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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凤凰台上游

十年一梦今方醒,

回首已是百年身。

传说在天都皇城神阙的锁凰台上,困锁着一个九指妖女。

昔年三国盛世因她而乱,有人说她本是醒月国迦兰神女转世,亦有人说她是妖孽临凡降祸人间。

大正国史本册记载,东皋,醒月,栎炀三国逐鹿征战历经数载,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醒月蓥帝因此女命殒绝命十三峰,东皋王都风莲城美若仙境,却在一夕陷入火海,化作人间炼狱,其时天降血雨,惨绝人寰,据传此女亦是祸首。

北窗外的玉兰花开了,晨光透过窗棂投洒下斑驳的碎痕,我附趴在窗框上,听着身畔的宫妇一边织绣戏水红莲,一边闲谈大正国的创国史。

“听说当年风莲城被火烧的时候,全城的百姓没有一个逃出来,全都葬身在那场火里,史书上写那场面惨的……”

一瓣红莲渐显在绢布上,红线的花瓣,金线的轮廓,彩丝上下翩飞,闪烁着斑斓灼华。

和暖的微风拂过脸颊,带起阵阵花香,我惬意地叹了口气。尘封多年的记忆,随着那一声叹息,蓦然涌上脑海。

妖女!她是妖女!!

耳边一遍遍地回响起尖利的嘶叫,眼前是一片焚天灭地的火海,曾经繁华富庶的风莲城,再不复见一丝风流潋滟。天幕被惊雷劈开,滚滚铅云在夜空中咆啸,雨点自万丈高空坠下,溅在脸上竟是一股腥臭的味道。渐渐的雨势滂沱起来,一场惨烈的血雨洗刷了风莲,我站在雨中望着焚烧的东皋王都,从头到脚被浇注成臭不可闻的血人。

水云泽中洁白的莲花,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血莲,最终化作焦臭的灰烬,汉玉石桥断折成几段,断壁残桓漂浮在满是油垢的江水中。

不会再有女儿节放河灯时的喧嚣烂漫,不再有美丽的少女们娇羞着脸庞,等待情郎在河岸边捞取自己放置的荷灯,也不再有穿梭在两岸沿河十八坊的檀板吴音,飞纱帘幕。

踏过焦黑的街道,仿佛每一步走过,都能够听到人们垂死前挣扎的哀号,依着记忆寻去紫宸府,惟有门首的几根断柱,尚透出昔日的势派。

城外驻守着醒月栎炀的数十万大军,同我一起观看着这场人间浩劫。为了覆灭东皋,我一次次地进谏爹爹与栎炀合作。风莲城跨水而建,水云泽穿过王都脏腑,沿江水上游倾倒下万斤烈油,再以麻袋横木堵塞住河道下游,顷刻间就将风莲变作流火炼狱。

那一夜,绯红的荷花伫立在火中,美丽的风莲成为记忆中的风景,东皋自史册中彻底消逝。

一只山椒鸟立在枝头啼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窜入长空,玉兰花枝兀自微微地颤动。

“据说那东皋帝君最后为栎炀国主生擒,死时惨不忍睹,听旧日这宫里的老人们说,那国君是被妖女一剑刺死的。”

宫妇绣完绢布上的红莲,忽而抬头故作神秘地一笑,几个女子彼此推搡着笑成一团。

我躺倒在锦榻上,翻个身,看着她们婀娜的剪影,鬓畔簪饰的珠花随着脖颈的转动一闪一闪,九重珠华的光晕掠过眼底。

犹自记得踏进那间漆黑狭小的密室中,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万分狼狈的惨状,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意。

他俊美的脸庞已被损毁,纵横交错的伤痕显示着曾有多少种酷刑施加在他的身上。听到脚步声,他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真的是你吗?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前几步,密室的角落里坐着那个艳若烬阳的栎炀国君。

“如何,看到你的仇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很痛快?”他笑着问我,笑得分外艳丽。

我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简荻的身边,他侧头聆听我的脚步声,在我开口前的一刹那,他裂开嘴笑了,露出残缺的牙床。

“……丫头,是你吗?”

我点头,突然想起他已什么都看不到,轻轻地恩了声,透出沉重的鼻音。

“你肯原谅我了?以前……是我对你不好,你肯……原谅阿荻了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带着粗重的喘息,他的嗓音嘶哑,像被砂纸挫过。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简荻,眼前的他,孱弱颓败,像一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生命的火光。

简荻,从你决定与我背道而驰的那一刻起,有没有预想过此刻这样的重逢?我是该恨你,亦或怜悯你?

这样的你,还值得我恨吗?

我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听不到我的动静,强自挣了下身子。啪一声,一件事物从他的怀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幽暗的烛火下,我看到了那只绣着小鸡吃米的荷包,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蹩脚的绣图染满血迹,早已斑驳难认。

“丫头,我知道……我知道,阿荻对你做了……许多坏事,你恨我……也恨东皋,你和他们一起……毁了风莲,我只有最后的……最后的一个请求,你成全我吧?成全我吧……”

眼中莫名地有些涨涩,我侧过头,避开那双眼窝的注视,他的嘴裂成奇怪的形状,从唇角淌下血水。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帮我解脱,阿荻今生……欠给你的,下辈子一定还,加倍地……还给你,求你,给我解脱……”

他用尽力气向我求恳,就差跪倒在我的脚下,如果他还有那份力气,栎炀的国君从椅中起身,走到我的身边,看着垂挂在刑架上的简荻。

“怎么,你心软了?别忘了,他可是你的杀夫仇人。”美丽的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像蛊惑的毒药,掀起我心底深藏的恨意。

我拔出冷艳,走到简荻的面前,几乎与他的脸贴在一处地直视着他。记忆中花树下的少年,我曾为他悉心梳理着那一头长发,绾成髻,打上一个同心结。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恍惚还是昨日的事,那首出嫁梳头的歌谣,犹响在耳畔。

“阿荻,如有来生,我们再相遇,可好?”

手起剑落,血雾自他的喉间喷涌而出,溅在我的脸上。我亲手终结了与他的半世牵绊,将这一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最后的一剑中湮灭……

月儿挂上梢头,我对着菱花镜,卸下只画了半面的残妆。

今夜在大正宫鸾霄殿上,帝君正带领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们举行宫宴,处处鲜花簇锦,歌舞升平,我披上华贵的锦袍从锁凰台中走出,画着半面妆,出现在大正宫的金殿上。

那一刻,原本繁华热闹的景象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我看着金殿中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讥笑声中转身走开。

锁凰台上,并没有传说中的凤凰,却被帝君困锁着一个妖女。

菱花镜里的容颜浅淡,眼角堆积的痕迹清晰可见,我抬手拂鬓,将垂落的发丝挽回鬓畔。

十年生死如一梦,遥想当年醒月东皋相继覆灭,天下尽归栎炀,年轻的国君猝然薨逝在我的膝头,没有留下关于传位的只言片语。

那一天,我亲手捧起传国玉玺,捧到了君氏一族的面前,君亦清接过玉玺的刹那,我以万里河山偿还了今生对他的全部亏欠。

新帝登基之初,改国号大正,翌年于神阙楼上筑锁凰台,从此以后,锁凰台变成金丝银铸的鸟笼,里面装着遐闻于世的九指妖女。

大正宫中的每个人,都猜不透帝君的心思,他不杀我,亦不宠我,只是困着我,用这个宝石镶嵌的牢笼。

我对着镜中人笑了下,既然是猜不透的心思,何必还要去枉自猜测?

拈起心爱的翠玉杯,斟满梨花白,我悠然地伏在窗下自斟自饮。宫灯摇曳不定,流苏丝拖过殿砖,轻轻地来回摇荡。

琉璃光影洒下满室清辉,酒到酣处,我正欲击节而歌,雕花长窗忽地被晚来的疾风吹开,不停地开阖碰撞,发出碰碰的响动。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分不清是在唱是叫,我拿起翠玉杯走到窗边,手抚上窗棂的瞬间,玉杯落地,溅起一地碎玉。

长窗外伫立着一道修颀的身影,如雪衣袂翩飞在夜风中,一张银色面具遮去了容颜,依稀只能看到漫扬在唇边的笑意。

“记得你曾说过,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最是秀美,我想和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这是……又一场梦吗?如果是梦,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曾经千百次在梦中见到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好!”

勉强作答,颤抖的音调泄露了我心底的不安。如果这是一场梦,就不要让我醒来,我愿永远沉睡下去。

“这个时节的绿川冈地,有青山,有绿水,有川原飞花,还有你……和我。”

我伸出手够向那道身影,他的手臂伸来,与我近在指尖的距离。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

生或死,是道无法跨越的距离,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你说过,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沧海桑田,磐石不移。

一滴泪跌落,惊飞起飞花万朵。

相望的两颗心,情爱炽烈如火。

三生石上结姻缘,不愿在今生幻化蹉跎。

泪,碎了你,醉了我,依旧纷然如昨。

“不语,我来接你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今生今世与你相守到百年。”

眼前,漫过一片又一片飞花,川原花海,想必此时正开得烂漫吧……

全文完

特别篇

归去凤池夸——碧华番外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旧缘该了难了,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檀板胡琴的曲调穿透门扉,卷入一团凝烟中氤氲,窗下悬挂的绿头鹦哥忽地聒了几声,似是合着调子鸣唱。门下的小鬟从睡梦中惊醒,顺手抓起一把百合御香,扔进鎏金猊炉中。

“凤儿,你又顽皮了是不是?弄得屋子里这么熏人?”

温柔的嗓音传进耳中,我从案前抬头,转身一笑,冰绡织锦的宫裙漫入眼帘。

“母亲,是小鬟打盹睡迷糊了,放多了香料。”

母亲的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轻抚而过,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母亲有一双苍碧如洗的眼眸,浅颦轻笑时会弯成两钩细细的新月。

曾听人说,母亲是昔年夜郎国名闻遐迩的第一美人,盛名可媲醒月国白马银枪的云翊将军,醒月国君和夜郎帝君都曾追慕过母亲的美名。而今,母亲是晏平王的宠妃,尊荣高贵,艳羡了天下女子。

“凤儿乖,让小鬟给你换上吉服,今日王上要在韶景宫里召见你。”

……皇宫?

心中不由一悸,想起父亲终日严肃的面容,我摇了摇头,求恳地看着母亲:“不,我不去皇宫,爹爹知道了会不高兴。”

“凤儿别怕,王上知晓今日是你生辰,特意在韶景宫里安排了宫宴,你父王带你进宫谢恩。”

母亲目光溶溶地望着我,她不会懂,父亲看我的眼神时常透出审视,似是极力想从我的身上攫出什么人的影子。我害怕这样的父亲,他的注视让我常自惴惴,仿佛自己的存在即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自记事至今,我从未去过皇宫,当皇族里其他的世子们早已在御花园混得厮熟时,我却独自一人在晏平王府里读书习字。

父亲从不许我提到关于皇宫的一切,我暗自猜测,或许那座黄金搭建的宫阁对他来说是个禁忌。偶尔,我会从父亲刚正不阿的脸庞里隐约读出鄙屑,于是将满怀的疑问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

那座华丽的宫殿里究竟有什么?竟让父亲恨得这么深,这么沉?

父亲是在恨我吗?还是恨母亲?为什么父亲可以对母亲笑,却在无人时瞪着我?我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就藏在父亲冷冽的视线后面。

小鬟为我换上厚重的常礼服,将披散的头发绾进精巧的金冠中,礼服的下摆织绣着斑斓彩蝶,这是夜郎国象征皇室的图腾,亦如竹姓的尊贵。我低头盯着脚边的彩蝶,蝶翅灼灼闪烁着光华,仿佛随时会腾空飞走。

母亲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父亲的面前,他盯着我上下打量,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出来。记忆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爽朗,笑容柔化了端方的棱角,让父亲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么可怕。

“凤儿与我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连性子都差不多,闷葫芦一只。”

父亲俯身将我抱入怀中,第一次,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他的眼底流过冰川一般寒峭的冷光,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咬紧了双唇。

“凤儿,你是爹爹的骨肉,是我晏平王府最尊贵的世子,你要记得这点,永远记得,知道吗?”

我随着父亲的问话点头,他的大手拂过我的脸畔,满意地从椅中起身。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的触感,粗糙,干热,从每一根指骨中迸发出令人折服的力量,警告着一切胆敢不屈从于这双手的意念。

依旧是第一次,我与父亲同车而坐,他的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怔忪,挣扎,全部恍惚沉淀在冰冷的审视中。

像是个梦,我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见到了端坐在皇权顶峰的帝王。他是夜郎国的主宰,也是万千子民仰望的对象,我看着他,只是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父亲看我的目光为什么总是那样冰冷,充满了恨意。

我转头看向母亲,她微微颤抖着身躯,向那张龙椅跪拜下去,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溢美之词从他的嘴里流出,响彻大殿。

父亲曲意逢迎地颂扬着龙椅上的男人,他的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我疼得皱眉,却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帝王的目光并不冷冽,直直地从金阶上投来,落在我的脸上,我身不由主地跪了下去,他没有父亲可怕,甚至比父亲的眼神里更多了些属于活人的温度。

“你叫凤池?很好的名字。你的父王是夜郎国赫赫有名的晏平王,盼你长大后,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周围响起窃窃的议论声,我茫然拉住母亲的衣角,想要从这场梦中逃离。大殿上的每个人仿佛都在笑,笑我,笑母亲,笑父亲,笑这荒唐的一幕。

我听到父亲喉间压抑的闷哼,父亲的手在袖底攥握成拳,我不敢想象这双拳头落在身上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该跟着笑,还是该哭?

我垂下眼帘,盯着衣摆上的蝴蝶,只愿自己立时能够化蝶飞去天边,飞入云霄深处。

帝王的叮嘱还没有来得及实现,醒月国的铁骑已经踏破了夜郎的国门。君王的人头被高挑在云翊将军的银枪上,夜郎国的万万臣民长跪于地,从此对醒月国俯首称臣。

母亲带着我坐进被羁押去醒月的囚车中,其他皇族的目光隔着木栅射来,像是剧毒的利箭,刺在母亲的身上。

“祸国妖女!”

不知是谁低声咒骂了句,更多的非难夹裹在恨意中,像溃堤的洪水般涌来,将母亲与我淹没。

“若不是她,夜郎不会亡国!晏平王不会叛逃!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受罪!”

“她怎么还有颜面苟活在世上?这个勾引帝王的妖妇,如今又为夜郎引来战祸,贱人!”

我扑进母亲的怀里,挡在她的身前,想要为她挡去那些视线,母亲用力地抱住我,无声饮泣。

囚车缓行在黄沙尘烟中,我看着每一天日起日落,火红的残阳悬挂在荒漠的尽头,嘲笑着困坐在囚栏里挣扎求存的人们。

小鬟趴在我的脚边,她已经没有力气挺直脊背坐在车里,她的双唇早已干裂,梦呓般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叫着“水,我要水”。

水在荒漠中比金子更珍贵,清水装在皮囊中,坠在醒月国的兵将们腰间。囚车里的人渴了,惟有用身上的物件去换,身上的东西没了,就舍弃掉昔日皇族的尊严去求,求来一口施舍与肆意的讥笑。

母亲身上的簪环渐渐换尽了,醒月兵将的眼开始流连在母亲的身上,那些眼神里闪动着贪婪,像一团团燃烧的鬼火。

记得曾从书上读到过残阳泣血这样的句子,我不懂残阳怎么会泣血,但我清楚懂了心会泣血,被一把不锋利的刀不停地挖,反复地割,血会自己流出来。

没有水,没有食物,脊骨在一夜之间被抽空,我再也坚持不住,趴倒在母亲的脚下。母亲看着我落泪,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没有说一句话。

孤日卷尽炽热自天边滚落,荒漠中的夜晚寒冷刺骨,我躺在纵横交错的木栏上,身边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浑浑噩噩间,我又听到了笑声,每个人都对着我笑,我慢慢睁开眼,漆黑的天幕上洒满了星辰,我看到一只闪烁着月光的蝴蝶,翩跹飞舞在冷月下。

伸出手,我极力够向那只蝴蝶,冰凉的指尖蓦地被裹进一团温热,母亲碧绿的眼眸遮去了漫天星斗,遮去了那只晶莹的蝴蝶。

母亲回来了,带回了食物和水,我像只兽一样趴在车上,将食物塞进嘴里,不敢咀嚼,怕嚼出恶心的味道。

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经历,白天我像人一样挺直脊骨坐在囚车里,夜晚我化身成兽,吞噬着母亲的血和泪。

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目光,那些与我一同坐在囚车里的皇族,他们用鄙夷的姿态看着我和母亲,借此彰显自己的高傲,却看不透他们与我本没有分别。

亡国,即是一切的毁灭,傲骨可以挽留尊严,却无法拯救生命。

“真是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好一个晏平世子呢!”

“看他那天生的狐媚相,早晚和他娘一样不知廉耻!”

母亲攥着我的手,哭着要我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不要轻言放弃。我咬紧牙关,将尊严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对车栏外的魔鬼谄笑,向他们乞求怜悯。

醒月国的皇城远比我所能想象的宏伟壮观,白玉为壁的宫墙不染纤尘,仿佛孤立傲世的雪阁冰宫。

帝王高高端坐在华座上,九重珠晕的冕旒挡住他的容颜,我跪在冰凉的殿砖上,看着砖面倒影出自己的脸。

黑曜石的殿砖映出我的脸庞,一双承袭自母亲的绿眸中泛出兽类的冷光,母亲的美丽为夜郎国招致灾祸,我不知拥有这样的一张脸,又会为自己招来什么。

这座冰封的宫阁中没有温度,亦没有活人的气息,母亲的尸身蜷缩在雪玉莹白的殿柱角落,殷红的血溅染在柱身上,红得妖冶,白得刺目。

“孤已经下旨赦免了夜郎国的罪人,但是她却以死来反抗孤,你是她的儿子?你过来,让孤看看你的脸。”

帝王的声音穿透大殿,回荡在穹窿下,我的双脚迈上玉阶,一步步向华宇深处的那个男人走去。

他的手抚在我的脸上,与父亲的手不同,他的手潮湿冰冷,微微颤抖地摹画着我脸上的每一处棱角。

“告诉孤,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竹凤池。”

竹凤池三个字脱口而出,我侧目瞥了眼层层玉阶下母亲的背影,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惧怕眼前的这个君王。他劳师动众地劫掠来我的母亲,却得到一场以死亡宣告结束的闹剧,他是醒月国的主宰,也是镇日困坐在龙椅中的傀儡,比谁都可怜。他的龙椅并不比我坐过的囚车华丽多少,那也不过是个黄金打造的牢笼而已。

毫无预兆地,我对他笑了,极尽妩媚地绽开笑颜,他从喉咙里迸出嗬声,倾身向我靠了过来。

冕旒影动,帝王从阴影中显出形迹,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几近病态,清癯的五官平淡,眼神犀利却凌乱。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附到我的耳边,缓缓说道:“孤留不住她,但可以留住你,你愿意留在醒月吗?孤放你的族人们回夜郎,可好?”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母亲的话像道咒语,禁锢在我的耳边,我忍不住又看向玉阶下那具没有生息的躯体。

母亲,你还是做不到吧?累了吗?累了就躺下睡吧……

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就好,你看着我,看着凤儿怎么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精彩!

这张脸,就是我的利器,亦是我保命的筹码,笑吧!就这样笑,如果不能哭,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只有笑,笑给别人,笑给自己。

我转过头,将容颜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视线中:“如果王上肯答应我的条件,凤池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则我必会追随母亲而去。”

他的手从我的脸畔滑落下去,指骨勒进我的脖颈,渐渐收拢。我喘不过气,索性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孤从不受人要挟,但是为了你的这份胆色,孤准了。”

他蓦地松开了对我的箍制,我软软垂坐在他的脚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指尖伸来,挑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从来没有人敢和孤讲条件,竹凤池,你是第一个。很好,你以为靠着这张脸就可以迷惑孤吗?孤平生最恨自作聪明的人,你娘,你,还有当年的流月,以为靠这点手段和美色,孤就会对你们俯首贴耳?孤今日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和孤讲条件?这张脸?呵呵,真是个孩子……”

“孤不杀你,是为了留着你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帝君就是你的天,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你的条件,正是孤要完成的心愿,孤欣赏你的胆色,所以成全你,但你若是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你’而左右了孤的判断,孤会让你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权!”

“云翊将军居功自傲,大军在外独断专权,擅杀夜郎君王致邻邦齿寒,其罪当诛。孤拟旨将其斩首示众,你可满意?”

帝王的指甲划过我的下颌,我瑟缩着身躯,用力点头。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懂得了生或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生命如一张网,而收网的线却握在他人的手中。

他不是困坐在龙椅中的跳梁小丑,他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君王!

在他的眼里,我才是挣扎跳脱的小丑,无论如何做作,他只是冷眼旁观,间或鼓掌喝彩,却并不入戏。

“孤的废太子,如今谪居在陵州境内的含章宫里。醒月朝堂内外的门阀公卿盘根纠结,势力远比孤当初估算的深远得多。孤若是将云翊将军这只老虎捏成病猫,再将这只病猫扔进含章宫,你猜孤的太子会怎么玩这场游戏?”

他从椅中起身,站到玉阶前,睥睨着殿外的长空万里。一瞬间,他的身影布满了我的视线,空旷的大殿竟像是装不下他的鹏翼。

“孤的太子一定会放虎归山,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培植属于他的势力。经历过劫后余生,才能激发最执着的忠诚,孤要云翊一辈子对孤的儿子感恩戴德!流月呵,流月……当年你说孤负你,孤就为醒月国的废太子扫平一切妨碍后,再迎你们母子回来。先灭夜郎,再除门阀,孤怎能乱了阵脚?孤惟有用这个方法方可成全他,成全孤的儿子!”

帝王的目光投落在我的脸上,隐隐透出怜悯和轻屑。

“孤的这些话,不会说给云翊听,但是清清楚楚地说给你明白,你的那些夜郎族人们回去后,从落魄的丧家犬再做回皇族,想必一定深知被人捏在指间的感受。到那时孤要他们叫,他们不敢不叫,而你,将会是孤的儿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竹凤池,你不再是尊贵的夜郎世子,从此以后,醒月帝君才是你的天!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孤会将你送进含章宫,送到太子的身边,而你今后的名字将是——碧华。”

我颓然匍匐在殿砖上,心中的那只蝴蝶,悄然飞出长窗,消逝在云霄深处……

含章宫天香阁里,终日囚禁着一个名叫连碧的女子,她喜欢穿碧色的衣裙,喜欢坐在如火炽烈的凤凰木上,荡着葱绿的绣鞋。

“小碧华,你又来了,这一次连慧主上托你带了什么?我向主上讨的白檀呢?”

我在凤凰木下抬头,连碧的笑脸隐在苍郁的枝叶间。她爱笑,天香阁里总能听到她欢悦的笑声。

“连慧主上说,白檀需凤凰木或相思木托生,十年才可成型取心炼香。连碧姐姐,你要这白檀木做什么?”

“小碧华,你可真啰嗦,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柔兰阁,有没有见到公子?公子好吗?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吵着要桂花糖吗?有没有问起我?”连碧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

我摇头,将装了白檀的锦盒放到凤凰木下:“公子每日里就是读文章,并没有问起你。”

“诶呀,你就不能骗骗我?说公子天天都问起我,想要连碧再回去呢?”连碧从凤凰木上跳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抬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啊,连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说,可惜了这张好面皮,终究是块榆木疙瘩。”

我撤身退后,看着连碧:“明知道一切是假,为什么还要骗自己?明知道受冤枉,为什么不说出来?明知道公子的心是空的,为什么还要……想着他?”

“小碧华,你来含章宫这些年,想必心里也藏了很多事。我问你,为什么当年你可以眼看着公子放云翊将军离开,却无动于衷?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连汀谋反自毁歌喉,却没有人肯为我说句话?为什么连慧主上分明两不相帮,却又私下送这白檀给我?”连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我都答不出,惟有怔忡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地站在凤凰木下,红花楹树,如火如荼,她身上的翠缕宫裙在晨风中招展,绿丝飘曳翻飞。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眼看着仇人从眼前消失,却又无动于衷?为什么呈恩殿上我看到夜郎国的故人,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感触?为什么连汀与连碧二十年情谊,可以毁于一夕之间?

还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都被含章宫这座神仙宫阁吞噬掩埋,或许在这煌煌宫墙下,没有人会问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连碧也找不到,含章宫里,又有几个人心中有答案?

“小碧华,女人的心啊,就如同海底的针一般。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除非哪一天,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吧……”

心死吗?

书上说,哀大,莫过于心死。

人若是活着,心却死了,那是种什么滋味?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有些疼,疼,许是因为它还没有死?

“小碧华,我说的这些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将来长大了,遇到心爱的女子,总会明白的,只是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呢?”

连碧的笑脸模糊在晨曦薄光中,我看着八重玲珑的天香阁,心中浮起母亲碧绿的眼眸。

情爱?那是剜心噬骨的毒药,这一生,我都不会饮下这份毒。

冷月浮上镜月湖,在湖面倾洒下银芒,水色寒白,波光潋滟,岸边的花树在水面投下倒影,夜风拂过,洋洋洒洒飞起一片落英如雨。

公子兰坐在湖石上,静静地凝眸望着天际的圆月,一片飞花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指拈住花瓣,举到月光下。

“碧华,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吗?多久以前?五年,还是十年?”

我垂下头,尘封的回忆因为他的话蓦然涌上心头。

“记得儿时,我曾偷溜出王府,爹爹震怒之余调动禁军到处寻我,最后还是他亲自骑了追风找到我,我怕得不敢走近他的身边。后来我被罚跪在树下补足三日的功课,母亲偷偷拿了几块云丝糕给我,让我去给爹爹磕头认错。”

“母亲是夜郎国最美的女人,爹爹只要看到母亲,就会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看到我却会生气。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惹爹爹发怒,我尽力做好了一切,却永远得不到爹爹的赞许。”

“公子,你心里明白连碧是被冤枉的,她为你做了很多事,终究难逃被禁锢在天香阁里。有时候我看着她,就像看到我自己……”

缤纷花淑划过眼角,公子兰掬起一捧落花,扬手洒向天际。镜月湖上浮起氤氲水气,一缕缕白雾将他的身影朦胧其中。

“……这世间有很多事,并非努力就可以做到,你或我,只是凡人,凡人总有难以企及的愿望。你努力想取悦你的父亲,连碧努力地取悦于我,而我,也有即便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碧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连汀时至今日才反叛含章宫?含章宫不是神仙宫阁,里面住的是形形色色的凡人,醒月国也并非只有我这一个皇子,连汀的背后自然有支持她的人,牵一发动全身,含章宫此刻还禁不起。今日连慧让你送白檀给连碧,为什么又偏偏是十年?连慧的苦心,出于对我母亲的忠诚,亦如身在绿川冈地的云翊将军,遮没一身英雄豪气,隐居村郭。隐忍,才是我目下唯一能做的,很可笑是吗?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神仙人物,也要时刻隐忍自己。”

“含章宫里的人……不,不止含章宫,就连醒月皇宫,夜郎,东皋,栎炀,甚至这世间的每一个人,谁又能真正恣意任性地活着?你的母亲会偷拿给你云丝糕,而我的母亲却一次次地推开我的手,是她教会我想要喜欢什么东西,就要先学会不喜欢,想要拥有什么,就要先去放弃,只有将这颗心挖空了,才可容纳更多。”

我记得那场火,那场焚毁了含章宫大半宫阁的孽火,流月夫人就端坐在火中,憎恨的眼神几乎将我洞穿。

她的笑声远远回荡在苍穹下,凄厉哀绝,她用生命当作最后的筹码,为公子兰换来追封的尊号。

当她的死讯传入醒月王都中那座雪玉宫殿时,那个坐在华宇深处的男人会作何感?他的心,是不是随着流月夫人一起死了?

哀大,真的莫过于心死?

他们,选择各自不同的方式,成全着公子兰。

一句隐忍,寥寥两字,道尽个中酸楚,这世间原本没有人可以恣意任性地活着呵!

流年弹指,芳华易老,凤凰木花开重蕊,连碧说白檀木即将成熟,含章宫迎来了贵人。

贵人?

我微挑唇角,嗤笑出声,含章宫除了柔兰阁里的一溪明月,哪里还有贵人?

连碧笑着说,碧华啊碧华,你越来越美,连公子也远不如你的俊美,可惜也是越来越笨,这个贵人算得上是你的半个故人呢。

我的……故人?

连碧的话讳莫如深,我摇头说不懂,她坐在凤凰木上,荡着绣鞋,笑颜闪烁在日华下,明媚灵动,与十年前没有丝毫分别。

“小丫头出身绿川冈地的花家寨,柔兰阁里的连真亲自将她迎进含章宫,你说,她算不算是贵人?”

连碧的眸光凝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转身走出天香阁。

绿川冈地,花家寨,云翊将军,贵人……

连碧,你这是想要看我的笑话吗?还是因为这位“贵人”的到来,让你感到了威胁,所以想拉我一起趟这浑水?

含章宫里,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存在,十年前的小碧华许会同情你吧,十年后的我,却不再是被你们玩弄于指掌间的戏物。

百草堂外的苗圃里,断情草挺立着紫色的茎叶。

连慧说,碧华,她是你动不得的人,别去自寻死路。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异常认真,她望着窗外的苗圃,说断情草与白檀同是十年前备下的,荏苒匆匆,想不到连草木也已长成。

连慧的警告,我牢记在心上,难得在这宫里看到会让连慧费心回护的人,是因为她的尊贵?

不!尊贵,只是可笑的谎言,若耶花溪埋枯骨,她也不过是公子兰登天路上的又一块基石。

白檀,断情草,连汀,连碧,云翊将军,十年,绿川冈地,醒月皇权,公子兰……这一次,我只须置身事外,便可亲眼看着她被埋入尘土的那一天,含章宫里有这么多人盼着她死,却不用我的双手染血。

我要亲眼看着,看着她怎么死!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恍惚间记起,我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柔兰阁香雪海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公子兰展开那样的笑颜,他喝着梨花白,醉笑间望着奔忙在花树下的少女。

我远远地站在角落,隐约看到她的背影,她就是云翊将军的女儿?我仇人的……女儿?

记忆中,公子兰是高高在上的冷月,他的笑,他的怒,都被冰封在一张浮华面具下。

原来,他也可以真心地对着谁笑……

香雪海中藏着公子兰的秘密,她懵懂无知地闯了进去,却又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

公子兰,对她心软了吗?

她的出现,一次次地打破了含章宫里的禁忌,或许,她真是公子兰的贵人?

遥记柔兰阁的玉阑畔,公子兰凝神望着香雪海,问我是否听闻过醒月国的迦兰神女。

他说自己等了很久,只为了等迦兰的出现。

我暗自笑他痴傻,想不到冷如辉月的公子兰,也会相信这种无稽的神话。

前世?今生?

多么荒谬!他已经借助神话让含章宫声名远播,闻达天下,莫非现在连他自己也要身陷在这个弥天大谎里,终日幻想着神女转世?

别做梦了,醒醒吧!她不是你要等的神女,她是……

那么,她又是谁?

我抬头望着浩翰的苍穹,天回我无声,惟有飞鸟掠过天际,撕开蔽日的浮云。

公子兰说,碧华,你去东皋,用这张脸助我夺取天下,届时我给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这是多么令人渴望却又不可及的字眼。

数重飞纱帘幕,卷尽风中莲花,风莲城的水渠石桥畔,我坐在翠玉琉璃坠饰的车辕前,挥舞着手中的白羽翎尾鞭装腔作势,引来路人频频回首顾盼。

湖蓝色的纱衫被春风挽动,衣摆被我故意地踢飞,流荡在脚下,腰间的丝绦上系着银铃,铃声一摇一晃间清脆迭越。

桃花红了江岸,唱不尽风流年少花月事,歌不完檀板吴音伶人家。

沿河十八坊的路边,我遇到了那个桃花般艳丽的少年,他的唇边挑起轻佻的浅笑,眸底却深沉晦暗。

“好美的人,你可愿意追随本公子?”

我妖娆着笑颜,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东皋的公子荻。

“碧华与公子所知的伶人,不同。”

“哦?有何不同?”他执起手中的玉骨扇,挑在我的下颌。

我微微侧仰起脸颊,用眼角溜过他的视线,这样的动作,我反复对镜演练多次,足以惑住任何人。

“碧华很贵,怕公子出不起价钱。”

他嗤一声笑出来,玉骨扇滑到我的颈间,轻轻一挑,松散的领口泄出无限春光。

“美人当前,谈钱,俗气!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的要多。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意追随本公子?”

我夹手夺过那柄扇子,拿在手中把玩,自投罗网的少年,你的心中又在算计着谁?

“公子想在大庭广众下把碧华扒光了吗?找个地方谈谈吧。”将扇子掷过去,他稳稳接住。

自那日起,风莲城中多了一座水月阁,多了一个名满东皋的伶人碧华。

世子荒唐,太子勤勉,风莲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这样的蜚语。

想不到水月阁中第一个迎来的贵客,竟是东皋的太子殿下。月白的长衫掩不去他一身皇胄贵气,超然飘逸的姿态,恍若方外之人。

灰哥挑起硕大的琉璃宫灯,将水月阁笼进一片斑斓光影中,我在月窗下对他回眸展笑,他的神思瞬间恍惚,却又在片刻间恢复清朗。

他自称玉笙公子,我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与他尽力周旋。

风中传来采莲女的歌声,玉笙公子成了水月阁中的常客。

他对我讲起儿时的往事,说起自小被父亲冷落的弟弟,因母亲的缘故而受尽责难,他说自己想要替父亲弥补对弟弟的亏欠,所以凡事不与弟弟计较,任他恣意妄为。

我听着歌声,看着他反复述说,他一定不知道,这座水月阁就是他的弟弟为他设下的风月陷阱,用以羁绊住他驰骋的脚步。

他可怜吗?

或许吧……

明月夜,轩窗外透进轻寒,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我开口挽留他,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怔住。

为什么我想留下他?因为他可怜吗?

许是这样吧……

他错愕了片刻,轻轻笑着说,家中还有独守空闺的妻子,他不想惹来她的伤心。

既然心中已有所牵挂,又为何日日都来见我?为何流连在这风月场中不愿回家?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幕之后,月光照在棠梨木桌上,敞开的锦盒里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玉壶,数只翠玉杯。

我拈起一只玉杯坐回窗边,将手臂伸到窗外,任风打在衣袖上,划过月轮。陡然张开手指,玉杯掉进水中,咚一声,溅起点点涟漪。

可怜吗?

呵……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我拨弄着瑶柱间的幺弦,东皋的太子殿下斜倚在锦榻上,细耳聆听。一曲唱完,他沉默许久,脸上满是犹疑的神色。

“殿下想是嫌我唱的不好,糟蹋了这大好时光?”

“不,碧华唱得极好,我只是在想阿荻的事。”

“哦?世子殿下又做了什么让您烦心的事?难不成这次又抢了谁家的名伶,还是砸了哪座酒楼轩馆?”

“……他去了含章宫,碧华听闻过含章宫和公子兰吗?他从含章宫里带出一个女子同行,我想,这次阿荻并不是在玩闹。”

“既是如此,待世子殿下回到风莲,殿下只须备好一场大婚为世子洗尘接风,却又何来的烦恼?”

“阿荻若是真心对那女子,自然是好,就怕他是在暗中策划着什么。碧华,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若我是殿下,我会在世子身边安插下眼线,时刻盯着他的动静,不过手段倒要做得巧妙,不然恐怕弄巧成拙。”

简笙低头思索着我的话,我弹指挑了下弦音,铮一声,将商角羽徽宫肆意打乱。

“阿荻此行必经江偃,江偃乃我东皋重镇,素来富庶风流,不如以流伶唱班为饵,引他前去自寻快活。”

“哧!太子殿下倒是对世子的性子摸得透,知道他年少爱风流,偏好这些风月之地。碧华自问深谙此道,必会为殿下觅来几个绝色妙人,让世子殿下决计逃不过这场桃花劫。”

“如此,倒让碧华费心了。”

简笙与我相视一笑,绸缪多年的珍珑棋局,于谈笑间起手拉开帷幕。只是,这一场权倾天下的珍珑,谁为棋子,下在了谁的局中,却要待曲终人散后,方知分晓……

长风万里追关山,欲饮一杯胭脂泪。

相思曲,离人醉,明日还来与君对。

只道年少不知愁,羌笛一曲昙华碎。

特别篇

碧落知何许——无尘番外

我举起手中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一笑浮生一场梦,我自鸿烈繁华的迷梦中惊醒,分不清是蝴蝶梦到了我,亦或我梦到了蝴蝶。

身畔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披衣起身,走到轩窗前,抬头望着天幕上的一轮弯月。

流丝鲛绡帐在风中回舞,拂过肩头,拂落了锦服委地,铺展成一道靡丽的画卷,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

我抬脚踏上去,乘着月色,走入繁花深处……

犹记当年水月阁中初见,她藏在公子荻的身后,遮遮掩掩地走入我的视线。

我偏过头,月光恰落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额头上一点血红朱砂,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珠串蓦然断了线,散落的珍珠跳荡在眼前,一颗,又一颗,像是月下鲛人的眼泪。

她拿着一盏素白荷灯,灯角上不着痕迹地染了胭脂纹,原来她去攫荷灯,却又偏偏攫来了玉笙公子的这一只。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荷灯中的卷纸上,该是写着这一句吧?

“碧华有心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是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轮远在天边的银月?或者,是姑娘的眼前人呢?”

我半真半假地笑问她,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畔,她的身子轻软无力,近乎无赖地依偎着我。

她会说什么?她可知此时在她面前的我,早在含章宫里便已知晓她的存在?

黑如墨缎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她挑起一缕,含进唇间。

“大美人明知故问,我心中装的……自然是你咯。”

她的手上染着两根豆蔻红甲,想必是在柔兰阁中从连真那里学来的,眼皮上一阵微凉,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宇,柔得像水。

曾听人说,女人如水,太一生水,她原本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存在呵!

她连谎话也能说得这么自然,仿佛发自内心深处,我低头看着她阖上的双目,忍不住在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这样的谎言,让人听起来竟也甘之如饴。像是喝下难解的毒药,在虚伪的情意中寻找蛛丝马迹,亦如饮鸩止渴。

我是疯了吧?

我是疯了吗?

我本该亲手杀了她,不觉间,我的手拂上她的脖颈,她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我听到她口中呢喃的轻语。

再回神时,我的手却已抚到她的背后,为她轻轻拍打,为她驱走围绕在身畔的恐惧。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生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孕育生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

烟雨濛濛,她打着二十四骨碧玉竹伞走出水月阁。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

她在转身前,笑着对我说:“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我确实不适合这素白的颜色,这世间唯一适合如雪白衣的人,远在天际。

她来了,我故意换上白衣,可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赌气,想要穿给她看,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她说了实话,实话伤人,远没有她的谎话动听。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颓然坐倒在窗边,真话,谎话,我究竟想听哪一个?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盼着她来,念着她来,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将平素满腔风月都化作虚无,再也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言辞。

连碧说,小碧华,可惜了你的这张脸,连句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讲。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针,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

心死了,岂不刚好?

我是多么期盼着,亲眼看她去死!

水月阁中耳鬓厮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闭紧双眼,不愿去想象那样的情景。

她说,碧华你像个人。

像谁?

我像谁?

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笑。

你来,仅是为了对着我发笑?你来,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到谁?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忘了你?

若是可以,我确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宫,忘了醒月国,忘了所有的一切。

碧华,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个风月场中微贱的伶人吧……

蝴蝶振翅,烁烁其华,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白玉桥头,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想不到公子兰竟会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东皋,此时正值醒月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刻,他又一次为她破了禁忌。

公子兰说,你助她完成所有筹划,护她周全,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默默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只怕是……你给不起。

我终于明白,当年他要我来东皋的目的,是为了给她铺路搭桥,他将一切筹谋布置妥当,才让公子荻将她带出含章宫。

难为他如此良苦用心,连我也要感动,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棋差一招,忘了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棋子。

戏,按着早已写好的结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蓥帝登基,东皋的贺使由皇世子换作太子殿下。

简笙临行前,最后一次踏进水月阁,他笑得分外牵强。此刻,怕是就连他,也不再对公子荻怀有臆想。

“殿下若是有事嘱托,尽管告之碧华。”我戴上伪善的面具,让自己笑得格外亲切。

玉笙公子,是个可怜人。

伶人碧华,比他更可怜……

身若游鸿,归去来兮,羌笛吹醒胡不归,曾相对,曾相随,一剑光寒知是谁。

醒月东皋边境的密林中,简笙一身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随从已尽数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马歼灭。我策马入林,在山坳深处寻到他的踪迹。

“碧华,这世间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带我回东皋去吧,我重重赏你,让你脱了贱籍。”

简笙的衣冠破败,连日来山野求生让他看上去万分狼狈。我坐在马上,冷眼睥睨着他,如同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风光无限时从不曾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呵!不对,他做了,他千金一掷为伶人,造出令东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传为风流佳话。

那是用金银堆砌出来的一片粪土,是太子殿下闲暇时花间戏蝶的一场游戏。她曾笑着说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画舫里,满目所见皆是灿灿金光,浓炽的铜臭几乎要将我熏晕倒毙。

简笙,如此风清月朗的一个人,也终究不过是个王孙公子,他不知道碧华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无度,挥金如土。

伶人无心只爱财,有何不对?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着一件待估的货物,她也与他们一样。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

特别篇

莫问来时路——竹凤池番外

咫尺天涯的相思,被胭脂淡染在眉梢。

请容我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将酒作泪,抛入尘嚣。

“这朵凝晶雪,你吃下去,就可解去身上的毒。”

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沉敛,柔静得仿佛月池水,她的音调不高,轻轻浅浅,溶入夜色。

我咬紧牙关,隐忍着痛楚,将一分一毫愈发强烈的噬骨剧痛压进心底,压出心中污浊的黑血。

她伸指掐住我的脸颊,指尖冷冽,我用力将视线锁在她的眉间,倔犟地不肯张口。

“这是我从前亏欠你的,你吃下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余音,绕梁,化入虚空。

若我吃下这朵雪莲,是否连这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要被她硬生扯断?

“你若不吃,我立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泪,自她的眼角划落,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明明比谁都胆小,比谁都寂寞,总是留下一抹背影给我。

明明早已绝情断爱,喝下噬心毒药,将多余的感情割舍。

为什么?要将这救命的仙草,浪费在一个伶人身上?

我于你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同?

意味着一点点的,情深意重?

有些想笑,看着她的眼泪,我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容流露。

心中的污秽,越流越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流干了,流净了。

我就能忘了自己,忘了她……

“竹凤池,想不到你竟能引她来这无缺城,果然好手段!”

招徕客栈前堂,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得惫懒,我指间陡松,握在手里的笔掉在账簿上,甩下墨迹。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踱步走进前堂,左右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地方难为你们收拾得干净,想必我那座苏府老宅,住得也很舒服咯?”

我讶然地看着他,随即将纷乱的心绪敛入平静的面容下:“玄黄老前辈怎么有空来无缺城?莫非也是为了那朵百世轮回的凝晶雪?”

“你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他扫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无尘助公子完成了心愿,打算在这无缺城里隐姓埋名,终老一生,莫非前辈和我想的一样,也预备激流勇退了不成?”

他知道我是敷衍,笑吟吟地说道:“无尘?又是你的新名字?难道是她给你取的?你这小子够胆色,竟连公子心坎上的人都敢拐跑了。小丫头可知道你的身份来历?还是你一直瞒着她?这无缺城里的秘密,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忍不住嗤笑,无缺城天下闻名,即便有秘密,也早已是尽人皆知。

“前辈说的秘密莫非是指凝晶雪百年开花,可解百毒?来无缺城的人谁不是冲着凝晶雪,哪里算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她身中断情草,虽吃过半颗解药,却也只是吊住了半条命一口气而已。你带她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那朵凝晶雪吗?”

他的话,我无法反驳,两年来我每每见她心绞难忍,承受着非常人能忍耐的苦楚。当初和她离开东皋,便是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回到含章宫,那么剩下的半颗解药恐怕也同镜花水月。天下间唯一能挽她性命的东西,惟有无缺城忘途川上的那朵冰晶雪莲。

“碧华,别逼自己走上绝路,和公子争,你以为自己有几分胜算?待取下凝晶雪后,让她回去醒月吧,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我能左右?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纠缠不清的伶人而已,她……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碧华,别忘了她的出身,她的爹爹毕竟是云翊将军,不论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总无法悖逆这一点。而光是凭这一点,你和她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的话,字句敲在我的心头,我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仇恨,一定要传承下去吗?

“我从今日起住在这里,她一日不回醒月,公子兰一日不会给她剩下的半颗解药,但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回醒月,我还要再多费些心思才行。”

“前辈若是闲来无事,倒也不妨一试。”我淡淡回应,并不甚热心,“只怕以她的性子,多半会让前辈失望呢。”

那天夜里,苏府后宅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称苏沫,我抱臂挡胸站在灯影下看着他,看他如何掌运乾坤,让她乖乖回去醒月国。

凝晶雪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在前去忘途川顶峰的路上,接连遭遇奇袭,我推说自己不会武功,冷眼看着苏沫一路拼尽气力,几乎油尽灯枯。

忘途川之巅,她从我面前跳落绝崖,玄黑铁索只渡有缘人,不知为何,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有事。

“碧华,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你想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笑而不答,以沉默当作最好的答案。

她不负所望拿到凝晶雪,我从心底感到一丝喜慰,若是她身上的毒解了,从今以后许是不必再为苦楚纠缠,可以恣意潇洒地浪迹天涯。

苏沫的话,蓦然回响耳畔,无缺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那么,下一次她再启程时,可还会与我一起出发?亦或是,独自一人偷偷上路?

心中,对她取到凝晶雪的事实,突然有了丝不满。

若是,若是她一辈子都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和我守在无缺城,守着下一个百年?

一个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就这样生生世世,执守下去。

一场混战,我抱着她策马疾驰,身后是追寻她踪迹而至的敌人。漫天花雨的暗器掠过身畔,我为她挡去一支梅花镖,翻身落马。

“别回头,继续跑!!”

脖颈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这镖上定是喂了剧毒,我用尽力气对她喊道,她焦急的脸庞映入我的眼中。

苏沫抢到马前,带着她扬尘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她可会回来找我?

她,可舍得将那朵救命的仙草,用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阖上双目,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那只毒镖,我原本该是躲得过呵……

她终将那朵冰晶雪莲喂进我的嘴里,浓烈的药味夹裹着清香,一瞬间沁入心扉。

含在嘴里的凝晶雪,它不是我要的救命灵丹,它是撕心裂肺的毒药。

心被剖开一道缝隙,藏在阴暗角落的灵魂,再也无处遁形。

它叫嚣着,咆啸着,想要重新回到黑暗中去。

我的心,骤然因她的泪,痛到无以复加。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我只想看到你的笑,你在我身边,留下一处处属于笑的回忆。我站在梅林深处,你笑着画下我的背影,你不许我去小书房,却不知我早已私下去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隐没在夜色中,看你笑着将那些背影改成艳情图,你说有了它们,从此以后不必再白吃白喝,被我整整念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我自毁容貌,追随你的脚步那一天算起。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有多少时?多少刻?我陪在你的身边,你笑着画我?

我是该恨你,不是吗?你的爹爹毁去夜郎国,你的出现让我沦为伶人,我亲手杀了东皋太子成全你的性命,你却到最后还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我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可是比起你,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张脸,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所以,别哭了,记忆中的你,从不轻易落泪。

为了我,不值得。

你还欠我很多,多得你还不清。

你以为仅凭一朵花,就能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眼中有泪,缓缓落下。

原来,我竟哭了。

原来,我竟会哭……

她一步步走远,走向高台之上,我怔目看着她。

风帘影动,雪殿冰魄,她屹立在雪阁长窗下,白发翩跹,冰绡红衣朔风飞扬。

“这座雪阁的窗外是千年寒潭,传说里面埋藏着冠雪书生的水晶冢,若你从这里跳下去,孤便成全了伶人碧华的性命。”

东皋的帝君,站在高高的雪台上,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要她做出抉择,选自己,亦或选我。

她回眸淡淡地望着我,我匍匐在殿砖上,仿佛看到了一双鹏翼裂展在她的背后。

她是天地间一缕无人可以羁绊的魂灵,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不,不,不!不要管我,不要跳!!

眼中的泪,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

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玉,依稀化作一颗颗跳荡的珍珠,那是月光下点点鲛人泪。

犹记惊鸿初见,她手中的荷灯,褪尽铅华。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安静地陈述她不喜欢的事,我用力擦去眼泪,她不喜欢我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高悬的月轮。

“不——!!!!!”

长窗外,一角红衫殒落。

似是久远的重茧在心中层层剥裂,身体的一部分渐渐消弭,而另一部分,正在相应重生。

眼前,重又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夜漫天星斗,月光下,闪烁着莹华的蝴蝶,翩然起舞。

身体蠢蠢欲动,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记忆蓦然间倒转回儿时的年华,织绣在衣摆上的斑斓彩蝶,腾空飞起,飞过无边荒漠。

心中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忽地从胸口飞出,追逐着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正是湖光缭绕,莺歌燕啼的好光景。湖心中,几蓬采莲船飘荡,采莲女立于船头,婉转的歌喉轻吟小调,青丝千寻垂在脑畔,手中的莲蓬映着袅娜的身影。

凤阳王都沉香湖上,她倚在画舫阑干旁,望着远处水烟氤氲中的采莲歌女。

我端起一碗清茶,递到她的唇边,她微抬起眼梢,睇过淡淡的一瞥。

我的心,因这瞬间的凝眸振荡不已。

情之所系,她笑,我笑,她悲,我亦悲。

想不到莲湖一游,为她博来个轻薄无行的骂名,也招惹来糊涂难算的风流债。

银河清浅,月朗星稀,流萤在风中舞尽低回。华府花园的后墙上,少女羞红着面庞诉尽情意,我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不再绝美的容颜。

“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只因为我心中喜欢着一个人。她因我这张脸而接近我,亦是因我这张脸而避开我,我若是不将容貌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抬手拂上眼尾的花枝,花丝牵牵绕绕,缠缠绵绵,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

“她心里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她分明怕死,却装作义无反顾。她总说我的相貌因她而毁,她定要补偿给我个绝色佳人,其实她不懂,她怎么能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夜风凉薄,吹动我披在肩头的华裳,单薄的衣料下,是她一针一针亲手刺下的朱砂。她说莲花太净,不若牡丹适合我,她伏在我的背上,将朱砂血轻轻吻落齿间。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饮。她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到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曾经一遍遍徘徊在心底的执念,终于被我亲口说出,她侧过头不愿看我的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她说,这世间从来总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倾尽一生的思念,我求的……终不过是那真心的一眼啊!

我也愿意,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依?

我也可以,凭勇气一见钟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我们相爱的那一季,梦里不知蝴蝶翩然舞起。

给你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一秒,化作灰烬。

木莲花丛下,我将她的残指含进嘴里,她依偎在我的怀中,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尘若无心,心自无尘。

曾经,我有个名,叫作凤池。

如今,我的名,是无尘。

凤池或碧华,碧华或无尘,兜兜转转,我的人生回到起点。

夜阑似水,凉月如眉,檀木桌案上双燃着一对红烛,她身披霞彩嫁衣,望着我盈盈浅笑。

“娶我,你后悔吗?”

她的笑容明艳,我的心颤跳难抑,一呼一吸间尽是紊乱。

这一生,我誓不负卿,又怎会后悔?

“娶你,我永不后悔!”

将发丝缠绕,十指紧扣,生生世世,抵死缠绵。

这一场情爱,焚天灭地,只为了成全你我!

狼羽箭刺破长空,割裂了宁和的假象,东皋与醒月三年免战盟约届满,边关燃起烽火狼烟,金戈铁甲动地袭来。

霜冷锋寒,立马银枪,云翊将军重披战袍,战鼓如雷交织在耳边,我头戴青铜鬼面,化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獡鬼将军。

“我早知你即是当年的夜郎余孽,但我既将女儿托付给你,便是以你为醒月国的大好儿郎,盼你上阵杀敌,莫再心心念念当年的旧怨。”

我接过他手中的银枪,沉甸甸的枪身,满载着他对我的冀望,以及醒月国万千黎民的安危。

大丈夫志在四方,真英雄豪气跌宕,我驰马杀入敌阵,将一身抱负才学尽展。

九幽城外囤石滩,三国大军混战,戍宁将军王冲杀于阵前,屡次遇险。我看着手中调动三军的虎符,陈兵不动。

是役,栎炀殒兵折将,东皋神锋将军重伤,醒月戍宁将军王被栎炀擒获,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中军帐内,醒月众将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直闹至拔刀相向,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我冷眼旁观,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决,救,亦或不救?

救,他是夜郎国灭国元凶,曾害我族人无数。

不救,他是她的生身爹爹,醒月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我低头凝视握于掌心的錾金虎符,之前陈兵不动,我确是有心陷害,但虎符下压着醒月国的河山万里,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

她,亦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将戍宁将军王已被栎炀擒获的消息,匿而不发,未免军心浮动,只说他暂时失踪。”

我将虎符拍落案前,同时在心底已有决断。

九幽城外哀鸿遍野,幽泉谷前满目苍凉。

英雄泪,莫问来时路,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若用我的死,换你一生相忆,我死而无憾。”

反手拔出背上羽箭,箭簇深嵌骨肉,我听到肢体断裂的残音。

强自支撑着身躯,我半跪在雪地上,握紧了银枪,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之相。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记得我?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忘记我?

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耀花了我的双眼,我颤动眼睫,将视线投入浩渺的远方。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用一生将我记忆。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在转身前将我忘记……

那一刻,我看到青碧如洗的长空,截一段无人沉醉的东风,撩乱心湖,恍惚又回到儿时的年华,听母亲轻唱着歌谣。

那一时,我听到了长歌一曲九万里,谁在梦中朝天阙,无边荒漠,纤指拨断了琴弦。

那一瞬,我与你凝眸相对,在心中许下来生的诺言,让风替我亲吻你的脸,随落花飘零化作思念。

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血,染红了苍茫大地,雪落在肩头,寂然无声。

她在绝尘而去的马背上回眸凝望,我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将记忆停顿在她落泪的瞬间……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

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

纵横九万里,大漠孤烟,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琴弦?

谁的梦为江山,盘点冷暖,日月歌天地鼓,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

大梦无边,大爱无言。

一世倾情,一场虚幻。

特别篇

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

“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从椅中起身,细碎的衣摆拖过地牢肮脏的地砖,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空陷的眼窝正对着我,双唇微颤似乎嗫嚅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他的话语,他的声音自幽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要……见她……见……她……”

“好,孤便如你所愿,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旧梦中醒来,身边已没有她的身影,略动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锦袍自肩头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唇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来寒冰,也终有会溶化的一天。

或许下一次,你就会开口对孤说话了吧?

呵……

我拈起妆奁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轻轻托出远山的痕迹。

为她扑散开柔细的珍珠粉,画上一个半面妆,镜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净。

她任我摆弄,我将螺子黛抛到案头,抬手抚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张脸畔。

“夫为妻画眉,是不是表示伉俪情深?孤亲选的帝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后,孤要日日为她画眉,君王画眉,许是会被传为佳话吧?”

她不说话,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习惯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头,她沉静地令人安心,褪尽浮华,没有敷衍和谄媚的笑脸相对。

御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靠在她的身边,直到华灯初上。

一场繁华一场梦,耳边,隐约响起暮笳声依依……

“她为什么不喜欢孤?孤要为她画眉,她却推开孤的手!”我一掌挥落了案上的茶盏,茶碗扣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脚边,“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样陌生,满是憎恶,你肯让孤画眉,她却偏偏不肯!”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动迎上我的注视。

心,怦然一动,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将我的视线卷入她的眸底。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个我从所未见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变得晦涩不明。

淡淡的失望划过心头,我蹲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双手握进掌心。

“从此以后,孤只为你一个人画眉,只为你一个!”

将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浪纸上挥洒下满腔豪情,我正要叫她来看,心口蓦地一阵钝痛。用力咳了几下,墨字旁溅上血痕,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传来太医诊视,望闻问切把脉之后,太医瑟缩着跪倒在地,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陛下体内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转入五脏六腑,非药石……药石可治……”

这具身子,许是到了极限啊……

永延宫宫宴席间,我在衣香鬓影的宫嫔中寻找她的身影,隔过层层叠叠的香肩绿鬓,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静。

她去了哪里?

早一日我曾赐给她最华丽的宫装,要她今日前来,她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吗?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识,就会变得不再听话吗?

那么,我要亲手揉碎她心中最后的残存,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成为我的,什么呢?

传报的宫人惊惧地回禀,她在香柏殿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私会,那人给了她一粒丸药,她想也没想吞了下去。

什么!?

啪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锦袍上。

竟有人将栎炀皇宫视作无物,那人是谁?给她的又是什么?

是……毒药吗?

不!

我还不许她死!我还没有准许她死!!

心底掀起狂炽的怒火,我点起御林军,冲去禁锢着她的香柏殿,她在长窗下与那人有说有笑。

她竟在笑!

看着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蓦忽划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快得一闪而过。

乱箭成雨,将那枯颜老者钉死在宫墙上,我下令将那具尸身倒挂去飞廉台上,正对着香柏殿的长窗。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却独独没有我要的。抽出长剑,我一剑挥落,斩断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是斩断了她这一生的情丝。

将前尘往事,一剑割舍,要她永远都无法再追忆。

王图霸业,功名半纸,天下一统归于栎炀,从此再也没有了醒月和东皋,经历了烽火硝烟数年征战,河山已是满目疮痍。

我随手翻检着桌案上的诗册,一张纸自书页夹角中翩然落地,我捡起纸,看到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纸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诗,如今已被填补完整,两种异样的字体交织在一处,衬着斑驳血痕,满目苍凉。

二十弱冠解书剑,五陵风流出少年。

杯酒高歌轻红袖,一壶能更几回眠。

凤阳战鼓如蛰雷,惊破含章流云乱。

西出玉门非吾土,驰行蒿里无人烟。

玉钗敲断金钿冷,铁甲凝霜青锋寒。

阵前掷碎琉璃盏,金戈挥断五十弦。

愿使丹青酬碧血,不辞镜中凋朱颜。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着宫墙一角繁密的重瓣玉兰,忽地绽出笑颜。

我走到她的身边,枕在她的膝头。

洗天池畔绿水涟漪,她躲在芦苇丛蒿深处,我转身的瞬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时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我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不觉握紧她的指尖。

人生若如初见,争若不见。

韶华灯灭,风起,云散,将这一生尽付……

落花缱绻,你一笑,醉了红颜,碎了前缘。

是谁在反弹着幺弦,对酒当歌,留下相思复牵连。

细雨霏霏,云树绕堤,缭乱了心醉,不问这一生是与非。

就让时间停顿在那一年,那一天,我从菱花镜里望见,你展露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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