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病房内,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另一只手。
床上的阮菁面色黯淡,只有偶然转动的眼珠标志着她仍然是清醒的。
“菁……”施建国牢牢的握着她的手,眼眶潮红。
“嘎吱”一声,门开了。
施建国扭头看去,略微一愣。
“茜茜……”看着她,他哑然道,“你来了。”
施茜点了点头,缓缓走到阮菁床前:“妈妈还好么?”妈妈还认得自己么?妈妈知道自己回来了么?这么多年了,妈妈是怎么过的?明明拼命的忍住泪水,却还是哭了……好不容易回来见见妈妈,她多想笑着呵……
“目前还好。”施建国此刻已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似乎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如今每日每日只是陪在阮菁床边流泪。
“爸爸……”施茜扭头看他,艰难的道,“你能告诉我妈妈是怎么疯掉的么?”
施建国闻言,忽而笑了,对施茜道:“你以为是我的原因?”
施茜一窒。经他这么一问,她反倒不知道怎么说了,半晌才道:“我……只是……”
“呵呵。”施建国松开阮菁的手,慢慢的站了起来,“你妈妈在和我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患有强迫症了,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古代女子,所以在我将你接来之后,她反觉得你才是她亲生的。那时,我把你带来只是为了研究时空,你妈妈却一直告诉我你是她亲生的,不管看了多少心理医生都没有用。最后,她就变成这样了。”
“是么……”她看向床上微微张嘴呢喃着什么的阮菁,心中只剩苦涩。看来,她的妈妈,也是个命苦的女人。记得小的时候,妈妈就常常穿着古装,教她跳东方古典舞,教她弹古筝,教她举止轻柔。妈妈不过是将自己封在了自己的故事中,如此执着,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施建国叹了一声,看着阮菁,苦苦道:“我这次若课题研究成功,就可以有足够的经费送你妈妈去美国治疗了。可惜,我错了。”说到这里,他眼中已没有了惋惜,只剩一片萧瑟。始终都是错了,自己固执了半辈子的研究,终于被证实,是错的。
施茜苦笑一声,一步一步走向阮菁,手指轻抚上她的脸庞:“妈妈……我是茜茜,你的茜茜回来了……”
阮菁仍是默念着什么,并不转头看她,只兀自吃吃笑了。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阮菁的脸颊,鼻尖,脖颈,阮菁却浑然不觉,仍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天花板,仿若那上面正上演着一出人生大戏。
“妈妈……”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挨着阮菁冰凉的面庞,心中一阵抽痛。儿时的回忆,如此措不及防的涌入脑海。妈妈摇着拨浪鼓逗自己笑的情形,妈妈坐在窗台上唱越剧的情形,妈妈盈盈浅笑着替她挽起发髻的情形,妈妈在主席台下鼓励她表演唱的情形,就这样无法遏制的一幕一幕滑过眼前。
肩膀轻轻耸动,她终于哭出了声。
不过,如今,心中已了无哀伤。
这泪水,就当时对过往的凭吊吧。
若她怨天尤人,顾影自怜,恐怕也活不到今时今日了。从小,她便失去了母爱,而爸爸,也只不过是将她当作时空研究的证据。回到古代,经历了多少,已不必说。爱情,如此的通彻心扉,却也让人再无遗憾了。
渴望有一个幸福的完整的家,渴望有爸爸妈妈的爱,呵,恐怕,再无法实现了吧。
罢了,自己已看淡了一切,此刻,并不觉得沉重,反是轻松。
是全身全心的豁然。
她转过脸,在阮菁面颊上印下一吻,缓缓站直了身体。
爱,只不过是一种牵系。她相信,阮菁虽忘记了一切,但对自己的爱,却一直牢记心中,也许再无法表达,可,只要心中有爱,便永远不会分开。
就如同,她和诸葛亮。
不管身在何方,只要有爱维系着彼此,即使阴阳相隔,也仿若在一起一样。
爱,可穿越生死,可穿越时空,无形的将两个人牢牢的栓在一起。
回转身,她轻叹一声,走出了门去。
就是这一刹那,这一扇门,仿佛是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从此以后,痛苦与欢乐,聚散与离合,都一样了。
无贪无愧,无嗔无痴。
一个星期后,阮菁穿着古装躺在床上,如往常一样睡着,只是,再不醒来。
死亡通知书上鲜明的“心力衰竭”四个打字,已然惹不出施茜的眼泪。
一袭浓黑如夜的衣衫仿佛一潭死静的深水,只无一点波澜。
不是不悲伤,只是太明白。
每夜的霓虹灯下有太多的悲欢离合,谁又能说得清许多是是非非。
命运,不过是扯着世人的绳索,时而让人逸兴神飞,时而让人泪流满面。
最好的,莫过于永远心存希望,但永远不再奢望。
走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如同黯然的歌喉,却又撩动人的心弦。
有时,撑不起心灵的重量,便随风翻飞,落入更安稳的怀抱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停住了。
对面,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一身长裙、亭亭而立的郑旦。
飞机,稳稳的降落在安徽。
两个女子,就这样一前一后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庐江县。
想象中,周瑜墓前该是终日里烟火缭绕,无数的善男信女在墓前祈求祝愿,期盼能回首那千年前江东河畔挺立的风姿。
然而,想不到,周瑜墓年久失修,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沿着荒草,曲折片刻后,终于看到了孤寂的墓碑。
剥开蒿草走上去,蓦地,施茜心中涌起一阵感伤。
缓缓的摩挲着墓碑,她泪盈于睫。
郑旦看着周瑜的墓碑,轻轻道:“这就是大王的安息之处?”
施茜点了点头,只不言语。
他为何被葬在这里,没有人告诉她们。这就是当年雄姿英发的夫差的最后栖息之所了。一掊黄土,尽皆掩去了所有爱恨。
西面的水塘在午后的阳光中跃出点点金光,墓上的芦苇在风中轻摆。
绚烂终归沉寂,过往的一切,不过都是南柯一梦。
跪在周瑜墓前,施茜与郑旦静默了许多个时辰。
穿越千年的往事啊……在这个飘着小雨的下午,她们抿着唇,淡淡回味。
“将军……放手,将军快放手!”
“不放。”
这笃定的两个字,恍然便击中了施茜,仿若他坠崖的那一瞬,便在昨日。
泪,一滴一滴滚罗,滋润了脚下的荒草。
“将军……”道出这两个字,她便再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都尽在这两个字中。
将军呵……此生,便让我怀抱着许多回忆,永不忘记吧……
郑旦缓缓爬上前,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冰凉的墓碑,忽而笑了:“大王……我来了……我来陪着你了……”
来陪你了……再也,不走了……
回去的飞机,只有施茜一人而已。
想起郑旦眼中的毅然决然,施茜心中生出些许羡慕。
她并未过多的劝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执着。
就让她守护着自己心中所爱,直到老去吧。
风吹过的地方,总会有曾经的回忆,在老却时相聚。
而施茜,此刻,已然到了陕西。
陕西,定军山,武侯墓。
眸中,是凝聚不去的过往。
定军山西北脚下,便是诸葛亮的墓区了。
一步一步走上前,脚步轻缓,心,却是愈加沉重了。
许久,不曾这样艰难过。
想到诸葛亮长眠于此,自己,却在两千年后安然的趋步来探望他,心中,便似生起无数小刀划割,喉头哽咽。
大殿神龛上,诸葛亮的雕像手执羽扇,神态自若,眸中如此平静,再无许多牵挂,再无许多包袱,只淡定的立于上方,茫然前顾。
这一刻,她多么想冲上前去,告诉他,千年了,在这千年的彼岸,她,来看他了!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座雕塑,但,她坚信,他能听到,他一定能听到……
环顾四周,一副对联映入眼帘。
“日月同悬出师表;风云常护定军山。”
呵,呵……她胸中激荡,却什么都道不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的游走在大殿内,回忆千年前的所有过往,一点一滴。
抚上沧桑的木门,心中,只是狠狠一震。
千年了……曾经彩色的一幕幕,如今,也已成为黑白,只有她,还真切的记得所有的往事,在这千年前后,遥遥相望。
日头,缓缓的落了。
残阳如血,暮鸥低徊。
顺着小道,她慢慢走到了大殿一侧的墓前。
这一座高冢中,静静躺着的,可就是她千年前的爱人么?
不过就是一瞬,竟就生生的相隔了千年。
诚如范伯所说,历史,永不为后人所改。纵使她能再回去一千次,想必也只是相同的结局。
年华水逝间,那些鸟雀轻唧露珠环绕的日子,那些兵马倥偬狼烟荡尽的日子,那些青灯为伴殚精竭虑的日子,都已随着时间,而湮流,而不见。
诸葛亮,你可还记得么。
“那我以后就能一直在你身边了?”
“是啊,鬼精灵。”
“据说,画了这个圆,来世便可以做夫妻。”
“好。”
“二十多年。我的二十多年,不过就是你的一瞬。为何……要让我等那么久?”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可后悔么?”
“傻瓜,若我当年选择了你,二十年后就不会有人依然清晰的记得你当年的容貌,惊诧的唤你‘乔夫人’,我也便不会多看你一眼。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就无法循环下去,我们,也无法再相遇相知了。”
……
这一切的一切,她,从不曾忘,从不愿忘。这些,恐怕,便是伴她余年的所有了吧。
回想着诸葛亮走前用手比出的那个圆,她,淡淡笑了。
没有关系,孔明,我们……还有来生。
墓碑上的青苔,孤寂,却淡定。
孔明,你,可好么?
暮色深了,倦鸟归飞急,远望层峦,思绪万千,心如止水。
远处,似有谁,扬起水袖,依稀唱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儿: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夫差
疼痛已完全将我吞噬,我知道,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手中紧握的,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曾经最宠爱的妃子。
西施,这个名字就如清空中百鸟的灵鸣,婉转而柔媚。
但,这个名字,也成了我命中注定的劫难。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命里便多了这么一个女子?仿佛只是一刻之前,也仿佛是千万世之前。有时,我不禁会想,我的春秋,我的吴国,它们安在?
来到这个年代,除了她,我便似再无任何的念想。
此刻,她飘摇在悬崖下端,只与我十指相连。
第一次,我们十指紧扣,第一次,她如此眸带期许的看着我。
我该感谢命运赐予我的最后一刻么?
看见她的泪,我忽然心痛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一切都变得灰黑起来。
好想看到她粲然的笑脸,好想……听到她叫我一声夫君……
此生,还有什么比她对我更重要?我想不到了。
依稀听见她哭喊着:“将军,快放手!”
放手?呵,傻瓜,我放手了,你就如风中一叶飘落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哪怕,我有一口气在,也会保证你的周全。
还记得那日残阳映红了馆娃宫么?即使吴国覆灭,即使勾践来寻仇,我,也依然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而如今,没有了国与国之间的恩怨,只有这崖上的箭矢与滚木,难道,我还无法驾驭么?
你是死是活,都要由我决定。你可懂?
你没有权力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会允许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哪怕,要我死。
忽然,我看见你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而那视线,却定定的落在了我的右上方。
多年征战沙场,我又岂能闻不到杀气,岂能嗅不到剑气?
呵,哪怕他这一剑不砍下来,我,也一样是死,只不过,将死的晚一些。
就在这一刻,我缓缓吐纳。我——不能死!
我若死了,还有谁能牢牢牵着你的手,还有谁能将你救上岸?
我胸中一股怒气翻滚,真气却缓缓外泄。
挣扎着聚集力量,却想不到,腹中一阵纠结,喷出一口血来。
你又落泪了,你又在摇头了,你又在喊我放手了。
西施,若是为了愧疚,你完全不必。只有你过的好,我才会安乐,你若死了,我便是活着,也了无生趣。
蓦地,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孔明。
他竟来救我们了么?
呵,你爱的人,来救我们了。
他挥鞭的而下的样子,一定充斥着怒气吧?
可以想到,他此刻有多么的急切。
西施,你安全了。他来了。
很多时候,我都想放手,让你和他去过你们的安逸生活,可,西施,你可知道,他无法似我一般全心全意的爱你。在他眼中,我看见了横荡天下的英气与挥手补天的决然。他,要的是重兴汉室,要的是天下百姓的安稳呵!他一颗心要管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要管刘氏江山的兴亡,还要管联吴抗曹的倚角之势。西施,他爱你是不假,可他能如我一般把你捧在怀中,举在头顶,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么?他,终归是一个胸怀万壑的男子,他,终归是一个鼎立在这天地间,要为苍生而鞠躬尽瘁的男子呵!你若跟着他,可会有一世的幸福么?
然而……如今,我却要走了。
我……不得不将你让给他了。
不,我不会将你让给他,我,只是将你托付给他。你这一辈子,都是我夫差的女人!
呵……想到这里,我笑了。
突然间,一道寒气袭来。
而我,也已无力躲闪。
这铺天盖地的疼痛,瞬间淹没了我。
胸口,似裂开了一个大洞,我可以听见,我的生命随着这奔涌的血液,而一点一点流逝。
但,我要撑下去,我要等有人来救出你为止!
我已看不清西施的脸庞。如今,一切都虚昏起来。
然而,我可以感觉到她手指的轻颤。
西施,不要害怕。我曾说过,我会陪你面对一切。
虽然,这是最后一次了。
请不要怪我。
是谁,慢慢的趋近了,是谁,带着淡淡的墨香御风而来。
一阵眩晕,再容不得我想太多。
只一个松懈,我已坠下了崖去。
不!我在心中喊着,不可以!我的手中还牵系着她的生命!
便在此刻,头顶倏然划过一阵锐气。
来人了!
呵,这山崖上竭力向下延伸而来的温度,让我肯定,来救兵了。
我隐隐听见,有人呼喊着来人的名讳——赵子龙。
他来了。西施有救了。
缓缓的,心中最后的一丝喜悦,绽开了来。
这一刻,我忽而觉得幸福。
一生,都为追求所爱,一生,都从不言弃。
如今,我终于可以自豪的告诉自己,我可以放手了。
是的,她从未爱上我,她从未真的将我当作她的夫君,可我,却一生一世都在追逐着我的信念。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固守着一个信念,永不被撼动。
能为信念而亡,能为信念而倾尽一生,我,已比许多人都幸福了。
心中释然,再无遗憾。我卯足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点地向上,凌空抛出了我这一世都在守护的爱人。
我仿佛可以看到,她如同一只展翅的白鹤,轻扬起翅子,飞了上去。
松开她,我松开了自己所贪恋的万千妖娆。
从此,我仍心怀信念,我仍心存期许。
身体轻了、空了。
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念。
忽然,觉得自己起飞了。
原来,人是可以飞翔的……
就算没有翅膀,也可以在风中,也可以在希冀中,也可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揣着一生的怀想,飞翔……
也许上一辈子,我与她便是那柳絮,互相缠绕,这辈子才有了这两段不了缘。
缘定三生,这是我们的第几生?我不得而知。
风堪堪划过耳际,手中的背心,依然凝着她的体香。
天在远去,云在远去,树在远去。
波涛声变得大而响亮。
我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若天人,我仿佛看到了她翩翩起舞时的美目流盼,我仿佛听见她对我说:将军,我们此生都不再分开……
呵,傻瓜,我们还是分开吧。
你,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你可知道?
我已将你交付给孔明,他,定不负我。
从来不曾告诉过你,他是我的知音。
如今,我走了,你,可记得要幸福?
早晚喝药,切莫在风中凉了自己。若找到我们的孩儿,请记得告诉他,他有一个霸王一般的父亲,请记得告诉他,要用一生来追求自己所想。
来生,不要来寻我,不要来还债。
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如今,波涛声近了,近了。
西施,不想道别,却还是要道别了。
你所期待的华容道,让他陪你去看吧。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们,就此别过了。
但,你可记得,我已在这一刻,将我的爱放牧,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它,会替我凝视着你,守护着你。
下一个轮回,我们不要再相遇。
我爱你。
所以,将你我放生。
所以,给你自由。
诸葛亮
步出齐门去,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一首梁父吟,陪我度过了无数的日日月月。
隆中的那一段年华,我想我永不将忘。
不知该怎么来回忆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的视线,始终比现实远那么一步。
案头那二十四卷书,凝着我最后的希冀,如今,闭上眼,便可看见纷乱战火中,那明灭不定的一缕希望。
也许,真的是老了。只有老了,才会这样一遍一遍的回忆往事。光阴荏苒,容不得我稍微失神,年华已逝。
床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仍静静的伴着我。蜀国,可还有后路?
闭上眼,阻隔自己的思绪。记忆,飘回了遥远的儿时。
九岁,可谓是我人生的多事之秋。失去了母亲,随后也失去了父亲。孩提时代的无忧无虑,忽而不见。成长,或许总在一夜之间。
不知道多少本古书曾伴我束发,不知道多少盏青灯曾随我研墨。案台上,那书卷中的墨香,总让我心神怡然。
从窗外望去,是一世宁静。
彼时,我终于得以躬耕隐居,以无为待有为。
只是,前路,在已被觑透的情况下,可会出现一丝转机?
帘栊碧,只不眠。雨分后,一程烟。
关山迢递多少千里,暮色分成几度平野。
垄亩之上,田园之中,我只淡然远望。
竹林深处抱膝长啸,月色浓时淡评国家。友人们随我一同,读书习字,放眼天下。
待笑罢风月,蓬蒿人也可安然指点江山。
有时,我出去游山玩水,可说是陶冶性情,也可说是为了走走那血肉横飞争夺江山的英雄路。
战火纷飞,百姓的生活永是苦不堪言。灼热的风时而拂过树梢,嘤嘤哭泣。
忽然间,觉得天下太平遥遥无期,前路茫茫。
我,该做些什么吧?
纵观时局,形势早已了然于我胸。只是,该如何抉择,还须思索……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寻觅出路的途中,我注定将邂逅一个异世寻来的人。
那是一个夜晚,如往常一样回到草庐,我,却对上了一双满怀期许的眸子。
心中暗自惊诧,也只得抱拳笑问她是谁家女子。
广元兄将我拉至一旁,告诉我,她姓乔,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回头看她,只见她凝着一脸茫然的期盼,或许,便是等待着嫁人吧。
后来的事情,多少令人有些吃惊。
那黑白棋子的争夺,竟引来了乔姑娘的关注。至此,我们才得以知晓,一切都是广元兄自作主张,乔姑娘并未答应过他什么。
只不期,乔姑娘竟是一位才冠三梁的女子,能歌会赋,胸怀千壑。
第一次,我抬眼看向她,心中微震。
她,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女子?
夜阑流香,那丝弦中淌出的乐声正飘飘然围绕在我的身旁。
一曲闺怨,忽而让我颤动了。
她,竟也如此熟谙音律。
早就暗觉她对我有些许不同寻常的情感,一双瞳眸中轻转着努力抑制的过往。可,那些从我身上望穿的过往,从何而来?
迷茫之时,不经意的,已被那如泣如诉的弦声打动。
忍不住,我拍手叫好,坐到她身旁,回应这首闺怨。
直到,弦声轰然停止。
略带惊讶的看向她,却见,那一双明眸早已含泪,朱唇微启,蕴含千言。
一缕威风拂过,她的发丝轻轻掠过我的脖颈、面颊。
一阵悸颤。
恍惚间,我伸手,挑动了她鬓边发丝。
那日之后,所有的日子都似在静静聆听着时间流逝,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不知她是何人,为何招至仇人追杀,但我,也只能保护她。
平生第一次,我竟想保护一个从不相识的女子。
藏在瓜地中的草屋间,有弦声若远年的飘渺之音,御水临风而至。
夜晚,她总是靠在我肩头,灿笑如辰星。
她告诉我,她叫茜茜,她告诉我,她来自未来。
我心中笑着,告诉她,我信。
其实,虽是荒谬,我却真的信。
我曾替她占卜,卦上,只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文字可解。
她,竟似来自这红尘中的化外一方,算不出任何根源。
相逢是缘,也许她掉落红尘便是为了与我相遇。纤纤几笔,淡淡着墨,将我们的命途勾勒在一起。
可,她离去了。因为我们的大意,她,终被掳了去。
盼着指点江山,却救不回心中佳人。我忽而心痛。
此后多少日,我只独自一人抱膝长啸,每日蹙眉抚琴,弦声波澜壮阔,句句惊心。
然而,我仍心存希望——或许,她会回来。
在等待的日子里,昔日的友人已远去。
草庐中,只剩我与三弟每日朗声读书。彼时,是第一次为了阻隔记忆而读书。
一日,在竹林滴翠之时,只一个转身,我蓦然惊觉
她,真的回来了。
那一刻,我胸中翻滚。她的微笑,恰在风中暖了心脾。
此后,犁田、躬耕、出游。这一段回忆,成了刻骨的永恒。
村落向晚,摇曳着帆,看寥寥几只燕儿往来。
夜夜不成眠,远望楼榭中结得裙带的连理,晓来又晓,萧疏又萧疏。
夔关的景色,一片大好。看见她眼中的沉醉,我心欢愉。
挑起弦子之时,我醉入她的清俊歌喉之中。
“日暖催梧碧,雨薄惜花疏。最是东风多事,掀动枕边书。惊起妆台慵坐,闲展胭脂水粉,信手倦容涂。”
温润的曲调,便如此从她口中缓缓吐出。
告诉她,我愿在此伴她到老,却不想,她说,她要回去。
理由,竟是一句“躬耕从未忘忧国,一腔热血在山林”。
她……是如此知我。心中振荡之时,我明白,她便是我命定的那一个。
只是,诚如她所说,我放不开国家,无法不心系天下。
匡复汉室,便是我肩头永远抹不去的责任。
可我料不到,在这样沉醉的日子里,她竟可忍心离我而去。
我更料不到,她竟早已出阁,嫁作人妇。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此刻,我犹记得。
心,早已一片片碎裂开来。我告诉自己,从此,只胸怀天下,再不顾及其他。
虽然,心中总有一隅,会惦记着曾有的过往。
多少日子,我躬耕苦读,终于决定了未来的方向。
二桃杀三士。
我,要帮刘备夺得荆州,三分天下。跳板,便是曹操南下。
早已料到曹操必然挥师南征,于是我,也早已相好应对之策。
那,或许将是我一辈子的征途——联吴抗曹,夺取荆州益州,三足鼎立。
若天下有变,我将辅佐刘氏江山,重兴汉室。
于是,也只有戎马半生的刘备,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匡复汉室,一统江山。
但,要让他知道我,路途仍然很长。
许是上天的眷顾,黄承彦老先生竟暗示了我许多。
心中一时纠结起来。
我究竟该不该,为了天下的安稳,而放弃自身的感情。
可,就算我不放弃,又能如何?她,早已放弃。
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江山重兴,值得吧?
踏入黄家,我心沉重。一步一步,宛若走向自己最终的归途。
和着萧瑟的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却偏偏,再与她相逢。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我只能在心中深叹。
若选择了她,则她苦,刘氏江山也苦。
若放弃了她,则她苦,我也苦。
二人之苦,与天下之苦,孰轻孰重?
我想,那一瞬,我已有了答案。
即使我忽而发现,我们是如此的契合。
这也好,她将永不怪我,我将永不忘她。天涯海角,心连一线。
离别那日,意正和风。只,转眼成空,觑见花红。
不知天外可有涯,不知明日又要面对几重山几重水。
只在这一刻,离别的不舍,深深刻入肌肤。
难以忘记她远走时薄孱的背影,我的心,瞬间痛作一团,却只能别开了眼,暗自祝愿她此生安稳。
若要她安稳,则要天下安稳,百姓安稳。
终于,一副早已酝酿着的担子,缓缓落在了我肩头。
青山月冷。世事无情。
纵马长啸,横鞭立马,堪叹情事空空。
青青苑囿和凄凄相拥,都已成昔日回忆,只在羽扇轻挥间,掠过眉头。
零零落落的那是昨日还是明期的葱葱,我,已然不知晓。
为了汉室,我绝尘而去,跟随刘备,立誓闯出那一片江山。
隆中的青葱岁月,从此与我长隔。
血染的双手,在颤抖中让我知晓,原来战争,是通往太平的唯一道路,也是实现我的理想的唯一道路。
记得我曾对她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如今斗柄东指了,天下的春天却在何方?
罢了,前路艰险,只由我一人来承担。汉室的重兴,只消由我等来倾力打拼。
一千零八重的劫难,留给我自己。
只愿,她此生幸福,此生永绽笑脸。
赤壁之战,我军大捷。
忘不了出使东吴之时与周瑜携手抗曹,忘不了月落参横之夜与她再次相逢。
弦子声中,是我们彼此默然不言的相知。
过往早已烟逝,如今一切情感,只为天下左右。
周瑜带着她离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已淡泊,却仍然,心如刀绞。
无法言语,只能泛起那一叶扁舟,不留下一点痕迹。
周瑜是真心疼爱她的,我知晓。
此后的岁月,我每每想起,便无法自制的心痛。
原来,爱都是如此无法回头的,爱都是如此不遗余力的。
那一片四下飞溢猩红,灼伤了我的眼。
周瑜毅然坠崖的那一刻,我的心仿若被人用针狠狠一扎。
我自知,她将更加悲伤。
周瑜,永远的逝去了。
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而她,也因政治关系,需被隐藏起来。
那,竟就是我在那一段狼烟四溅的年代里,在那一场烽火涌起的混战中,最后一次与她相依。
彼时,我们已在君山,我是多么想倾注所有的温暖,给她营造一隅最安然的角落。我以为,我终于能跟随我的心,与她从此相知了。
她,是我此生的牵挂,却也是我此生永远追逐的痕迹。
夜中,我昏然沉睡,她,却悄无声息的离我而去。
醒来,我只看到一方手帕。
父母离我而去时,我没有泪,友人离我而去时,我没有泪,然而,在看到这一方手帕之时,我奔出门去,唤着她的名字,一滴泪,自面颊缓缓滑落。
问苍天,她为何要走,苍天不语。
问湖水,她为何要走,湖水缄默。
就这样,我踏回了汉室的征途,别无他想。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忽然瞥见她的盈盈笑颜,如从前一样,纤指一挑,叮咚声起。
拔蜀地、夺张鲁。我以只手补天穷。
三足鼎立实现之时,我是如何的义气勃发。
陛下,终于登上了王位,只等待重兴汉室的来临。
人群中,我永远是扎眼的丞相,威严而不可撼动,只有夜幕降临之时,我才会在黑暗中,独自捧起那带着她余温的手帕,期盼有一日她会回来,便如第一次一样。
奇迹,总是这样眷顾着我。
再一次看到她,已是二十年后。然而,她不认得我。
那时的她,竟如一个单薄纯白的女童,不谙世事,心无城府。
许多日后,我终于明白了她行走在古代的足迹。
她先来了此处,随后才去了二十年前,结识了我。
我淡淡笑着,不发一语,只在必要的时候,尽力呵护她。
她不认得我,便让我用后半生来照顾她吧。
忽而想起她一日梦中的呓语。
“若再见你,我会将你额角的沧桑,一一吻遍。”
那,是在夔关,小木舟内。她躺倒在我怀中,入梦乡吃吃笑着。
再见她的那一刻,我才忽而醒悟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呓语。
我的额角已爬满沧桑,而她,却义无反顾的跟随我左右。
此生,我们永远拗不过这样的痴缠。
可是,她又一次消失了。
在箭矢如雨中,在风声大作中。
我知道弓弩手不会射她,才下令放箭。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倏忽没在了空气中。
我知道,她许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与我相遇了。
我,再一次投入了无涯的征讨中。
内忧外患,终是一点一点的耗尽了我的心力。
失去荆州之后,我的战略计划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重兴汉室的愿望,也成为了镜花水月。
南征北伐,浴血奋战,我一次一次,用自己的心智维持着三国的互相牵制。
蜀国,终是后继无人,若我不拼尽最后一口气,则无法心安。
姜维智勇双全,却无法看清三国关系的实质,我也只能交与他二十四卷书,愿我死后,他能继承我的遗志,继续维持三国鼎足之势。
也只有他,能保证暂时的和平,给百姓带来片刻安稳。
而我,笃定的相信后主,能续写蜀国的几十年国泰民安。
他,是个有着与这个时代不符的智慧的孩子,令人心疼,也令人欣慰。
难得此生能有几位知己,死而无憾了吧。
桌案上的油灯忽而灭去,我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床榻前,那八个字分外晃眼。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后笑了。
我,终是无力扭转局面。
在出山前,我便知道我将面临怎样的结局。或许,她没有跟在我身边,是对的。
至少,她在我手心画过一个圆。至少,我们共同拥有来生。
此生的横戟挥戈、呕心沥血,便让我一人承担吧。
榻上,“江南如你,你如江南”几个字,或将伴我永远沉睡。
若有来世,我仍愿重兴汉室,我仍不悔为了天下皆春,而倾尽一生。
但,我会在出山前,在垄亩中,将她揉入怀内,再不放手。
梦中,天下归刘。
曹睿与孙权伏在后主脚下,诚惶诚恐。
后主笑得淡定,而我,则定定立于一旁。
梦醒,我惊诧。我还会醒来么。我以为,我就将沉睡在这个梦中,直到来世。
睁眼,我忽而看到她,一脸苍然的笑容。
那一瞬,我心中,是再也无法抗拒的磅礴情感。
她……真的回来了。
我们有多少渊源在人世间流传,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错过,再去守一个孤寂的千年?
抚着手中的圆,十指相扣,感觉到她在我耳边呢喃,我轻轻闭上了眼。
依稀听到她在低吟:
我们,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缓缓的,我笑了。
好的,我们,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刘禅
说出“此间乐,不思蜀”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会被后世评价为一个怎样无能怎样没心没肺的君主。
“成王败寇”,这是一条永远不变的真理。
有谁知道,相父曾对父皇说我“聪明异常,超出人们的期望”,也曾对杜微说我“天资仁敏,爱得下士”。只是,这些将永远被认为是溢美之词了。
除了……她。她了解我。她懂得我。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晓,我认得她。
至于是如何认识的,我无从得知。
可,那番熟识的感觉,淡却紧密的萦绕在我们周围,一遍遍的提醒我:我认得她。
她,是丞相念念不忘的女子——施茜。
施茜。乍听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笑了。因为相父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发音方式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然而刚刚笑出声,我便急急的忍住。只因,我瞥见相父眼中那一抹无法拭去的缅怀与哀伤。
那样的眼神,让我也不禁心痛起来。
相父总说,我与她的眉眼好生想象。每次,我都听着,随后在心中悄悄描绘他们的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相父一肩挑起了所有的国事。有人在我耳边说,相父想篡位,只有我知道,相父不想,倒是我,希望他想。
记得那一日,我坐在庭院中赏花,宦官来请我批奏折,我随口道:“拿去给相父吧。”
话音甫落,我便听见了只属于相父的威严声音自背后定定响起:“你要将国事全都推给我么?”
我一愣,回转身去,便对上了相父的深眸。
“我……”本该理直气壮的,不知为何,看见他,我却语塞了。
相父是极疼爱我的——我知晓,但,相父也是极严厉的。
他,时而是我的朋友,时而是我的父亲,时而是我的老师。
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看着他略蹙的浓眉,我忽而心虚了。
遇见他眼中的深笃,我总会心虚。虽然,我并不认为我是错的。
“去批奏折。”简单的四个字,凝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可,这一次,我却耿直了脖子
“我不去。”是几时学会叛逆的?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很早很早以前,我心中便有一种念想。千百年后,谁又能记得谁?为了争夺天下,百姓吃了多少苦?不过就是天下一统,任他姓甚名谁不都一样么?为什么偏要是刘家的人?
改朝换代,吃亏的,终归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在改朝换代前,若没有那一番挣扎,或许,便将另当别论了。
“你忘了先帝是如何戎马半生,是如何艰难的取得这蜀汉江山的么?”相父没有生气,淡淡的墨香只包裹着无法撼动的巍然。
“相父,你为何不跳出这世间来看待战事?就算如今我们灭了魏,降了吴,千百年之后,刘氏江山还能坐得天下么?”楚家汉家,不过也做了渔僬话。波涛声中,多少英雄随着战马铁衣而湮流不见。
明显的,我看到相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相父极少如此惊异。这一次,我不知道我面临的可是一次彻夜不眠的教诲。
哪知,相父却笑了:“陛下,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如此看淡人世。”随即,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可,人必须要走过这条路。我们无法总跳出自己的行走轨迹来看世间一切,否则,无欲无求,终将停滞不前。况且,先帝临去之时,曾将蜀汉江山交付与我。打拼江山,为天下百姓尽力,便是我此生的任务。即使再超然,我也拗不过这‘情义’与‘汉室’二字。”
“那么,相父……”我咬了咬牙,“我禅位与你。”忽然有些怀疑,父皇给我取命“禅”,莫非便是叫我有朝一日禅位于他人的么?想来,倒也符合我的性子。人世间这许多,都不是我所爱。我只愿找一处清静,讨半生安闲,笑看世间潮起潮落。这你争我夺,真非我所愿。
第一次,我看见了相父眼中的怒气。
紧锁眉头,他冷然道:“陛下真要禅位与我么?”
“我……”不知为何,我又一次语塞。
“陛下,请去先帝墓前询问先帝的意思,若他答应,你便将玉玺取来,交与我,我决不推辞。”眸中的火苗变成了寒光,掠过我的眼眸。我轻轻一颤,再说不出话来。
“先帝如此看重这蜀汉基业,陛下,若您不愿,只配合我便是。”相父见我不言,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我来打拼,您来悠闲。”
“这……”我第一次有些迷糊,看不清眼前的相父。是我太笨,还是他太智慧?
“呵呵……”他轻轻笑了,“陛下不必迷惑。我深知您的性子。您不爱看太多杀戮,您只愿天下早一天安定。但,天下安定,并不是静静坐在皇位上便可得到的。若想百姓少受点苦楚,我便必须使得三国互相制约,如此,才能在一统天下之时,少一些被累及的黎民百姓。”
“那我……”听罢这番话,我不得不佩服相父的深谋远虑,可,我仍是不爱争夺。这天下,爱是谁的便是谁的,与我何干?
“陛下若不怕背负骂名,便可继续如此下去,若我北伐成功,陛下则理当坐上帝位,以陛下的资智,想要令国泰民安实在是太简单了。若我北伐失败,也必将让三国互相牵制,在我死后,蜀国也许便无后继之人,若魏国举兵伐吴,无可抵挡,陛下可献出国都,免得百姓遭罪。”丞相一面想,一面缓缓道出这一番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相父……”他果然不是一般人,以前,我钦佩他,如今,我仰视他。真的,第一次,我忽然觉得他的身影如此伟岸。记得小时候,父皇曾说,我们就该是百姓的守护神。可此时,我分明觉得,相父才是两川百姓的守护神。受过他恩泽的黎民百姓,可终会记得他的恩德么?
“那么,相父你准备北伐?”虽是已很明显了,我却仍忍不住问道。
“是。”相父点头,依旧是不急不缓,但眼神坚定。
“好。”不必多想,我已同意了相父的说法。如此,可不是两全其美么?虽然所有的国事都托付与相父,可他也落得个心安,不是么?
看着相父离去的背影,我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声。
在他面前,我从来不自称“朕”,只因我在他眼中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永远,都比我深思熟虑的多。再过二十年,我能如他一般么?只是,如此活着,未免太累,太辛酸。
我呆在我的寝宫中,不上朝,不问国事。一切,交与丞相便了。
有时我会在想,若相父哪日撒手而去了,我会迫不得已挑起这一国之君的重担么?虽非我所愿,可,诚如相父所说,要偏安一隅,并不困难,只要别让我去争夺些什么。
不知道在相父第几次北伐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他的书信。
拆开绵帛,我愣住了。
许多年了,我许多年都不曾见到这个称呼了。
“斗儿……”
相父竟称呼我为斗儿么?奇怪的是,我并未因为他不尊称我而恼怒,心中反是升起了丝丝久违的感动。
记得儿时,他常常教我念书,抱着我道:“斗儿,可背会了么?”
那一掬墨香,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令人挂怀。
看着信的内容,我再一次惊诧了。
他竟对我说,他遇见了施茜——那名他挂念了二十年的女子。
可能么?
原来,只是为了讲述他心中永远不变的牵挂,他才称呼我为斗儿。我相信,他内心深处的往事,只告诉过我。一个镌刻在心底的故事,总是只愿与最信任的人分享。
有时,我们真的就如同亲密无间的父子一般,无话不谈。
他常说,他每次见到我,便会想起施茜。
我们真的那般相象么?
起初,我并不信,直到,我亲自遇见她。
那是什么时候了?呵,那时我还太年轻,竟记不得许多了。
只依稀记得,黑夜中,那一瞥背影急匆匆的闯进了我的院中,似乎是迟疑的半晌,转身便走。我却好奇心大起,想知道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子是谁。于是,我喊住了她:“既然有客入来,何至便走乎?”
这时,她才从黑暗中缓缓走了过来。
就在这一刻,我看清了她的样貌。
如小苍兰一般冰静绝艳。
但,竟然与铜镜中的我有几分相象。
不经意的,相父的话掠过耳边。
我的眉眼与她想象……莫非,她是……
我笑了起来。
“呵呵,看模样,这位姑娘,相比就是丞相命人送回蜀中的施姑娘吧?”说出这句话时,我并未意识到,那“施茜”该是已老了二十岁了,而她,却还国色流离。
在我想起来的时候,她却已惊讶的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心中诧异,表面上却还是笑着回答她。
只是,相父曾说过她心思缜密,眼前的这女子,却单纯的紧。
她真的是么?
出于好奇,我将她留了下来。
告诉了她我的身份,我却仍然自称“我”。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我忽然心中涌起一阵感慨,仿佛她是我失散已久的亲人,在此刻奇迹般的重逢。
她率性,爽朗,如同孩子一般要求我与她拉钩。心内笑着,我还是伸出了手指。
触上她的手的那一刻,我的眼眶竟莫名的潮了。
她兴奋着,只没有注意我。
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第一次,一种奇异的情感从我心中升了起来。
似乎……我与她老早就认识,似乎,我与她被生生的分开了许多年。
她,陪着我度过了此生我最难忘的两天。
她唱歌,起舞,抚琴。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撩人的女子,可我却无法爱上她。或许,我早就当她是我的亲人了吧。
看她唱歌时眸中的迷离,我也恍惚起来。这样奇特的女子,怕是会令所有人心动。
也难怪,相父会如此呵护她。
那两日,她问了我许多问题。呵,那时,我才知晓她不光是一个温婉的女子,还是一个机灵的女子。她聪慧异常,便是一个小小的暗示,她也能明白你心中所想。
然而,最让我惊诧的,还是她解读我的那一刻。
“你更注重绝对的安定和平,而不是相对的霸业雄图,你更注重结果,而不是过程,即使背负骂名也无所谓。你看破了厮杀,也不关心是如何一统的,是谁一统的。改朝换代对于你而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只要天下少点纷争,早点安定,就足够了,是不是这样?”
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颤。
除了相父,第一次有如此了解我的人——并且,还是如此短的时间内。
忽然怀疑,也许她便是上天赐给我的奇女子,让我在此生有一位红颜知己,也便了然无憾了。
蓦地,我明白了。
她是二十年前的施茜,也是现在的施茜。
相父说的没有错。
她,只不过是先来了这里,随后才去了二十年前。
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得而知。
记得丞相曾提点过我。他说:“两个施茜本就是一个施茜,只不过一个是早到的,一个是迟到的。”
此时,我恍悟了。
如此聪慧的女子,在以后若回到二十年前,一定是位了不得的女子吧。
她问我,为何我不将我的想法公诸于世。
呵呵,若公诸于世,我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大逆不道的皇帝了吧。罢了,我还是淡然的做我自己便好。历史,只不过便是后人的玩物。
只不期,她竟认为我比相父更像一个谜,呵,看来,她并不知,相父也早已看清这一切。只不过,相父不愿跳出世间一切,寻求超脱。
相父之于我,一直是一个谜。
终于,两日后,她走了。
我并没有挽留,虽然,我确实不舍。
我知道她心系相父,徒留她在此又有何益?更何况,此生能遇到两个知己已然是奢侈,还何必贪恋更多?
她走之前的那一夜,我抚了许久的琴,所有的情感,都只化作了琴弦上的乐符。
记得,这琴,是相父的最爱。
这就当作,是我为她送行吧。
她走后,我已然不理朝政,我已然躲在我的院中安然享受。
一日复一日,我,几乎忘了窗外还有杀戮,还有血泪之争。
直到,有一日,我听说,相父病笃。
相父……病笃……
我的脑子轰然大了。
以前,从未意识到自己对相父的依赖,然而这个噩耗,唤起了我心中所有早已淡去的情感。
我不习惯默默流泪,于是我咧开嘴大哭。
悲伤化作了泪,也化作了我歇斯底里的发泄。
我忽而清醒的意识到,相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李福星夜去询问后事的时候,我仰望夜空,却目光虚空。
有一刻,我竭力的在寻找相父的那颗星,然而找来找去,却是心中绞痛。我咬着嘴唇,缓缓的蹲了下来。
此时的思念,是一种彻骨的疼痛。
欲哭无泪,便是我这一瞬所有的感受吧。
喉头干涸,我揉了揉眼睛。
忽然,一颗星划过了天际,在我还在慌乱的跟随它的踪迹的时候,它已消失不见。
我知道,相父……走了。
南征北伐,相父为了蜀国费尽心力,我却固守着自己的信念,独独躲在皇宫中。
第一次,我怀疑,我是不是错了。
可,丞相曾说过的话,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若他失败,接下来蜀国的所有,便全归我了。
蜀汉……也许后继无人。
我明了,姜维智勇双全,但,他也只能保全蜀国的暂时安稳,继承相父的遗志,让三国互相牵制。
最终,蜀国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我所能做的,便是使得国泰民安,让百姓在安稳中换一个天子吧。
从此,我再未立过任何一个人为丞相。
相父,已成为我心中的永恒。
我早已说过,他是一个朋友,是一个父亲,是一个老师。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
也许有人不懂,也许有人以为我怨恨他大权独揽。
不,我不怨恨他,而他,也从来没有。大概,我们注定了便是往年相交的知己,或许我们政见不同,但,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意。他不在乎权力,不在乎地位,正如我不在乎皇位一样。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天下苍生。
而今,他去了,只剩我一人而已。
许多许多的回忆,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感怀。
相父……真的走了。我常常会觉得恍惚,常常会觉得他仍然在我身边,常常会闻到那一缕墨香,若有若无的飘荡而来。
有时,一种哀伤,会在黑暗中化为木叶的低泣,于暮夜降临时,唤醒一个人心底最深的依赖。
可,我必须走出相父去世的阴霾。
虽然,思念时如此浓烈。
我终于,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了蜀国的天。
我终于,懂得了相父的辛苦与酸涩。
内忧外患,真不是如此容易荡平的。
我,尽力了。甚至,我也可以说,我做的很好了。
我在位的那些年,蜀国一切安泰,歌舞升平。
我知晓危机在悄悄临近,但,我只装作不知道。
丞相会明白的——挣扎,只不过是垂死前,自己给自己划过的刀伤。
不如,就在迷糊中,静静的走入下一个片段。
年复一年,每当我抚琴的时候,相父的面容,总会出现在我眼前。
伸手,却又是倏忽不见。
偶尔,我会想起她——施茜。
尤其,是在那日,传国玉玺落入他人之手时。
我笑着,听四周一片悲歌。
我仿佛可以听到英灵们群起的骂声,可我,并不想辩解。
相父懂我,她懂我,便,够了吧。
我似乎可以听见她对我说:不必悲伤,这不过就是你该做的而已。
是,不过就是我该做的而已。
传国玉玺在递交给他人的时候,那一抹素白,忽而灼痛了我的眼。
相父的面庞,在微风中缓缓显现。
我看见,他在对我点头。恍惚间,那一袭白衫,飘然远去。
原来,直到此刻,他才舍得离开我,离开蜀国。
相父,您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蜀国人民的。
归降的那一刻,我心中,隐隐有一处,冰凉的流出了泪水。
然而,我却笑着,笑得毫无哀伤。
此刻,司马昭看我的眼神,促狭中带着一抹探究,似乎是在分辨我那“乐不思蜀”的回答是真是假。
而我,则更是摇头晃脑的打着拍子,笑看蜀国歌舞。
其实,故国早已不堪回首。可,我却只能眼波涟涟,有滋有味的欣赏。
嘤正却对我说,我该哭着回答我日日思念心中悲伤。既然他已如此说,我若不这样回答,岂非太过了?但,若说了,恐又难以保全性命。
为什么我要保全性命?许多次我都问自己这个问题,到如今,我才幡然领悟相父所说的“情义”。原来,我也不过如此。即使我再超然,也抵不过“情义”二字。我总会想,也许,我该做点什么,来慰藉相父吧。
姜维诈降失败了,我呢?
于是,在司马昭在一次问我时,我装作挤不出眼泪的样子,痛苦道:“我日日思念蜀国,心中悲伤。”
听到他大笑着问我是不是嘤正教我如此说时,我知道,我成功了。
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我却不能试试么?哪怕希望渺茫,也总还有一条归路吧。
端起酒杯,我满眼清撤的笑了,笑得全然忘记了窗外世界。
或许,有一天,我能够复辟蜀国,也或许,这一天,将成为我永恒的梦了。
相父,若是如此,我也只能这样去见您了。
我知道,您不会怪我的。
相父,许多时候,我们的默契,都已转化为我浓重的思念。
有时,我不禁会想,不知您,过的可好?不知您,是否偶尔想起我?不知您……是否还能遇到她……
她如此了解我,恐怕,也一样的了解您。
只盼望,我还能与你们重聚,把盏长谈,喜笑颜开。
相父,宴会罢了,歌舞尽了,夜,深了。
我坐在床头,吃吃望着花瓣凋零,小心翼翼的,收起了万千思绪,看月华如练,微熏的笑了。
相父,若明日日暮的红霞还在燃烧,我,便还将怀抱希望……
姜维
站在剑阁,那高耸入云的七十二峰宛若利刃横插入空中。抬眼看去,剑门关上的“姜”字旗仍巍然立着。风起,不知为何,那云端似在呜咽着一首悲歌。残阳泣血,我不禁暗忖:蜀国,终是走到尽头了么?
这本是蜀之咽喉,而今,我站在此处,却徒添悲凉。
蒋显到此,仅一句“后主请将军归降”,已激起我满心血滚。
丞相呵,您若还在,蜀国便不至此!您用自己的生命撑起了三足鼎立,您用自己的身躯擎起了蜀国百姓的一片天!您在祁山上每日思索如何攘外安内,如何使国泰民安,难道就这样随着后主的一句话,而付诸东流么?
不!我姜维偏偏不!我便有三寸气在,也不令魏国得逞!
从崖上望去,四周地势显要,我只不明了,为何后主竟下令降魏,并不做任何的挣扎。丞相的面容,便在此刻,渐渐清晰了起来,那“匡复汉室”、“克服中原”的旗帜下熟悉的身影,只一个转身,便让我又坠入了恍如隔世的思念中。
丞相,你可还在观望着这一切么?
还记得,那一日,风声凛冽。冰凉的利刃触到脖颈之时,母亲的呼唤,让我蓦然一惊。
回头,丞相的盈盈浅笑,便在眼前。
将剑送入剑鞘,我,重重跪下。
“丞相”二字,承载的是一句诺言,还是一生感激,是为蜀国,还是为丞相,如今,我已分辨不清。
当年丞相在时,与我立马横抢,驰骋沙场的列为英豪们,如今,已化为一掊黄土,在地下永远佑着蜀国的前路。
然而,蜀国,真的还有前路么?
丞相,为一句守邦,我姜维愿将肝胆烙成忠烈。
此时,苍月饮恨,是生存或是殉葬,是忍辱还是杀戮,我必须作出决定了。
那一年,天水城外,最后的不羁让我结识了丞相。风中,丞相的笑脸,恍然穿越了冰冷的城墙。
征北之时,丞相将所有的才情酬与知己;一腔热血,冲刷了无数年的风霜。
羽扇轻转,丞相的眉间带着淡定的深笃,眼中,是不可撼动的凛然。清癯的面庞从来便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威严,那举手投足之间,淡淡的墨香,凝着腹有千卷的隽永英气,便在那一捧飘离出世中征服了所有战将。
是的,为了汉室,丞相,从不曾有半分的犹豫,也从不曾有半分的急躁。
在我的印象中,丞相总是缓如清水,眸中,常带着深远的意味。不知是透过战事看见了将来,还是透过时光看见了过去。他心中,似沉淀着半生的故事,只令旁人无法读懂。
仿佛,他身上,藏着一个永久尘封的过往。
常常,我问起黄夫人,丞相总是一笑了之。
我们之中,极少人见过黄夫人,除了二十年前便跟随过丞相的老将军。
我总是好奇。是的,我也免不了是一个俗人。也许是因为太过崇拜丞相,我时常想,丞相夫人,该也是一位谜样女子。
直到,有一日,我听见一位老将军惊惶的叫道:“夫人回来了!”
夫人?是黄夫人么?
我急急跟着丞相出去,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位十多岁的妙龄少女,然而,那倾城倾国的面容,直令我惊诧不已。
这女子,便如不小心坠入人间的仙子,一双澄澈的眼睛茫然的盯着众位将领,乌黑的眸子快速旋转。
我讶然。这……竟是位夫人么?
第一次,我发现丞相不再淡然,他眼中流转着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却还带着悠远的哀伤,仿佛,那女子身上,凝聚着一个多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只让丞相一味沉沦。
终于,丞相说:“真的是你?”
那按耐不住的欣喜,我又岂能察觉不出?
看那女子,却是全然不知所措,似乎并不认得丞相一丝一毫。
忍不住,我好奇起来。这女子……究竟是谁?
多少年了,丞相几乎隔两日便会掏出一张帕子,反复摩挲。直到那女子的到来,他才终于不再取出那帕子。但,他看那女子的眼神,却分明如同他看帕子时一样。
不难看出,丞相心中压抑着许多年的情感,就在那以后,一点一点的被这名女子剥开了来。
刘封来刺杀丞相的当晚,我终于肯定,丞相与这名女子定有交情。
他神色安然,将她完整的护在身后,甚至,在剑尖逼近之时,一把推开了她,任那冰凉的刀剑没入衣衫。
若我来不及拔剑,丞相定然便在那一刻,在两川百姓深深的叹息中,放下了肩上匡复汉室的重担,为了救那名女子,而永远陨去了。
这样深笃的感情,谁又能做到?
可,她并不是黄夫人。她,姓乔。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伯约,粮草可丰足?所用之物可完备?”
有一日,丞相如是问我。
我回答,一切都妥当了。
丞相吩咐的任务,我从来不敢大意。他总是谨小慎微,从不弄险,不颁布无谓的军令。于是每一位将士,也早已被熏陶得如他一样。
然而那日,我看见,乔夫人背着包袱,神色黯然的在雨中缓缓走着。
她眸中的决然,我怎会看不见?只是,我不懂。
在不经意的告诉丞相之后,他神色大变。我立即料到,此事不一般。
乔夫人是谁?她同丞相又有什么渊源?明明心中好奇,却不便相问。
丞相倒抽凉气的时候,我看见他眼中的痛色,迤逦开来。
他紧蹙的眉峰,只让我心中一紧。
我略略猜到,许是乔夫人离开了。
可,暮夜降临之时,丞相却满身透湿的怀抱着人事不省的她回来了。
不敢多问,只敢催促丞相去更衣。
哪知
换来的却是一声压抑焦急的低吼:“我叫你去请郎中!”
那一刻,我心中一震。
丞相,是如此的呵护她。
从乔夫人的眼中,我已然看到了她对丞相的依赖与爱慕。那时,我本以为他们将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我本以为,在这样血雨腥风的年代里,能有如此清澈不问来日的感情,定能相守永久。
可惜,我错了。
虽不知道那乔夫人是谁,但我也略略听说过她与东吴的关系。
似乎,她是某位江东大将的遗孀。
日子过久了,我并不记得太清晰,可,那一日,丞相背对着我的苍凉,我却从不曾忘。
如同呢喃一般,他轻声道:“伯约,她终会走的。”
这样略带沙哑的声音,让我心头一痛。
丞相在哀伤,在缅怀。
黑暗中,他静静的站在帐内一隅,背影在萧瑟的风中显得如此凄寂。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却发现,他手中,正紧紧的握着那一方手帕。
第一次,我借着窗口的月光看到了帕子上的字迹。
那一刻,我仿若觑见一名女子,含泪笑着,一笔一划的在帕子上,留下了这一串永恒的牵挂。
我问丞相,那是谁。
丞相只是摇头,默然不语。
晶莹的泪,仿若珍宝,轻轻的,从丞相脸上滑落。
我怔住了。
这样巍然安稳的八尺男儿,这样一直挺立在我心中威严肃穆的丞相,竟也有泪么。
心痛的感觉,也不过如此。虽未亲历丞相的这一段过往,却能在这一抹黑暗中,描摹出他心中的忧伤。
半晌,他收起了帕子,淡淡笑着转身,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递给我退敌妙计。
只是一个瞬间,他便又变回了那安然淡定的丞相。
我接过锦囊,点了点头。
是的,我什么都不用说,只是感受,就已是丞相的一切所需了。
有时,人,不过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而我,在聆听之中,却恍如亲历。
一点一点,往日的碎片,就这样在不经意中,从丞相的口里道出。
我有意的将那些碎片拼起,便成了往日的一幅幅图画。
虽不知道那故事中的女子是谁,却可断定,她与乔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世事难料。
就在我以为从此后,将有一女子贴身陪伴丞相之时,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箭,雨,雷。
撕裂的声音,马匹啾鸣的惨叫。
木石飞滚。
司马懿手中,高高举着乔夫人,满面冷然。
瞥眼望去,丞相眸中疼痛,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漫溢开来。
只因乔夫人的那一句:“放箭。”
放箭……
她当真不在意她的生死,只在意丞相的匡复大业。
鼻头一酸,我别过了脸。
这样忘却生死、不顾一切的情感,有几人还能奢望?
可丞相得到了。乔夫人得到了。
千万支箭飞旋射出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丞相是否流泪,不知丞相是否心碎。
我,只不忍再抬眼去看。
直到,一切终归平静。
马蹄远去的声音,迫使我睁开了眼。
恰巧,便对上了司马懿身下扬起的浪尘。
“丞相!”我惊叫,“为何会……”
丞相不是下令放箭了么?司马懿怎会有机会逃跑?乔夫人又去了哪里?
丞相只涩然一笑:“他逃了。”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只有,隐隐的心痛。
“乔夫人呢?”虽是不忍,还是不得不问。
“消失了。”
简练的三个字,说毕,他便转身离去。眉间蹙起的那一刻,我觑见了他心头的愁绪。
消失了?是香消玉殒了么?不论如何,丞相既然说她是消失了,便是不相信她已去吧。那么,我,也应该如此相信。
那日后,丞相沉默了许多。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掏出手帕,喃喃念叨着什么,而他的一件白衫,因被乔夫人书写了“江南”,也再不肯命人清洗。
我知晓——那,也许便是乔夫人留给丞相的最后回忆了。
终于有一天,我问丞相:“黄夫人在何处?”不想问,不愿问,却不得不问。若他与乔夫人之间的感情深笃异常,又何来黄夫人?
“她在丞相府。”淡淡的一句话,带过了所有的问题。
从此,我再不问。黄夫人,也从未出现过。
所有年轻将领的心中,都攒着这个疑问,但,也无人敢过问。
或许只有我明了。丞相不说,是因为他已承载太多。
也许,有时,命运就是与世人开的一个玩笑。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故事,略有许多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仿佛淡忘了乔夫人的出现,随着丞相再出祁山,征讨魏国。有时不明白丞相为何如此拼命,有时却又仿佛太明白。
也许,正如我感念丞相的知遇之恩一般,丞相,也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吧。
三顾茅庐,如鱼得水,这些,我等又岂能不知?
为了蜀国,丞相已是耗尽心力。
每每,我看到丞相床头挂着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心中都是萧瑟。
这,或许便是丞相的心愿吧。为了汉室,哪怕是死,也绝无怨言。
丞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仍然神采奕奕。
我们知道,丞相在撑着,他想撑到自己成功的那一日。
他肩上扛着太重的担子,无法卸下,也不愿卸下。
天下事,便是他的事——我从来就知道。
丞相倒下的那一天,我没有流泪。
忽然,我明白了,丞相只想在他有生之年,做完一切他能为蜀汉做的事情。
他倒下了,却没有遗憾。
病榻上的他,依旧念着伐魏,依旧念着蜀汉的将来,只是,眼中多了一抹看透世事的苍然。
从前,他撑着,他要以信念告诉自己,一定可以。
此时,他要走了,他终于将面对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为自己画上一个句号。
他将沉甸甸的书卷交到我的手上之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丞相呵!
您若是我的伯乐,我便心甘情愿一生都做您的千里马,为您度关山,为您赴戎机!
丞相缓缓开口,交代后事。
那一面“匡复汉室”的旗帜,恍惚便飘到了我的眼前。猩红的战场,蓦地伴着马蹄声咄咄作响。这一切都在召唤我,为了丞相,勇敢的走下去,为了蜀国,拼尽身上的最后一滴热血!
丞相!
泪,奔涌而出。看着丞相缓缓翕合的嘴唇,我心实痛。
想对丞相说保重,却是说不出口。怎样才算保重呢?若他不说完他为蜀国安排的道路,他,便不会心安。
可,令人嗟讶的事情,就在这一瞬发生。
众人惊呼“乔夫人”的声音,适时的传入了我耳中。
掀开帘子望去,乔夫人那苍白的面容,在那一刻震撼了我的心。
看得出,她的面上,写尽了期许。
也许,她也在期待着最后的相会。
我的疑惑,在那时,变得更甚。
娘说,乔夫人是她的夫人。娘说,乔夫人在二十多年前便是如此貌美如花。
我惊愕。
记得丞相曾对我说过那手帕的故事,记得我曾小心翼翼的拼起二十年前的碎片。
难道,她们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人,是会死而复生的。二十年前,她的消失,便是为了今日的重聚。她每消失一次,便注定了下一次的回归。也许,是这样吧?
看着她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去看丞相,我的心随着她的步子而沉重的颤动。
他们相会了。这么多年了,丞相在走前能见到她,许是再也没有遗憾了吧。
不知他们在帐内说了些什么,可我分明看见,白日里,一颗大而明亮的流星,划过了天际。那流星的尾巴,宛若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滑落在了天涯的一端。
火红的云霞忽而漫开,风声掠过,丞相身上的墨香轻缓的袭来。
蓦地,我惊醒——丞相走了!那一缕墨香,正是他路过我身边,与我道别!
冲入帐内,抬眼,便看到了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丞相与乔夫人面色安详的躺在一起,十指相扣。乔夫人的唇贴在丞相的耳畔,仿若刚说完一世的悄悄话。
而丞相眉上翅鞘,已彻底松了,平日里紧绷的面容,忽而变得如同孩子一般明朗、再无忧愁。
“丞相!”不想流泪,泪却固执的涌出。
丞相走了。丞相安然的笑着走了。
瑟瑟秋风中,“匡复汉室”、“克服中原”的旗帜依然高扬,那旗帜下每日凝眸不语的身影,却再不回来。
纤尘不染的羽扇,定定的伴着丞相走过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看尽了三十年的硝烟战火,如今,也静静的随丞相入土了。
乔夫人,又一次消失了。
这一次,我内心平静。
或许,他们正在世界的某一处,笑意浓重的相遇。
那花草从中,丞相一袭白衫,将伴着乔夫人笑靥如花,永世不再分开。
而我,则将顶起丞相遗留的使命,为了匡复汉室而战,为了天下兴亡而流血牺牲!
为了丞相,我不需要理由,丞相的知遇之恩,丞相安邦定国的固执,便是我报效蜀国的所有理由!
我举剑指天,横刀立马,九出祁山,领兵伐魏,不为别的,只为继承丞相的遗志,坚守国邦,攘外安内!
战场上,我一次次拼死杀敌,丞相的面容,一次次在风中的旗帜下,渐渐清晰。
回首,丞相的灵位,如此清静的躺在桌案上,他仰脸望天、浓眉紧锁的模样,永远的刻在了我心中。
他北伐的目光,已变成此刻我的所有愿望。他深眸中承载的一切,已变成此刻我全部的使命。
他教会我太多太多,将帅之道,做人之法,此生,都将伴着我,那二十四篇书已常伴我枕边月下,看见它们,便仿若丞相仍在我身边一般。
“伯约……”
有时,我会听见丞相这样轻声唤我。
回眸望去,那一瞥清傲的身影,已然被风同化了去。
我知晓,丞相仍放不下我,仍放不下汉室,于是,我浴血奋战,只愿一统三国。
愿这一生血泪,吐尽沧桑,换来统一的光华。
剑阁就在我身后,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不敢大意。
蜀国呵,我决不教你灭亡!
如流星在长空中划过,那剑气,似一缕青光,刹那间照明了丞相眉宇间的威然与深笃。鬓发里的苍凉,就在这一刻,与我合为一体。
战袍、长枪,不是为了在血色中杀出一世猖狂,而是为了这一抹飘离出世的身影里,独独留下的坚定信念!
战马下扬起的尘土,如同悠远的目光,注视着我离去的方向。诈降,是无奈中的办法。只请丞相佑我,再次顶起蜀国的兴盛!
若,我终于死在战场,硝烟过后,请您来接我,带我在那百花丛中,听您与我讲,您几十年前的绝美过往,带我去看那帕子上,鲜活而灵动的面容,缠绵而深笃的回忆……
丞相,我多少年的豪情,终将在这一刻,不论成败,只固执的焚烧着泣血的残阳,在最后的关头,为了蜀国,洒尽所有的热血……
丞相,佑我!
(注:后记,姜维诈降计策失败,自刎而亡。那句“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也随着他的满腔怨忿归于尘土。至此,复兴的最后希望就如同摇曳的烛火最终消逝于茫茫黑夜之中。)
小乔(灵巧)
杜若开满院子之时,我不过就是一个清白若水的少女。
爹爹常说,嫁给一个好人,便能幸福一生。于是我时常踮足期待着,扬一枚花瓣在指尖,携一抹裙摆翻飞,轻轻旋舞于丝竹声中,等待我的良人。
直到,那一天,爹爹对我说,姐姐将嫁给孙将军,而我,将嫁给周将军。
周将军……
不敢泄漏自己羞赧的喜悦,只能诚惶诚恐的揣着自己的小思绪,一丝一缕抚顺自己的心情。
娶亲之日,四周一片大红,喧闹的人群中吹打声不绝于耳,仿佛那喜悦,已然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在火红的空气中绽出一张张笑颜。
我的衣袂在窗牅前扬起,掠过窗外一隅景色,显得如此欢愉。
红烛上的火苗跃起之时,我终于抓着红绳,小心翼翼的移步坐上床。
喜帕轻轻的搭在我的发丝上,冰凉如清冷的月色。
我静静的等,耐心的等。
然而,看红烛燃尽,我满心的喜悦一点一点瘦去。
我的夫君,他彻夜不来。
扯落虹裳霞披,喜帕如知晓我的心思一般,随着窗外的凉风,自动飘零。
东方渐白。
他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是喝得酩酊大醉,然而,那一双略泛迷离的深眸,那一挑邪魅的浓眉,却忽地拨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子。
这就是我的夫君,这就是一夜不曾来挑起我喜帕的夫君。
我,就这样,成为了他挂名的妻子。
那时,我才知道,这府中,还有一个眉眼盈盈的丫鬟,叫做灵巧。
她,轻轻流转那一双水涔涔的眸子,便已攫住了将军的心。
每每,我看向将军,总能发现他的眼中,正集聚着所有的情感,默默注视着她。
她是灵巧,她是一个丫鬟,却,也是我心头的一根针,扎得我每夜每夜疼的无法入睡。
将军竟每晚都在她房中度过。她,不必和其他丫鬟同住,而是一人一间房,独揽将军的温柔,而他身上,也只沾染她的馨香。
终于,我无法再沉默。
从小到大第一次,我摔碎了家中的茶杯。
不因无意,而是眼带怒意的挑衅。
灵巧……
自牙缝中缓缓挤出这两个字,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肉中。血渗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痛。
残月浅挂在树梢,我的影子在院中独自哀怜。
我步履凌乱,徘徊在冰冷的月色中。
酒,杯杯是醉;泪,滴滴是碎。
心已荒芜,却只能故作坚强。
身后,他们的欢笑声,刺耳的临近了。
我忽而转身,借着酒劲,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巴掌。
“啪”。没想到,这一掌,却因他,而落在了我自己的脸上。
“将军……”我抬眼看他,任泪水滚落,心,早已不再完整。
曾经,我牵着裙角每日翩飞在花丛中,期待我出嫁的那一刻,我的夫君怀抱着柔情,撩起我头上的喜帕,拥我一生一世。
如今,我独自守空房,却还要看他们每日每夜的在我眼前游荡。
若是如此,为何答应娶我?
既然娶我,为何流连在他人的温柔乡里?
我指着灵巧,一字一句的对将军道:“你若纳她为妾,我便死给你看。到时孙将军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说完这一句话,我知道,我的自尊,已被我自己一点一点撕碎,如同风中无人关注的木叶,在飘零之际,自己舔去自己的哀伤。
转身,一步一步艰难的离去。难道,我只能这样,才能栓你在我身边么?
可,你依然故我。你虽不提纳房之事,却仍是每夜伴着她花前月下,催开桃花最美艳的绽放。
而我,总是守着我的影子,抱着自己,蜷在清冷的月光中睡去。
梦里,是桃红柳绿温婉如水的江南,一名威仪男子,细心的为我撩起鬓边发丝。可,我却看不清他的模样。
或许,我一世都将看不清。
抿红唇,描峨嵋,插珠花。
眼底的傲气,凌着每一位家丁。
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心如薄翼的小姐,轻轻一折便随风断去。
如今,我定定立在家中,袖裳凝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谁若不服,便是痛斥,谁若再不服,便是鞭打。
只有,在看他时,那一抹掩饰不住的期许与心伤,会从眸中缓缓溢出。
我已经努力。我替他洗衣烧饭,端茶倒水,一点一滴都照料到。他,却从不以为然,甚至,要我洗了灵巧的衣衫。
一道怒气自我心中划过。他,永远都不将正眼看我么?
灵巧……你若在一日,我便不能获得他的爱……
可,你若不在了,他对你,也只有永久的缅怀……
忽然,一个想法跳入我脑中。
登时,我心惊肉跳,站立不稳。
我真的……要这么做么?
然而,为了得到爱人,为了此后的半生幸福,我,不妨一试……
悄悄瞟了将军一眼,他,睡熟了。
第一次,他睡熟在我的卧房。
凝视着他安静笑着的面容,心,怦然一跳。
我,定要得到,他的爱。
灵巧在一片萧瑟的风中,香消玉殒。
我的手止不住的轻抖。
她终于死了。
两只手指冰凉的捻起早已准备好的面皮,一块贴上她的面庞,一块贴上我的。
灵巧,你莫要怪我。我,会替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会替你好好的吮吸将军的爱。
此后,他将爱我。而不是你。
走出马车,深呼吸。
随后,我大声吆喝起来:“夫人不知是怎么了……快来人呐……”
将军茫然不已的眼神,如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我。
上天呵!
第一次,我觉得,也许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要用此生来偿还!
为什么……灵巧已死,将军,却失去了记忆!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呵!
踉跄两步,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他,仍然挣扎道:“将军……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么?”
他翦手转身,冷冷道:“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请你,不要再缠着我。夫人死了,你该难过才是。”
“你……”我手捂心口,艰难的呻吟出声,“将军……你真的忘了么?”
为何会这样?他是真的忘了灵巧么?
衣袖轻拂,他已大步走远,再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痛。撕裂一般的痛。伴随疼痛的,还有忽然升起的疑惑。
将军……竟变了。
他的眸子更深了,额际更宽了。看人,是如此的冷冽,如此的居高临下。
仿佛……带着一抹霸王的气焰……
呵,莫非失去记忆,便连性子也是要变的么?
苦笑一声,我只能等待着将军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也不知,我此生是否还能等到那么一天。
房中,仍然只剩了我一人。只不过,时至今日,我才看清了灵巧的住房。
果然,奢华如皇宫。
夜半,我尝试着去敲将军的门,却,被冷言冷语轰了出来。
即使我再不堪,也终是个女子。自那以后,我没有再主动去找过他,他,也没有再多看过我一眼。
呵,呵,将军,我的命,原来便是这样么。我该怪天,还是怪我自己做孽?
池水冰凉。我呆立在水边,没有泪,没有心碎。
将军,要续弦了。
据说,是我的亲姐姐,大乔。
我该说什么?感慨名运的变化万端,还是将军的性情大变?
他如今,是如此的霸道,不容得别人说一个“不”字。
月光掠过院墙,将花枝的剪影打落在地。
如我一般,黯若黑夜。
可,就在我准备认命的时候,名运如同上天开的玩笑,忽而生生的起了变化。
斗转星移,也可在一瞬之间。
将军悔婚了。
我是该高兴未来的夫人不会是我的亲姐姐,还是该难过将军的朝三暮四?
他悔婚,只不过是因为看上了另一家女子。
可笑的是——她竟是我父亲的养女,此时,已代替了我,成为小乔。
而她的瞳眸流转,她的娇颜身姿,更在我之上。
再说不出什么话。我,早已被砺炼得心如死水。
我只能每夜每夜把盏问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如此通彻心扉的惩罚?
在他们成亲当天,我逃开了。
我知道,谁都不会在意我的生死。我如今不过就是一个被将军玩腻后的丫鬟,除了“身上不干净”外,便再无任何可让他们忌讳的事情了。
那夜,我本要投湖,可看见湖中我的面容,我却忽然清醒了。
我如今,顶着灵巧的身份活下去,不就是为了得到将军的一世温暖么?
我不可以死,我要一点一点,唤醒将军的记忆。
数着手中黯然凋零的落花,我心恍然。
原来,爱,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便如同,我爱将军。
也便如同,将军爱她。
曾经,将军爱灵巧,爱得只盼执手天荒地老,如今,将军爱她,爱得义无反顾不遗余力。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命定的那一个,今生,只不过是来还他的债。也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早已写下的古老谶语。
可,我的心仍然是会痛,会流血的。
尤其是在看到将军为她神伤,为她蹙眉,为她一筹莫展时。
为何,将军总抓不住她的心?
她不爱将军么?
曾经,我以为我有可乘之机,呵,可是,任是几番挣扎,几番接近,我仍然,挤不入将军的视线中。
他的怀抱,他的视线,他的温暖,都只为她而停留。
她的一切,都让他贪恋不已。
可她,却一次次的从他身边逃开了。
每一次,看见将军的沉默,看见将军眼中的伤痛,我的心,都一丝一丝的碎裂开来。
他,竟在为别的女子伤怀。
牍上摆着雪白的笺纸,那是我每夜每夜写给将军的信。我自知,他再记不起曾有的一切。如今,他眼中只有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不悔衣宽的心事被他一一说起?,多少音韵离合,多少浓重笔墨,在我心中,只剩猩红的疼痛。
他是我的命数,她是他的命数。桃花入命,魔由心生。
一切都不过是如此而已。
油灯的明灭刺痛了我的眼,窗外的他,拥着她,眼中写满了笃定的爱怜。
即使她一次一次的逃离,即使我放走了她,他,还是能将她找回来。不论天涯海角。
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
府门前,一名飘然出世的公子,怀抱着她,眸中攒着疼痛,呢喃着我听不懂的情话。
她……竟背着将军和别人有染。
我的心,就是如此咔嗒一声裂开了来。
那是第一次,我替他,为她心痛。
回到房间,我颤抖着记下我看到的一幕幕,只盼有一天,能给将军看。让他知道,谁,才是那个会拼尽一生,在背后默默爱他的女子。
年华逝去,我终是没有等到他爱我的那一天。我还记得起他弹起的那首曲,还记得他握着那名男子的手时眼中泛起的欣赏之色。原来那名男子,便是忽而名声大噪的诸葛亮。
将军也许不知,诸葛亮和她的关系吧?
心,痛的无以复加。突然惊觉,也许她是细作?也许,她是刘备的派来的人?她想帮助刘备一统天下,摧毁东吴,于是才嫁给将军!
不知是哪一天,我听见了她给将军的保证。一世,永不离弃。
那一瞬,我仿佛在将军的眼中看见了香榭春华,浓郁罗纱。云眠醉了一墙霞。
将军沉醉了。
哪怕,这已是她第三次逃跑归来了。
我不知这次她是逃跑,还是趁机送信。
这些年,她与舅老爷的秘密来信,令人起疑。
我一有机会,便会跟着她,追随她的足迹,不容得她对不起将军。
可,她的行动,却愈加让我肯定,她是细作。她,是刘备派来摧毁江东的人。
在看到她缓缓倚进诸葛亮怀中之时,我心中的忿然,化作一颗颗大而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涟涟滚落。
她对将军保证了一世呵!如今,她却是如何对待她的承诺的?若不爱,便不要这样折磨他!
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终于忍不住,掉头离开。
冬日,终是躲不过冷若冰霜。
早已不知自己沉醉在何处,只不想翻来覆去的永疼痛折磨自己。
温习过往是一种自残的方式。将军……何时才能温柔待我。
将军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我抚心流泪直说疼,只是他看不到。
整个春天,他与她欢颜笑语,我,只落寞的呆在一旁。
看他教她骑马送跨,我恍惚间便在想,哪一日,我才能如此,得到他的牵挂与眷恋。
或许,是下一世。
原先,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骑马,知道,他带她一同离开。
他……要带她降刘么?
脑中飞速闪过三个字:狐狸精。
或许她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狐狸精,生来媚惑男人,知道让男人辨不清东南西北。
不,将军,我不能让她害你。
夏雨吹过戚寂城,我点地转身,终于决定,去找姐姐,道明一切真相。
血红的厮杀,喷洒在悬崖的四周。
一屋子的黑,旋转着,流不出去。?
抓住一面镜子,挣扎着醒来,又昏然睡去。?
我反反复复地忍着眼泪,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将军……
白色纷飞,我的心,永不再完整。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然死去。
一颗再不跳动的心,即使仍封存在会说话会动的身体内,又如何呢。
将军,钻心的痛,已让我将自己埋葬在万劫不复的悲哀中。
将军,你离去之时,你为她坠崖之时,可曾犹豫,可曾怀念这人世的一切?
爱,是一种刻骨的毒,你却让它身体里长针,在骨头里发芽,让它每日每夜的守护着你的爱人。
仇视每一朵花的灿烂,我执意要把自己推进痛苦铸成的深渊。
我知道,这样深切的爱,如同一颗绝美的流星,只能为一人划过天际。而它最美的那一瞬,便是拖着银色的尾巴,永远陨落的时刻。
将军,你为爱,拼尽了一生,最终,却只陪伴着惊涛骇浪,一个人固执的安稳睡去。
来生,你可还会去寻她么?
我只知道,来生,我依然会去寻你。
哪怕你依旧爱着别人,哪怕你依旧安然笑着为别人洒尽最后一滴鲜血。
我仿佛听见了涛声中,你永远不沉寂的笑声,我仿佛看见了悬崖边,你永远不淡去的笑脸。
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的爱,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的爱,错怪了她,害死了你。
将军,我将用我的生命,来赎罪。
是的,我该这么做的,将军。
悬崖边,我追寻着你的足迹。
你为她亡,我便替你,保护她到最后一刻。
只请,你在地下看到我时,能偶尔给我一个笑颜。
我,便知足了。
我知道,你是如此的爱她,如此希望呵护她一生。
将军,我替你护住了她,来寻你了。
我睡了,睡在拿不动提不起的一片柔情里,呼吸沉重。
我知道,那是我的梦,只有在梦中,我还能偶尔触到你眸中深邃的柔情。?
只是,它永远只痴缠在她的身影中。
沏一壶泪水的咸度下酒。把路过的风过滤透明。
什么都不必说,斟以一茶之清澈,一月之明净,杯杯是醉。
只是,这一次,再不醒来。
阑干依遍?,那眉尖一蹙,可又是你为她永远不变的心痛?
其实,我不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痴伤的谶语。
施茜独白
我从不曾想,这一生中,能经历如此深刻的生离死别。我更不曾想,我竟能抢先在两千年前的古人之前,沉沦在诸葛亮的目光中。我曾对哥哥说,生过了,死过了,爱过了,别过了,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是呵,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人的一生,莫不是在命运中扭曲挣扎,幸生畏死,可如今,我有幸年纪轻轻便尝遍了所有的苦辣酸甜,也算,无悔了。
还记得,在坠海的最后一刻,我依稀听到的那首词。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衔泥巢君屋,恐怕,只待来世了。
来世,循着手中的那个圆,我们可否能相会?
多少年了,春去了秋来,花落了花开。你留我一人在世间,躲不开思念,忘不掉从前。有谁能想到,我的从前,竟在两千年前。又有谁能想到,我抚着丞相祠堂的大门,竟能依稀看到千年前你我残留的幻影。
爸爸与我联系渐少,我已立志,专门研究三国时期的种种,种种。孔明,你可知道,我已成了中国年纪最轻的三国史学家。我此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为你撰写一本《卧龙吟》,详述你一生的悲欢,挖掘你一世的坚忍。如果你泉下有知,可否,在我梦中,展颜一笑?
孔明,我四处找寻你的足迹,我访遍所有丞相祠堂,却,始终不满。
也许我真的贪心不足,也许……我只是难抑思念。
最终,我到了这里,孔明。我到了你的家。两千年后的隆中。那诗人一般突兀冒头的竹林已沦为过去,如今的竹林,结实壮大,高耸入云,被绳子扎实的捆在一起。有位老婆婆经过,我问她:这些竹子,可是后人栽种?老婆婆笑说:这都是诸葛亮亲手栽种哩!
不敢深信,亦不敢不信。孔明,我只愿再一次沾染任何带有你气息的物品。孔明,我在思念之下无处藏身,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没有人会相信,我一路走到了千年前,又一路走回了现代。没有人会相信,我偱着你的目光追随了近十年,又依着自己的泪光,惶惶然返回了今天。没有人会相信,我在上一秒依然执着你的手,安然坚定的许愿与你生生世世一起走,却在下一秒,永远的消失在了你的世界中。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相识相知相恋了将近一生,却也一样相隔了一世。
如今,我就这样站在你的家门口,看着这一片竹林,看着每一寸早已斑驳的景色。
物是人非,事事休。
千年前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如今,我面对的,只是一个陌生的旅游景点,一群衣着鲜亮手握相机的旅客。
也许,孔明,我在你的生命中,就是一缕青烟,如同来访隆中的旅客一样,偶尔停留,却注定不能身属此处。而你,是如此的纤尘不染,也注定孤绝傲岸,只为天下苍生驻足于人世之间。
孔明,我站在这里,只想流泪。走入你的茅屋,看见屋内的陈设,哪一样,不让我忆起你?流年错失,窗外频频出现你我的过往,而真当我努力找寻时,却只捞到回忆尾巴尖上的一缕浮尘。
你的茅屋,已经丝毫不似从前。我竟在这千年后的隆中内,迷了路。你的书阁,你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没有这里的司机了解隆中的路线。有人问我:小姐,需要导游么?不,不,我谁都不需要。我只要一个人,静静的、静静的,折回在这条曾经熟悉的小路上,看两千年后的高岗流水,看两千年后的茅舍泥田,看两千年后的竹林小草。它们,可还记得我?
俯下身去,对一颗石头轻轻说:若你曾见过我,请点头。呵,我是多么的天真。它只是安静的躺在我手中,纹丝不动。隆中没有“点头石”,是的,虎丘才有。虎丘,虎丘,我也曾去那里需找过夫差的痕迹,只是,心,如一潭死水,疼痛之余,但剩歉疚之心。我知道,我该感谢夫差为我所做的一切,奈何心已有所属,三生纠缠,却三生无缘。于是在虎丘剑池内,趁人不注意,扔了一阕词入水中。若夫差的魂灵飘荡来剑池,必定能看到,我为他填写的《长相思》。
痴缠总是短暂的。我心恋孔明,却只能遥遥相望。想起曾经的一江之隔,也嫌太远,想不到此后再一别,竟成永诀。
我坐在茅屋的大厅内,看着仿制的汉代建筑,丝毫没有兴致照相。我只拍了一些无人问津的地方,那些荒芜的花草,那些被冷落的石屋,或许,还残存着千年前,他的最后一丝咄咄书卷气。
一位提篮卖零食的老伯走过来,见我盯着六角井出神,笑吟吟的对我说:你瞧瞧这水,诸葛亮曾经就是喝这井水长大的,他喝了才变聪明哩!
听罢,我竟傻乎乎的问他:真的?
他神气的点头:那还有假,这泉水可保留了一千八百年,你要是想喝,我来给你打!说着,他便伸手去拿搁置在井水一旁的捞子,捞子上方,用铁丝系着一个塑料瓶。
我没有吭声,只看他将水打上来,我掏出包里的矿泉水,把它倒干净,随即宝贝一般,将这泉水倒入了矿泉水瓶中。我没有喝,只是捧着这水,暗自思量,我的孔明,他若饮过这水,我可否从这泉水中,尝出他的气息。那老伯见我不喝,又说:我看你不像是来旅游的,是有其他目的的吧?
来缅怀我的过往,来凭吊我的千年,算不算是有其他目的?
可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他也笑,说:现在这个茅庐,根本就不是诸葛亮的茅庐,我带你去真正的诸葛亮的茅庐!
我一听这话,心中激荡起来。诸葛亮的茅庐迁了址,怪不得我对方才看过的茅庐丝毫没有记忆!我连忙对老伯说:好的好的,谢谢你!
于是,我就这样跟着步履蹒跚的他,走到了一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地方。而旁边,竟是明朝襄简王的墓碑。
老伯说,这襄简王觉得诸葛亮草庐的风水好,所以拆了他的草庐,遗命将墓碑建在这里。我循着小路走去,看见一块破损的石碑,上书四个大字:草庐遗址。
草庐遗址,草庐遗址。
两千年前的草庐,终究只剩下一个遗址。我的回忆,我的千年前细碎的片段,就随着襄简王的一声令下,而渺然无踪。伸手往空气中抓了一把,期盼能抓住我们五人在隆中嬉笑打闹的残影,却终于明白,我的手,无论如何,也再不能从这里,穿越两千年的屏障。在这个时空的另一个平面里,诸葛亮也许正与他的友人闲聊下棋,熟读《左氏春秋》,或许,我也正在一旁,好奇的偷窥着他们鏖战棋盘,攻城略地。
可如今,我正备受着思念的煎熬,站在这竹林滴翠的新草上,兀自缅怀。
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已经看不到路。
草庐,终究不再。
我惶然的在竹林中转了一个圈,泪水,忽然涌上了眼眶。
就是这股味道,就是这种感觉。孔明,孔明,我回来了!可是,你……在哪?
你看到我了么?你能感受到我么?
我眯起眼,朝竹林深处望去。我不敢再往前走,怕惊扰我最后的一丝希望,怕惊扰孔明的最后一丝气息。
那里,迷迷蒙蒙的,似有一层水雾,若有若无的飘过。
恍惚间,我依稀看见,诸葛亮就在前方,蓦然回首,浅笑如常。而我们,从来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的发上缎带随风扬起,他素白的衣衫御风攒露。
他笑着,看着我,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回眸,千年的历史,千年的战戮,千年的争夺,便在刹那间化为烟尘,尽数消失。
天地间,只剩,我和他,两两相望。
孔明!我踉跄一步。
然而,这个身影,就在我急急逼近的那一刻,飘然消失。
不见。
脸上,仍留着我喜极的泪水。
滴答,滴答。
孔明……
晚风来了,木叶随风低鸣。我竟不愿离去,径自站在这杂草中,感怀他的淡淡墨香。
他,可还会回来,看我一眼?
如果,我将来注定隐居,那么,我将在此搭起一个茅屋,终日与新竹小鸟为伴。也许哪一天,我便能看见,他捧着一篮菊花,浅笑盈盈的出现在我门口,低唤:茜茜。
沿着他的足迹转了一圈,最终回到家中。我突然间,爱上了万芳的《恋你》,于是,家里,一遍一遍的,放着这首歌,一遍一遍的,我跟着它,轻声哼唱……
想要长相厮守却人去楼空
红颜也添了愁
是否说情说爱终究会心事重重
注定怨到白头
奈何风又来戏弄已愈合的痛
免不了频频回首
奈何爱还在眉头欲走还留
我的梦向谁送
离不开思念回不到从前
我被你遗落在人间
心埋在过去
情葬在泪里
笑我恋你恋成颠
情愿梦醒成空偏又多折磨
只见红颜消瘦
是否说痴说狂终究会泪眼婆娑
注定不能重逢
离不开思念,回不到从前,我被你遗落在人间……
心埋在过去,情葬在泪里,笑我恋你恋成颠……
孔明,孔明,若有来世,可否请你握紧我的手,可否请你听我说,让我们在这万丈红尘中,好好相爱一场。