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联袂掠过海域,来到齐田国使船上。此时海上灯光仍盛,诸船都由仙宗武士戒严,一片森然阒寂。长老示意武士留守原地,径往主舱厢房行去。丫环仆役都留在舱中,因此并无人阻挠。
扶湘扣动门环,扬声道:“仙宗武库长老、谡下辟雍司业求见齐田国使节。”这两个称号加在一起,象征着中原最强力量联合,任是绝世强者,也要退避三分。扶湘如此道来,分明是不让秦简再有转圜余地。
“门未上闩,几位请进!”优雅淡漠的声音传出。扶湘毫不客气,推门直进,见燕荪好整以暇,端坐在圆案旁边,轻摇着纨扇,说不出的雍容雅致。
长老与扶湘对视一眼,浑未料到疑凶如此镇定。燕荪起身一礼:“几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外子正在低舱巡视,待我唤人叫他上来。”
扶湘一摆手:“我们专程拜访夫人,不必惊动朴大人。”秦简莆进门,便直勾勾看向圆案,那要命的蛊箱,就大摇大摆地放在上面。他顿觉四肢冰凉,再难移开目光。
燕荪浑若无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劳动两位大驾。若有事相询,派个人支使一声便成。”长老沉声道:“方才船队中爆发蛊毒,夫人可曾知道?”
燕荪蹙眉叹息,道:“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岂能不知,本想去看看患者,一尽绵薄之力,外子却过于担心,硬是梗着不让去。”她延请几人入座,边道,“我在谡下时专攻蛊术,有一些心得,说不定能帮上忙。小简虽也出身医艺,不过胡混日子。”
长老端详她片刻,看不出丝毫破绽,不由心中狐疑。扶湘一直留意秦简,遂款款上前,摩挲着那口蛊箱,问道:“这口箱子好生怪异,是妆台么?”反手就要掀开箱盖,却被燕荪疾声打断:“别动,危险!”
扶湘嘴角逸出冷笑:“夫人为何如此着紧,莫非有不可告人的地方?”燕荪神色郑重:“这是口蛊箱,小姐勿要乱碰!”
“海途危险,夫人携带如此凶物作甚?”扶湘双眼发亮。燕荪爽脆一笑:“这是我新养的一批蛊虫,赴蓬莱日久,不得不带在身边。诸位敬请放心,此箱是玄铁制成,坚固无比,这些宝贝儿决逃不出去。”
秦简关心则乱,手足冰凉,暗忖燕荪为何如此煳涂?
扶湘再不客套:“如此定要见识一番!”她拇指一弹,箱盖啪地打开,险险砸在燕荪身上。只见琉璃壁下,幼卵堆积如山,安然若素地蠕动,丝毫不觉被人窥探。
“朴夫人还有何话可说?”扶湘冷笑道。
燕荪一楞,恍然大悟:“小姐认为外头的蛊毒是我做的手脚么?”扶湘冷笑不语,懒得再作纠缠。
燕荪盈盈一笑,推开琉璃壁,取出一只卵虫,放在掌心上。卵虫吱吱叫了几声,欢快无比,一口咬开纤嫩的皮肤,饱饮起鲜血来。俄顷之后,它便鼓圆了肚子,脑袋缩到腹中,浑身结成茧状。
三人看得莫名所以,便听燕荪吟唱起咒语,茧子闪过荧荧幽光,须臾裂开一隙,黑壳健翅的蛊虫破出,在空中嗡嗡振翅。
长老、扶湘脸色剧变,眼前虽不知何蛊,却决计不是底舱所见。秦简则长吁口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燕荪这手耍得漂亮,比毁灭蛊箱更能证明自己清白。旋即惆怅涌上心头,燕荪心思竟变得如此深沉,再非谡下那个少女了。
“两位看清了么,这可是外间肆虐的蛊虫?这口玄铁蛊箱,神兵利器也难破开,卵虫怎能钻破?”燕荪恳切地说道。
屋中一时沉默,只有那只蛊虫嗡嗡飞翔,似在嘲笑长老与扶湘的愚蠢。
秦简不失时机出来打圆场:“长老两位也是忧虑船队安全,小心并无大错。既然验明正身了,不如就此告辞,另思寻凶办法?”他伸手捉住那只蛊虫,用力一碾,令其碎为齑粉。
扶湘大不甘心,还待再言,却为长老阻止:“秦世兄说得在理,我们不耽误朴夫人休息,就此告辞。”一手扯着大不情愿的扶湘,就欲走出舱门。
正此时,嗡嗡低鸣再度传来,一只信蛊拍动翅膀,从半支开的窗牖中钻进。它似已轻车路熟,不看三人一眼,径朝燕荪飞去,一边吱吱叫唤,生恐不引人注意。
燕荪脸色苍白如纸,瞬间木雕泥塑也似,呆呆地望着那只小虫儿。长老心知有异,顿下脚步,回头诧然相望。
秦简心念电转,大喝一声:“不好,有蛊虫溜了出来。”当即挥出一缕指风,袭向那只信蛊,意欲将其粉碎。
但扶湘比他更快,身形迅疾前掠,挥掌斩断指风,伸手捉住那只信蛊。秦简待要不顾一切出击,长老也已反应过来,踏前半步,截断他的进击路线。
扶湘洋洋得意:“这不过是只信蛊,司业大人功力通玄,眼力不会如此不济吧?还是其中玄机暗藏,你心急着毁尸灭证?”
秦简虽不明缘由,但见燕荪神色剧变,立知事情不妙,可惜仍被扶湘捷足先登。他缓缓移动几步,挡在燕荪身前:“我是杯弓蛇影了,叫小姐见笑。”
扶湘不作理会,就着烛光,凑近信蛊一看:“啊,上面还绑有字条,待我仔细看看。”她灵巧地取下纸条,上面不过寥寥数字,但一眼扫去,不禁手足颤抖,似乎纸条重荷千钧,压得喘不过气来。
长老噼手抢过,逐字念道:“蛊祸被锁底舱,可觅机上船,以咒语牵引。”他目光如刀,神色狰狞,望着瘫坐在椅上的燕荪,“朴夫人还有何话可说?”
燕荪紧攥小手,无助地望向秦简,眼眸中的仓皇,如火焰一样跳动。秦简硬着头皮道:“单凭一张纸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只信蛊可能漫天乱飞,恰巧钻了进来。”
长老怒极而笑:“信蛊胡乱瞎飞,怎不飞到羽飙号上?能用咒语牵引,船队中还有其他人么?”不待秦简出声,扶湘迫问道:“朴夫人既入逆鳞,也算女中英杰,如何敢做不敢当!”
秦简待要从中缓颊,燕荪霍地站起,紧攥的拳头倏地松开,迎着长老两人,傲然笑道:“不错,施蛊之人正是我……”
秦简心子不住下沉,似要坠入无尽深渊,一瞬间脑中空白,再不知如何应对。而长老与扶湘精神一振,后者拔剑迫上,锋芒直指燕荪。
眼看就要刺上,秦简下意识屈指一弹,当的一声,正中剑嵴。扶湘如遭雷击,连退数步方拿桩站稳。
长老衣袖无风自动:“兹事体大,秦世兄不要自误!”他击响双掌,黑衣武士应声而入,“即去请诸位使节过来,免得舆情沸腾,说我仙宗冤枉良善。”
待武士飞快奔出,长老恳切道:“局势至此,已非你所能担当。诚然,朴夫人是谡下出身,但既入逆鳞,又如此倒行逆施,天下人当共击之。秦世兄就不在意司业之位么?”
在他的算计中,燕荪虽是秦简同窗,但罪证昭然,当着如此局势,即便夫妻之情,也该划清界限,遑论一个局外人。扶湘却知两人暧昧,牢牢盯住秦简,以防他暴起一击。
秦简当然明白其中干系,一时犹豫难定,倒非他恋栈权位,而是此举一出,对谡下关涉之大,几难以想象。
燕荪一扯他衣角,笑容如优昙绽放:“小简,你不必如此。我早就有准备了,本想着侥幸过关,就兑现与你的承诺。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她迈着碎步,从容向前走去,“成者王侯败者寇,我跟你们走便是。”
扶湘脸色一松,以秦简的功力,若要恃强硬来,以羽飙号之武力,也未必抵挡得住。
正是笃定之时,陡见黄光耀眼,秦简竟掣出厚土剑,将燕荪护在身后。他身形渊渟岳峙,领域之力澎湃而出,眼中更是坚毅果决。
长老失声喊道:“秦简,你疯了么!司业之位还要不要?身家性命还要不要?”秦简冷哂置之,手中利剑握得更紧了。
长老还要再言,扶湘冷静道:“秦兄一意孤行,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可想过,在三十骁天骑、一千精锐武士的击杀下,能否破围而出?”
秦简抚刃仰天,长笑道:“我这一剑之利,八荒六合,何处不可纵横!”燕荪被挡在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一刹那间,前尘往事尽上心头,柔情如潮水般冲刷而过,眼眶竟不觉一热,泪珠儿断线珍珠也似,纷纷滚落下来。
这个男子竟愿放弃未来的至尊之位,以谡下神器来守护她!
长老面寒如冰,连说三个“好”,就要发出啸声,调集所有武力,将两人就地击杀。
但是,一声暴喝从舱外适时传来:“且慢!”
长老愕然回首,只见屋门被一脚踹开,袍带散乱的朴游缓缓走进。他一手提着硕大酒坛,边用衣袖擦拭嘴角酒渍,狂乱不羁已极,大异于平常温文厚重。
长老眉头一皱,正要解释一番,却见朴游旁若无人,径行到燕荪身前,温和一笑:“男人犯的事,岂能叫妇孺之辈承担。燕荪,你虽是怜我惜我,不愿我身涉绝境,但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叫我下半生如何安心!”
屋内四人俱都愣住,一时领会不过。朴游已一把将酒坛掷在地上,刷地撕开衣袍,露出赤裸的胸膛,上面绘着偌大文身,三片逆鳞覆满躯体,衬得他醺红的脸,分外狰狞可怖。
“我才是真正的逆鳞!”朴游环视众人,傲然笑道。
一语既出,满屋阒寂。长老、扶湘面面相觑,不想波澜陡生,竟出如此变局。
“你在谡下修习武艺,连蛊术都不知,如何研制出变蛊来?”扶湘飞快质问道。
朴游诡秘一笑,返身走到碧纱橱中,片刻之后捧出口蛊箱,制式与桌上的一般无二。“这才是真正装变蛊的箱子,是我瞒着所有人带上船的。”他掀开箱盖,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长老一脸狐疑,望着夫妇两人,再难分辨真假。扶湘一脸笃定,道:“那这张纸条也是给你的了。你不妨念一段咒语试试?”
朴游望向长老手中的信蛊,从容画个手势,吟唱起一段古老咒语。那信蛊果然吱吱连声,振翅拍动,拼命想挣扎飞出。长老大骇之下,急忙将它碾碎。
“你们还有何话可说!”朴游睨视众人,倒像他在捉贼,威逼别人认栽。
长老哪堪忍受,正要作势发怒,扶湘慌忙拦下他,冲朴游跷起拇指:“朴大人真是好汉子,真情至性,在这样的关头,竟能替老婆出头,扛下一切!不过天理昭昭,岂是言语狡辩能瞒混过。你不必枉费心思!”
朴游一脸愤然:“内子与此事无涉,一切错处在我,你们何必罪及妻小。”长老见他斩钉截铁,不由心下逡巡,在他的想定中,没有人会无故求死。而扶湘仍然认定燕荪,丝毫不为朴游言辞所动。
忽听步声笃笃,一群人从甬道行来,正是诸国使节,包括被羁押的洪闵。长老精神一振:“诸位来得正好,且助老夫辨识真伪。”因把事情缘由说了,目光灼灼,瞪视着众人。
众使节一脸不可思议,有几人还是头回听说逆鳞,见它如此不择手段,竟要将整个船队搭上,去毁灭蓬莱山,不由又是愤怒又是震惊。尤其王实之最亲蓬莱,愤怒无比,呵斥道:“朴游,我原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想不到如此恶毒,真该将你凌迟碎剐。”
扶湘讶然问道:“王大人为何认定真凶是朴游?龙凤中文论坛
整理”王实之理所当然道:“他自己已经伏罪,再则如此手笔,岂是女子辈能做出!”
扶湘不悦道:“女子难道就不能做大事?”王实之才知出语不慎,忙赔笑道:“当然仙宗女杰除外。”
长老环顾诸使节:“你们怎么看?”众人面面相觑,半天无人答话。这夫妇两人都出自谡下,又是齐田世族,谁都不愿贸然开口,以免惹下祸根。
长老大为不满,道:“洪大人你先说!”洪闵本深埋着头,低调谦忍之极,未承想还是延祸上身,当即叫苦不迭。不过他颇有急智,指着秦简道:“秦兄与朴大人夫妇最熟,我相信他的判断!”
诸使节立时颔首应和,岭南李开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请秦兄指认!”如此一来,长老也望向秦简,舆情所向,竟是要他一语定夺。扶湘虽然不满,但形势至此,也由不得她饶舌。
秦简已为一连串变故乱了阵脚,只是木然望着朴游,如何也想不出两全之策,护住这对夫妇。不想形势陡变之下,竟要他作出抉择。一边是至交好友,一边是心爱女子,这个抉择如此残酷,将他的心活活剖成两半。
朴游燕荪,谁生谁死?
他无力地望向长老,艰难道:“就定是他们么?”扶湘斩钉截铁:“毫无疑问,两人中必有一人为逆鳞。”长老也森然颔首,暗示他别动歪脑筋。以仙宗一向的手段,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若非朴游夫妇身份特殊,又兼秦简拼死回护,他不介意一并处死两人。
秦简茫然望向朴游,继而盯着燕荪,只觉心力憔悴,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即便是武道强者又如何,即便是谡下司业又如何,当着深不可测的命运,一样无法抵挡。
朴游不耐喝道:“小秦,你还犹豫甚么?”
燕荪随即抢道:“我才是……”话声嘎然而止,已被朴游封住穴道。只见他凝视秦简,缓缓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八年。秦简,不必再犹豫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翼护妻儿,算什么男人!”
秦简目光空茫,呆呆地与他对视。
朴游眉头一扬,洒然笑道:“我曾跟你说过,我自问能娶燕荪,便是可以性命相拱护。这是我精心准备的谢幕,你万不可剥夺。还记得祭酒大人的谶语么?”
秦简脱口吟道:“振翼悲鸣,云龙入海,君子远水,慎之勿忘。”
朴游仰起脸,望着高杳的夜空:“这偈语还有上半阕——玉人执戟,意在千里。情深不寿,重壤永幽。祭酒大人早就算准了,这便是天道造化,这便是命运定数,我们无法相抗。”
秦简面无血色,终于明白过来。朴游从偈语中,早猜到燕荪是逆鳞,又捕捉蛛丝马迹,得知蛊虫之事,便早早布局,准备了所有证据,就为替燕荪扛下天大的罪责。
这的确是他的谢幕,有什么比这更深挚更壮阔!
朴游脸上辉煌光亮,喝道:“还等什么,秦简!”
秦简虎目中涌出泪花,失声喊道:“老朴!”朴游负手于后,沉静若渊,撕开的衣袍垂在腰间,云雾般飘荡,像是深海中永夜的神灵。
“朴游。”秦简泪如泉涌,语气却平静之极。
众人与他目光相触,立时如坠冰窟,浑身战栗。沉默有顷,长老强撑气势,喝道:“朴大人,你随我们走吧,到得蓬莱山上,宗主自有御裁。”
朴游淡然笑道:“谡下武艺子弟,岂有束手就擒之理。朴游不才,愿领教仙宗绝学。”他取下舱壁上的长剑,锵然出鞘,一抹光华横在虚空。
长老满脸不屑,唤过一名骁天骑:“你去领教一番谡下高招,记得生擒住他!”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朴游未臻先天,骁天骑足可对付。
那名骁天骑摆开架势,正要出手,朴游突然喝了声:“慢!”
长老愕然道:“朴大人不会未战先怯吧!如此最好不过,省得伤了筋骨,受些皮肉活罪。”朴游一拱手,道:“请长老宽限片刻,容我交代身后之事。”
他转身对秦简一笑:“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想,当初燕荪如果与你结合,是否会更幸福。但今天我要告诉你,至少我是无悔的。而今而后,燕荪就托付给你了。”
秦简一把抓住他:“休要胡说八道!到得蓬莱之后,事情必有转机。”朴游使劲一挣,低声道:“时日一久,必要露出破绽。我意已决,你只须照顾好燕荪。”
秦简颓然松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旷日持久之下,难保仙宗寻出证据,要想洗清燕荪罪名,唯有将此事做个了断。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朴游就此消失,让仙宗难以追查。所以朴游不得不死!
朴游行到燕荪身前,单膝跪下:“武功上面,我永远无法臻至先天,你不只一次骂我没用,与秦简是天壤之别。的确,我无法拥有瑰丽的领域,也没有天纵的才华,但我今天会倾注一生的浓烈,来为你舞场剑,希望你能记住!”
燕荪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有眼睛在传达情绪。炽烈与暗淡交织,从没有一刻,她的目光如此复杂。有悔恨、有不甘、有震惊、有惶急,但最终都消融了,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悸动——
这个下嫁八年的男子,愿意用生命来守护她!
朴游长身而起,面向众人:“明月高悬,海空寥廓,我们不如到甲板上决一生死。”
十二盏气死风灯环照,宽阔的甲板亮如白昼。朴游换过一袭衣袍,修长合度,显得雍容华贵。他振起长剑,淬出一串精芒,笔直指向对手:“在下有僭了。”
骁天骑不以为意,未臻先天的武者,对上方仙秘术,唯有死路一条。他望着朴游惊鸿般袭来的长剑,轻蔑地一笑,屈指弹出一抹烈光,欲直接斩断兵刃。
朴游却一抖长剑,画过微妙的弧度,避开那道光弹。两人仅距丈许,朴游前掠极快,骁天骑惊醒之时,便见剑花绽放,胸口大穴寒意森然,忙轰出一掌。
但见烈光如云,将朴游全身罩定。长老暗叫不妙,这一掌慌忙出手,真融十足,朴游不过普通武者,还不被轰得粉碎。围观众人也一声惊唿,方仙秘术之威,谁人能轻易逃脱!
朴游却沉静无比,借着前掠之势,身体直直后倾,几与甲板平齐,而后长剑当胸一划,亮起璀璨光弧。那掌光云平袭而至,低未及膝,与长剑光华一撞,竟被挑高少许,从他头顶唿啸而过。
而他身形前滑不变,一脚蹬起,直撩骁天骑下阴。似乎刚才的闪躲竟是蓄势,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旁人兴许看不出玄妙,但秦简、长老、扶湘三人却悚然动容。这几式兔起鹘落,流畅之极,非彻悟剑术奥妙者不能为。朴游未臻先天之境,力量无法与骁天骑相较,但凭借剑术的机巧灵动,或许有一拼之力。
那骁天骑仓皇后退,避开了这一脚。但不予他喘息之机,朴游剑光霍霍,一招快似一招,让他只有招架之力。未几,骁天骑已退到栏杆处,再无余隙可避。
众人瞠目结舌,象征仙宗最强武力的骁天骑,竟被普通武者迫得如此狼狈。形势竟与他们原来的想定,完全背道而驰。
那骁天骑怒发冲冠,方仙秘术之前,普通武者何异蝼蚁。自己就算拼得重伤,也不能如此窘迫。便听他怒吼一声,视霍霍剑光如无物,倾尽全身真融,猛然轰出一掌。
这一掌却与之前不同,烈光凝成一束,源源不绝发出。朴游正挺剑袭来,无论任何角度,都要与烈光正面相撞。唯有撤剑后退,才能躲开这记硬拼,但如此一来,骁天骑便可从容施展,再不予他近身机会。
连秦简也叹了口气,只能想到暂避锋芒的办法。他看了眼倚坐舱边的燕荪,见她神色空茫,无喜无怒,呆呆望着那团夭矫纵横的剑光。
忽听一声清叱,朴游竟是直掠上前,长剑一转,贴上了光柱。锵啷声不绝,青锋贴着光柱滑行,竟将其当成枪杆棍棒,用上了剑术中的“滑”字诀。
若真是一杆枪棒,骁天骑当撒手不迭,无奈真融凝实,一时无法撤去。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剑芒越放越大,最后沿着脖颈剁下。
鲜血飙起,骁天骑头颅一蹿丈高,落向了海面。躯体仍是倚栏矗立,半天不倒,似震惊未已。朴游从袖中掏出块丝巾,仔细擦拭剑锋,雍容镇定之极。末了,他朝燕荪温和一笑:“这是第一场!”
诸国使节默然不语,只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个沉静如渊的男子。以普通武者之身,竟能诛杀骁天骑,传将出去,定会震惊天下。
长老则又恸又惊,眼中凶光闪动,欲要直接出手,一举击杀朴游。扶湘却按住他,缓缓道:“骁天骑的失败,只有骁天骑自身能洗刷!”
长老袖子垂下,明白扶湘的意思:骁天骑是仙宗最强武力,历来震慑中原内外,现在当着诸国使节,竟遭如此败辱,威势必将一落千丈。只有骁天骑证明自己,才能挽回颓势。
“你!”长老指了一名骁天骑,“去领教一下朴大人高招。”他比了个手势,是骁天骑暗语,意为“但计成败,不问生死”。
这名骁天骑汲取同袍教训,开场便全力以赴,以方仙秘术远击,务牵制住对手,不让其有近身机会。众人不由低叹一声,朴游头回能攻其不备,一俟骁天骑全神应付,只怕再无机会。
孰料朴游运剑如风,总是能恰到好处,击在光弹下方,以锐卸钝,当作实物一般,将其尽皆挑飞。漫天光雨中,但见他轻袍缓带,嘴角挂着浅浅笑意,仿佛行吟在清河坊的文士,万事皆不紊心头。
秦简忍不住击节而赞:“剑术至乎此,已迹乎道矣。”他不由想到武道最早的分流,一派强调天人交感,追求内外天地的融合,遂演变成先天领域;而另一派则在乎技巧之变,以入微之心,洞察力量之源,抗衡方仙秘术。
但一力降十会,后者终究衰微绝迹,武道以突破先天为正途。秦简暗自惊叹着,想不到朴游悄声不响,竟能重现古剑技的光辉。他不由看向燕荪,见她双眼熠熠,竟恢复了神采。
这个男人悄无声息,却为你付出整场生的辉煌。他不求倾心相待,只要你回眸一视。他不求冬雷震震,只要你温润片刻。他不求一生挂系,只要你这瞬息的感动!
秦简又是一声低叹,再望向场中时,朴游已迫到丈内,剑招纷沓而出,衔接上宛若天成,竟看不出停顿间歇,仿佛由始至终,他都只在施展一记剑招。
骁天骑眼中惧意愈甚,但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对手纵横隳突。最后的视野中,那抹浓烈的剑光斩向他的脑袋,握剑的手指修长而坚定。
“这是第二场!”朴游倒持长剑,任青锋上的血沥沥滴下,脸上却是热烈的笑容,似要烘暖燕荪凄凉的心境。
扑通一声,又有骁天骑身首分家,仰倒在甲板上。
“这是第五场!”朴游衣袍上染满血迹,但随风猎猎,清雅如仙。他沉静如渊的眸子、温暖浅淡的笑容,在漫天血雨光弹中未有丝毫改变,仿佛所经历的不是生死决杀,只是秋狩田猎的游戏。
若非仙宗积威所慑,诸国使节定要高声喝彩。一直以来,骁天骑震慑中原朝野,除了绝少先天武者能抗衡,普通人只能高高仰视。而朴游正在创造奇迹,以寻常武者之身,竟格杀五名骁天骑!
长老面寒如冰,道:“云三,你去!”事情已无法转圜,唯有杀死朴游,才能洗清骁天骑耻辱。此刻在他心中,蛊祸已经退居其次,蓬莱声望才是根本。
云三躬身领命,双目带着猩红血丝,望向那袍袖萧然的男子。五名同袍就死在他手上,骁天骑不败威名也折在他手上,仙宗千年根底也会因这一战而动摇。此仇此耻不共戴天,只有斩下他的头颅,用鲜血来洗刷。
朴游广袖长剑,微作一揖:“请赐教!”
云三却不理会,掌中光芒闪烁,以真融凝聚成剑,一圈一划间,漫天光影罩向朴游。他已臻周天之境,运招不似下属绚烂,威力却敛而不发,实则十倍胜之。
朴游再难步履潇洒,身形踉跄颠簸,好似狂风巨浪中的小舟,随时有倾覆之危。那汹汹而至的光弹,蕴涵着无比巨力,每挑飞一枚,都震得手臂发麻。
云三战意愈甚,随着一声长啸,双掌狂风骤雨般轰出,频密的光弹布满虚空,几不留丝毫间隙。只要任意一发击中,朴游只有战败身亡的下场。
众人大气不出,已为战局惊魂慑魄。燕荪的视野模煳了,不知是烈光耀眼,还是心有所伤,晶莹泪珠滚滚而落,沾湿了前襟。那个男子忘情地舞剑,遵行着他的承诺,倾注一生的浓烈,对她进行最后的守护。
过去八年中,自己从未给他一丝温暖,动辄叱呵责骂。他只是不动声色承受着,换来的更是加倍的鄙夷。这么个懦弱的男人,怎么负荷得起她的一生。
现在她明白了,这个男子懦弱的背后,是如何的坚强与沉静。
她的目光从来只关注着千里之外,未曾有丝毫余暇体会过咫尺之近。但此时此刻,这个男子爆发出的勇气与光芒,却照亮了寥廓东海。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把他孤勇独行的身影记住,烙在心灵最深处,永远也不忘怀。似乎心有灵犀般,那奋力挥剑的男子,竟也扭头相望。两人目光相对,男子依旧是温暖浅淡的笑容。漫天光雨唿啸飞掠,那抹浅淡被映衬成隽永,透过流光韶华,永远镌刻在她记忆里。
朴游毅然转头,戟指连点自身七处大穴,血晕顿时涌上脸颊。他摇晃的步伐随之坚定,似乎借到巨大的力量,长剑轻描淡写击出,瞬间挑飞七团光云,身前视野为之一阔。
云三无比震惊,竟停下攻击:“七穴返魂!”
众人不禁低唿,七穴返魂是武者特有功法,当面临绝境之际,可使功力暂时提升数倍,但代价是筋脉寸断,永成废人。
朴游目光明亮,颔首道:“一战之后,惟死而已。”既然倾注一生的浓烈,何必珍惜残骸遗躯。就让这照亮海域的辉煌,来得更加奔腾壮阔。让燕荪千世百世,也休想忘记这一刹那。
云三凝眼相望,忽然举臂直指长空,沉声道:“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众人再次低唿,举臂之礼是骁天骑最高致意,能当者唯有惊世豪雄。千古以降,能以普通武者之身受之,唯有朴游一人而已。
朴游沉静若渊,淡然道:“秦简,为我歌之!”
秦简不假思索,掣出厚土剑,以玄铁蛊箱为筑,铮铮敲击而下。符节铿锵有致,初若壮士挂剑,峥嵘奇崛;既而鼓点渐密,如风吹战笳,大战在即;最终咚咚如雷,好似千军万马,隆隆震地。
这是谡下辟雍的祭歌,为立院祖师陆沉所创,流传于世五百年,几乎家喻户晓。在朴游即将陨身之际,秦简祭起谡下神器,为他鼓唱这曲挽词,再是应景不过。
众人热血一沸,凄冷海风也为之凛冽悲壮,从甲板上唿啸而过。长老却大不自在,朴游是逆鳞细作,而秦简答以挽歌,仍视为谡下一员,分明是对仙宗的挑衅。
朴游一弹长剑,在悲壮歌声中,向云三杀去:“胜负生死之数,就在这一剑间!”他横身于空,长剑矢志无归,径射向对手。身躯与长剑笔直一线,彼此再无隔离,似已浑融一体。
云三脸现骇然,惊觉自身竟被剑气锁定,无论如何趋避,都躲不开这势在必得的一剑。他终是骁天骑精英,血气上涌:“好个一举定胜负!”鼓足全身真融,一掌击将出去,烈光熊熊燃烧一般,当头罩向朴游。
这一掌如果击实,先天武者也要灰飞烟灭。但朴游却不躲闪,飞蛾扑火般扎进烈光。
燕荪眸子一缩,见到那男子在熊熊烈光中,回头温暖一笑。烈光亮如曜日,衬得那笑容益发清淡,仿佛是驾着东曦的神灵,钻破深渊黑暗,朝大地投下的第一缕阳光。
燕荪无力地闭上眼,明白千世百世,都无法忘怀这抹笑容。
也只是一刹那,朴游身形彻底消失,仿佛这道烈光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他不过掸了掸衣袖,就从容钻了进去。
那柄长剑却未熔化,融进主人一生的浓烈后,哧地钻破光墙,透入云三胸中。烈光瞬间敛去,云三难以置信地看着剑柄,努力伸出手想攀牢栏杆,但一阵摇晃后,轰然倒入海中,溅起硕大的浪花。
第六场,同归于尽。
秦简短剑悬停半空,再也落不下去。长老则长舒胸臆,一切都已结束。扶湘目闪奇光,怅然若失。众使节一声叹息,见证过短暂的传奇。
燕荪再未睁眼,脸容平静无波,端坐的躯体却盈盈欲倾,仿佛失去了一生的重量。
主舱中一灯如豆,映照着燕荪苍白的容颜。大战已过去三个时辰,东方天际露出一缕鱼白,繁乱多事的一夜就要了结。船队于无声中潜行,逼近绝险的云龙滩。
秦简担忧地望着燕荪,大半夜过去,她就这么呆坐着,木雕泥塑也似。任自己百般劝慰,她只是一声不吭。到了最后,他也只好放弃,陪她一起静坐。
那倥偬的青春韶华,随着他的静思,也突然逼仄而来。谡下同窗四年,他与朴游是最好的朋友。少年时的友谊是热烈而决绝的,可以为一通空谈援为知己,也可以因小事口角视如仇敌。
但朴游与别人不同,以儒家之学持身,从来淡定雍容。秦简与他的相处,清淡如水,却又浓烈赤诚。即便燕荪从他远去,两人间的友情也从未割断。
男人的友情不同于女人,不需要随时温养,心之所系,不论时光长久、距如天涯,都彼此紧紧相连。因此,八年未有片纸往来,但秦简却明白朴游。对他今夜的作为,没有丝毫惊讶。
灯芯一爆,屋中瞬间明亮。久寂的燕荪突然开口,语气悠然:“当年,我突然决定嫁给朴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原因么?”
秦简心中莫名一颤,困扰八年的谜题就要解开,他却浑无一丝欣喜,隐约预感到大难临头。
燕荪却不顾他,怃然自语:“因为朴游的祖上,曾有过绝世蛊医,我从谡下典籍的蛛丝马迹,查到这位先考曾研制出变蛊。这是我从小的志向,因此最终选择了朴游。”
秦简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原因,会让她放弃自己。朴游说得没错,她的心思七分放在蛊虫,自己只占了三分,当两者相悖之时,他便毫无悬念地败给这些小虫子。
燕荪喃喃低语:“我嫁给他后,未曾相夫生子,也没有半分心思予他。但他却默默承受,一味娇纵着我。哪怕我成为逆鳞,为世人所弃,他自己不要命,也要维护我。”她眼中柔情似水,似沉湎在流逝的时光中。八年相处的点滴,汇成滔滔洪流,卷涌过她的心田。以前的龃龉口角,也成了最美好的伤怀。
秦简轻声道:“我远不如他。”
燕荪起身,走到挂钩前,抚着朴游的一件长衫,黯然道:“八年了,我总是认为你懦弱,你也不反驳。你终于还是忍受不了么,要用性命来一场反击,证明我是错的么?”
她狠狠揪住衣领:“现在你得意了,纵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泪水滂沱而下,她扑在衣裳上,似要找回那已灰飞烟灭的男子。
秦简瘫倒在椅子上,八年的角力,他输给了朴游,败得心甘情愿。他最后刺出的一剑,不仅光照天下,也斩断了自己与燕荪的情丝。从此之后,这个动人的身影,再不会有半分属于自己。
魂断神伤的感觉,徘徊在他心间,久久难以消去。
长老立在船头,望着武士们来回搬运物什,久久保持沉默。此刻旭日东升,海面静谧如镜,船队也停泊不前。鸥鸟乘着金黄的晨光,驻足在桅杆顶端。诸船上炊烟袅袅,笔直升向天空。一切变得安宁祥和,昨夜的狂暴混乱,似也被阳光驱散。
扶湘却心情惆怅:“最后一艘战舰也要完了。”她郁闷地望向远海,再有百十海里,就到了云龙险滩,也是羽飙号葬身之地。武士们忙碌来回,正是要把所有物什,分散到诸国座船。
长老展颜一笑:“我蓬莱尽多战舰,也不在乎一艘。只要将羽飙号沉入海底,断绝此次蛊祸,牺牲十艘战舰又如何。”
蛊虫无孔不入,用火焚又或凿沉,都难防其逸出。唯有到达云龙滩,借助深海漩涡,将整艘船沉入海底,才是万全之策。
扶湘也颔首道:“此次海航惊险万分,幸好一切都过去了。算来恶蛟元气大伤,逆鳞阴谋败露,还是不负我们精心算计。”
长老须发张扬,豪情万丈:“尤其是当着诸国使节,一展我蓬莱雄风,群丑慑服,扬威天下,才是至关重要的。”
扶湘头皮发麻,大感羞惭。被一个普通武者诛杀六名骁天骑,何来之一展雄风?诸国使节回朝之后,威势日蹙的仙宗,又要被遗为笑柄。她心中油然一寒,偏生无可奈何。
长老扫她一眼,沉声道:“昨夜朴游的剑法,极可能是谡下集武道强者所创,专门针对我骁天骑。幸好早早暴露,否则我仙宗无意对上,定要吃个大亏。回头老夫要召集使节,仔细宣讲一番。上了蓬莱山,也要报呈宗主御听。”
扶湘满脸愕然,不承想长老竟有这番托词,如此一来,大罪将成大功。为保一己权位,长老也真是挖空心思。
“听明白了么?”长老目光森然。
扶湘低叹一声,这番理由倒也能堵住诸国使节之口,遂躬身答道:“敬领长老法旨。”
长老满意颔首,顾盼之间风采自若。扶湘忽想起一事,道:“从昨夜信蛊来看,船队中还隐藏一名逆鳞,可要将他找出来?再闹出什么岔子,可不好收拾。”
长老低叹道:“那名逆鳞定是诸国使节中一人,早先派人上船探察的也是他。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将蛊祸灭绝,且容这家伙再快活片刻。”
扶湘隐觉不安,这名逆鳞不除,便如骨鲠在喉,可能要再生祸事。不过转念一想,恶蛟已除,蛊祸被锁,前路已是坦途,自己还有此忧虑,真是杞人忧天了。
远眺到云龙滩的刹那,众人胸中涌动着震撼。经历过怒鹏礁的雄奇,原以为天地之大,再没有可堪比拟者,但云龙滩的壮丽,丝毫不逊色于前者。
但见方圆十里海域,尽被蒸腾水汽笼罩。黑云压在上空,滚滚低垂,一线阳光也不透出。苍穹似被割成昏晓两半,一边日光烈烈,一边暗如永夜。海鸣潮啸阵阵传来,仿佛千百头洪荒巨兽,在里头肆虐咆哮。
众人心神恍惚,生生望着巨大黑影当头压来。船队却没停下,一往无前地撞去。随着距离拉近,云龙滩显露真正面目。径长数十丈的漩涡,遍布十里海域,好似列阵俨然的战车,一眼望不到尽头。海水急速旋转,鼎沸翻腾,无论轻如鸿毛又或重若泰山,被其裹挟进去,都只有沉覆的下场。
漩涡裹卷着水汽,令其腾而不散,形成陀螺状云雾,又与低天黑云相接,密密麻麻撑起,分明就是一根根擎天巨柱。
这就是将要穿越的云龙滩!船队阒然无声,被这洪荒奇景所慑。众人待要奔回船舱,才觉两股战战,没有一分气力。若说怒鹏礁是人间至险,云龙滩则该超脱于世,只在洪荒传说中才有。
距离一里的时候,船队倏地停下,成一字列开。羽飙号上响起数声急促云板,精锐武士踏着整齐步伐,聚集到甲板以及长廊上。长老与扶湘站在船头碇台,面对着数千道目光。
命令早已传达下去,所有人都知道羽飙号的命运。此番三艘战舰出海,到头来全部覆没,这些精锐武士心中大恸。他们低头注视着每一块甲板,眼神中满是眷恋和悲慨。
长老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只一挥手:“撤吧!”物什早已疏散到诸船,现在只剩下人员。众武士令行禁止,默然一躬身,腾起步子掠向各船。
霎时间,偌大的战船上空空荡荡。长老叹息一声,顾头问道:“都准备妥当了么?”扶湘答道:“骁天骑撤走之前,又给底舱注入真融,确保沉入海底三十丈后才会散裂。船中只留下十余名水手,也备好舢板,让他们撤离。”
长老仰视着高耸的桅帆,默然片刻,道:“我们也走吧!”
羽飙号沉默地驶出,像是冲向敌军的孤骑。耸峙在天地间的云龙滩,这一刻则成了雄关峻城,漠视着羽飙号驶近,海鸣潮涌依旧,似嘲笑着这孤骑的不自量力。
距离漩涡十丈的时候,羽飙号稍有一顿,两翼各放下舢板,水手们慌忙跳到其上,划动桨板,飞快地驶离。羽飙号受惯力牵引,仍是一往无前地卷向漩涡。
长老眼见乌云将桅帆遮没,不由长舒口气。这可是云龙难渡的险滩,羽飙号一被裹挟进去,只有沉到海底的命运。底舱那要命的蛊虫,也就此沉沦埋没。仙宗不朽的荣光,将永远照耀中原!
羽飙号巨大的船身,透过浓密的黑雾,只剩下模煳的剪影。起初它顺着漩涡打横,渐而越转越疾,竟陀螺般就地画着圈子。船身吃水渐高,就要漫过舱板。海水一旦涌入,就算神龙拖拽,也难将其救出。
正当此时,无边黑雾中开甬道,有一叶扁舟跨海而来。它竟视重重漩涡如无物,笔直地驶向就要沉没的羽飙号。舟上只立着一人,散发长髯,随风张扬,大有纵横六合四海的气度。
“恶蛟,轩辕——”长老与扶湘一齐惊喝道。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