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终,剩在宝锦眼前的,只是一堆焦黑的短断瓦残垣而已,此时,她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天逐渐透亮,云时半强迫地将她扶到榻上,暖阁里点起了安魂香。
宝锦睁大了眼,眼前仍满是火光流溢,她大口喘息着,手足已经近乎僵硬。
渐渐的,那火光逐渐变幻,化成姐姐高华沉静的面庞。
出阁辞别时,那忧心而似狠绝的关怀,那最后不欢而散的一面……
乍听噩耗之时,那悲郁动天的一剑……
辰楼之中,黑纱蒙面,外冷内热的授剑……
那万分危急时,银瓶乍破一般的横空出世,沉郁冷静……
以及,最后的最后,那温柔,坚定,却是无限哀伤的一笑……
姐姐!
她乍然惊醒,却只见窗纸已经透白,蓦然回首望向窗边,却见,竟是一抹流金珠光,正静静躺放在窗棂之上!
“姐姐……?!”
她惊疑不定的,宛如梦幻的,喊道。
晨曦的微光中,那珠贝面具熠熠生辉,完美无缺的曲线流转中,透出清冷光华。
宝锦踉跄着,从榻上跳起,直接撞开窗扉,却见外间修竹从中,隐隐绰绰有一道熟悉的白影。
那白影沉静伫立,仿佛正默默望向这边,见有所动静,竟然转身飞掠而去。
宝锦急得宛如疯魔一般,从窗口跃出,不顾锦锻重帷的撕扯,也不顾自身鬓乱钗横,失声叫道:“姐姐……你别走!”
白影充耳不闻,仍是身法快如鬼魅。宝锦心中焦急混乱,脚下亦是雪白赤足,忙乱之间,竟一交狠狠摔在地上。
一声轻叹,宝锦只觉得身前的晨光被阴影遮挡,泪眼婆娑地抬头,却见白衣如雪,那至亲长姊,却正背身站在自己身侧。她心情一松,唇边偷偷扯出一道弧度来。
“宝宝……苦肉计对我来说,实在是没甚用处。”
话虽如此,却仍久久驻足,终究没有离去。
“姐姐,你又要诈死远遁吗?!”
宝锦黛眉一扬,责问道。
“身为人君,任意妄为,却犯下这等无可挽回之错,我早已罪无可赦。”
清冷的声音,无悲无喜,如流水一般缓缓流过。
“对于社稷朝廷来说,我这般样人,和那间紫宸殿一样,纵然光辉夺目,却也是污痕已染,再不复从前,与其让人鄙薄物议,不如一把火烧了了事。”
她的声音越加轻柔,映着远处的松涛林海之响,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耳边私语——
“我这次回来,只是不能再坐视那些鬼魅伎俩加害于你,如今事遂,吾亦该远行了……殿前的京营将士乃是忠于我元氏的,如今全数交给你,你应好生封赏他们才是。”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宝锦冲上前来拉她的衣带,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足间轻点,立于竹稍顶端,那潇洒不羁,温润含笑的模样,一日从前——
“我先前创立水师,便是想南下寻觅,听说那里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巫觋蛇瘴,蛟龙鲲鹏……如今江南已定,我欲带走一半水师——很久以前,我就想去那世界的尽头,看那七海奇景……”
她扬起头,微笑着,从身边折下一枝碧绿修竹,放入襟怀之中,最后回首,朝着唯一的妹妹一笑,便如白鹤一般,翩然掠空而去。
宝锦跌跌撞撞地去追,哽咽喊道:“姐姐,你不要走!”
锦渊没有回身,一身华妆,却翩然轻巧宛如天人,一个起落,便化为天边一个黑点,只随风遥遥传来一句——
“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了,那个云家小子我瞧着还好,若是有意,不要再错过了……”
声音清曼宛然,无尽写意,悠悠而来,绵长不绝。
宝锦无力地跌跪在地,痛哭不能自已——这一日,她已经见过了太多的聚散离合,现在,连唯一的骨肉至亲,居然也离开了!
一双温暖的大掌扶起她,她抬眼,看到云时仍有血丝的眼,一时不能自以,哭倒在他怀里。
“只剩下我们了……”
她哽咽道。
云时心中也觉惨痛,但他毕竟心神坚刚,抱紧了宝锦,低声道:“怎么会只剩下我们?明月,黄帅他们都在前殿等着呢!”
他见宝锦神色仍是凄惶,便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不愿她再沉浸在这感伤气氛中。
繁花丛中,两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只依稀有低声交谈——
“阿时……你说,姐姐还会回来吗?”
“也许……”
“什么叫也许?!你居然这样搪塞我!”
薄怒低嗔声响起,却稍稍淡化了离别的愁绪。
“喂喂,这样任性刁蛮的态度可要不得啊之……哎哟!”
花径远处,传来云时的痛呼声,声音中仍带阴霾沉痛,却竭力让佳人开怀。
叹息声起,“宝锦,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哪怕是一点……你是否对我有意……”
声音尴尬嗫嚅,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半晌,无人回答,花径中空气凝滞,惊起几只乌雀。
女声轻轻一叹,“阿时啊……你太小看自己了……”
话音停了一停,随之又起——
“在活着的人中,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
“在活着的人中间……”
男音仔细咀嚼重复着,有怅然,却又更多的惊喜交加——
“宝锦……”
轻轻的呢喃声,如珍似宝的念着伊人的名字,越去越远,只留下满地落花,金蕊芳华,空对一庭冷香。
(完)
番外2
云帆沧海
大江东去,直连碧海,滔天汹涌直到天尽处。
近埠处,自有数百船舰整齐停靠水中,接天连海,让人望之而惊叹壮观。
号角鸣起,水军将士们即将启程,岸边,却仍有一人着玄色曲裾深衣,乌发似檀,正静静端坐在青石凳上。
她抬起头,容颜虽略见憔悴,却掩不住眉宇尖的清毓尊贵,让人一见忘俗,如谒天人。
锦渊站起身,任由鬓发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回望故土,饶是她心志坚刚,亦在眼中浮现一缕黯然。
这就要走了吗……
她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泊岸,只觉得心中也是空落落少了一块。
“终究,仍是会婆婆妈妈啊……”
她低声叹道,自嘲中仍可见潇洒不羁。
此刻,她即将离开中土,远赴七海之外,那星罗棋布的密林岛屿,去一探那从未见过的世界。
“我曾以为,自己会以男子之身守护天朝国运,就此羁绊京城,了此一生……可人生的际遇,却诡奇到让人唏嘘……”
她低声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大海倾诉衷肠。
“我曾贵为天子,却害得无数人颠沛流离,战乱不休……我曾倾心一人,却落得生不如死,日夜怨恨,到最后,他原是无辜,却被我迫得横剑自刎——这样的一生,真是可笑可叹!”
她微微一笑,不由想起自己少时发下的豪言壮语——情爱一事,最是伤人心魂,我将来绝不要沾染半分!
她对着水中倒影微笑,仿佛对着过去年少轻狂的自己——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情深弥笃,最终,却仍化为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真的该走了……
她朝着楼船走去,此时天已入冬,楼船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看着仿佛琼台碎玉,她却不避寒冷,一步步走去,却仿佛凌空迈步,这份功力实在骇人听闻。
宋麟在船楼中躬身等候,锦渊心中一暖,叹道:“你抛了锦绣前程不要,跟着我去那蛮荒之地,却又是何苦?!”
宋麟淡淡道:“陛下身边总短不了人服侍照应……更何况,我险些害得宝锦殿下丧命,她现在仍对我心有芥蒂,留在京城也是无益。”
锦渊摇头,“那孩子不过是不忿季馨的死,才对你没有好眼色——她的本心仍是良善,哪会真对你如何……”
她瞥见宋麟坚决的神色,知他心意,摇摇头,便不再劝。
船下的铁链被沉沉收起,船缓缓而动,即将驶向不知名的远方。锦渊望着仍是空无一人的码头,心下略觉一酸。
船终于开了,大帆被鼓动着,沿途景色越来越快,锦渊正在怔仲间,却听船舷边有水师在喊——
“看那岸上!”
锦渊心中一跳,纵身而出,只见岸边,竟有一骑狂奔,竭力与船平行并驾,她凝神一看,竟是——
“李桓?!”
刚刚即位的新蜀王没有着任何华服,一身短打,策马狂奔之下,却居然对着楼船大声喊道——
“锦渊陛下……”
下一刻,他见锦渊稳稳站在船头,心中一喜,手中发麻,险些被马掀了下去。
在船上诸人的惊呼声中,他险中求稳,一个躬身,保持了平衡。
“锦渊陛下……我是替人来传话的。”
他大声喊道,大风扬起他的披风,宛如鹰翼振作,直飞九天。
“你家宝锦说,她会一直等你回来,皇位将一直为你保留,普天之下,再无二日!”
这个笨蛋小妮子……!
锦渊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感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家宝锦还说,她跟云时的大婚特意定在三年后,你一定要回来参加……!”
这简直是讹诈!
混帐!
锦渊唇边抽搐,几乎要大骂出声。
李桓又将手搭拢在嘴边,锦渊以为他又要来一个“你家宝锦说”,却没曾想,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锦渊陛下……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
这一刻,锦渊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果然,她随后清楚听到——
“我一直对您深深爱慕,此情此心,永不动摇!”
这声音鼓起了他所有的勇气,船舰之间,人人都听到这响彻天地的一声。
锦渊怒无可怒,在众人近乎古怪的注视下,她脸上居然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恨不能在甲板上找个地洞钻。
声音还在遥遥传来,“可是,我知道我目前还配不起你……蜀地归流朝廷,也需要很长一段日子……”
“所以,我没能跟你一起去……可是请你也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一定去找你!”
声音坚毅,将狂风巨浪都压过,铿锵有力,让锦渊也为之动容。
李桓喘息着喊完,将马勒住,眼看着巨船远远而去,心中正是黯然,却听那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三年后,我妹妹出阁,做姐姐的岂有不归之理?!”
李桓一楞,随后,仿佛听明白了什么,满脸都是惊喜,几乎癫狂。
船队越驶越远,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可所有人明白,总有一日,他们会回到这魂牵梦萦的故土,因为,这里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