚至燃烧了生命去相恋。

叛离九玄后,没有人追杀我,我便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很久,自己也不记得这个很久究竟是一年,两年,还是数年,直至有次同三名魔修狭路相逢,拼斗不过,被擒回了魔门,重见了他。

他还是往昔模样,一袭金绣龙飞的墨衣,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目光桀骜而深邃,身周弥漫着浓郁的魔气,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有一种令人恐惧战栗的气势。

然而,我竟然不害怕他了!

这才发现师父变得陌生卑微,师兄变得刻薄善妒,同门变得猜疑冷漠的情况下,能看见一个往日熟悉而毫无变化的人,感觉真好,哪怕他是恶名昭彰,狠残暴戾的魔主。

……

楚暮雪的眼神迷离起来,嘴角勾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有如阳光下滴落荷叶的露珠,夜色里划过天际的流星,一瞬间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那一天,久别重见,她也是这样不由自主的清浅一笑,没看见墨离的目光在刹那间凝固,但旁边宓蝎儿臭着一张脸,对她凶狠呲牙的神情,倒是被她尽收眼底,而她的回应,又是云淡风清的一笑。

这是顿悟吧——

性命:要就拿去,她已经不在乎了。

身份:叛出了仙门,还有什么身份?至多算是散修,仙门魔门如何对立,与她毫不相干。

善恶:她分辨不清,不然就不会做了善事,反倒收获了恶果。

自此后,无惧无忧也无恼,凡事随心,顺其自然。

墨离没有杀她,宓蝎儿倒是想杀,可惜没有机会,她便随遇而安的在魔门待了下来。

这里不是没有人奚落她,讥讽她,恶意待她,然而她却尽数漠视,一日比一日更我行我素,甚至连对待墨离也是这般,心情好就给个笑脸,心情不好视而不见,哪怕墨离当时正处于暴怒之中,魔门众人战战兢兢,她也依旧若无其事。

大概是有得必有失吧,她修仙天赋原本不错,顿悟后心境改变,魔障除尽,修为就突飞猛进起来,连带的流年似水,她跟着渐渐长成,难弃的丽质成就了她的绝代风华,也许不够柔媚,不够妖娆,但鸾姿凤态自有清雅韵致。

出泥白莲一般,她成了魔门中独特的存在,格格不入,偏又奇异和谐,就如同她的性格,自然而然的与众有别。

……

越是危险越诱惑。

墨离身上向来就带着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气息,他会以一种张扬霸道的姿态,强势的占据在人的心里,让人无法漠视忽略和遗忘他,因此当我不再惧怕他,便不由自主的被他的一个眼神,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给吸引,直至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他。

这是一种我完全无法逃避,也没有机会逃避的感情!

也许是宿命的缘,他更早一步喜欢上我,于是便像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一样守候在那里,在我刚刚醒悟到自己喜欢上他,尚自犹豫挣扎的那一刻,就被他强势的拖入了轰轰烈烈的爱恋里。

……

目光对撞,清楚的看见他双眼里燃烧的炽热情意……毫不掩饰的,宣告一样的亲吻……不容闪躲,无比坚定的拥抱……无论何时,总是守护在旁的挺拔身影……还有他生气时紧紧抿着唇的模样,大笑时神采飞扬的眼眸……当然也争吵过,彼此伤害过,然而最终以纠缠的姿势告终,谁也舍不下谁,谁也离不开谁,注定连死都要在一起……

同墨离在一起相处时的点滴情形,没有任何遗忘的在脑中飞逝而过,楚暮雪的眼里也随之染上了痴狂的炽热,仿佛要燃尽最后的生命,在灵魂里烙下他的印记——

永世也不要忘记呵,那一段她生命里最绚烂美好的时光。

这时,婴孩的哭泣声蓦然响起。

楚暮雪被惊回魂来,而门外的打斗声也因此而愈发激烈,那是墨离在拼尽最后一点力量,想要护全自己的妻儿,哪怕得到一个最后同他们相见的机会。

可惜,希望如此渺茫。

原本以为有了墨离的陪伴,她就有了直面生死的勇气,然而这一刻,楚暮雪的泪水还是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不是为了墨离,而是为了怀里这稚嫩的,尚未睁开眼睛的孩子!

她和墨离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已经没有枉活了这一世,可是这孩子……

楚暮雪的手掌紧贴在了孩子温暖的背心,运起毕生的修为,替他打通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穴窍。这是十分凶险的事情,若是孩子资质不好,很有可能就会死在这磅礴灵气的冲击之下,可是她如今没有选择,已经顾不得了!

听天由命吧!

如果孩子承受不住,带了他同赴九泉,好过落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人士手里,永无翻身的机会,但是如果侥幸承受住了……

“娘知道很难,可是若有一线生机,你就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替我们报仇,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这样就够了。”

汹涌的灵气带着深深的爱意和最后一点祝愿,冲破了一处接一处的穴窍,楚暮雪忍着修为尽失的反噬,一抖手,震碎了一直系佩在身上的朱雀血玉,又用最后一点灵气,将血玉内飞遁而出的一只朱鸟幻影逼入了孩子的身体。

这是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红光彻底消失的那瞬,楚暮雪力竭的倒下,知觉涣散时,看见整个房屋都被一股巨力震得四分五裂,而她深爱的那个人,墨衣染血,踏空而入。

临死前,终于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被抢入墨离怀中的楚暮雪,嘴角弯出最后一抹满足的微笑,附到他耳边轻语呢喃:“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带孩子走吧……我会在九泉之下,一直等你……”

话音,消散在飞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刻。

对不起,她要先走一步了。

她看得出他也已经力竭,只凭毅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那么就再坚持一会,以她的死为代价,替孩子挽回最后一线生机。

墨离,带孩子逃离这里!

我会在九泉之下,一直等你,尔后不论沧海桑田,都再不分离。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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